温寂找了船家,顺着瀛江往南边漂,进了洵州地界。
洵州地势低,小船顺水而流也不慢,撑船的老叟摘下斗笠,坐在船尾擦了擦汗,看着窝在船头静坐着,一言不发的少年,他有点虚弱,受了不轻的伤,脸上还遮着面罩。
“小哥儿,这是打哪儿来啊?”老叟递了一葫芦烧酒过去,“江上寒着呢,一晚上别盯不住。”
他没拒绝,接过来嗅了嗅,酒水顺着嘴角滑进苍白的脖颈,辛辣热烈,让人清醒。
喝了几口,辣整个人都暖和了,放下面罩,把葫芦递了回去,又开始望着远处桥头渔火静默发呆。
半晌,才道:“去照顾一位公子,他的护卫不够。”声音低缓,慵懒轻松。
“够仗义,小老儿我最佩服江湖少侠。”老叟裂开嘴角露出一口朴实huáng牙,黝黑的脸上挤着沧桑皱纹,笑起来,“小哥儿,往哪儿去?”
“洵州影宫。”他淡淡答道。
“不得了,您是影宫的爷啊?”老船夫肃然起敬,抬起渍着黑水的手作了一揖,“爷,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冒犯了。”
“小老儿也是听村里出去拉活儿的小伙子说的,影宫可是好地方,学艺出来的尽是高手,村里几个小伙子挤破头也想进去瞧瞧,没想到,一进门就给掌事的刷下来了,说活不了。”
“我就想着,那准是个好地方,要不怎么能这么严呢,待我的小孙子长大了,可得送进去好好历练历练,将来出来了,给城里富户做个护卫,多体面。”
提起影宫,沉静如温寂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时候的影宫还不是不为人知的地下暗宫,天高皇帝远,过路人当它是武馆,人家做的是正经生意,收徒授武,税银一个子儿也没差朝廷的,洵州知府还乐得这个摇钱树,私下里不知揩了多少油水。
他的目光仍旧望着远方的水天之界,声音低沉喑哑,“近的有江南乘鸾坞,北华cháo海荼家,远的有藏龙七岭罗藏山,都是好去处。”
“影宫别去。”温寂的眼神忧郁冷淡,似是告诫又像叹息,“活不了。”
他知道这影宫是谁罩着,就是刚刚那位世子殿下的亲爹,当今齐王爷。
齐王李崇景为圣上胞弟,是大承举足轻重的人物,掌着独占军队四中之一兵力的啸láng营。齐王妃乃开国老将的孙女南飞鸾,齐王府的名号有分量,说出来都叫人心头一震。
此等秘闻,也只有那些有能耐进了影宫最深处的寥寥十几位高手才有机会知得,而这些人,是决不可私自出影宫的。
温寂已经犯了影宫大忌。
若不是影宫宫主接到有刺客截杀世子殿下的消息,他那时惊诧极了,若接到消息再派影卫接应世子殿下,凭他们的脚程无论如何赶不上,说句难听的,到时怕是只能为殿下收尸了。
他来时,飞身潜行数十里,踏水凌波过瀛江,一身轻功尽出,才勉qiáng没让世子受伤,可惜身上伤重,现在回去怕是必然被人发觉了。
但他必须回去。
只有如此才有机会正大光明地待在殿下身边。
小船靠了岸,他翻身上岸,扔给船夫一颗从影宫后门的画墙上抠的金豆,嘱咐他化了再卖,这才翻身跳下船,一瞬间便没了影子。
老船夫愣了半晌,四处张望也没再看见那小哥的人影,把金豆放槽牙上咬了咬,呦喝,分量够着。
“果真是位爷。”老船夫啧啧赞叹,靠岸等着揽个顺路回去的活儿。
瀛江支流拐进洵州,便成了老百姓口中的洵水。
影宫坐落在洵水下游尽头,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林里。洵水尽头有一处小泉眼,里面涌着鲜红的水。
路过的樵夫说这是石水,山石里有种红土,顺着被冲化的水道涌出来。
其实不然,这是真的人血。
温寂静静望着那眼血泉,眼神颤抖,迟疑着脚步,久久不肯迈步。
只要现在离开,天涯海角随意何处,只要跨过这血泉外边儿就是自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黯淡下来,笼中雀收了越出牢笼的羽翼。
影宫地下有一处秘密炼狱,非高手不得入,在那里面杀得昏天黑地,像养蛊一般,今朝的同伴成了明日的对手,为了逃出这座炼狱,每个人都争得头破血流,流得血像小溪,顺着这处泉眼放出来,免得在里面闷的发臭。
他匆忙钻进影宫后门,把一身夜行衣攒起来塞进墙角的小裂口里,解下后腰的剑带,连着一双青蛇剑摘下来,这剑连着鞘都是软的,他轻轻把双剑盘成一卷,用剑带勒住,一起塞进另外一处裂口里,用碎石头堵住,两件东西没藏在一处。
面罩也一起摘了,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容。
鼻梁挺直,薄唇微抿,剑眉下一双冷淡清浅的眼睛。
他倏地消失,下一瞬整个人已挂在影宫的房梁上,只要顺着房梁爬进去,再下到地下,就能趁着宫主和众掌事休息时不动声色地回到自己的训场。
影宫有一位宫主,三位掌事,宫主神秘高深,闭关不出,难见其真面目,三位掌事各司其职,老练狠辣,毫不通融。
yīn暗的地下湿热气闷,弥漫着浓重刺鼻的血腥味,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人,人人手臂腿骨上都或多或少地缠着药布,浑身沾着泥土和血迹,且难以辨认他到底是睡着休息,还是已经死在这儿。
影宫有专门的人早上派来清理训场,熬不过酷刑的总会在寂寥长夜里安静死去,他们会把尸体拖走,不知道运到何处,随便掩埋了。
不想当孤魂野鬼,就得成为人上人。
温寂悄声回了训场,训场如迷宫,划分四个区域,分别供饕餮,九婴,白泽,飞廉四组不同的影卫训练兵训练。
飞廉组十几个兄弟们在沙地里相互靠着阖眼休息,似乎没人发现他们之间有个人离开了这么久。他悄悄挪过去,装作无事发生过。
衣袖被轻轻拽了拽,身边一个遍体鳞伤却能看出眉清目秀的少年悄声在他耳边提醒:“寂哥……小心……”
这少年姓颜,名伶商,刚进影宫不久,年纪小,性子又老实,一直是他罩着。颜伶商也乖巧,跟在他屁股后边“寂哥寂哥”地叫,当他是老大。
他也确实是老大。
飞廉组旗下有三百六十位影卫训练兵,算上承受不住酷刑苦练而死的共五百位,温寂是头名,考核成绩极优。
飞廉组皆是擅轻功弱格斗的传密信窃情报的影卫,与其余那三组冲突起来,影宫再宽阔也施展不开轻功,飞廉组常被擅格斗qiáng攻的饕餮组影卫欺侮。
影宫虽与世隔绝,江湖气却一点儿也不比外边儿弱,进影宫无间炼狱的大多是些流làng儿,少年恶霸,又都会些功夫,在影宫里时常打得头破血流伤筋断骨,出人命也是常事,但掌事不管,影宫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进了影宫,死了活该。
温寂来了影宫三年,罩了飞廉组的少年们三年,凭一身滑溜的轻身纵术,把饕餮组那些个专习格斗的影卫先累个半死,再打得满地找牙。
温寂杀的人也不少,但也有原则,上门挑衅的杀无赦,其他都好商量,这个月的肉食都让给飞廉组的爷们,这事儿就算完了。还有一点,不跟娘们儿动手,投怀送抱的小姑娘,勾勾手指叫手边儿小弟给请出去。
温寂性子冷,不大爱说话,其实也不怎么认同这个老大的名号,但疲于解释,索性不解释。
这一届影卫训练兵里,不论是横着走的饕餮组的恶霸,还是白泽组的一群只会辅助医疗的小娘们,见了温寂都客气一声,寂哥。
熬到今年影宫开狱,他就能重见天日了。
温寂心里咯噔一下。
突然,温寂被瞬间按住了双手手腕,只听一声腕骨脆响,两只手腕一下就被卸脱了关节。
剧痛顺着手腕席卷全身,他浑身痉挛,被周围人死死按住,顿时毫无反抗之力。
“呃……”他痛苦地被按在地上跪着。
训场的烛火一下子全被点燃,整个巨大的地下迷宫被照亮了一角,他被紧紧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眼角的余光看见一只镶shòu骨金盘扣的靴子踏到自己面前。
他心里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薛掌事驾到,想必不会让他好受。
面前稀里哗啦扔了一堆东西,是他藏起来的夜行衣和遮面巾。
薛掌事冷笑道:“去哪儿了?”
温寂静默着不说话,也不反抗,安静地跪在地上,为违逆影宫训条而自食其果。
“别以为成绩比别人好些就能胡作非为。”薛掌事更怒:“拖出来。”
颜伶商战战兢兢跟着爬了几步,偷偷摸摸把一匕首扔给温寂,怯声道:“寂哥,自尽吧……没人能熬得过盐刑……”
温寂冷冷回眸,眼神冷淡悲凉,声音微哑:“伶商,熬过这三年,外边儿就是自由。”
颜伶商愣在原地,怔然看着罩了自己大半年的老大被拖走。
他被拖进了刑房,其实他早已习惯了熬过各种各样的刑具惩罚,只是这次的折磨更残酷,直到第二日傍晚还没结束。
薛掌事折磨人最有一套,这人性子yīn险残忍,常常以公谋私,折磨人取乐。在影宫里犯了大错的影卫,才会被他施以如此刑罚——用利刃在后背皮肉上割几十刀,把混着毒的盐粒填进伤口里,折磨三天不死,才能放出来医治,称为盐刑。
影宫多年来有十几人犯了大错被施以盐刑,却至今没人能活着挺过三日,皆惨死于刑房中,三日后释放时,尸体都被毒盐沤出了huáng水,烂在了刑架上。
他浑浑噩噩地忍着,浑身冷汗裹着污血,意识模糊。
背后的毒盐持续不断地腐蚀着皮肉和筋骨,在刑架上度日如年,煎熬痛苦,他已呕吐多次,神志不清,眼前缓缓暗了,看不清东西。
神志恍惚间,温寂颤抖gān裂的嘴唇微弱地唤着:
“殿下……”
他极其想去摸自己右肩胛下的那朵天香牡丹烙印,双手都被束缚在刑架上,挣扎许久,无可奈何。
天香牡丹是李苑的私印。他靠着这枚烙印才挺过了影宫酷刑,走过了常人无法忍受的三年炼狱。
快到极限了,已经挺不过去了。
当晚却恰巧有贵人到访。
是齐王府的两位鬼卫大人。鬼卫比影卫地位要高得多。
影四拿着名册与影宫jiāo接,公事公办的口气漠然无波:“今年影宫开狱,我来领人。”
薛掌事随手一指,身后僵硬地站着五个如深渊地狱里刚刚爬出来的恶鬼一般的男人。
“都是宫主挑的人。”
五个人站成整齐一排,赤着上身jīng实紧绷的肌肉,眼瞳漆黑深不见底,杀气外放,隔着一丈远也能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浓重的杀戮气息,每个人背后右肩胛下都烙着一枚“影”字,“影”字笔画中的凶shòu纹各不相同。
影四扫了一眼,眉头微皱:“今年只有五个?”
“哼,你以为影卫是那么好培养出来的?”薛掌事把名册扔给影四:“一共六个能用的,有一个在刑房里,估计没命出来了,你带着这五个走吧。”
“啥?”影五听了不乐意,嚷嚷起来:“怎么就没命出来了,王府本来就缺人,您老是故意的吧?谁啊?”
影宫里宽阔,影五的声音在里面dàng来dàng去,这人特吵闹,逮个话头能像苍蝇似的嗡嗡个没完没了。
影五也是影宫出身,面前这老东西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如今终于扬眉吐气成了齐王府的顶梁柱,心里憋着气就想寒碜寒碜这老不死的,颇有点小人得志逞威风的得意。
谁叫人家有本事争气呢,拿宫主无可奈何,折腾区区一个掌事绰绰有余。
影五故意找茬,按着影四手里的名册,不依不饶扯着薛掌事问:“他犯什么事了?”
薛掌事看着这两个难缠的影卫,心里叹息,无奈道:“他自己偷跑出去,犯了训条,咬死不招,挑战本座和影宫的威严。”
“自己偷跑出去?”
果真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影五看了眼影四,悄声笑道,“哥,怕是个鬼卫。稀罕着呢。”
影四闻言神色渐冷,敲了敲名册:“我要带走。”
薛掌事拗不过,这兄弟俩在影宫里也被自己折磨掉了半条命,谁能想到,出了影宫被送进王府,竟被齐王赏识重用,一朝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到了地位还压自己这位掌事一头。
“就在刑房里。”薛掌事冷哼一声,拂袖走了,伺候不了这二位大人。
薛掌事身边儿几个伺候的有眼力,殷勤地引着影四影五进了刑房,里面的刑架上绑着一个少年,身上衣衫破碎,满身都是血淋淋的刀口,脸上尽是溅落的gān涸血痕,浑身鲜血淋漓,新伤摞着旧伤,痛苦地皱着眉,微弱喘息,若不是被铁链捆着,他早就站不住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