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颜好,在地府做督主,负责人间无功无过之人死后投胎的业务。
在地府,见过我的鬼无不称赞一声——督主绝色。
我好美物,不仅喜欢自己美,也欣赏别人美,就连府上的两百个鬼侍,也无一不是相貌出众的。
但阖府上下,鬼鬼怕我。
只因早些年,我还没做督主的时候,杀过一个人。
那人一张脸绝艳天下,美得令人过目不忘,我出了名的好美色,却还是将他杀了。
他的躯体被我分解成五块,一颗头颅放在酒柜上,当盛酒器具。
阎君看到那具破碎的尸体时,当即拍案:「对自己喜好之物都如此狠绝,新督主就是你了!」
自此,我声名大震。
1
但我万万没想到,在这鬼鬼怕我的冥界,竟还有鬼敢与我争抢第一美的头衔。
小鬼告知我,无极市那边的赌坊今日开盘,在赌我与那新上任的北帝,谁才是冥界真绝色。
我携了些礼品,明面上说去祝贺北帝上任,实则,孤身一人去了无极市。
无极市地处冥界东端,里面各路牛鬼蛇神都有,我随意变化了一个妆容,负手朝里面走,直奔赌坊而去。
赌坊今天可热闹了,里外挤满了鬼,在激昂地吆喝。
我拉住一小鬼就问:「现下赌况如何?」
小鬼头也不回道:「颜督主以一票之差,略逊北帝!」
「你们这票是怎么投的?有具体人员规定么?」
「来了的都可以投,不过现在快要结束了!」
不等他说完,我猛地喊了一声:「我投颜督主一票!」
举座皆看我,我定定然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投颜督主一票。」
「好!」赌坊的老板飞快地统计了一下票数,又看了眼计时的更漏,「第一轮比赛,持平!」
总不至于太丢脸,我冥界第一美的头衔,算是勉强保住了。
我长呼了一口气,准备走人,却察觉到一道幽深的目光紧锁着我。
我愕然抬头,对上的是曲寒一脸的探究。
曲寒,是三督主之一的另一督主,这家伙是个工作狂魔,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何会来这平时看都不看的无极市,但我隐约感觉他认出了我。
果然,我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他便板着一张脸跟我打招呼了:「颜督主,好啊!」
好,我好你大爷啊好!
托曲寒这傻缺玩意的福,现在全冥界都知道我换装给自己投票的事了。
更让我觉得郁闷的是,这事不知怎的传到了北帝的耳朵里,在第二轮投票掀起的时候,他叫了几百号鬼挤进那赌坊——通通投了我一票。
这可真比打我一巴掌还侮辱人,我找到栖云宫,想问他为何这么做?
却在看到他时什么也说不出了。
我自问见过不少美人,但这北帝,在这满地死白的冥界,竟也做到了肤若桃李,雪中带红,五官亦是非常突出,双眸粲粲。
他见到我时,殷红的唇角噙着一丝笑。
我本想赞他两句的,蓦然想到无极市的赌局,又顿住了。
这北帝美虽美,却稍逊于我,我才是冥界独一无二的美人!
他见我迟迟不行礼,倒也不介意 ,反而夸我:「久闻颜督主风华绝代,今日一见,果不负盛名。」
他心中究竟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他叫了几百号鬼挤进赌坊投了我一票这事,在我心里算是结下梁子了。
2
回到府中,下属跟我禀报工作,我一点听的兴致都没有。
这些年来,我只觉得一天比一天空虚。
有些人,有些事,消失了就是消失了,连带着交缠的爱和恨,都被我亲手杀死了。
我起身披衣,一个人去了酒窖。
酒窖很大,里面燃着长明灯,幽蓝色的火焰窜动不休。
我顺着湿滑的石壁走过,地府深处的阴湿直扑面门。
我深吸一口气,在酒窖尽头,打开了最后一扇石门。
里面的光线更暗了,粘稠又暧昧,空气里燃有熏香,带着某种靡艳的色彩。
石室的尽头是一张玄冰床,床上躺着一具无头尸体。
而在床对面的酒架上倒放着一颗头颅,头颅里面的脑髓被挖空,转而代之的是深红的酒液。
就像血的颜色。
我曳着步子过去,深深地凝视那颗人头,手指在苍白的嘴唇处探了探。
往事忽而奔涌,凌乱的记忆碎片窜上我的脑海。
少年总是跟在我身后,一口一个小姨叫的清甜,只是他的声音从最初的乖顺变得冷漠,话语也越来越不堪。
那些嗤笑和詈骂,至今还徘徊在我耳边,让我永生难忘。
3
地府千年一届的选督主大会即将来临。
三位督主,有一个位置空着,那便是掌管人间坏人死后业务的。
但那个位置不太好做,我这边才是香饽饽,前来抢食的鬼特别多。
前一轮比功法,胜出来的十位去阎王殿比业务能力。
功法我自认还可以,业务能力那更不用说,我虽然事业心不重,但在这个位置上混了几千年,不是白混的。
但这一次,我疏漏了。
前来参赛者不少,可在紧要关头都退出了,只留下两个。
一个是我,一个是刚上任的北帝。
他叫段昀。
据说这是他在人间的名字,他具体是个什么鬼也没谁能瞧得出来。
用他的话说,做北帝太闲,想趁年轻多尝试些新东西。
我要是信他的鬼话,也用不着在地府混了。
我与他打了一架,没打得过,便只能去阎王殿拼业务能力了。
对于这方面,我还是很有自信的。
但他接下来一番宏论惊呆了我,不止是关于督主的业务,以及整个冥界的走势,他都分析得头头是道。
问题是,阎王好像被他说动了一样,满是赞许。
但阎王没表态,只让我们先退下,至于督主一事,得再商议一番。
我没走,而是留了下来问阎王,「阎君,他已经是北帝了,再做督主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阎王一脸为难:「按理确实不妥,但冥界又没硬性规定做了鬼地便不能再做督主。若是你想,下次帝王选拔,也可以去参选啊。」
我:「……」
沉思半晌,我又问:「那我要怎么做才能淘汰他?」
「走后门是不太可能,除非北帝肯退赛。」阎君看我的那一眼,眸中的意味似是以为我想勾引他。
我无奈,只得找上了段昀。
段昀正在栖云宫看猫戏,就是冥界有些凶残的猫好斗,很多鬼都喜欢看。
我观过两回,无聊得紧,便觉得他果然是闲出毛病来了。
他见我过来,给我让了个座,装模作样地问我:「不知颜督主来我栖云宫,有何要事?」
我不打算与他整虚的,直言:「你要如何才肯放弃督主之位?」
「颜督主此行就为这?」他朝我笑了,看起来极为单纯无害,但说出的话却不符实际。
他凑近了,在我耳边吐气:「惯闻颜督主喜好美色,只是不知,我入不入得了颜督主的眼?」
他的脸近在咫尺,我撇下目光觑了一眼,肤若脂玉,唇红齿白,「自是入得。」
「那颜督主日后不可再选男侍了,眼里,心里,都只可装我一人。」
我缓缓抬起眼皮子,媚视着他,不说话。
「我给颜督主看样东西吧。」他笑得无邪。
我缓缓抬眸,便见他褪去了上衣,我恍惚看见他后背零星的淡青色,像是胎记的痕迹,又像是……一个女人的画像。
4
我在地府做了三千年督主,在外人眼中放浪形骸,逍遥自在。
但只有我自己清楚,闲下来的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我不想做鬼的,我想做人。
但是我做不了人,我去投胎,孟婆她不收我。
她说我骨灰未入土,是断然回不了人间的。
冥界的鬼除了几个当官的,便只有一些勾魂使能回人类世界,其余的鬼,除非要事,否则不得私自去人间。
如果私自去人间被抓住的话,轻则体罚,情节严重者,便打得永世不得超生!
我不得已,只得杀出了一个督主之位,换取了空间和时间的自由。
但是,我找遍人间,依旧没能找到我的骨灰。
尤其当新任北帝出现的时候,我越来越恐慌,那个纠缠我多年的梦魇,仿佛又开始破土。
他除了皮囊,行为习惯都与酒窖里的那人一样,情到浓处时,眼尾就像天边的云霞,烧出心悸的红。
我既贪恋这种感觉,又深深地恐惧,每时每刻都在此间徘徊,欲罢不能。
在人间的时候,我是一个官家小姐,家里父母和爱,乃朝中典范。
我娘生了我和姐姐,姐姐远嫁,而我被留在家中,准备招上门女婿,传承香火。
可有一天,远方的姐姐家传来噩耗,说是被人举家灭门,一个不留。
我爹气急,将此事上报,朝廷答应重查。
最后结果查出来了,是一伙飞贼见财起意,被发现后怕事情泄露便下了重手。
那几个飞贼被判了死刑,但是我爹依然怏怏。
直到有一天,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来到我家,自称是我姐的遗孤。
那孩子眉眼间与我姐夫像极了,脖子上一颗痣又跟我姐长得一模一样。
我爹娘当即想都不想,便认定了他是我姐姐的遗孤,就抱着那孩子一顿痛哭。
哭过后,又清醒过来,虽然没见过外孙,亦渴望得到他活着的消息,但也不能让人随便假冒。
派人暗暗调查后,情况属实,确实是我姐的孩子。
至此,这小孩便住在了我府上,改名姓颜,叫颜绝。
那一年我刚及笄,少女时期便是倾城之姿,哪怕是招上门女婿,前来求亲者也踏破了门槛。
但我自视甚高,一个也没看上。
于是我的婚事便一直拖着,直到双十过去,我爹娘急了。
自从颜绝过来,他们怀着对我姐的愧疚,把原本属于我的爱都分给了这小孩。
甚至见我迟迟不婚,竟然生了想要把我嫁出去,留他在家里的想法。
他少年便落得可人,模样冠绝京都,且该修的课程一样不落,经文纬武,见过的人无不夸一句,颜家儿郎,国家栋梁!
阖府上下都觉得他好,除了我。
他孩童时期便跟在我身后一口一个小姨,叫得清甜。
见我不理他,也不生气,拿起画笔装模作样地给我画画,弯着眼睛夸我:「我小姨就连生气,都比别人好看呢。」
我把墨汁甩翻,故意溅他脸上。
他舔掉嘴唇上的墨水,目不转睛地对我说:「好想请天下最好的画工把小姨的画像画在我身上呀,这样小姨就永远离不开我啦!」
这种莫名其妙的话,越发让我以为他是想把我的东西据为己有。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想方设法地要把他弄出府中。
比如说,在他与人的辩论会上偷偷换了他的稿子,然后又找人假扮他的旧识,指认他不是我姐的孩子……
反正是能干的事都干过,可最后被他一一化解。
我爹娘见我如此,认为我狭隘不可留,不经过我同意便给看中了一门亲事,谋划让我出嫁。
我慌了,为了留在家里,最后不择手段中,趁他与一个丫鬟在书房时,悄悄在给他送去的糕点中下了媚药。
在我心悸不已地准备上演一场捉奸大戏时,没想到把自己搭进去了。
5
我的督主之位算是保住了,但全冥界都开始非议。
北帝屡屡出现在我府上,他做事不避讳,我也不屑掩藏,是以流言如毒雾般迅速蔓延。
说得最多的便是我一个老女人,毒害根正苗红的小帝王。
虽然我知道这都是一些女鬼的酸葡萄心理,但这种说法我听不得,很容易让我想起那些不美好的回忆。
待位置保住,一切尘埃落定后,我跟段昀说:「一样东西拥有的时间太久了,便容易丧失兴致。」
「颜督主这是准备卸磨杀驴么?」他的一双眼睛生得要人命,哪怕是不经意一个抬眼,都像是在勾引你似的。
我睨着他,酥懒地笑,「我在冥界游荡那么多年,对于这些把戏,早就腻了。」
他也跟着露出一个笑:「小把戏玩腻了,我们玩点大的?」
「那要看北帝想怎么玩了!」我头也不回的去拿酒,心中突然砰砰直跳。
身后的人语不惊人死不休,「我们结婚。冥界婚姻有两种,一是搭伙过日子,还有一种叫生死结。」
我愕然回眸,对上他笑意深深的眼,「颜督主,我们玩玩第二种?」
生死结的夫妻在同心山前立了赌咒,一辈子不离不弃,同命同心。
若有违逆,双方都遭赌咒反噬,永沦地狱。
我听了他的话,不由一凛。
在冥界要娶我的鬼不少,但是想要同我生死结的,还未有过。
现在轮到他来下城了,「怎么?颜督主是不是玩不起?」
他从身后抱住我,让我无法动弹,周身都是他的气息,我沉醉其中,脑海中又浮现出另外一张脸。
我阖目,掩盖万千神色,半晌又是一声惯笑:「如此,我觉得我该带你去见见我的前夫,我们一起同他告个别。」
底下酒窖内,幽蓝色的火焰摇晃。
我带着段昀一路去了内室,开门之后,我指着房中那具无头尸体介绍:「实在不好意思,他身体残缺,不能来迎接您的大驾光临。」
段昀的瞳孔深处起了细微的变化,就仿佛一阵微风拂过,很快被平复。
我摇步过去,将那具尸体身上的衣服拨开了,露出里面四分五裂的躯干。
尸体是反躺着的,冰白的背部上有暗黑的刺青,是一副栩栩如生的女子图像。
我指尖在冰冷的背面拂过,对北帝道:「你能为我做到这般吗?」
北帝似乎也震骇于眼前的景况,竟然出现了短暂的神游。
刺青几乎爬满了死者的背部,眉眼鲜活,若非极为熟悉亲密之人是无法捕捉到这样的神韵的。
一笔一划地将别人的样子融入自己的血肉。
我强烈克制心头的瑟意,觉得讽刺又不堪。
那些东西,哪怕几千年过去,岁月之手依旧没能带走它。
6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等捉奸等到大半夜,书房那边却久久没有动静,在旁边的小卧房里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有人爬了过来,气息灼热又凌乱。
我立马惊醒,借月光一看,是一张绝美的少年脸。
他站在我床边,眸火明灭,像是捕食的狼类。
「畜生,你要做什么?」我又惊又惧,他来我家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叫过他名字,我根本不承认他姓颜。
他有一瞬的低落,但转而被更为复杂的东西所替代,一边制住我,一边同我说,「从我来颜家第一天起,你就没给过我一个亲人该有的关爱。既然你自己不愿意做我的小姨,我也不想把你当小姨,我们就这样吧!」
「你总是那么高高在上,我费尽百般心机讨好你都无用。你所拥有的一切有哪一样是靠你自己得来的?家世?地位?美貌?财富?通通不是!」
「于是你高傲,自以为是那孤芳独秀的莲花,却不知道它总有一天会烂在淤泥里!」
「你说得没错,我是低贱,但我要拽上你一起!」
我精神愈发恍惚,后面连他的话都听不清了,只记得他临走之际还在威胁我,「小姨,你要把这事捅出去之前,先想想你爹娘,他们受不受得了这般打击!」
我脑中一片昏蒙,双目无神,思想被堵住,像是一具尸体般。
此后,他隔三差五就来找我。我借故躲避,但他总有办法让我就范。我不堪受折磨,想自杀。
他威胁我说我死了我爹娘乃至整个府邸都落在了他的手上,让我考虑清楚后果。
我惶惶不可终日。
直到有一天,一个更深的噩梦来袭,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巨大的恐慌笼罩着我,我精神状态几乎要溃散。
起初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怀孕一事,毕竟每次都暗暗吃药。
但当葵水迟迟未来,我又开始有孕吐的迹象,而且越来越严重时,我终于意识到这个不敢承认的问题。
偷偷吃了两次滑胎药,却依然不见效,我恓惶不已,成日恹恹,每日三餐都吃得勉强。
跟着逼在我眼前的还有成婚一事,而今我年龄已至双十二,早就过婚嫁。虽然求亲者依旧登门如云,但质量显然不如之前。
我爹娘给我定的几门亲事,我或闹或装病,反正是能退则退了。在又一次说哪家的小世子想要娶我时,我蓦地点了头。
而今除了出嫁,我真的找不到出路。
这段时间,他格外的忙,来找我的次数不多。有时候夜深了才过来,也是为了那事,之后匆匆离去。
期间,我给我爹写了一封信,把这两年多发生的事情全部写在里面,压他书案上,但此事不了了之。
成亲之事一切从简,我们两家匆匆看了日子,这月月末,准备举行婚事。
阖府上下都看不透我的做法,我爹娘欲言又止,还是希望我体面出嫁。我骄纵惯了,认定不想铺张,他们也奈我不何。
谁知在成婚前一日,一直忙于公事的他突然找上了我。当时夜正浓,我疲惫地试完嫁衣,正回房。却被他在暗黑的亭子处叫住,「小姨明天就要嫁人了,开不开心?」
许久没同他这样站在一处过,我才发现他又高了,我要完全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但眼光刚睨上去,胃部却不由一阵恶心,我俯身趴在栏杆边就是一阵干呕。
我的余光里出现一双黑色云锦锻靴。
刚准备站起来,又一阵晕眩,我苍白着脸抓住亭子的护栏,又俯身作呕。
「你怀孕了。」他突然道。
我惊退,「没有。」
「我说怨不得你突然想嫁人,原来是要找下家!」他近一步,一把抓住我手臂。
我晃了两下,没晃动。
他的视线直直地落在我肚子上,喃喃:「真想不到,我们会有一个孩子……」
而后发生的事情我便不清醒了,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房中格外压抑,气氛冷缩。
我揉了揉额角,蓦然想起今天是我的大婚之日,准备起床时,却发现他抱着自己缩在我床角,满眼是泪:「对不起,哪怕小姨对我动了心思,我也不该被她美色所惑……」
房中还有人,我立马坐起,扫视一周,对上了我娘死气沉沉的眼。
他一脸无辜:「只要小姨肯退婚,我愿意娶她。」
「荒唐!」一声重呼从我爹口中喊出,他在门外满是血泪地控诉:「造孽啊!」
「家门不幸!」
我娘满脸失望地出了房间。
但他们还是没将此事宣扬出去,一切如常地准备着婚礼。
可我却再也绷不住了,阖府上下都充满了流言蜚语——
全部在指责我枉为人,连自己的亲外甥都不放过。
我本就不受府中下人们喜欢,他们总觉得我娇惯。这下平地起风,好不容易抓住,岂能不让它吹得更猛一些!
耳朵所到之处,全是对我的辱骂之词。
我不堪受辱,想出门找我爹娘把一切坦白,然而门却被锁住了。最后他来看我,难得穿了一身红衣,唇角飞扬。
「昨天的事是你安排的?」我坐在妆台前。
他替我盖上红盖头,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觉得声音喑哑:「我只是不想让小姨离开我而已。小姨已经怀了我的孩子,我娶了你,不是天经地义么?」
他絮絮地同我说着,声音轻灵如梦。可笑的是,我还从其中听出了两分真情实感。
最终定成一句:「我会把你和孩子接回来。」
我的婚礼最终还是没办成,因为在这一天,我自杀了。
7
多年后,我在地府做了勾魂使,重回人间时,已是鹤归华表。
死后,我在冥界流浪了很久,我感觉我就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最终见过太多的人事后,想要顺着大流重新投胎,走到奈何桥边,孟婆告诉我,你骨灰没安顿好,投不了胎。
我这才去地府做了勾魂使。
重新回到自己家时,父母俱已不在,府上发生了翻天变化。
那个人,已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只是十多年过去,他样貌还是如同少年,岁月难腐。
我找到后山的家族墓园,在我的墓碑后挖了一阵,里面却是空的。我爹娘的墓碑在我隔壁,我拜了拜,仔细看上面的刻记,让我骇异的是他们去世的日子是同一天,并且离我的日子不远。
越想越不对劲,我直觉这跟那人有关。
兴许是在冥界见多了此类离奇事情,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肯正视,忍不住找两个当年府上的老嬷嬷一问,说是我爹娘在我死后不久,不堪打击双双自杀了。
不可能,那时候他们还有颜绝这个希望在世上,怎么会自杀?
我回地府的天命阁将我父母生平的卷宗偷偷看了一遍,又拿我姐一家的看了,那上面清楚地记录着:我的外甥早已去世。
那,他又是谁呢?
我不顾地府规定,强自调看了他的生平,这才知道,这一切的背后,原来是一个令人惊怖的笑话。
他是我姐夫在外面的孩子,只不过母家卑微。我姐夫权衡利益,娶了我姐,转头不认这母子二人。
他娘是个倔的,直接带他去我姐夫的府上认亲,我姐夫恐惧,表面服软了,说要给他们一个名分。
实际上却买凶杀人,最终被他逃脱。他也将这一招用得活灵活现,十来岁的年纪落入贼寇手中,却反过来唆使对方说我姐夫家里有宝贝。
最终,我姐家惨遭灭门。
然后他冒充我外甥南下,来到我家。为了骗得我家人的信任,还特意去点了一颗和我姐一样的痣。
我爹尤其感动,确认身份后对他放下心防。他也借此渐渐从我爹手中骗得权势,又一手毁了我,毁了整个颜家。
我特意看了下我爹娘去世那一天的事,确实是自杀不假。但也恰恰是那一天,他将真相告诉了他们。
我再也看不下去,直接回到了人间,去我家府邸找他。
当时他孤坐琴房,点了一炉香。
手指在七弦琴上按抚,却迟迟没拨出声调来。
房间一切似旧时模样,中间立着一堵巨大的屏风,屏风上是我朱服华冠的画像。
他似是看见了我:「小姨,你回来了!」
「我知道你会回来,所以竭力保持你离开时的样子,我怕你认不出我了!」
我现形过去。而今的我还未重修肉身,依旧是死前模样。
不等我开口,他又兀自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叫你小姨吗?这样的话,你便有一种不可侵犯之感。而越是这样,越能让我兴奋。都是颜家女儿富贵花,你和你姐都是。我娘临死前都在念叨,说她是命贱的野草,终究比不了你们。」
「那又如何?两朵富贵花,一朵死在我手上……另一朵,也是因我而死。」
真相拨云见月,我却没有想象中的愤怒感,只是冷眼瞧他。
「你这瞧不起我的样子可真让我心动……」他不慌不乱,也不觉得我一个做鬼的人重现人间有何不妥。
「你每每这样看我,我都想要把你这富贵花折在手上。」他站起来,朝我倾身:「小姨你当年可真是笨,想要对付我还要靠我给你出法子。」
我一震。
他又说:「若不是我叫你丫鬟提醒你,你根本就想不到要给我下药,也给不了我机会。」
我又想到曾给我爹递过书信,但最后却没结果,想来也是被他在府中的眼线给告发了吧!
明明是我的家,而今却成为他人的掌中物。
极其可笑!
「小姨,你是来杀我的吗?」他陡地拨了一下琴,琴声尖锐。
我说:「不,你鸠占鹊巢太久了,没资格在这个府上。」
「其实相对于外甥而言,我还有一个身份更适合你。」他缓缓地笑:「你应该称我为夫君,毕竟我们都有孩子了。我愿意为你入赘颜家,生死都做你颜家的鬼。」
我无动于衷,却在回地府之前,将他带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8
同心山下,我和北帝并列而立。
守护同心山的山鬼要我们照着流程发了赌咒,他毫不犹豫。
我跟在其后,也念了一堆。
他问我:「可需要婚礼?」
我摇头说不必。
相传,结为生死结的夫妻,若是想投胎的话,只需要一方的骨灰即可。
只不过转世后,他们依然是夫妻,生生世世如此。
我被困了几千年,早已是疲倦不堪。
北帝的真身我一时还看不出来,不过应该不是酒窖里的那人,他的魂魄早被我挫成烟飞。
当年我将他活生生冰在棺椁里,不死不灭。
当年我在晋选督主的时候,去找过颜绝一回,问他骨灰的下落,他不答。
而这种关乎自身的东西,我哪怕施法也看不到。
我只知道他当年找了一个方士,经过对方的指点,拿了我骨灰,然后逼我去找他。
我做人的时候,他不放过我。
做鬼的时候,依然如此。
晋选督主的时候要一技之长来博得阎君的青睐,我当时绝望至极,第一次喊出了他的名字:「行,颜绝,你想借此控我。我哪怕回不了人间,永沦地狱,也要让你不得好死!」
我将他分尸了,带着零散的尸体在阎王殿上。
尸体血淋淋的,背上的巨大刺青也被割裂成几片。这幅图真的太美了,有一种我自己都震撼的美感。
我觉得可惜,又将尸体拼好,带回了府邸的酒窖里。
此后,便是漫漫无涯的地府时光。
让我想不到的是,千年过后,又有人将我的画像雕刻在了身上。
北帝的背部本来就有斑斑点点的青色,此际把我的图像刺上去,将原先那些掩盖了,竟然又是一副惟妙惟肖的女子图。
不过,他比较无耻,雕的是裸画。
我头一回看见的时候,他冲我得意地笑:「那人还是请画工雕的,我这可是亲自上手。」
我有疑。
他又弯着眼睛笑:「我将自己的皮子扒下来,亲手刻上去然后再穿回来的。」
我:「……」
他妈的,都是变态。
但我就不明白了,我何德何能,甚至在美貌赌局上还输了他一票。他一年纪轻轻的小帝王,竟为我做到这般?
我直接问他:「为何这样?」
他说:「当然是你值得。」
紧接着,又跟我说了一个惊天噩耗:「我的骨灰不见了,想投胎投不成。找别的鬼结婚的话,又看不上。可若是找颜督主,又怕身份太低,被你看不上。故而,我便努力了一把,让自己做了个北帝。」
我:「?????」
这理由怎么听怎么扯。
但他还是兴致冲冲地说着:「听说我们一起投胎的话,可以同生同死,待再来到这黄泉地府时,还会将之前的事情一并想起。你不觉得这样很刺激吗?」
我实在不忍心打扰他的梦境,但还是说道:「很抱歉,我的骨灰也不见了。」
他没丝毫神色变化,不疾不徐:「我的找到了。」
我目光陡然一缩,想到了酒窖里的那具尸体。
但随后又稍稍定神,因为那不是一具完整的尸体。严格意义上来说,只能算是一张人皮。
9
我回了酒窖。
尸体躺在冰床上,并无异样。
我缓缓地从其背后抚摸,手指触上刺青的时候,又是一阵不可言说的战栗。当年我杀了那人后,见这图像漂亮,把他的人皮扒了下来。
至于其它的呢,被我化成了一把灰。
然后又将人皮裹了干草,伪装成之前的模样,藏在这酒窖里。
不论是身体还是魂魄,我都要让他不得自由。
然而,漫漫千年过去,我也接触过无数的人,换了无数床伴。可梦过三巡,让我自己都觉得讽刺的是,浩浩荡荡的回忆中,只有他的身影最清晰。
越是想忘记,便越是深刻。
仿佛我为人为鬼的这一生中,就只有那一段记忆鲜活过。
我痛苦不堪,有时候孤身跑去酒窖,睡在那张冰床上,挨着他,睁眼望壁顶。
北帝不知何时来到酒窖,见我与冰尸躺在一起,若有所思。
我并未起身,而是说:「你来了。我观你上次见到这尸体时神色有异,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他不答。
我又道:「当年我亲手将你魂魄挫成烟灰,想不到还能被你逃出生天。我一直察觉到是你回来了,可我却不想去相信。」
「颜绝,你从人间追逐我到地府,现在我们可能要永远都困在这里了!」再次提起这个名字时,我内心依然忍不住颤了一下。
但也仅仅是火光般的一下。
「人间的事是你一步步谋划的,地府的事还是如此。我吃了两回亏,还是没长记性。」
我眼底不觉有些湿润:「你放过我吧!把我的骨灰给我,之前那么多的事我也不记恨你了,我们两清。」
「你怕是忘记了我们在同心山前发过的赌咒了?」他声音略有不悦。
我顾不上,拍了拍身边的尸体:「你的在这里,你要的话,拿去吧。」
「你明明不抗拒我,在我特意表现出人间习性的时候,你分明很投入。」他近了,声音带寒:「你明明也怀疑我的身份,可还是跟我在同心山下结了夫妻。你只要稍稍花心思调查一下,便会知道我母亲姓段。」
「你敢说人间地下这么多个日夜,你没有一刻曾心动?」
我不敢说,也不能说,只有铺天盖地的绝望。
他又不恼了,「既然你想投胎,想短暂地忘记这一切,那我陪着你一起。」
「投不成了!」我了无生气地说:「除非你把我的骨灰拿出来。」
他讶然:「为何?」
「因为你的尸身并不完整。」
他上前两步,在我身旁的尸体上按了按,手指头随之陷了进去。陡地脸上一白,沉沉看我:「我的另一部分呢?」
「被我烧成灰吃了。」我淡淡地说:「你这样的十恶不赦之徒,还想投胎转世?你只配在地狱里待着。」
他却不怒了,又笑起来,一扬手,收了那张人皮和酒架上的头颅,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小姨还是同之前一样笨!」
「你什么意思?」我猛地坐起来。
他一叫我小姨,准没好事。
他朝我露出了一个让我噩梦多年的笑,真的就像地狱最深处的鬼:「因为小姨的骨灰一直在你身边啊!」
我的手攥紧了衣角。
他继续道:「你的骨灰,被我当成染料,用刺青的形式永远留在了身上。我当年说过要永远同小姨一起的,你总是不记住我说的话。」
啪地一声,我的手无力地垂下。
怨不得我找遍人间地底都没见我的骨灰,原来竟是如此!
10
颜绝说完那番话,带着他生前残破的躯体,消失在了酒窖。
我若是想投胎的话,还必须捎上他,同他永生永世捆绑在一起。
而在赌咒的局限下,我甚至连害他的想法都不能有,不然会遭反噬。
不论是前进还是后退的路,全部被封,我像是被钉死在一口见不到光的棺材里。
最终,产生了自暴自弃的想法。
生死结束缚的不止是我,还有他,我遭反噬的同时,他亦然。
换简单的话说,我想要他死,那我也只要自杀就成了。
做鬼不想做,投胎投不成,那就永远的生死魂灭吧!
我在府中大张旗鼓地选男侍。
因为和北帝的婚结得隐秘,知晓的人并不多,是以前来参选的貌美小鬼还不少。
我挑来挑去,却都看不上眼,脑海中出现总是颜绝的脸。
还没待我挑到满意的男侍,颜绝出现了,他看起来怒不可遏:「你在找死!」
「是。」我很平静。
他有些颓然,「你想回人间,我带你回去。」
「但我手上现在还有些麻烦没解决掉,你再等等。」他又斟酌了说:「你相信我。」
相信他?回炉重造一番都不可能相信他!
但我见他神色异常凝重,与之前大不一样,不由追问:「你把骨灰还我,我们一起去孟婆桥边。」
「没那么简单。」他神色复杂地对我说。
我心下直觉不好,追问:「怎么回事?」
「你给我的那张人皮是假的,我说怨不得看到自己的尸体毫无感觉。」他皱眉道。
轰隆一声,巨大的魔掌罩在我头顶,我头皮一麻,抓住他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他沉默。
整个空间都冷肃。
不可能,除了他自己,谁拿我们的尸体有什么用?过往如同走马,一一浮现在眼前,我却始终想不明白。
不对,他这样一个人,我为什么要相信他?
我冷笑,反而从容了:「你到现在还想着骗我,滚吧!」
「你到这里等我,记住同心山前的赌咒。」他突然转身,「我想办法将我们的尸身找回来。」
他走他的,我继续我的。
我们有过那样的过往,是不可能做到真正齐心同力的。
待他一走,我又继续找男侍。
然而,这一次,出现在我府中的却不是他,而是阎君大人。
阎君在位很多年,功法深不可测,据闻他能根据自己意识随意变化外貌,别人根本瞧不出来。
不过他为了威严,擅长一张关公脸,两道金刚眉,不苟言笑。
他施法,凌空给我看了一副画面。
那是人间时颜绝娶妻的场景。
新娘子是郡主,家里位高权重,成婚当天,整个皇城都跟着同喜,红绸子遮了半边天。
颜绝坐在马上,迎亲,笑意深深。
围观的百姓莫不叹,天作之合,一双璧人。
当年我看颜绝的生平时,看得简短,到我父母死时那天便终了,并没有翻到这一页。
事而不知道他娶妻之事。
画面里的锣鼓声仿佛要破爪而出,举城欢庆,都在给他们送祝福。
凭什么?他这一切都是偷来的,凭什么到最后却能拥有这样的幸福?
一股莫大的怨气和不甘笼罩上了我,我根本来不及细思,直接杀去了栖云宫。
11
颜绝不在宫里,我找良久,都不见他。
然而,在此时,我身体却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反应。
浑身灼热,像是被架在火上一般难受。
我明白这是赌咒的反噬,但我不悔。
既然要下地狱,那便一起下吧!
我找他不到,写了辞呈去找阎君,打算同这一切做终了。
谁知在偌大的阎王殿上,却看到他和阎王默然对立。
隔老远,我便察觉里面的气氛不对,凛冽而肃杀。我直接闯了进去,身体上那股灼热感更甚,让我几乎站不住脚。
与此同时,跟着遭反噬的还有颜绝,他额上都是细汗。
一股报复的快感涌上心头,我笑了笑。
阎君突然道:「你输了!」
「是的,我输了。」颜绝闭目,不看我,神色不变。
阎君道:「你为祸人间三千年,才得以修成而今的力量!做了冥界的北帝后,我们更是奈你不何……但这一切,终究抵不过天命!」
听闻在我刚上督主那会,人间出现了一只厉鬼,此人生前穷凶极恶。
本来这业务是属于坏人那块的,没想到阎君却亲自接手,说要亲手将其降服。
我没怎么关注这个事,却怎么也想不到这只鬼几千年后会成为我生死结的夫妻。
这只鬼,就是颜绝!
「来自地狱的恶鬼,你们还是回到地狱去吧!」阎君看着我们道。
虽然身体已经是极致的难受,可我还是注意到了他的用词,是「你们」。
颜绝睁开双目,里面只有深不见底的阴沉:「是我太贪心了,一心想要同颜好成为生死结夫妻。」
我全身都是大滴大滴的汗珠,整个人也开始变得钝重,无法克制地往某一处地方沉堕,跟着我一起的,还有身边的颜绝。
在我越来越虚无的视线内,突然又凌空起了一些画面。
我浑身是血的站在我家府中,身边倒下了成片的尸体。
里面有我家被颜绝收买的旧仆,还有侍卫,以及颜绝的新妇。
这是我在把颜绝带走后发生的,只是关于这一段的记忆被抹去了。
而后我杀了颜绝,地府明文规定,不得到人间杀活人,但我做了,却什么事都没有。
当时我也想过为什么会这样,但是阎君给我的答案是替天行道,说我杀了一个大恶人。
可是人再恶,也有命数,不该由地府来管。
几千年之后,我才明白,他是想拿我牵制那只恶鬼,顺带抹去了我杀人的记忆,还让我做督主。
那只恶鬼一片魂魄逃到人间,为祸不断。
他几次三番上前去捉拿,却被对方使诈脱逃,眼看着他力量一步步强大,转手换了身份,来冥界做了北帝。
强杀的话代价太大,阎君手中握着我这步棋,正好拿来一用。
他开始放任这事,转而让其自然发生。
颜绝一开始的目标是我,终极目的是与我成为生死结夫妻。。
我们只要发了赌咒,在那样的背景下,很难同心同德,那遭反噬是必然的。
这样,恶鬼终会下地狱,人间得以太平。
我和颜绝这一生,始终都是畸形的关系,哪怕真的能抛却前尘,勉强走到一起,可只要轻轻一挑,便是不堪一击。
尾声
地狱里的酷刑轮番上阵,我的身体被撕得四分五裂。
我问颜绝:「你为何一开始不说出来?」
他比我更惨,已经看不到肉身,只有一缕魂魄不死不灭,在承受着这极致的痛苦。
他的声音微弱,但还是坚定:「说出来的话,你便不会与我去同心山了,我在人间没能给你的,做鬼了一定要给。」
他又说:「其实,最理想的结局是你一直做督主,我一直做北帝,没人能动我们。哪怕骨灰不在了,不投胎就是。」
「那人皮呢?」我问。
他答道:「早被阎君烧了,埋在人间。只要我们去奈何桥一回,便能转世为人了,但我们都没去试。」
到最后,他言语中还有隐秘的兴奋:「不过,即使在这里永世不得超生。想到是同小姨一起,我也就不那么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