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宥王语气中夹杂了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失望,“我还以为是机缘巧合,在这里遇到了你。”
我也往他身后望了望,大着胆子问道:“所以殿下是自己一个人出来的?”
宥王有些不解道:“不然,你觉得还应该有谁?”
我急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今晚龙舟驾临广陵,我以为殿下会在龙舟上陪着皇上和贵妃娘娘。”
宥王恍然大悟,笑道:“他们不需要我陪,他们两个刚刚好,我是多余的。”
“噢……这样哦。”我不由感叹,“皇上和娘娘真是琴瑟和鸣。”
“所以……你该不会怪我不许你去龙舟上打扰他们清净吧。”
我赶紧摆手道:“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呢?”
宥王依然笑着,看定我,声音放柔了一些:“但是我很喜欢,你要是不嫌弃,可以跳给我看。”
我赶忙道:“殿下说笑了,难得殿下喜欢,殿下随时可以来。”
宥王却移开目光,有些迟疑道:“我大概不能再来了,但是,如果有可能,你愿意随我去吗?”
“……啊?”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解他话里的意思。
他又道:“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换一种身份,换一种生活,你愿意吗?”
我恍然,笑着对他道:“我很愿意,但是这不由我,得梁少爷愿意才行。”
“他不是问题。你不用着急回答,可以回去想想,等你想好了,直接跟他说便是。”
宥王说完,又叮嘱我道:“上元人多混乱,和你的小姐妹早些回家,别在外面逗留。”
我连连答应,提到小姐妹,猛然想起哥哥叫我不要乱跑,一下有些慌神。
糟了,我在这跟他聊了这么长时间,哥哥肯定急坏了。
想到这里,我匆匆跟他道别,转身便朝刚刚放灯的地方奔去。我故意绕了一个大圈子,确认没有人跟着,这才敢往哥哥在的地方走。不出所料,哥哥正在焦急地寻我,我赶忙飞奔过去,大声唤他:“哥哥,我在这里!”
哥哥听到我的喊声,三步两步走到我眼前,上上下下检查了我一遍,急问道:“没遇到那些坏人吧?”
我见他额头都急出了汗,立刻说自己很好,哥哥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龙舟停驻扬州,城里到处是官差,我实在是害怕。”
我看哥哥手里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便好奇问道:“哥哥,你买了什么好东西?”
哥哥听我问,有些不好意思地摊开掌心。我看了一眼,立刻就认了出来,惊呼道:“这不是……刚刚那个姑娘的步摇?”
哥哥柔声道:“是啊,见你一直追着看,都快看进去了,猜你一定很喜欢,就追上去跟那位姑娘买了下来。”
就……因为我多看了一眼?
我有些感动,又有一丝没由来的惭愧。哥哥见我呆立在原地,伸手小心将步摇插进我发间。我这样怔怔看着他,竟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
“哥哥!”
哥哥探询地将目光投向我。
哥哥……梁公子想将我送给皇上来着。
我这么想着,又把话咽了回去。
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徒增他的烦恼而已。
想到这里,我垂下眼睛,作出困倦的样子,打了个呵欠。
“哥哥,不早了,你该出城去了。”
刺杀
哥哥见我疲倦,柔声道:“我先送你回去吧。”
我急道:“不,你不要送我回去。”
哥哥不解,我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我看到宥王了,我们最好分头走。”
哥哥思忖片刻,道:“既是这样,分头走大概也不安全。今晚冷氏三小姐会来,我们还是一道往城外去找她,冷家的两个公子会来接应我们,这样放心些。”
我没有多想便同意了,随着哥哥直奔西城门而去,西城门外有个破败的小村子,隐在密林之间,平时人烟稀少,也无官兵巡逻,哥哥不时会去那里住上一段时间。
走到荒凉的地方,看着路旁黑黢黢的树木,我没由来地感觉心里发毛,总感觉那树会动似的。我下意识地握紧哥哥的手,却发现哥哥手心也早已汗湿。我紧张地听着一阵阵yīn森森的寒风,颤着声音轻唤了一声:“哥哥——”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忽然自树间飞出,我只觉寒光一现,紧接着便是凌厉的剑气迎面向我劈开。我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双腿一下软成泥一般,再也挪不动一步。电光火石之间,我被拥进一个有力的怀抱,哥哥用自己的左臂替我挡下了那一剑。
“冰儿快逃。”哥哥忍着痛,将我一把推出几步远。
我慌乱地点头,没命地往前跑去。跑着跑着,猛然想到我怎么能自己逃跑,哥哥还在那里呀!
我毫不犹豫折了回去,找了一棵大树藏身。刺客们没有留意到我,他们的目标从来都是哥哥。我看到五个蒙着脸的黑衣人将哥哥团团围住,手中白森森的剑刃招招意在夺命。哥哥受了伤,又没有武器,无法还击,只能勉力躲闪。领头的黑衣人武艺尤为jīng湛,耐不住他的步步紧bī,哥哥逐渐体力不支,终于被抓到破绽,眨眼间,寒剑悬上颈间。
我心顿时提上了嗓子眼,死死盯着那离我不过六七步之遥的剑刃。
哥哥神色没有丝毫畏惧,坦然又冷漠地看住眼前的黑衣人,冷冷道:“你们杀错人了。”
黑衣人眉锋一竖,刚要说什么,旋即吃痛大喊一声,长剑“咣当”落地。
就在他要开口的刹那,我像一道闪电一般扑过去,用生平最大力气狠狠对准他右手腕咬了一口。
黑衣人愤怒地看了我一眼,他的一个手下反应十分灵敏,挥剑便朝我刺来。我下意识用胳膊去挡,却见那领头的黑衣人左手迅速拾剑,“当”一声,硬将手下的剑锋打偏。
我当即傻在了原地,四个黑衣手下也愣了,一时竟不敢轻举妄动。
这转瞬之间,凌厉的风声响起,又有两道黑影飞了出来,我心一下凉了半截,瑟缩着往哥哥身后躲,哥哥没有说话,只是伸臂牢牢将我护在身后。
这两个人却好像不认识刚才那五个人一样,挥剑齐齐刺向了那个领头的黑衣人。
也许是因为我那一口咬下去确实严重,也许是怕bào露不敢轻举妄动,总之他们没有恋战,草草抵挡几下便迅速撤退。等确定他们走远了,那两个黑衣人才折返,扯下蒙面的黑巾,齐齐向哥哥跪拜道:
“定王殿下受惊了。冷翊思,冷翊昌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冷翊昌我知道,是冷大将军的四公子,驻守广陵城,跟哥哥私jiāo甚好,一直向哥哥密报京城里的消息。冷翊思是他的二哥,任右卫副率,我虽没见过,但也多次听说过。我悄悄探出头,确认是四公子的脸,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了。
哥哥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什么殿下,二位不要取笑我了。今日的救命之恩,城定谨记在心。”
我从哥哥身后走出,怯怯问道:“四公子,以往有杀手埋伏,您都会提前告知,为何这次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一旁的冷翊思答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一向对凌丞相言听计从,因此之前的部署多少能打听到一些。但殿下每次都能逃脱,时间一长,凌丞相也难免有所怀疑。此次龙舟驾临广陵,他意在一举成功,除了极亲近的心腹,旁的人是一点都不知道的。”
我不解道:“那,既然两位公子不知凌相今日动手,又为何能够在此时此地相救呢?”
冷翊思据实答道,“实不相瞒,两日前,舍妹得知宥王殿下提前赶往广陵城准备接驾事宜,吩咐我快马加鞭赶来与四弟会合。舍妹猜测宥王是接了凌丞相的密报要提前来布局,叫我们盯紧宥王,我们跟了宥王两天,他并无异常,结果今晚刚走到东城门,我们忽然被甩脱,我们担心是中了他调虎离山之计,急急忙忙往西城门这边赶,果真殿下中了他们埋伏,真是后怕不已。臣死罪。”
我心中一惊,果然……是他么。
哥哥沉默许久,开口道:“对手在暗,我们在明,况且又极难对付,这不能怪你们。只是广陵怕是不能久留了。”
冷翊思上前一步道:“殿下,舍妹已恭候许久,殿下不若与舍妹商议一番?”
哥哥点点头:“也好,我去见见三小姐。”
草屋里燃起了昏暗的油灯,我卷起哥哥的袖子,小心帮他上药。伤口很深,药粉撒进去的时候哥哥手臂微微颤了一下,我心跟着一紧,忍不住问:“疼吗?”
哥哥摇摇头,仍是面无表情,温润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三小姐便是冷大将军的女儿冷缃绮,因排行第三,人称三小姐。她穿一身男装,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折扇,靠着墙壁看我们上药。她也与我年纪相仿,身材虽不高,面庞却小巧jīng致,下巴尖尖的,鼻梁高而挺,也是个美人,一双杏核眼又灵又急,看起来比二公子和四公子机灵十倍。她见我一脸担忧地看着哥哥,竟“嗤”地嘲笑出声,大概碍着哥哥的身份才耐着性子等我们包扎完。
冷缃绮皱眉道:“殿下,今日一过,且不说你能不能活到后日,你妹妹,我们兄妹三人,可就都bào露了,不须时日就会被凌平识一锅端掉。我们绝不可再等了,不然只能落个永世不得翻身的下场。”
凌平识是当朝丞相,李懋良将军的女婿,李贵妃的妹夫。凌平识出身低微,最初只是李将军麾下的一个小卒,但英勇善战,足智多谋,很快得到将军的赏识。凌平识跟随将军南征北战多年,取得了将军的极大信任,不仅娶了将军的二女儿,还出将入相,身居要职。甚至李将军在弥留之际仍不忘向皇上鼎力举荐他这位女婿,破例让凌平识承袭了爵位。除李将军的提拔之外,凌平识自己也是极会察言观色,入朝不久很快得到皇上的重用。李将军过世一年后,也丞相被诬告谋反,凌平识奉命审理,以霹雳手段迅速结案,几乎将为也氏说话者迫害殆尽。也姓原本稀少,有为巴结丞相者,甚至诬告迫害也氏平民百姓,以至天下也姓者纷纷改姓,谈“也”无不色变。凌平识铲除也相、也皇后一系后,从此再无忌惮,接任相位后更是大刀阔斧铲除异己,乃至十几年过去,风头仍然无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稳如泰山。
哥哥眉头紧锁,沉思片刻,反问道:“缃绮,依你之见,该怎样做呢?”
冷缃绮收了折扇,正色道:“先发制人。当下我们就算逃也不一定能逃得掉,倒不如搏一把,绕过凌平识,去御前伸冤。或许还能有一条生路。”
哥哥的语气冷了几分:“伸冤?去跟凶手伸冤?”
冷缃绮也不急,平静说道:“殿下,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些刺客到底是凌平识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我们只能赌一把,赌这是凌平识自作主张。龙舟驾临广陵城,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是皇子,难道你真的一辈子都不见自己的亲爹了吗?”
我怯怯劝道:“哥哥,皇上好歹是你的亲生父亲……”
“亲生父亲?”哥哥忍不住激动起来,双眸中泛起许多无法言说的苦痛,“不管是不是他的意思,凌平识的相位的的确确是他拜的,凌平识的大权实实在在是他赐的!真是亲生的父亲,整整七年追杀亲生儿子的亲生父亲,生怕亲生儿子睡得安稳,生怕他过不上东躲西藏、颠沛流离的生活。我真是何等幸运,遇上这样一个昏聩的父亲!”
我轻轻拍着哥哥的背,轻声安慰他道:
“哥哥,皇上也许不能明察,可也皇后当初竭力保全你的性命,正是希望你能长大成人,除去jian臣,为国丈、国舅,为千万冤死的人昭雪。你只有认了皇上,做了名正言顺的皇子,才能做到这一切呀。”
哥哥闭上眼睛,努力平静下来,问冷缃绮道:“若要去御前伸冤,我该如何做?”
冷缃绮一直冷眼看着我劝哥哥,我有些怕她,低头避过她的视线。
“你不能出面,而且必须是我们的人直接面圣伸冤,不能叫旁的人传达,更不能预先叫凌平识听到一点风声。”
哥哥摇头叹道:“现在朝堂内外,但凡能见到皇上的都是凌平识的人,就算是你们也难逃凌平识的追查,直接面圣谈何容易。”
“我们确实不行。”冷缃绮思索着,突然眼睛一转,“哎,那个谁,”
哥哥看她一眼,轻唤我:
“冰儿。”
我疑惑地抬头,却听冷缃绮问我:
“你是不是会跳舞?”
我点点头,旋即恍然大悟:“我可以为皇上献舞,这样就能伸冤了。”
冷缃绮点头赞同:“事不宜迟,我回去就叫若初在御前chuīchuī风,明日你就来。那个姓梁的会放你出来的吧?”
我道:“梁少爷一直发愁我没有机会去御前,你要是能打通关系,他高兴还不急呢。”
哥哥默然听完我们的对话,忧虑道:“缃绮,那可是御前,凌平识也在场,叫冰儿去太冒险了。”
“跳个舞而已,有什么冒险的,”冷缃绮反问道:“怎么,你怕她被皇上看中?”
哥哥被呛得一时哑口无言,辩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凌平识太过狡诈,我怕他看出端倪,反倒害了冰儿。”
冷缃绮不甘示弱道:“我自有办法让凌平识不在场,就看殿下你舍不舍得自己的好妹妹了。”
我看看冷缃绮,又看看哥哥,宽慰哥哥道:“哥哥,我愿意去。放心吧,我没问题的。等明日一过,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广陵城里逛了,再不用躲躲藏藏的。等这些都结束了,我还想你带我去东城门买桂花糖吃呢。”
冷缃绮看着我笑道:“殿下,你到底从哪儿捡来这么一个傻不拉唧的妹子。”
哥哥还想说什么,我没让他开口,抢先道:“那就这么定了,四少爷,麻烦你将我送回梁府,我好做准备。哥哥,三小姐,你们早些歇着吧。”
说罢我匆忙对哥哥笑了笑,便随冷翊昌头也不回地出了草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