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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致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晕厥过去,似乎,这种萎靡的状态从来就不该出现在自己身上,总觉得医生说的,手术之后避免过于激动疲劳,有些多余。

不过,晕厥过去的感觉还真不错,至少,可以让入梦的叶非云不再那么清冷孤傲,可以和郑飞彤一样微笑着,拿指腹轻轻在自己的唇上摩挲,用那只带了些握枪磨出来的茧的手,柔和地贴在自己的脸上,摩挲。

夜晚的空气,有些凉,没有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空气中流动着的,只有极淡极淡的香味,是茶香,混合了茉莉和绿茶的香味,甚至,好象还有叶非云身上年轻男子那股淡淡的清爽气息,裘致远不禁有几分愉悦起来。

唇边总有种绒绒的触感,仿佛一只没有重量的小鼠在那里打滚,柔软的皮毛,带动着所有的感官,极难察觉的间隙,还有小鼠短促的呼吸,将热气喷在唇上,痒痒的,十分挑逗。

手指刚刚动了动,小鼠立刻逃窜无踪,一双温热的手伸过来握住:“司令。”

睁开眼,是郑飞彤,一直趴坐在床前,脸上红润润的,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累的。

裘致远倒也不算意外,郑飞彤的手段,是陈铭一手调教出来的,又在军警系统摔打多年,自从跟随自己以来,行事从来都是滴水不漏,一般的人怎么可能降伏得了?

“我没事。”裘致远难得这么温和,回握了一下郑飞彤那双清瘦的手,“你早点休息吧,明天我通知彭雪涛来接你。”

郑飞彤却颤抖了一下,连被裘致远握着的手都哆嗦了一下,掉出了掌心,搭在被单旁边,不过是一恍神的工夫,已经缓过来,又去抓了裘致远的手,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目光流连在裘致远那只宽厚的大手上,指间从扎过针眼的血脉抚过去,一直划到裘致远的指尖,干干的,实在没有什么诱人的地方,只有满手的老茧,还有筋脉搏动时带来的强劲的力量。

“如果我愿意说呢。”郑飞彤开口,声音很低,失去了往常的清亮和镇定。

确实还是无法接受,如果离开,那还不如交代。

裘致远看着郑飞彤的眼睛,愣住,那双眼睛,满是青年透彻深邃的含蓄激越,终究是老了,太多的不忍让他叹口气,开口:“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就算是历史上最昏庸的主子,也不可能对自己贴身跟班的举动无所察觉,何况是裘致远?

郑飞彤低头,不语。

手一直死死捏在裘致远的手上。

“你和顾同已经见过面了吧?该有什么去处,你恐怕比我还清楚。”裘致远伸手mo了mo身侧,衣服已经被换掉了,不用说,口袋里的那几张照片也一起被取走了。

郑飞彤一脸的执拗,那张平静脸皮下隐藏着的血管一跳一跳地在眉骨后侧搏动。

裘致远不再说话,歪了脑袋看向床内侧,手也习惯xi_ng地拢了拢,交叉放在腹部,才闭上眼睛,就感觉到郑飞彤扯了毯子将颈后的那片冰凉的皮肤掖进温暖的被窝,又探过身来,将裘致远另一侧的腰部塞上一个软软的垫子,缺少一块脊椎骨,不是开玩笑的,从床到椅子,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

利落地掖好每一个被角,再用毯子将所有可能的空隙都塞好,郑飞彤很自然地在裘致远床边卧下,从来,那里都是他的固定位置,床下拖出来的小榻上,甚至还留着他的寝具。

月光隔着几乎透明的薄纱慢慢爬上裘致远的枕头,偶尔有风吹动树梢摆动的yin影掠过,在裘致远的脸上影印成斑驳一片,明明暗暗的,很有些地狱来客的森冷。

郑飞彤却不害怕,盯着裘致远线条刚硬的唇出神。

夜深沉下来,照例,是寂静无声的。

官邸里里外外上百号人,全都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非但身影难觅,连呼吸声都捕捉不到。

侧耳贴过去,仔细地听着裘致远的呼吸,绵长且均匀,每一次吸和每一次呼,都用的是两次心跳的时间,机械得近乎苛刻的均匀。

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拿着鼻尖凑上去,在裘致远的脸颊上轻轻碰了碰,摆了摆头,蹭了蹭,痒痒的,挠着心肺的软处。

没有胆亲过去,裘致远的威严不是障碍,可往常裘致远捧着茶壶在现如今的囚室那里出神的样子,足以令郑飞彤止步。

已经半身瘫痪处处需要人照顾的裘致远,躺在空荡荡没有一件家具的地下室内,默默地喝茶,嘴对上壶嘴的那一刻,袅娜的水汽中蒸腾的全是寂寞,让人心疼的寂寞,宁可孤独的排外的森冷的寂寞。

谁都知道裘致远在思念着谁,隐藏在水汽后面偶尔的那丝笑容,总是那样温柔轻飘,让人不自觉地去猜测,那个人,到底是如何得好?让这个活阎罗如此念念不忘。

等到裘致远睡熟,郑飞彤才拿脸颊挨过去虚虚地贴了一下,裘致远的睡相相当得好,似乎这是军人的一个职业病,躺下,绝不会随意挪动身躯,即使身侧是万丈深渊,也不用去担心什么。

窗外传来几声细弱的猫叫,以及三两声军靴踩过花园内碎石小径的步履声,和低低的一声呵斥。

猫继续细弱地叫唤了两声,委委屈屈地,仿佛饿得没了力气。

一声沉闷的肉体摔落地面的“噗挞”,将郑飞彤惊得一跃而起,却又瞬间失了气力,缓缓坐回去。

郑飞彤的照顾从来都是胆大心细的,尤其是胆大。

郑飞彤大约是唯一一个敢藐视裘致远的意愿,在更衣的时候妄图拆开纱布查看手术状况的警卫。

刚刚揭开一条胶布,就被裘致远的一个小擒拿截住手腕:“放肆!”

郑飞彤相当坚持查看的企图,沉着手腕压下去:“司令!”

“还知道我是你司令?”裘致远反手就是一个巴掌,“啪”的 一声,相当清脆,右脚已经抬起来,看了看脚上的拖鞋,才又放下,“把电话拿来。”

郑飞彤眼睛闪了闪,第一次抗命:“先让我看看。”

“是我太宠你了?!”裘致远从来都不是可以算得上好脾气的主,抬起一脚就踹向郑飞彤的膝盖窝。

郑飞彤没有躲,倒不是躲不过,是怕刚刚可以走路的裘致远失去重心,硬生生受了裘致远一脚,腿打了个弯,晃了晃身子,依旧很坚定地去揭裘致远背上的纱布。

“换上了新培植出来的人工脊椎骨?”手上和裘致远交换了几招,谁也奈何不得谁,郑飞彤只得哀求,“过了今天……我恐怕再也没机会了。”

裘致远也不知道被撩到了哪根筋,竟破天荒地心软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私自潜入密档室,私自偷潜去大陆,私自会见兴农党高官……飞彤,你可是郑拯郑将军的弟弟。”

郑飞彤不语,趁着裘致远垂下手放弃对抗,蹲下去小心翼翼地去揭纱布。

“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裘致远叹气,mo着郑飞彤头顶的发叹息,“我这一生,被憎恨的,永远比被喜爱的多,可是,我的档案和履历,清晰到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时段,你找不到漏洞的。”

裘致远的脸上,慢慢溢开一丝痛苦,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生命全部给了公国,那唯一一次消失的三年,是外人不知道的

隐秘,却也是失去最后和林亚竞争机会的痛苦。

郑飞彤似乎是颤抖了一下手,最后的那条胶布撕得皮肤一阵火辣辣地疼。

“想调查我的资料,何必如此?”裘致远第一次用那么哀婉的语调说话,温和得完全不像他。

“是刘医生帮你缝的皮?”戴上了医用手套的手轻轻摁了摁缝线的周边皮肤,郑飞彤很认真地问。

奇异的沉默蔓延开来,气氛变得古怪起来。

彭雪涛来的时候,裘致远已经被郑飞彤摁在轮椅上推到花园里晒太阳。

“这么快就舍得把他还给我了?不是说只是失手砸了你一只茶壶吗?什么时候老裘你变得这么斤斤计较?”彭雪涛是宗政呈兵退疆南之后的一个惊喜,虽然刚刚掌管军队内务,却是个实在的实权派。

阔步走到裘致远身边,彭雪涛捏了捏裘致远的腿:“还没可以走路?医生不是说这次更换之后可以保证五年,走路应该没问题了吗?”肌肉好像没有萎缩呀。

裘致远横了略有些吃惊的郑飞彤一眼,挥开了彭雪涛的手,意态懒散地说:“久卧伤气,我这里暮气沉沉的,不适合壮志青年,再说我也已经过了危险期,我已经和总统报备过,你带他回去吧。”

彭雪涛笑嘻嘻地,看了裘致远一眼,正想开口,就被郑飞彤打断话头:“司令,我不想走。”

“哦?”彭雪涛笑,“向来知道老裘这里的警卫忠心耿耿,以能接近裘大司令为荣,想不到,连我们有名傲气的铁骨诸葛也如此。”

裘致远仿佛累了,对着郑飞彤一挥手:“这里没有你插话的份,你退下。”

“司令!”郑飞彤急叫一声,想拧在那里,却被裘致远一记如刀如鞭的眼神给抽了回去,噎在喉间低应了一声“是”,消失在花园小径的尽头。

两大司令在花园谈了很久,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蹲在湖石上,全都没有什么司令的架势,不时发出些笑声,却没人听得清楚谈话的内容,只隔着摇曳的花枝和婆娑的树叶,看见最后两人握了握手,彭雪涛站起敬了个礼,裘致远也挺了挺x_io_ng回了一礼。

清脆的两声拍掌声响起,郑飞彤快步跑过半个花园,颇有些期待地看着裘致远。

“推我回房间。”裘致远的命令很简单。

彭雪涛依旧笑嘻嘻的:“我在这里等。”

裘致远阖首。

郑飞彤感觉自己都要飘起来了,满心满眼的全是不敢相信的幸福,裘致远说,推他回房间,没有叫自己跟随彭雪涛离开!

欣喜地看了裘致远一眼,郑飞彤甚至忘了军阶身份,欢快地应了声:“好!”压抑着满腔的兴奋推着轮椅回房间。

从花园中心的水池边到裘致远的房间,也就百多米的距离。

郑飞彤从没像现在这般觉得路途漫长。

一路上,脑子里不断地在比较:是先认错好?还是先感谢好?要不要解释自己的动机?还是继续隐瞒着居心?

郑飞彤觉得自己的手都要抖了,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期待。

满心欢喜地回到房间,动作有些大地把门关上,刚张嘴低喊了一句“司令”,就看见裘致远站了起来,赶紧伸手过去想扶他后腰。

“去收拾一下吧。”裘致远掸了掸手,将郑飞彤火热细润的手掌挡开,尽量温和了说。

郑飞彤打叠了半天的心肠,一下全凉了,从里到外,凉个透底,僵在那里,都不知道是该发抖好,还是就这样,干脆连呼吸和心跳都冻结掉算了。

裘致远似乎也感受到了郑飞彤的不情愿,转过身来,面对着郑飞彤,拍了拍他的肩膀:“偷入密档室的事到此为止,顾同那里,向来和公国联系紧密,以后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指派你去求证叶非云死因的。”

郑飞彤猛地抬头,满心的委屈,都不知道该如何诉说,第一次从裘致远嘴里听到“叶非云”这个名字,郑飞彤如何能忽略裘致远在念过这

三个字时,那嗓音之间微妙的颤栗和手指上细微的力度变化?

叶非云。

哈哈。

叶非云!

叶非云!!!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见顾同时,确实是想知道叶非云的生死和下落?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弄清楚,叶非云在你心里的地位……以及你会爱上他的原因?

郑飞彤的眼神里再也掩饰不住那丝yin狠,难以控制地将手指都用力攒拢,握成拳,所有指关节变成惨白惨白的颜色,所有的感觉都及不上心里骤然喜悦过后摔打过来的痛苦:终究我还是必须离开,用来保护我的,竟然还是以你的私情为借口!

心里奔腾着一只野兽,四处乱闯,仿佛要将天地毁灭。

郑飞彤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忍耐。

“总统那里,我已经报备过了。”裘致远竟然以为郑飞彤忽然流露出来的激动是担心说辞不够圆满,按着郑飞彤的肩补了一句,语气中尽是宽we_i。

让我留下,不可以吗?我不会再去触碰你的底线,还是不行吗?郑飞彤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裘致远说自己恨他,是啊,难以宣之于口的爱恋,久久得不到哪怕一丝回应,不恨?为了一个已经音迹杳渺的曾经的属下,将生龙活虎的躯体活成行尸走肉,不恨?为了一个为了情人不惜违背党国利益搭上长官xi_ng命和决战输赢的将军,始终无视自己无视一切,不恨?

郑飞彤还是默认了裘致远的安排,孙飞推着裘致远亲自送到门口,裘致远还不忘叮嘱一句:“回到军警部,要以党国利益为重。”

郑飞彤一言不发,铁青着脸,连最起码的敬礼告别都没有,甚至在裘致远才说了一半的时候把脸转开去,看都不看裘致远一眼。

连彭雪涛也被他胆敢给予裘致远脸色看的行为震惊了,嗫嚅了半天,才没话找话般地调侃道:“裘兄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经你调教,个个都是可震一方的气度。”

裘致远苦笑,郑飞彤却微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依旧拧着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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