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拯的死,很长一段时间,是青盟人的梦魇。
那样俊秀的热血军官,在身受穿骨酷刑之后被活剥人皮,那l_uo露出肌肉的脸上最后残留的那个变了形的笑,也让裘致远很久不能忘怀。
人,果然是老了吗?居然开始一夜一夜地回想起那么多年前的往事?不仅仅是叶非云的,还有许多许多青盟故旧的,还有那些曾经的战友的死,一个一个,历历在目。
“不是因为,你已经老了?”郑飞彤含着笑意的反诘犹在耳边,裘致远笑笑。
郑飞彤已经离开三天了,孙飞又回到了裘致远的身边,把被郑飞彤霸占了一天一夜的贴身警卫位置重新占领。
孙飞不会像郑飞彤一般经常自己替裘致远拿主意。
比如,每次泡茶的时候,郑飞彤从来不问裘致远今天想喝什么茶,要酽一些的,还是淡一些的。
裘致远每天该睡觉该吃饭该批阅文件该恢复锻炼的时候,郑飞彤也不会去提醒一句“司令”。
郑飞彤只会在到点的时候将所有的东西都安排好,带着半强迫的态势,让裘致远去做什么,裘致远哪怕想在那里捧着茶壶
多出神那么一秒,也是不成的,郑飞彤会坚决地夺下那只被掌心捂得温暖无比的紫砂壶,将裘致远架上轮椅推走,离开那间裘致远用来思念他人轻易不允许别人进入的房间。
虽然这种状况,极其地少。
“司令。”孙飞轻轻走近,低声提醒着裘致远。
今天出神的时间尤其地长,孙飞已经进来两次了,裘致远依旧不为所动,捧着那壶已经变成温吞水的茶,发着不知东西的呆。
宁可这样,至少现在,连宗政呈也不会有意见,多难得?
那个唯一会对自己用脚踢得人物,如今看见自己也是一脸的不忍。不忍什么呢?一切都是自找的。
裘致远颇有些懒散地向后仰了仰头,接近不惑的年龄,还真没有这样可以随意放松的时候过,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责任,也没有什么必须振作的理由,更没有什么家国仇恨的背负。
只需要这样看着天空,就可以想到他,想到一切。
孙飞第三次进来的时候,裘致远终于有些不耐烦了,抬起眼皮瞪了一眼,非请勿扰的姿态太过清晰。
孙飞沉默着迅速退出房间:今天的裘致远比昨天更奇怪了。
从来都很律己的裘致远,哪怕是当初瘫痪在床上的时候,都不曾这样打乱作息规律过。
那时候,孙飞不过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普通警卫,常年站着一号岗——官邸大门的位置,每天都可以看到裘致远的窗口,在固定的时间打开,也可以在固定的时候听见裘致远对郑飞彤的轻声道谢和赞扬,唯独缺少了指示和命令。
好像生活真的缺少了些什么,裘致远想。
窗外的天依旧那样蓝,带着海面上的风清扫过的明净,可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不够蓝?不够深邃?不够……有神秘感?
是了,神秘感!
裘致远站起身,微微活动了一下腰,动作很小,
那块新移植进去的脊椎骨也只是替代品,没有椎骨之间的筋腱相连,很容易滑脱造成椎间盘突出,尽管已经在整个脊椎骨上贴上了一条人造机械脊椎,并佩戴了助行器,可在培植出取自自身细胞的克隆脊椎骨、并替换进去之前,还是无法随意地活动躯体。
经历了两次克隆失败,裘致远已经不再抱任何完全康复的希望了,只要……只要还能继续自己走路,不像一个残废就好。
手虚虚地比了个招式,是裘致远最拿手的擒拿,脚步划开,比了半个下蹲的动作。
还是不行。
裘致远吁了口气,慢慢收拢动作。
无论是久站还是久立,都让那块寄居体内的玩意折腾得这般难受。
看了一眼满墙的书架,裘致远走过去,隔着玻璃第一次端详从自己体内取出来的部分。
其实没有碎成千百片,只是被嵌入了一片极细小的弹片,并裂成了三部分,弹片早就已经锈化,取出体内之前就已经成了一堆碎末样的锈斑,和骨血融合在一起,把那块小小的椎骨染得脏脏的。
整整三天的无所事事,裘致远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
只是,捧上一壶茶,不知不觉就可以从早混到晚,混到满天星辰。
往日里这个时候,郑飞彤一定会进来以一种坚决地姿态将茶壶夺走,并用他那一贯平静无波的语调说一句:“司令保重。”若是裘致远没有反应,那自然就会端出总统大人的口谕:照顾好裘司令。
这个明明是句嘱托的话,倒变成了郑飞彤胁迫裘致远就范的尚方宝剑。
裘致远若不从,郑飞彤会很自然地去书桌前拿起电话:“给我接总统官邸……”
大多数时候,裘致远都很规律地按作息办事,一年下来,也只有少数那么几天是例外。
每到那几天,裘致远总会想起自己第一次拥抱叶非云时的震撼。
那样脆弱的躯体里,藏着那样坚韧的xi_ng情,面对着全家一十六口人
的惨死,可以那样坚强地面对,甚至,连毒瘾犯了,也可以强自忍耐,直到昏迷。
窗外传来两声细弱的猫叫,凄惨得荒凉,在夜空里,格外能够撼动人的心绪。
一个黑影穿过花园,直奔官邸,手中身份标志牌的亮光闪过,侧门开了一条小缝:“什么情报?”
来人并不回答,依旧低压着帽檐,只露出小半个脸:“司令呢?”
警卫例行搜身过后就向一楼走廊的尽头努了努嘴:“去吧。”
裘致远早就听到了响动,从书架前拧着眉毛坐回到轮椅上,由着提前进来报告的孙飞推到书桌前坐定。
“司令。”来人的帽檐向着孙飞的方向侧了侧,却没有继续说话。
裘致远像是思考了一下,将手上的茶壶递给孙飞:“帮我重新沏一壶来,记得水温不要太高,九十度左右的最合适。”
孙飞结果茶壶很快退下,裘致远忍不住暗叹一口气:太过乖巧的警卫,面对见都没见过的人,居然连一个询问的眼神都不曾有就退下了。
门轻轻地合上,咔哒一声,在夜晚的宁静里显得特别清晰。
“说吧。”裘致远把手按在轮椅的扶手上,挪了挪背脊的位置,实在不舒服。
“军警部正式逮捕了郑飞彤,理由是里通大陆背叛公国。”声音极其低沉暗哑,和那清瘦挺拔的身姿一点也对应不起来。
裘致远愣了一下,略略有些吃惊于彭雪涛的大胆,想了半天,才一字一字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凌晨。同时下达了一级警备命令,封锁一切消息。”暗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撕裂了声带似的痛,如狂风扫过破败的窗户纸,明明痛到底,声音却始终高不起来,只余下急促颤抖下发出的低音。
“秦旭他们怎么样了?”裘致远猛然抬眼,直直地盯着来人。
“关砚清也被囚禁了,我是早上接到暗报的。整个军警部里,凡是服役超过两年的,全部都被调离总部……”声音越说越低,带上一点哭音的嘶哑,听起来比哭还让人揪心,撕扯着心肺上的那点痛处。
“我知道了。”裘致远叹口气,站起身来,走到来人身边,拍了拍肩膀,“小七,你自己也小心些,实在不行,也可以去宋总司令那里报到,我给你开条子。”
小七却没有动,只是低着头,把帽檐垂得更低了。
裘致远狐疑地转到小七身后,猛然一抬脚,手推脚勾,将小七摔了出去:“是谁干的?”
这一声低沉的怒喝充斥着怒意,手上沾了一点将干未干的血迹,又腥又粘,刺激得人血液沸腾。
小七十分狼狈地摔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嗫嚅着:“司令已经恢复了啊?”帽子也滚落在地,露出额头上一道新鲜的伤口,血淋淋的,渗透了包扎的纱布,洇得帽子内侧一片暗黑。
“战争的味道。”裘致远慢慢踱到小七身边,扶着桌子蹲下,“是谁干的?”一字一句,说得十分缓慢,且不带情绪,却比刚才那句盛怒之下的诘问更具压迫力。
“司令。”小七像是伤得很重,挣扎了半天才坐起,伸手捋了捋垂在眼前的头发,“司令最近气色好多了,居然能把属下摔成这样……我的伤没事,禁令下来之后我怕暴露行踪,所以……”
“说!”裘致远一把揪住小七的领子,
似乎想掐上去,却又百般不忍,眼睛瞪得十分吓人。
“郑飞彤说得不错,司令的脾气果然还是一如当年。”小七呵呵笑了一声,费力地挤了挤眼,眼看实在搪塞不过去了,才交代,“是郑飞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