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监区里，鱼龙混杂，比他更畸形得多的病状都比比皆是，犯人们大多见怪不怪，初见时稀奇，等知道他的这个毛病后，便由得他去了。

当然，说话摇脑袋不算什么精神病，他档案上记载的真正病因，是精神发育迟滞。

亮子打小就傻，小学留了两次级才勉强升学，初中就几乎算是没上完，学校也不管，他玩了几年后，随随便便参加了个中考，算是完成了义务教育，就没有再读书，而是在社会上混着了。到了进来的时候，二十多岁的人了，说话做事还跟七八岁的小孩一样，看什么都充满了好奇，成天咧开嘴，乐呵呵地傻笑。

进来后没多久，亮子便成了监区里的吉祥物，他总是很热情，没有事的时候就站在监房门口，不知道傻乐些什么，看着来来往往的民警和犯人，一个个大声地跟他们打着招呼。

民警们总是很喜欢亮子，他听话，不惹事，除了话多和嘴馋之外，没啥毛病。他其实比起犯人，更像是一个被误关在这里的孩子，仍然保持着最简单淳朴的天性，没有善恶，也不懂好坏。

犯人们也有很多喜欢跟他开玩笑。

尤其是他的组长龚平，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厂长，因为行贿罪被关进来的，他经常跟人说，亮子的年纪跟他儿子差不多大，可心智又跟他孙子差不多，他看到亮子，就跟看到自家孩子一样，能照顾，就多照顾一点。

他的刑期比亮子长很久，有的时候他就逗亮子：「里面住的舒不舒服？」

亮子点头：「舒服。」

「怎么个舒服法？」

「不用干活，还有饭吃。」

「那你不走了好不好，留下来陪我，等我走的时候，把你一起带走。」

亮子的头顿时摇成了拨浪鼓：「不成，不成。」

「为什么不成？」

「我想我爸。我要出去，我爸给我买新衣服。」

3.

亮子一个礼拜里有六天，都在念叨着他爸。

他说他没妈，从小跟着他爸过活，他爸对他可好，什么都依着他。好吃的好玩的，漂亮衣服，只要他要，他爸就给他买。

亮子臭美，跟个小孩一样，这毛病八成就是他爸给惯出来的。他刚进来的时候，办手续学规范，什么都听话，可到了剃光头换衣服的时候，却死活不同意。又是嫌弃囚服蓝白条太难看，又是说自己发型花了多少钱做的，不给剃，闹了大脾气，差点被压去严管。

后来还是在几个老犯人手里吃了点苦头，他才学乖，苦着脸乖乖让剃了头，又换了囚服。一边换衣服的时候，还一边念叨着，说「你们要把我这鞋给收好了，这鞋贵着呢，我出去还要穿。」

每个月十三号，是监区的接见日。亮子他爸常来，我也见过不少次，那是个很普通的中年人，穿着灰扑扑的老式西装，背有点弓，像是个工地上常见的那种包工头一样，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很显老态。他跟亮子的话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亮子在噼里啪啦一直说着，他也不回话，只偶尔点点头，示意一直在听着。

他不像别的家属一样，会跟民警套近乎，说几句「拜托照顾我们家孩子」之类的话，他沉默得就像是一块岩石，每次都是一个人进来，然后一个人走，走之前倒是都会再给亮子的账上打 1000 块钱。他一般两三个月来一次，这笔钱足够亮子中间的花销。

按照规定，接见时候的现场录音必须每一个都由民警监听记录后，签字上报。我也听过亮子和他爸的对话内容，亮子总是跟他爸说一些监狱里的新鲜事，比如吃了什么饭，看了什么书，跟谁聊天了，谁谁谁走了，又新来了个什么样的，有的时候也会说到一些他明显被欺负了的事，比如上厕所排队和打饭，他会当做是笑话一样地讲出来，说完了还一个劲儿地嘿嘿傻乐，他爸也不管，就这么沉默地听着，好像亮子讲出来的这些事情，和别的新鲜事一并无二。

他偶尔和亮子说起一些家里事，我才知道，亮子原来有一个继母，还有一个继母带过来的弟弟，弟弟比亮子小三岁，却有一个适龄的女朋友，已经在谈婚事了。亮子聊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很兴奋，眉飞色舞地说等他出去了，他也要找一个好看的女朋友，跟他弟弟一起结婚。

他爸就只轻轻点头，不说话。

从那次之后，亮子就更喜欢照镜子，收拾自己的脸了。他皮肤白净，五官不算帅，但也不丑，就是眼神里透着天真的孩子气，不摇头晃脑说话的时候，是有点招姐姐们喜欢的小奶狗的样子。

他常靠在门口，嬉皮笑脸地问其它犯人他帅不帅。龚平宠着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笑眯眯地说帅，别人就不一定了，有的时候遇到脾气不好的犯人，还会给他后脑勺一巴掌，骂骂咧咧地走开，亮子也不生气，在监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等着去问下一个人。

他说，他这么帅，出去之后一定要立马找几个特漂亮的女朋友，带回家给他爸挑一个当儿媳妇。

4.

其实亮子在我们监区里待的时间并不长。

一共两年半的刑期，去掉在看守所里的时间，入监队还有个把月的集训，分到十三监区来，剩下的刑期本来也就剩个一年多，等到了余刑还有三个月的时候，监区特意还给他办了一次减刑。

监狱里犯人的三大事：行政奖励、劳动报酬、减刑假释。其中减刑假释是最重要的关卡，不仅仅犯人最关心，连民警都审核最严，生怕在这个流程中出什么差错。而减刑假释的相关政策又常常变动，每季度到了这个时候，犯人们交头接耳，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跟炒股一样，其实就是在算着各自的减刑分数和本季的政策调整。

亮子的刑期短，老病残监区的减刑名额本就有限，争的人又多，本来怎么都轮不着他，原本监区也没准备给他办理减刑，但提出这个建议的，是隔壁医院监区的院长。

那天下午，李院长拿着一个病历，亲自来了我们监区，敲开了监区长的办公室门，两个人在里面聊了很久，中间还把负责算分和做减刑报表的内勤民警小杨喊了进去，问了半天。

小杨出来的时候，挠着后脑勺，一脸迷茫。

我刚好在值班，就凑过去问他：「出啥事了？」

小杨挥了挥手里的档案袋：「这个批次的减刑，林大要把亮子加进去。刚刚问我他的分数够不够，我算了一下，倒是刚好够得上减刑条件的。」

「怎么无缘无故地给他减刑？本来刑期就短，现在余刑还只有三个月了……会有犯人说闲话的吧。」

小杨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好像是院长主动过来提的，问我们能不能给他办。」

果然，公示的时候，犯人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好几个被刷下去没能挤上这次减刑名额的犯人都来反映，问为什么给亮子减刑，是不是公平合规。

监区长把这些议论都给压了下去，却没给任何解释。

犯人里就开始沸沸扬扬地传，说亮子托了关系找了人，所以上了这次减刑的车。不少动了别的脑筋的犯人就开始找亮子套话，问他家里人在外面是找了什么门路，竟然能把他硬塞进这批减刑的名单里去。

可亮子还是傻乎乎地，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对于减刑也没有太大的感觉，这件事反而让他有些苦恼，因为犯人们都开始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不再陪他聊天了。就算聊两句的时候，大部分也会阴阳怪气地把话题往减刑上扯。

后来还是龚平了解他，把他拽到角落里，就说了一句话，亮子的脸色就重新亮起来了。

龚平说：再过几天，你就能穿你的漂亮鞋子，回家见你爸去了。

5.

亮子刑满出去的那天，是我把他送到大门口的。

亮子脱下了穿了一年多的蓝白条纹囚服，换上了一身来时候穿的卫衣和牛仔裤，花花绿绿的，显得整个人气色都好了不少，他还特地提前一天刷了他的鞋子，把鞋带规规整整地系好晾干，在一片灰扑扑的囚衣囚鞋的阳台上，那双红蓝色的 Nike 球鞋显得格外显眼。

只是临出门前换衣服的时候，又发了个小脾气，他嫌衣服小了，又旧了，没以前好看。

「衬不出我的帅。」他嘟囔着，「等回家了，我让我爸全给我买新的。」

他自己就这么说着说着，心情就又好了起来。换好衣服，拿完材料，他开始兴高采烈地跟监区里每个认识的犯人都挥手告别，尤其是抱了抱龚平，说等他出去，请他喝酒唱歌。

龚平也喜气洋洋地拍着亮子的手，就真像是送儿子刑满出狱了一样高兴。

出了监狱大门口，已经有车子等在那儿了。亮子属于特殊犯人，不能让他自己坐车回家，按照规定是要「必接必送」的，不知道为什么他爸没来接他，那监狱就得派车把他送到他家里去，而且和当地的社区矫正部门做好交接工作，刑满释放任务才能算是完成。

我本来想送亮子回去的，可是恰好那天我值班，只能交给了小杨。

亮子跟我告别的时候，还是摇头晃脑地笑着，摆摆手，冲我说：「郑队，下次来我家，我请你吃饭。我爸做饭可好吃，我让他给你烧鸡腿。」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也不想拂他的兴，就笑着点头说好。

送完他上车，从大门口回监区的路上，我刚好遇到了两个医院监区的同事。

「送刑满的出去？」他们跟我打招呼。

「对，亮子今天走。」

「哪个亮子？哦，是不是那个整天摇头晃脑，站监房门口傻笑的憨子？」

我点点头：「对，本来他也走不掉，但不是你们院长亲自来找我们监区长谈的嘛，才给他加上到了这一批里。」

「还是老院长心软，要是我啊，才懒得管这事呢。」其中一个同事嘀咕。

「啥事？」我被勾起了好奇心。

「你们林大没跟你们说？」他摸了摸脑袋，「亮子不是上次来做体检嘛，他脑部病情恶化得蛮严重的，估计迟则一年，快则这几个月，就不太能认得人了，这个病难救，他家里估计也是要放弃的，痴呆之后也就没两年好活了。院长心软，说这小孩也不是坏人，可怜，能趁着还认识人，早点回家里去，陪陪家里人吧。」

6、

那天下午，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从狱政管理科打过来的，语气很急，点名道姓让我赶紧过去。

我吓了一跳，以为是材料上出了什么纰漏，匆匆地赶了过去，结果到了狱政科，发现科长带着俩同事，正凑在一起议论着什么，看到我来，连忙挥挥手，让我赶紧进来。

「怎么了？」我问。

「你们监区，是不是今天上午给放了一个犯人，叫亮子的？」

「对啊。」

「嘿，这家人真成，又把人给送回来了。」

「啥？」

我吃了一惊，科长冲走廊对面的办公室扬了扬下巴，我侧着身子看过去，发现门半掩着，里面还传来吵闹的喧嚷声，从门缝里看进去，正看到一个人影抱着膝盖，蹲在那儿，看模样就是亮子。

「怎么回事？」我连忙问。

「你们监区小杨不是把人给送回去了吗，他亲老子，不肯要，把人又退回来了。现在正在陈监办公室吵着呢。」

「送回来干嘛？」我摸不着头脑。

「他老子拿着判决书，一口咬定，说他儿子判了两年半，结果就坐了两年就回来了，是我们监狱有问题，必须得再给他儿子关半年才能放出来。」

「这不是办了减刑程序吗？程序全公开透明的，给他看啊。」

「没用，人家不认，就只有一个要求，非得把儿子关进去才行。小杨送过去的时候他就不收，结果好说歹说给留家里了，刚刚可好，骑个摩托车，大老远的过来又给扔监狱门口了，还准备扔完就跑，还好被巡查的武警发现，给留了下来，结果没过一会，他老婆也来了，现在正在闹呢。」

我探出半个身子，隐约能听到对面办公室里传来的尖锐的声音，跟记忆里那个沉默寡言的亮子他爸完全不同，听起来应该是个女人：

「我不管你们监狱怎么办事的，我就认判决书！」

「你不要急，亮子在监狱里表现的好，这一批次减刑刚好给走掉了，你看，这个是……」

「什么减刑？谁同意给他减刑了？你问过我们家里人没有？」

「减刑跟家属是没有关系的，这个取决于……」

「我不管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必须关满两年半，他表现不好，你给加刑都行！「

「他表现得很好，这是每个月的记录，你看，都是加分，所以……」

「什么加分减分的，不都是你们监狱说了算！我跟你说明白了，我们家不要这个扫把星，你赶紧给关回去，谁爱要谁要！」

亮子就这么蹲在房间的角落里，头也不摇了，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了，大半张脸埋在膝盖里，身上的衣服沾满了泥灰。

「为什么？」我回头问。

「讹钱呗。不知道这家人从哪儿听说，亮子没几个月好活了，就想让他死在监狱里，然后跟监狱要一大笔钱赔偿，不是他家还有一个儿子准备娶老婆了嘛，就差个婚房了。」老科长撇了撇嘴，「我们都跟他们说了，医院也做过检查，就算再关个半年也死不掉，就是会变痴呆，可他家不承认，也不听，就非得把他送回来关着不可……」

我不由哑然。

「亮子在监区里是老田分管的，他人不在，小杨又上午跟他们照过面了，你也是内勤，等会拿着材料，就说你是亮子的分管警长，去跟他家里人沟通一下，多说说亮子在里面的表现，为什么减刑，争取解释清楚，把他给家里人带回去。」

「能有用吗？」我有些迟疑，对面办公室的吵嚷声越来越大，显然已经不是能讲道理的时候了。

「也没别的办法了，去试试吧。「老科长叹了口气，」不过就是给带回去了，估计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他们家里的饭桌上啊，看来是多不下这一双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