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他在我们这里头是岁数最小的一个,除了我之外,咱们 405 这些个老头个个都是 70 岁往上,就他,今年才 58,连 60 都没到。」
「58 岁?」我着实吓了一跳,看他老成这个样子,我原以为哪怕没到 70 岁,也好歹 67、68 了,没成想居然才五十多岁。
「看起来老,是吧,农村人都这样,以前我们隔壁村啊,还有个老头……」组长开始跟我絮絮叨叨地聊起了家常。
我一边听他念叨,一边仔细地观察起了这个小组。
和普通人所想的大概不同,老年犯在监狱里并不是一个很好管辖的群体,恰恰相反,他们是监狱中一颗很不稳定的炸弹。和年轻罪犯中最常见的盗窃、寻衅滋事等罪名不同,老年犯很少有犯这些罪进来的——你也许会把偷你钱包的小偷扭送到派出所去,但如果发现是一个六七十岁的流浪老头偷了自己的钱时,大多数人只会骂上两句,拿回钱就自己离开了。会让一个老人被判刑入狱的,除了政治和经济类的罪名之外,往往都是强奸或者故意伤害这种较为重的罪名,甚至有的时候连杀人都不足为怪。
也正是因此,这些在社会上就为非作歹惯了的老油子们往往会仗着自己的年龄在里头横行霸道,监狱里的碰瓷也不在少数,只是因为有 24 小时无死角摄像头的缘故,他们会收敛一些罢了。
这就是为什么把老年犯统一关押管理的缘故。如果把他放在别的正常小组里,保不齐就每天头疼脑热,哀叫连连了,只有一个监房里都是年纪差不多大的老头,才能让他们各自忌惮,安分相处。
按照道理,我本来不应该插手管这烂摊子事。监狱里的很多事都是这样,背地里泥泞脏乱,暗潮涌动,那是背地里的事情,明面上大家都遵规守纪,不惹出事端,就是天下太平。毕竟监狱里人人都是数着日子过,刑满了就是解放,只要还有个盼头,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我那天看杜成可怜,也是一时兴起,我对他了解的并不深。如果真如这个组长所说的话,那他所表现出的衰老和无助,也并不是什么太过值得同情的事情。
组长说了半天,看我有些走神,就凑过来,更小声地说道:「这个杜成啊,其实还有神经病!」
「他这个身体,有些糊涂了也正常。」我没当回事。
「不是,不是那种糊涂。」组长连忙解释,「你看他这个样子,他自己经常跟我们说,其实他是被小鬼给缠上了!」
5.
其实,哪怕二柱子家想要要回孩子的尸首,当时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虽然死的只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但这也是一条人命。民警上门查访,为的不是把孩子的尸首还给这家人,而是找出婴儿的真正身份,更要找出背后的杀人凶手。
这件事没过两天,就在当地传的沸沸扬扬,不仅是这几个村子,连隔壁的县城都知道了。各种流言穿梭在街头巷尾,个个都是有鼻子有眼的。
有的说这孩子是被仇家寻凶过来杀了,不然谁会这么狠,用铁钉钉进脑门里,这简直已经是变态了;
有的说这你就不懂了,这是邪道的做法,有讲究的,是用这个孩子的阴煞之气,引九宫中流,殃及满门;
更有的说的好像亲眼见过一样,说你们不知道那婴儿被发现的时候,血都流干了,地上还被画了一个阵,那过路的行人其实发现的时候,婴儿早死了,是死不瞑目,鬼魂在哭,引无辜的人过来找到她的尸首呢。
当地警方压力更大,上头下了死命令,必须尽快破案,找出凶手,辟除谣言。
民警最先找到的是医院。
当初给这个孩子做诊断的医生早有准备,料到警察要来,把诊断的全过程相关记录都一股脑地陈列了出来。
医生说,这个孩子得的是天生的怪病,叫脊柱裂,病因我就不解释了,你们大概可以理解为在娘胎里的时候,脊椎骨没发育好,裂开了,脊髓流出来成了肿瘤。当时发现的时候就问过家属,要不要做手术立刻修补,家属拿不出这么多钱,又看是女孩,就没要做。
那脊柱裂是绝症吗?
绝症算不上,但是就算当时治好了,也留下一辈子隐患残废。这孩子啊,命也太苦了点。
在医院的笔录进行的很顺利,相关材料一应俱全,并没有什么疑点。到了最后离开的时候,民警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从医学的角度而言,被钢钉贯穿脑门,有存活的可能性吗?」
医生也显然听说了那个传言,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说:「脑门不一定就是致命伤,从理论的角度说,如果扎的角度凑巧,没有损坏脑干的话,是有可能存活的。但是考虑到婴儿是实际,那只能说是一个奇迹,也是一场悲剧了。」
6.
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我就亲眼看到了杜成发病的样子。
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忽然听到旁边监房里一阵吵闹,还有不锈钢盆砸在地上的咣当的声音。
老病残监区没有劳动任务,所以每天吃饭都是各个小组在监房里吃,我们民警统一在会议室吃饭。一旦监房里出了什么事清,立刻由值班的犯人小岗通过内路电话打过来。犯人的伙食是统一配送,但是分到个人手上,有的多点少点,总难免起争执,我们也都习惯了。
果然,很快,我们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
「怎么回事?」我接起电话。
「报告警官,405 房间两个犯人又因为分饭的事情吵起来了,现在已经控制住。」小岗说。
按照往常的惯例,这时候让内务组长记下来犯人名字,我们登记扣当月分数就行了,但听到 405 小组的时候,我留了个神,多问了一句:「哪两个犯人?」
「夏老七和杜成。」
听到杜成的名字,我顿时来了兴趣,把吃到一半的盒饭放下来,直接去了监房。
到了 405 门口,看到里面的老年犯分成两边,一半拉着一个满脸大胡子,又高又胖的犯人,我认得那是夏老七,本来是一个地方县城开工厂的,后来因为非法集资进来,虽然已经七十多岁了,但力气大,嗓门也大,精神头格外健旺,他显然也没料到竟然惊动了民警特意过来,连忙站好,大声说:「郑队长好。」
我的目光投向另外一边,杜成正坐在他那皱巴巴的床单上,眼睛瞪大,双唇颤抖,嘴里骂骂咧咧地不知道在说什么,他的两只手都被别的犯人抓住了,整张脸上都浮现出盲兽一样的凶狠,我听不懂他的话,可分明在他的语气中听出了某种恶毒的意味。
我问组长:「他在说什么?」
组长露出一副「你看果然如此」的表情,说道:「他又在说了,他被小鬼缠身了,家破人亡了,才来了这个地方,骂我们都不是人,都是畜生,都想害死他。说我们都不得好死,他死了,小鬼就来缠着我们,把我们一个个都缠死。」
「什么小鬼?」哪怕是青天白日,看着这么一个早衰昏聩的老囚嘴里念念叨叨,骂出这么一串恶毒的诅咒,连我都觉得背上有点发凉。
组长说:「还能是谁,他亲孙女呗。」
我愣了一下:「亲孙女怎么成了缠人的小鬼?」
组长「嘿」了一声,说:「郑队,您还不知道吧,就这老头,杜成,是故意杀人罪,无期徒刑,他跟他老婆都是这罪,他老婆关在城南的女监,他关在这。他杀的就是他亲生孙女,我听说是刚出生,才几个月大的婴儿」
7.
警方的排查很快出现了方向。
二柱子家里的表现异常,早已让民警怀疑是自家人弃婴作案。而就在医院的笔录完成后没多久,带着铁钉和渔网去市集里排查的人也传来消息,说就在前不久,9 月 7 号下午的时候,二柱子爹来过市集里,买了渔网,柴刀和铁钉铁锤,还要求必须是全新的,让店家去仓库里拿,不要外面柜台上的,嫌脏。
而对木楔子的鉴定结果则是桃木,二柱子家门口,正种着几棵桃树。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这户人家。
民警再次登门的时候,发现老两口都坐在门口,衣服收拾的整整齐齐,表情很平静。但那种平静底下,似乎带着一种恶毒的,愚昧的,不为人知的憎恨和怨怼。他们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二柱子爹,那个在农村里干了一辈子的活,把腰都累弯了的中年男人,满头的头发已经白多黑少,像是一个早已经垂暮之年的老人,而提到杀死了自己亲生孙女这件事的时候,他没有半点的悔意羞愧,反而有些咬牙切齿。
他说,从医院回来的时候,他就想把这个投胎来害他们家的孽种给扔了,就是老婆子不肯,她说如果这么扔了的话,小孩死后变成小鬼,更要缠着他们家不放;
他说,他后来专门去请教了「高人」,高人教了他一个法子,叫五魂钉,说把这个孽种的天灵盖,手,脚,都给钉死在荒郊野外,再用渔网给罩着,用桃木做楔子,那孽种就算死了,也永世不得超生,魂魄离不开这个渔网,自然也没法来缠着他们家了;
他说,为了请高人算时间地点,他们足足花了两万多块钱,把家里几年的积蓄都花掉了,才算到了这个吉时吉地;
他还说,买铁锤铁钉,买渔网,用柴刀削木楔子,都是他们老两口干的,儿子一直在外头打工,不知道这事。至于儿媳妇,天天哭着闹着,看了就烦心,生出了这种孽种,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也该死。
【关于这篇故事】
关于这一篇的结尾,收到很多读者不满意的反馈,觉得莫名其妙,或者戛然而止,怎么就没头没尾地断掉了。
这个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后面的几篇文章里。
这个【狱警日记】系列,是我真实记录曾经手底下关押过的 10 个不同的犯人的故事。
如果是在虚构的小说里,我可以给他们每个人一个或甜或虐的不同结尾,有的是天理昭昭因果循环,有的是求仁得仁求死得死。
然而在现实里,并不是所有故事都有结局。
杜成在被抓入监之前的故事,就到了他说完「儿媳妇也该死」后,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被抓,判刑,入狱,精神受到打击,他觉得自己和老婆所遭遇的一切,真的就是因为那个「小鬼」缠身害了的,所以在监狱里变成了那样夹缠又半疯的模样。他到现在还在坐牢,只是从无期徒刑减到了 22 年而已,我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再活着出去。
关于他的一切,我能说的都已经说完,故事里剩下的部分,是冗长、寡淡和没有任何反转的漫长刑期罢了。
如果可以,我也想写他遭尽唾弃,孤伶至死,写监狱里的犯人也不耻他的罪行,让他饱吃苦头,写他经常梦到自己杀死的孙女,终日活在畏惧和痛悔之中。
但这些其实都没有发生过。
在监狱里,没有犯人关心你究竟是因为什么而进来的,每个人的眼里,都只有自己。
自己的烟,自己的饭,自己的刑期,自己的钱。
杜成判刑进入监狱,就像是一滴雨水落入大海,再也没有半点痕迹,只剩下了数不清的蓝白条纹服和光头中不起眼的一个,如果我没有仔细看完他的卷宗,看完所有的厚厚的几审判决书,和十几份歪七扭八的手写证词的话,也许直到今天,我也只是记得监狱里关着这么一个老头而已,别的什么都不值得我关心。
他仍然这么活着,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乡下老头一样,日复一日地佝偻着生活在铁窗里,没有人知道他想些什么,可也没有人再去指责他的罪行和残忍。他仍然一日三餐,看病就医,甚至每周还能去看个电影,打两盘扑克,心情好的时候扯着嗓子和同监的犯人聊聊天,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嘟囔着恶毒地骂骂人。我有的时候觉得他已经用余生来赎罪了,有的时候却觉得,他好像什么惩罚都没有遭受一样。
或许人生其实从来都没有什么因果报应。
我觉得,这才是现实的最残忍。
接下来要说的这个犯人,由于智力低下,被人教唆犯案,被判入狱 2 年半。人并不坏,却遭遇了来自父母的最高恶意。即便是在这个集合了各种「恶」的监狱,依旧让我深刻体会到了人的生性凉薄。
1.
亮子坐在不锈钢的饭桌前啃鸡腿。
没有筷子,他用一张面巾纸抓着吃,粘稠的黄色腥油顺着手腕滴在他的衣服上,他却像是没看到一样。对面的老犯人看不下去,又给他抽了两张纸,示意他擦擦,可他没接。他专注地吃着手里的鸡腿,咧着嘴,油光满面。
在监狱里,鸡腿属于「劳动加餐」,这玩意和香烟一样,只作为「奖励」发放。
亮子坐了快两年的牢,这还是他第一次吃自己买的鸡腿。之前有同寝的犯人吃鸡腿的时候,他眼馋,跟人家讨过,可人家不给,还打了他的脑勺一下,他一直记在心里。尽管最后他还是用了那犯人吃剩下的碗里的荤油沾了馒头吃,可他最馋的,还是一根完整的焖鸡腿。
他所在的老病残犯监区,是监狱里三十多个监区中最特殊的几个之一,监区内很少有劳动任务,自然也很少有加餐。能吃到鸡腿的机会很珍贵,一般都轮不到亮子。这次是讨了个巧,既是运气,也是监区私底下安排的,算是圆了他的一个心愿。
「好吃吗?」亮子所在的监房小组长,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子龚平,站在饭桌边上问他。
亮子的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好不容易才咽下去,然后抬起头,给了龚平一个阳光灿烂的笑脸:「好吃。等我出去了,我让我爸请你们都吃!」
旁边一起吃饭的犯人们都笑了。
龚平也笑了。
「你是出去了,我还有五年多呢,等再过五年,我出去了找你,你认不认我?」他故意逗亮子。
「认。」亮子笑得见牙不见眼,晃了晃脑袋,然后继续低下头,对付起了手里的鸡腿。
这一天是 2017 年 5 月 15 日,距离亮子刑满释放,还有倒数 7 天。
2.
亮子 23 岁,瘦,高,所以显得脑袋格外的大,像是一根竹竿上顶着一个大茶壶似的,每次他摇头晃脑的时候,我都怕那个「茶壶」能一不小心给晃下来。
他是一年多前进来的,刑期不长,一共就两年半,罪名是盗窃。
他自己什么都没偷,是被人忽悠,用一顿肉夹馍让他站在路口,看到警察来了就招呼一声。他觉得不是什么大事,而且有趣,就答应了。
结果就这么吃了三次饭,给人放了三晚的风,第三天晚上真遇到警察了,他大喊完后,也不跑走,觉得好玩得很,笑嘻嘻地站在原地看着,结果被警察一声暴喝,当场摁在了地上拷走。直到进了看守所,关了几天后,他才终于知道,那几个请他吃肉夹馍的「朋友」原来是去工地上偷电缆的,而他也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犯罪团伙中望风的那个。
所幸他是从犯,而且有病,所以从轻判处。
亮子是真的有病,而且是重病。
老病残监区除了众所周知的老年犯、重大疾病犯、残疾犯这三类之外,还有第四类特殊犯人也归这儿管。这类犯人叫做「康复犯」,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说,就是「精神病犯」。
亮子就是精神病。
他的病是天生的,正常人左右脑中间由胼胝体链接,形成一个整体,沟通两个半脑之间的分工协作。可他的胼胝体却是断裂的,这种大脑器质性的病变导致了很明显的外症,就是当他跟人说话的时候,脑袋总会不由自主地微微左右晃动,一刻都停不下来。
他刚进监狱的时候,就有犯人看他这样说话嫌烦,摁住他的脑袋,让他不要晃着说话,可奇怪的是,他脑袋只要停下来,话就不会说了,只能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人,裂开嘴笑,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