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苏女子醒来时,她发现头顶上不是蓝天,而是白色的布,是圆圆的布穹盖,她感觉自己不是躺在huáng沙中,她睡在被褥里,这种感觉已经快一年没有过,是那么舒适。
她想起了孩子,用手在被窝里摸,很快就摸到了,摸到的是暖暖肉肉的屁股,她心满意足,也忐忑起来。
不一会,有脚步声传来,她忐忑地转头一望,这原来是一个帐篷,帐篷的门帘打开了,一个高大的军人走了进来,兜盔和护心镜闪着银色的光芒,他走近,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人模样,浓眉大眼,颔下微须,脸色jīng神,是个将军。
将军说:“醒了?”
苏女子的眼睛像一对初生的雏鸟,可怜兮兮,她想说话,但好像哑住了一般,嘴巴张开也没声音。
将军同时用手掌告诉她不用开口,将军说:“我是大明将军蓝珏,正从云南那边回来,看见你在路上昏迷,口里说着话。你是直隶人氏吧,口音是那一带的。”
苏女子点了点头,她想说自己就是从南京来的。
蓝珏说:“我正好回南京城,带你回去吧。”
苏女子一下子紧张起来,想开口说话,但嗓子很嘶哑僵硬,她说:“不,不行。”
蓝珏说:“怎么了,不喜欢京师大都?还是谁将你赶了出来,来这荒山野岭做什么。”
苏女子不知道如何回答蓝珏的话,只能不回答。蓝珏也作罢了,说:“好好休息,我叫人送吃的。对了,你衣服都换了,脸也擦了,孩子也很好,她叫什么名字。”
苏女子惊吓了一下,嘶哑地说:“衣服,换了?”
蓝珏笑了下说:“是女仆换的。”
苏女子放下心来,看着蓝珏,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在眼睛里。
蓝珏走了之后,苏女子陷入了沉思,蓝珏刚刚问她孩子的名字,她第一次听见有人问孩子的名字,仿佛这孩子生下来就不配有名字一样。
她还深深记得,她的丈夫曾经是多么盼望孩子出世,给她一个惊喜,给孩子取一个好听的闺名,在他心目中,她应该叫什么呢,玲珑,芷荷?算了吧,她根本就不配用这些名字,这一场劫难刚刚过去,要让她永远记住她的父亲,那个善良俊俏的人。给她取一个“难”字吧,劫难的难,就叫她苏小难。孩子咕嘟着粉红的嘴,仿佛很喜欢这个名字。
晚上,女仆来给苏女子送饭,还问了孩子的名字,苏女子很快就回答她:“小难。”
那个女仆惊讶了一下,她故意想成了楠木的楠字,因为她以后老说成小楠。
女仆说:“她脖子上是什么?你们家的印迹?”
苏女子说:“我们家的印迹?”
女仆说:“我听说富贵人家生的孩子,会带着某些东西出世。”
苏女子笑了,说:“那我以后得用东西挡一挡,不能泄了富贵气。”
女仆穿着朴素的长袍,晚上打来水为她宽衣,擦拭她的身体,还对她说:“你的身体真漂亮。可惜这里没洗澡的池子,你看你穿上仆人的衣服也是这么漂亮。等你回了南京,将军一定要给你好好打扮了。”
苏女子漠然地看了一眼女仆,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仆说:“叫我采荟。”
“彩?”
“是啊,采荟。”
“将军什么时候启程。”
“他说等你再休息两天。”
“我昏迷了多久?”
“十几天。”
第三天,蓝珏启程了,一个月后,他们在长沙府逗留了几天,苏女子住进了gāngān净净的临时住房,这里面是一个闺房,chuáng铺和帘子都是新的,桌凳也擦拭得雪亮,屋子里有临时备上的香料,阳光从雕花窗桕中she进来,将房子照亮一大半。苏女子第一次住进了木头房,心里竟然有一些怅然,她将小难放在chuáng上,逗她的脸蛋。采荟成了随侍丫鬟,帮她烧水,煮了些香茗。
不一会,外面进来一个士兵,但没有走进来,将一包东西jiāo给采荟,采荟走过来说:“夫人,将军给你洗换的衣服。”
苏女子说:“别叫我夫人。”
采荟说:“那叫你什么。”
苏女子也不知该叫什么。采荟说:“叫你主子吧。”
苏女子说:“这是不是前朝人的叫法,那么难听。”
采荟说:“叫你姐姐。我乱想的,这个千万不能。”
苏女子说:“就这个吧。”
采荟说:“这好吗,将军会不会责罚,好了,我不惹你生气,苏姐,请沐浴更衣吧。将军晚上请你用膳。”
苏女子看着她,没有回什么话。
晚上,蓝珏在院子里等她,他终于脱下战袍,换上了一身素色锦袍,院子里摆满了丰富的菜肴。长沙府府尹还专门来给蓝珏送礼物,蓝珏说了一句:“我朝初建,你就搞贿赂?”
长沙府尹吓得不轻,灰溜溜地回去了。他坐在那,还想着这府尹的熊样,可他一抬头,被眼前的人儿惊呆了,苏女子穿着紫绿刺绣的襦裙,裙幅随着脚步轻移发生飘动,上面的花鸟也似乎跳跃了起来。那是一张眉目如画的脸,蓝珏的视线停留了片刻,却收了回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向孤傲,不将人放在眼里,可眼下,他却不一样了。
他站起来,引苏女子坐下,说:“我见你好了一些,到外面来乘乘凉,小酌一番。”
苏女子说:“我不太会饮酒。”
蓝珏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哦,你别见怪,我这次回京师,是想送你回家,我不清楚你往云南那带做什么?”
苏女子说:“我丈夫在路上就死了,我如今只有孤儿寡母两个人,我就是希望将孩儿养大,仅此而已。”
蓝珏说:“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去我府上,小女孩很乖巧,我那环境好。”
苏女子沉默了,她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在这世上每一处,没有可以选择落脚的地方,如果换做以前,苏平还在的时候,可能在一片山谷里,也可以安上家了。
想到这儿,一股悲伤从心底涌出,她想起了南京城的种种,与苏平在夕阳街头徜徉的快乐时光,苏平买甜食给她,买风筝给她,买胭脂给她,她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一晃三四年过去了,她仿佛老了十几岁,这是心里老了,只是外人看不透她的心,看到的是一脸的忧郁和沉默罢了。她落寞地说:“我还不想回南京。”
蓝珏似乎隐隐看出她的心事,半安慰半调侃地说:“是啊,南京城里人来人往,不适合你们母女的生活。再说我常年征战在外,也很少在府中居住,怕是照应不上你们,那样倒显得主人的生分之嫌。”
苏女子并没有说什么,低着头好像在想心事。
蓝珏说:“我知道一个地方,是南京城外的一个村子,多年前,那里住了一些我的伤兵,如今村子村外风景秀美,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你可以去落个脚。”
苏女子依然没有说话。
蓝珏说:“就这么定下吧,我是一个将军,平时说话都是说一不二,这次也就不征求你的意见了。”
因是征胜归来,蓝珏还惦记着入京封赏的事情,一路加紧步伐,只两月余就到了南京附近,蓝珏jīng神矍铄骑在马头上,这时也不免伤感起来,他说:“苏姑娘落脚后,替我每月备好生活所需,苏姑娘一应要求照办不误。”这是蓝珏对随从说的,随从驾着马,诺诺称是。
苏女子坐在马车里对蓝珏的话听得分明。这时候采荟跑到马车前说:“夫人,让采荟过去服侍你吧。”
苏女子在马车里说:“不用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随大人回去吧。蓝大人,请勿送小女子。”
蓝珏听了这个“大人”二字,竟然有一种怅然的感觉。马车向前孤独地爬行,蓝珏心中的怅然好似加深了许多,像一阵烟雾飘dàng在空中。
马车颠簸,苏女子掀开车帘,只见窗外一片茫茫无际的烂漫山花,流金叠翠,天边是云雾缭绕的青山连连,云雀在空中飞舞歌唱,这美景一映进眼帘,禁不住被深深陶醉住。
苏女子将女儿小难抱到窗口往外探看,她问:“王大哥,这村子叫什么名字?”
马夫王大哥说:“梅花村。”
“梅花村?”苏女子心里想,这哪里有梅花啊,全是漫山遍野的山花。可是等马车再行进几里后,苏女子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仿佛是被梅花构筑的世外仙境,层层叠叠,云蒸霞蔚,一阵微风chuī来,浅碗状的花瓣像鸟雀翎一般婆娑飞舞。一片花瓣打进马车窗,苏女子拿在手里掂量,那上面竟然还带着晶莹剔透的水珠,水珠里映照着她婉转的眼神。
梅花村里的农田耕地井然有序,戴着蓑衣斗笠的农夫正在农作,小难伸出小手掌想去抓牛,那头牛抬头看看她,竟然瞪着鸽蛋大的眼睛傻傻站在那不动,农夫用鞭子死劲地抽它,牛似乎忘记了疼痛,像石刻的一样一动不动,牛看着小难在眼前渐渐地远去,才忽然复活了一样,疼得嗷嗷哞起来。
苏女子疑虑:“是不是又是那龙鳞在作怪?”但她马上否定了自己,认为自己是胡思乱想,内心里责备起自己。
王大哥说:“有一个奇事,这里的梅花并不像别处花期短,单一,这里一年四季若不是天气太坏,都能看见梅花,你一定以为我在说笑话,我自小在这里长大,我父亲曾是洪武皇帝的御前军卒,立了一点功勋,后来双腿没了,来这里生活了几年,我便是在这里生出来的。这里梅花好,一年四季能吃到梅花饼梅花苏梅花糕。我虽然离开这里了,但要能常回来看看,我也心满意足了。夫人叫我豆子就是,这里的人都这样叫我。”
苏女子似乎又想起了一些心事,眼睛有一些红润,当王大哥说完,她立即抹了抹眼睛,说:“是吗,真好。”王大哥似乎察觉到什么,问:“是不是不喜欢这里?”
苏女子说:“怎么会,这里很美啊。”
王大哥兴奋地说:“以后你就可以每天住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