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从南看到轻工业机械厂大门上方随风抖动的红底白字的大横幅时，吓了一跳。
这么大排场，他可受不起。
“尹同志，您看怎么样啊？”厂长李瀚五十多岁，黝黑的面庞，魁梧的身材，和普通工人一样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工装，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抬在空中，指着那条横幅——
“热烈欢迎留美学成归来尹从南同志来我厂考察”
挂欢迎大横幅，厂长本人亲自到厂门口外迎接，这是全厂给他的大面子，却也让尹从南本人感到惶恐不安。
“不敢当不敢当，真是不敢当。”这话真不是客气，他现在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早知会有这档子事儿，他在跟研究所要求下一线之前还真是得好好掂量掂量。
“李厂长，我这也不算是考察，而是想给机械制造业做点实事，您就当我是咱们厂的工人就行。”
尹从南说这话时，还不知道后面还有更尴尬的事情在等着他。
厂长笑哈哈地拍拍他的肩膀，推开工厂大门，引着他走到前院大花坛，这里竟然还有人列队欢迎，带头的是工厂的党委书记。大家在灿烂的阳光下灿烂地笑着，这一切都是为了迎接他。
能配得上这阵仗的，大小也得是市领导下基层吧。尹从南受之有愧，心虚不已。
预定从国外回来下飞机那天，也有研究所的领导带着两个同事到机场迎接他，但不过就是给他送了一朵胸花，亲切地握握手，在机场合了个影而已，后面真的到了所里，也并没有特别隆重的欢迎仪式，就做了个小型的报告会。他以为下一线到工厂，更不会有特别的形式，最多就是见见领导，介绍一下厂区和业务情况，然后就可以投入工作了。可是谁知道，工人阶级的热情真是和如今的工业化建设一般热烈，他能感到弧光炉火扑面而来。
头一个过来跟他握手的是一个和厂长年龄相仿但身材略略发福的人，“欢迎欢迎啊，小尹同志。”
“这是咱们厂党委书记马国胜同志。”
“马书记您好！”
马国胜用力地把尹从南的两只手都握在手里，“欢迎小尹同志投入到工业化建设的一线啊，是我们轻工业机械厂的荣幸！也是我们机械制造业的一股新生力量啊！希望你能把在国外学到的先进科学技术和我们国内的工业实践相结合起来，创造优异成绩。”
“马书记您过奖了，也感谢您和厂长能给我深入一线的机会，我一定会竭尽所能为厂里多做贡献，这也是我以后学习进步的重要基础。”
开场白说完，书记和厂长又向他介绍了身后的几位中高层领导和工程师，然后引着他向厂区走。
“这是精工车间，那边是铆焊车间……”几位领导给尹从南介绍厂区的布局，慢慢就有手头不忙的人聚集到车间门
口，伸着脖子来看这位稀罕的归国人才。
“张工，你这图纸算对了吗？你自己看看。张工。张工！”车间很大很高，繁忙时敲打铁板和焊接的声音此起彼伏，本来就很刺耳，在这大空间里还会产生回音，不喊根本没法说话。
叶凯喊累了，拿着图纸在张工眼前晃了一下。张工吓得一哆嗦，“你干嘛？”
“你脖子都伸出二尺了，我让你看图纸！”叶凯又抖抖手里的图纸，“你看这里，是不是差两厘米？你们技术科最近总出小错误。我们料下坏了怎么办？”
张工一拍脑门，“哟哟哟，还真是。对不起对不起，还是你眼尖，要不说这重要的活儿你师父都让你干呢，要是别人又得浪费一块板子。”
“张工，你这心思没在工作上啊。”叶凯揶揄道。
张工把蓝图卷成卷儿夹在了胳膊底下，冲叶凯挑挑下巴，“咱们厂今天新来一留学生，你不好奇？”
叶凯往车间门口看了一眼，好多人挤在那里朝外望。他没回答张工的话，径直朝门口走去。
“看什么呢？厂里来大熊猫了？”叶凯往人堆后面一站，比前面的人都高出大半个头，车间外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可是看了半天都是熟人啊。厂长、书记、车间的领导，还有几个工程师，挤成一堆儿，在精工车间门口说话，什么新鲜人也看不见。
前面年轻的女焊工杨晓慧顶着新烫的头，回头眉飞色舞地说，“可比大熊猫新鲜多了，门口那横幅都挂了两天了，今天终于来了，就那个留学生！”
叶凯的师弟任浩光从前面往回挤，走到叶凯旁边，“我看见了，就一普通人，有什么新鲜的，还真当是大熊猫啊？”
杨晓慧不服气，“大熊猫我在动物园里见过，还是两只，留学生这可是我头一回见。”
任浩光说，“留学生有三头六臂啊，还不是沾了政策的光能去留学。个头模样还不如我们叶凯呢。”他说着用手肘顶了下叶凯的胳膊。
叶凯朝下瞥了俩人一眼，没说话。
杨晓慧有点不高兴了，“我又没拿他跟叶凯比。”她转过头去继续向外看，忽然从前排传来一声声“来了来了，过来了”，大家纷纷转头往车间里头跑。
这时候叶凯反倒不跑了，任浩光拉他他也没反应。他就在门口站定了，倒要看看这个招摇过市的留学生是个什么人物。
依旧是书记和厂长在前，紧随其后的是铆焊车间的副书记和主任。书记和厂长看到门口的叶凯愣了一下，没理他继续往里走，倒是车间的领导被杵在门口的人吓了一跳，主任小声说，“你在这儿干嘛！”可惜叶凯只能看见他拧眉瞪目的表情听不见他说话。
接着，叶凯看见了那个被包在人堆儿里的新鲜人物。那人也被这位门神吸引了目光，不知不觉俩人就对上眼了。
车间内的嘈杂声随着他们的对视渐渐平息。可惜，叶凯还没看清他是不是长着三头六臂，他就被一群人拱进了车间里。只看到了那双镜片后的眼睛。等叶凯的视线再次跟上那人的时候，就剩一个后脑勺了。
“大家都暂停一下。”车间主任常年在噪音环境下，练就了无敌的大嗓门，镇压一切电焊车床。
天车也停在车间正当中，下面还吊着一块钢板。
“你别停啊！”
开天车的女工迅速反应，和下面的人配合把钢板卸了下来。车间里这才回归一片难得的安静。
主任难为情，冲书记、厂长尴尬地笑笑，“大家过来一下。给大家介绍一下今天开始在咱们厂工作、考察的留洋归国人才，尹从南，尹同志。”
大家放下手里的活儿，就连天车工都跑了下来，他们围围成一个半圆，向尹从南欢快地鼓着掌。
尹从南也和大家一起笑着鼓掌，顺势在围上来的人群里寻找刚才那位门神。进门时只瞥了一眼没看清，就被裹挟着走到了车间里。那人高高大大的，煞有介事地立在门口，猛一见真给尹从南看愣了。像是庙里的金刚，居高临下怒目瞪着他。
车间主任对大家伸伸手，大家停止鼓掌。他接着转身对尹从南说，“我是铆焊车间的主任王栋，现在由我简单介绍一下车间的情况。我们铆焊车间，一共六个班，每班十个人。铆工有高级技师、技师各一名、高级工五名，焊工有八级工一名，六级工五级工各两名……”
领导把车间里的资历老的几位工人介绍给尹从南认识。他以为刚才那位门神有那样一副派头，自然也是车间里的重要人物，结果领导没介绍他，他那么一个显眼的身形也没有出现在人群里。
直到领导介绍完铆焊车间的情况，尹从南又被人群拱出去，回头再向车间里望，更是被看热闹的工人们堵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着了。
任浩光嘴上说着没什么新鲜的，但数他最积极，一直挤在最前排。把尹从南送出车间，他也依旧在前线恋恋不舍，看着尹从南和领导们奔向下一个车间的背影傻笑。过了好久才发现门口就剩他自己了。赶紧跑回去，向叶凯汇报最新观察结果。
“你又没去看啊。”任浩光知道叶凯最烦瞎凑热闹。可但凡是叶凯去凑的热闹，最后的焦点总会落在叶凯身上，谁让他什么都会，还什么都强呢，人长得又精神。他往热闹里一站，往往就成了一份热闹。叶凯也知道自己的这个本事，所以轻易不出面，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不给别人那么大的脸。
“什么？”叶凯拿尺和石灰笔正在画尺寸。他今天显然也不想给那个留学生那么大的脸，在门口匆匆瞥了一眼之后，就躲开远远的，哪怕什么都没看清，也再没近前。
“就那留学生啊。”
“不是你说的，普通人，没什么新鲜的吗？”
“不对！”任浩光接过叶凯丢过来的尺，凑到叶凯旁边说，“有新鲜的。”
“什么新鲜？”
任浩光神神秘秘，看看周围才小声说，“你看看这阵势，大家伙儿那表情。叶凯，你危险了。”
“少跟我这故弄玄虚。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有什么关系？”任浩光玩着手里的尺子，绕在叶凯身后，“咱们厂二十出头的人里，你最风光。三年前就是三级工了，师父最看重你，过两年师父退休，你就是最年轻的班长了。车间里的，大楼里的，谁不得高看你一眼。就连郝晨那个大学生，都比不上你。这回好了，来了个留学生。你看看全厂上下……”
“你是没活儿干吗？”叶凯打断了他的话，“没活儿我找师父给你派点活儿。”
任浩光撇撇嘴走了。
叶凯蹲在地上，对着图纸发了会儿愣。
留学生？除了眼镜片够厚，真没看出来什么稀奇的。
作者有话说：
留个言吧，让我知道有人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