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不算丰满的前 20 几年里，我认识许多个性古怪、刁钻作孽的朋友。其中不乏落魄的艺术家和疯狂的新闻民工。

小茶应该算是民工中性情比较温和的女孩子。几年前我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认识她的时候，她被众多的长枪短炮挤在外面，不着急往里挤，也不像其他困在外围的记者抻长了脖子和手臂去拍。

淡定且业余的样子。

但她简直太乍眼了，大冬天的穿一条短袖粉色毛尼裙，蹬着极细跟的皮鞋，化了精致的妆，拿着一支录音笔。在她的映衬下，其他的女记者跟刚从煤堆里爬出来似的。

我不自觉地往远处挪了挪脚步，拉开与她的距离。

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我和小茶的单位互相建立合作关系，一来二往，我和小茶的感情迅速升温。

女人感情升温以后，粘在一起干的事儿基本就那几样，逛街吃饭看电影，还有就是聊天谈心讲八卦。

小茶的八卦量大质优，两张小薄嘴皮儿一张一合，一说就半天，我在一旁嗑着瓜子喝着茶，跟评书似的。小茶之所以故事多，是因为她有一个牛逼的相亲经历。

从 16 岁开始，小茶的人生里就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相亲和令人眼花缭乱的男孩子。

我问小茶：为什么是 16 岁？那岁数还是少女呢。

小茶说：有一种单身，叫「你妈受不了」。

小茶细数了这些年和她相亲的男孩子，没有 30 个也有 20 个。也许没经历过相亲的人不理解这个数字是什么概念，小茶给我打了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跟搬家似的，平均半年你就得搬一次。一开始的时候觉得很辛苦，所谓破家值万贯，锅碗瓢盆，哪怕一个线团也要拾掇好搬走。搬个几次就疲惫了，大件儿带着，其余能省则省、能扔则扔。

感情也是一样，最初相亲的时候，小茶用足了力气，把羞涩懵懂和纯真，都用在了 16 岁不懂风月的年纪。许多年以后的小茶，能带过去的，只剩下了好看的衣服和精致的妆。

我第一次和小茶相遇的那一天，她也是奉命去相亲。

小茶虽然阅人无数，但她只谈过两场恋爱。

一场是 16 岁那年，小茶第一次相亲的男孩，比小茶只大一个月。两个人的年龄还处于「我妈让我来相亲，我们就应该在一起」的美好思维方式。

小茶跟男孩谈恋爱谈了两年才从这种思维中解脱出来。两年里，小茶也习惯了有男孩的陪伴和照顾。

那时候，小茶和男孩的学校离得不算远，每周末都能见上一面。因为是父母安排的相亲，所以小茶的恋爱资金充足。

我们冰天雪地牵着手压马路，冻僵了也不舍得各自回宿舍的时候，小茶正和她男朋友喝着可乐坐电影院里看变形金刚呢。

如果那时候我就认识小茶，我一定恨得她牙痒痒。小茶说，如果那时候她认识我，她也一定恨得我牙痒痒。我恨她爱情太优越，她恨我的爱情太纯真。

直到许多年以后，小茶也不承认她 16 岁的初恋小男孩是真爱，她说之所以一谈就是四年，充其量就是习惯了有他在。

说起来，习惯真是一种伟大又可怕的力量，它让很多婚姻在爱情消失殆尽后，两个人还能温情地生活在一起，让小茶在那一段青涩的时光里，看不清爱情究竟是什么东西。

2009 年，小茶大学毕业。

在思量许久以后，小茶冒着被父母赶出家门的风险和男孩提出分手。我好奇谈恋爱谈了四年，男孩会是什么反应。

小茶让我猜。

我说：一定不会是哭得死去活来求你别离开。

小茶说：我把他的反应告诉我妈以后，我妈竟然搂着我说「苦了我女儿了」。

我心咯噔一下：他不会揍你了吧？

小茶说：他要揍我，我马上抱着他大腿求原谅。他摘下眼镜，擦得一丝不苟，然后跟我说，我回去跟我妈商量商量。 

在和初恋友好分手以后，小茶又开始了她漫长的相亲生涯。从学士到博士，从经商的到从政的，这些男人身高长相性格和谈吐迥异，但都有一个共性：家庭还不错。这也是小茶父母给她介绍相亲对象的硬性条件之一。

小茶每一次相亲都盛妆出席，因为她，也不是不期待爱情。

小花说，她真切爱过一回。男人是个外企高管，有车有房长相好看，一看就是年轻有为、思想独立的样子。

我问小茶：条件这么好，你为什么要和他分手？

小茶说：因为我要的不是条件好。我要的是懂我爱我，跟我一起哭一起笑的人。

我问她：他不是那样的人吗？

小茶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懂我爱我，也会跟我一起笑，但当我哭的时候，他会给我分析原因，然后像解一道数学题一样，列好万能公式，告诉我下一次一定不许再错了。那时候他理智得……让我感觉可怕。我不想 20 多岁就过上 40 岁的生活。

我惋惜：只差一点点。

小茶也感觉惋惜：他真的只差一点点。

她仰面长叹，悲从中来：爱情不如意，十有八九，我什么时候才能遇到如意的那一个？

我和小茶的合作持续了半年，后来因为没有更好的合作模式最终走到了尽头。合作的半年里，我和小茶谈得更多的并不是工作，而是如何更好地相亲，如何精准狠地擒获合适的那个人。

小茶是圈里面出了名的相亲中的战斗机，光是花在相亲时穿的衣服的数字就已经可以惊掉众人下巴了。几乎所有跟小茶熟悉的人见了面的问候语都是：哎小茶，最近相亲了吗？像老北京见面互问：您吃了吗？

一样一样的。

小茶因此也有着崇高的地位——所到之处，热心大妈都问上一问：小茶，有合适的男孩子吗？给我侄女介绍一个，给我外甥女介绍一个，给我家邻居的表妹的干闺女介绍一个。

这时候小茶郑重其事地掏出手机，随便翻出一张照片拿给她。大妈会心一笑：就这个，这个挺好。

据不完全统计，这些年下来小茶成功拉郎配的也有三两对了。

2013 年，我换了工作搬了家，平时各自工作越来越繁忙起来。最后一次见小茶，是那一年冬天的一个晚上。

很晚了，小茶叫我出来喝酒。她刚和一个相亲对象一起吃了晚饭。

这一回是个儿科医生。我一看小茶的臭脸，就知道又成不了。

我劝她说：儿科医生多好啊，挣得多，有爱心。

小茶反驳我：你怎么跟我妈似的呢？别人给我介绍个男的吧，我妈先问有没有房，有没有车，干什么工作。

我说：这是为了你好，应该问的。

小茶喝一口郁闷酒：我也知道应该问，但我不喜欢。我理想中的爱情吧，应该是有血有泪、有情怀有理想的。

我问她：有血有泪，就是你拿刀把他砍哭？

那天我陪着小茶喝酒喝到凌晨。

小茶一直怀揣着 16 岁时候憧憬的爱情，一路跌跌撞撞相亲相了 8 年。走了那么多路，见过那么多张不同的男人的脸，被街头的小孩子从姐姐叫成阿姨。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评价小茶的爱情观，是该庆幸她纯真不改，还是该感慨她不懂入世。

小茶说，医生谈吐风趣幽默，没问她一个月挣多少钱，也没闲她说话的声音大。

小茶本来可以和这个医生再聊得更久一点的，但一过了九点钟，医生频频看门口，眼神明显慌乱了。

过了一小会儿，一个年轻高佻的女孩子夹着一支粉红色的玫瑰花走过来。小茶看了自己桌前这一支，叹了一口气：哦，该下一拨了。 

小茶告诉我，她跟医生的这一次相亲，明显感觉心力交瘁。她之前竟然没有意识到，她在选择一个如意的人，而自己，也是被选择的其中一个。爱情不应该这么随易而仓促，应该是慢慢来，刚刚好。 

一晃过去两年。

我和小茶期间有联系，但并不频繁。这两年小茶很少去相亲，她参加了一个马拉松训练营，空闲的时候跟着一些朋友去跑跑。

有时，小茶给我发来一些她跑马拉松的照片，有路过的风景，路过的人，也有她的自拍。小茶从跑马拉松以后瘦了一些，也精神了很多。

小茶和我之间的话题，从相亲相亲和相亲，变成了马拉松风景和生活。我跟小茶开玩笑说，离开男人，你的生活变更好了。

小茶笑而不语。 

某个黄昏，小茶发来一段视频，那是她随队跑了很远的路以后大汗淋漓地躺到了草地上，双眼轻合，脸颊绯红，胸脯起伏急促。阳光洒到她的头发上、脸上，和胳臂上，小茶十分惬意地笑着。

那是我见过小茶最干净的一副画面。她憧憬却不再追逐爱情，她渴望却不苛求美满，她已经做到了，剩下的，应该交给缘分。

八月盛夏，整座城市的连翘都结出了饱满的果子。这一月，我收到了小茶送来的结婚邀请函，婚期定在十月。

我有些意外，问她：终于……找到如意的那一个了？

小茶忽尔脸一红，神情羞涩一如 16 岁那一年，小茶的妈妈说：明天妈妈要给你介绍一个小男孩……

和小茶的名字一同写在请柬上的三个字是胡言召，小茶管人家「大壶大壶」的叫着。我以为大壶和小茶是跑马拉松认识的，小茶告诉我不是。

大壶是小茶其中一个相亲对象的同事。这严格意义上来说应该是一个挖墙角或是三角恋的故事，小茶去相亲，没相中相亲对象，结果作为陪同去的大壶相中小茶了。

比起小茶以往的相亲对象，大壶不算是出众的，起码长相没达到小茶的预期。

几个月下来，小茶感觉自己的心似乎慢慢被大壶打动了，但有的时候，小茶又觉得也许两个人并不合适。

比如小茶跑马拉松，大壶对马拉松完全提不起兴趣；小茶喜欢吃辣，大壶一吃辣就满头大汗；小茶喜欢看欧美烧脑大片，大壶喜欢看轻松无厘头喜剧……

共同爱好几乎为零，小茶实在想不出，如果两个人真的在一起了，漫漫长路，他们要靠什么一起生活下去。

直到一天，城市在干旱了很久以后，有一夜倾盆大雨。

凌晨的时候小茶被叫出去拍片。门外电闪雷鸣能吓死先人，小茶试着给大壶打了个电话，问他：你能不能借我用一下车？

大壶挂掉电话，立刻穿越了大半座城市来接小茶。

那天的雨下了一整夜，很多车都被淹了，有人被困在车里不敢开回家，有的车被水冲到了水里无能为力。

淋了一夜雨的小茶第二天被大壶送进医院打吊瓶。

填表的时候，大壶问她：小茶……我还不知道你真正的名字和年龄呢。小茶一愣，扯过病历本，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和年龄。

小茶问他：不知道我的名字……太夸张了吧？

大壶涨红脸，告诉小茶：不好意思问同事，毕竟是干了挖墙角的勾当。问你吧……时间越长，越没法问「小茶你叫什么名字」…… 

那场大雨过后，小茶决定严肃认真地，和大壶谈一场恋爱，他若不离、她便不弃的恋爱。

我问小茶：因为他叫不出你的名字？

小茶点点头：对，就因为他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也想明白了，我要把爱情看得简单一些，不需要喜欢同样的东西，甚至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我只希望我需要的时候，他愿意陪在我身边。 

我总觉得小茶和大壶的爱情再过于简单平凡。

小茶曾经说，她期待的爱情是有血有泪。小茶并没有一刀把大壶砍哭，关于情怀和理想，他们大概也没谈过吧。

但是感情这东西，摸不准猜不透。可以憧憬不能追逐，可以渴望不能苛求。爱情不如意，十有八九。

如意的那一个，在你做好自己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