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乔征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看向后视镜中陈墨亭苍白的面孔。在过去的几分钟里,陈墨亭一动不动地歪在后座,死一般毫无声息。
“我没睡。”陈墨亭深陷的双眼暗淡无光,弯起嘴角露出笑容,“今天张医生给我讲了个笑话,说从前有杯水……”,他猛地一哽,从喉咙深处挣扎出一句“停车”,没等汽车停稳就开门冲下去,扶着树干吐得一塌糊涂。
“别过来。”察觉到乔征靠近的影子,他试图用身体挡住一地的不堪,“别看我。”
乔征扬起的手在半空一僵,还是落到他瘦削的肩上:“我们……”
“别碰我!”陈墨亭转身甩掉他的手,双眼赤红青筋暴起地咆哮,“我受够了!我不想再吃药!不想再治疗!让我安静地死!行吗!”
虚弱的身体扛不住如此激烈的举动,他脚下一踉跄,乔征伸手搀扶,却再次被狠狠甩开。
“你是累了,我们先回家。”
乔征的声音磁xi_ng十足,即便带着压抑过的痛苦,也像在隐晦地调情。陈墨亭曾开玩笑说他应该改行去做色情语聊,比现在这份工作轻松,稳赚不赔。
两人红着眼圈对视良久,陈墨亭似乎动摇了,深吸一口气仰头看天,向飘雪的空中呼出白汽,撞开乔征的肩膀,一步一滑走回车上。
“卡!二号机撤了,四号机就位。墨亭回去再走一遍就结束。雪粉补上,雪花准备。”
导演扩音喇叭一喊,乔征的助理立刻小跑着递上军大衣。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陈墨亭全副武装浑身冒汗,乔征却只穿着呢子风衣,在车外站了一两分钟就被冷风吹透了。
陈墨亭摘下捂暖的手套递过去。
戏拍了将近三个月,两人交换温度已成惯例,乔征很自然地接过来戴上:“你嗓子还好吗?”
陈墨亭咳嗽两声:“没事。”为了吐得逼真,每拍一场呕吐戏他都要提前猛灌盐水,嘴里咸得发苦,“我又拖延进度了。”
乔征从助理手中接过保温杯,转递给他:“是赵导的决定,跟你没关系。”
刚才那场戏本是无关紧要的情节,理应一笔带过,陈墨亭却在细节上把角色的复杂情感诠释到极致,影帝乔征又配合得天衣无缝,所以导演执意多加几个镜头,且大部分要留给陈墨亭。
一群人围在导演身后重看刚才那场,乔征笑着说:“赵导,你可别再给我和墨亭加对手戏了,你看这对视的眼神都不太对了。”
此话一出,周围人都笑了起来。
正在拍摄的这部电影由名导名演搭伙唱戏,却逆着商业化的ch_ao流走起了亲情路线——乔征饰演的男主角在偶然的机会下,发现形同陌路的弟弟身患重症,所有积蓄都用来支付昂贵的医疗费用,手头拮据到交不起房租。作为唯一的亲人,男主推迟婚期,把弟弟接进婚房居住,继而与未婚妻引发一系列矛盾。在最初的剧本里,未婚妻的戏份重于弟弟,现在经过导演临时起意的加戏改本,陈墨亭却是抢尽风头。
导演敲打乔征的胳膊:“管好
你们两兄弟的桃花眼,别走弯路。”
乔征转头看一眼陈墨亭,见他笑容中完美融合了应景的调侃和适度的恭维,亲密不失谨慎,不由得感慨这小演员的微表情真绝,就算是逢场作戏也称得上赏心悦目。
陈墨亭的确是装模作样,他一向无法从同xi_ng暧昧的玩笑中得到乐趣,更何况他还忙着在脑海里把乔征干翻了天,听他用磁xi_ng十足的声音喘息求饶。
他怀着如此龌龊的心思,不露痕迹地站在乔征半步之外,一脸温顺恭谨。
演艺圈里有脸蛋有演技又刻苦努力的演员成堆,熬出名堂的寥寥无几。陈墨亭没背景没靠山,却能在出道三年就占下一席之地,相当一部分功劳要归于他虚伪的本能,一边是同行相妒,一边是无孔不入的娱记,圈里圈外这么多双眼睛,他能保住假面具绝不脱落,掩盖起本xi_ng处处讨好骗过所有人,也算是有了制胜法宝。
“你怎么当经纪人的?知不知道剧组的进度有多紧?现在还拍个屁广告!你是不是当我是牲口?你是不是有病?”
孙敬寒拾起陈墨亭摔在地上的本子,拍拍上面的灰尘:“我没病,我也知道时间很紧。”他从业多年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经纪,哪怕被小自己一轮的演员当孙子似的训斥也没什么情绪,把本子揣进x_io_ng前口袋道:“跟乔征搭戏赚身价不假,没赚到钱也是事实,所以你只能当牲口。钱嫌少可以再协商,不管最后怎么定价,这广告非接不可。”
他的态度坚决,语气却并不强硬。陈墨亭扬手接过他丢来的香烟盒,从里面拿出打火机,咬一根烟熟练点上:“把乔征弄上我的床,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要有这本事早就自己开经纪公司了,还窝在天鸣文化干什么?”孙敬寒推了一下眼镜,“你啊,别自恃演技好就当着乔征的面满脑子黄汤,知道么?”
“黄汤。”陈墨亭笑着喷出烟雾,“孙哥说话真难听。”
孙敬寒坐进沙发,也点上一根烟,等陈墨亭缓慢地享受完手里那根,起身收回烟盒,拿起桌上充当烟灰缸的可乐罐,顺手擦净残留的烟灰——娱记无孔不入,没准就会从客房服务嘴里套话,他可不想让一撮儿烟灰摧毁苦心打造出来的十佳青年形象:“我走了,你也睡吧。”
“孙敬寒。”
孙敬寒转回半步。
“说对不起。”
“对不起。”
陈墨亭嘴角微扬:“那广告我接了。”
“好的。”
孙敬寒关上酒店房间的门,自顾自地笑了笑。换作别的经纪人,碰上艺人号称罢工早就慌了神,但跟陈墨亭合作近三年,他早就mo清了他的底细,知道这小明星虽然私底下xi_ng格恶劣,却可能是演艺圈里最敬业最好哄的一个,只需要一句“对不起”,多大的工作强度和压力都扛得住。
孙敬寒没兴趣深究他这奇怪的癖好,只要这句“对不起”管用就好。
他更加苦恼的,是陈墨亭对乔征经久不衰的xi_ng幻
想。
陈墨亭十八岁时凭借处女作一举拿下最佳新人奖,执意放弃学业进入演艺圈,跟家长大吵一架被赶出家门。一个刚成年的孩子,在北京自然是无依无靠,只能暂住在孙敬寒家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孙敬寒很快察觉到他哪里不对劲,起初还以为是工作压力太大的缘故,直到有一天撞见他对着乔征的杂志封面照自we_i。
孙敬寒本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陈墨亭却借机暴露出糟糕的本来面目——刻薄、任xi_ng、下流,反差之大让他措手不及。
陈墨亭原本就喜欢在他面前开黄腔,当着他的面把年长的有点魅力的男演员意yin了个遍。这次加入《长兄如父》剧组,他更是变本加厉,孙敬寒每每来探班送烟,都不得不听他倾诉对乔征的垂涎,几乎要认真担心起他会把幻想付诸实施了。
他这边正在考虑怎么劝说陈墨亭控制y_u望,乔征却站在陈墨亭门外,扬了扬手里的保温盒。
作为影帝级别的人物,他的片酬都是按天计算,剧组为了节省经费拼命压缩拍摄时间,白天拍完晚上还得轮大夜,其他人也是跟着连轴转,所以除了剧组的盒饭,演员自己加餐两三顿是常事。陈墨亭不舍得花钱雇助理,也懒得自己出门买宵夜,经常就这么睡了,自从乔征天天串门才不会空着肚子过夜。
乔征的助理现在已经完全熟悉了陈墨亭的饮食习惯。
人前神采奕奕的乔征其实患有重度失眠症,工作繁忙时还好,一旦有了充足的休息时间反而只能在床上辗转反侧。开拍没多久,他深更半夜地跑到酒店大堂闲逛,正遇上饿醒的陈墨亭买饭回来,两人便从点头之交慢慢相熟。乔征有空就拎着宵夜登门拜访,或者讨论剧本或者闲聊扯淡,大部分时间沉默不语地玩手机。
陈墨亭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放肆幻想,两人独处时却神经紧绷谨言慎行,尽可能不着痕迹地讨好影帝,反倒没工夫心猿意马了。
“墨亭。”
陈墨亭正专心吃饭,抬头应声的瞬间目光呆滞脸颊微鼓,嘴角还有菜汤,滑稽狼狈的样子被乔征抓拍个正着。
陈墨亭看着他手机上的照片,笑道:“真接地气。”
“我也这么想。”乔征mo着下巴,饶有兴趣地品味一番,“这照片太有价值了,得发微博。”
陈墨亭做个“请”的手势。
乔征嘴角堆起笑纹,发完微博继续玩手机。陈墨亭的目光从他的指尖滑到脖子耳朵,把他暴露在空气中的每寸皮肤仔仔细细品味了几轮,一顿饭吃出两顿饭的时长,这才收拾起来送他回去。
孙敬寒第二天一早就受到媒体反应的冲击,mo索手机时打翻了水杯,只好哑着嗓子接电话。有预约采访的,有邀请新年致辞的,有开门见山直接拉关系的。孙敬寒含糊其词地应付过去,打开手机才看见乔征凌晨发的微博,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猛地一阵偏头痛。
刚才的电话轰炸全都是以工作为借口,打探陈墨亭与乔征关系的虚实,打点跟孙敬寒的私人关系。陈墨亭如果当真跟影帝交好,就有更高的概率迅速走红,小记者想要出头,可全凭这点儿先下手为强的侥幸。
剧组已经开工,孙敬寒一时半会儿打不通陈墨亭的手机,想兴师问罪尚且不能,更别想弄清前因后果了。
经纪人最忌讳的莫过于后知后觉。
服务生引着秦浩走上茶楼二层,修长的美腿在旗袍开叉处若隐若现。秦浩从她身边经过时不禁多看了两眼她微敞的领口。
听到仿制竹门打开的声音,孙敬寒转头看了一眼,见是秦浩,弯起嘴角笑了笑,将笔杆竖在嘴边示意他噤声,继续在电话里跟人聊工作。秦浩让服务生换一壶热茶,走到桌前摘下孙敬寒的眼镜把玩。
孙敬寒迅速结束通话,拿回眼镜刚要开口手机又开始振动,被秦浩一把抢过去挂断。
“秦总,手机就是我的命,你把它挂了等于把我挂了
。”
说话的工夫秦浩又挂断一个电话,索xi_ng卸掉电池:“你跟别的赞助商见面也敢这么怠慢?”
孙敬寒的头痛卷土重来。
两人曾在穷困潦倒的年月里合租一室,后来秦浩四处举债砸下全部身家创业发迹,数年不见,难相处的脾气愈发变本加厉。
两杯清茶入口,秦浩嚣张的气焰有所收敛:“我看了乔征发的微博,你家小朋友现在不得了,都跟影帝扯上私交了。”
有粉丝的推波助澜,乔征私拍陈墨亭的照片迅速登上热门话题榜,秦浩当然看得到。孙敬寒违心地笑了笑:“秦总消息真灵通。”
秦浩仰回竹椅:“你们得到这么大的好处,怎么着也得给我点回报。”
孙敬寒接到他的电话时就有不好的预感,听他这么说并不意外,把手机电池装回去,却不开机:“能拿到角色是多亏秦总,但私交这回事,不是合作拍戏就能建立起来的,个人魅力很重要。”
“忘恩负义。”秦浩指着他的鼻子点了点,“电影是我赞助的,角色是我指定的,你家小朋友跟乔征接触的机会是我创造的,他这次得到的好处全是我的恩惠。”
孙敬寒在心里骂了句“ji_an商”。
秦浩赞助电影在先,孙敬寒求他指定陈墨亭出演男二在后,但按照秦浩的说法,倒像投资千万只是为陈墨亭搭台唱戏。
“秦总帮完忙才谈回报,是不是晚了?”
“你变坏了。”秦浩冷不丁抓住他的手,食指在他手背上摆动摩挲,“敬寒,我想在这把你办了。”
孙敬寒保持微笑。
秦浩创业的过程很艰苦,第一年连员工的薪水都是东拼西凑,一顿像样的饭都吃不起,更不用说女人。那时给他安we_i的人,正是孙敬寒。从拥抱到亲吻,从用手到用嘴,顺水推舟地做到了最后。秦浩对这段关系既迷恋又恐惧,不断挣扎又不停地妥协,孙敬寒陪着他折腾到麻木,在他发迹之后便默契地断了联系。这次找到秦浩拉关系攀交情,这位秦总肯见面叙旧都是侥幸,愿意出手相助更是奇迹,但这些都比不上他试图旧情复燃来得匪夷所思。
两人面面相觑地对峙片刻,秦浩放开他举手投降:“今晚有空吗?我们喝点酒,聊聊。”
“今晚不行。”即便是如此短暂的周旋,孙敬寒也感到力不从心,看出他没有别的事要说,起身穿上外套,“我约了人谈工作。”
“工作是比人情重要。”秦浩伸手越过他肩膀压紧竹门,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还记得第一次插你的感觉,又紧又热,但是脊梁和胳膊冷冰冰的。”说着把一张房卡塞进孙敬寒的裤袋,“我在酒店有个房间,想通了随时去那儿等我,给我打电话。”
孙敬寒拽出他不安分的手:“好的,秦总,只要我有时间就去。”
他既不是精力充沛的毛头小子也没达到饱暖思yiny_u的物质标准,作为一个奔波劳顿的小人物,二十四小时之内跟两个xi_ng亢奋者打交道除了加剧头痛之外,没
能激起任何生理反应。
剧组这天的最后一场是弟弟被病痛击溃,未婚妻闻声赶来的场面,连拍几次都没过。陈墨亭数次跪地捡药,总是来不及说台词就被喊停——问题出在女主这边,她表达不出导演想要的情绪。
导演一摔本子去厕所,大家都知道他是发狠抽烟去了,没有一刻钟回不来。眼见女主红着眼圈真的要哭,留在现场看热闹的乔征上前几步安we_i。陈墨亭闭上眼睛配合化妆师补妆,俊男美女站在一起的画面残留在视网膜上,心说难怪乔征总是绯闻缠身,这种自然流露的绅士做派正是暧昧的温床。
他张开眼睛,眼前的人换成了乔征。
“情感不要爆发太快,动作要犹豫。”乔征握着他的肩膀把他摆到侧对女主的位置上,换上一副哀怜的神色,右手扣住他的后颈,上前一小步拥他入怀,慢慢收紧手臂,“差不多这种感觉。懂了吗?”
陈墨亭这才反应过来他是把自己当道具向女主说戏,拍拍他的背:“征哥,赵导不让走弯路。”
乔征在众人的笑声中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拳:“减肥减得一点儿肉都没了,杀青之后请你吃饭。”
陈墨亭捂住x_io_ng口,装模作样地倒退两步:“还是我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