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冰,自顾朝木梯走去,登上商船。
宝生行动缓慢地行走过热闹的状元街,他手里揣着二两银子,不时停下脚步望着空中飘舞的刺桐花,一脸的静穆。
刺桐花开的时节,整座刺桐城都飘舞着刺桐花,与节庆里点燃后的鞭炮纸屑混杂在一起,分辨不出哪些是红纸屑,哪些是花瓣。
刺桐城自五代起便全城植遍刺桐树,刺桐城这一名字便也由此由来。异国商人称这座富饶的港口城市为「宰桐」(zaiun)。回人(指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和波斯人,不是现在的回族人的意思)曾很迷惑于这名字,在他们语言里宰桐表示的是油橄榄,而每当他们跟随远航船队抵达这座极度繁华的城市时,他们看到是开着红艳花朵的刺桐,却不曾见过一株宰桐。
对宝生而言,往年刺桐花开,便是父兄归家之时,但今年再也不是如此。
抬手扫去落于肩上的刺桐花,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宝生孤寂的走着,游离众人。
年初,一艘由刺桐港出发,运载着大量瓷器的商船,因海盗的袭击沉没于抵达麻逸国(今菲律宾)的途中,船上无一人返还,包括宝生的父兄。
宝生的家在状元街的一侧,于一处低矮地民房群里,为高大富丽的状元街商肆建筑所淹没。
从繁华的状元街东面的一个小巷口拐进,再往深处走进,走过那条鹅卵石砌的巷子,走过聚在井边洗衣的妇女,便到宝生的家。
那是间砖瓦房,典型的闽南建筑风格,有着飞扬的檐角,和极具想象力的鱼鸱装饰塑像。
推开木门,看到坐在院子里缝制帽子的妹妹和母亲,宝生迎了过去。
「娘,你眼睛不好,别干活了,进屋歇着。」宝生走过去,拿走母亲手上的虎帽和绣花针,搀扶起木椅上的母亲。
那帽子,是幼童戴的虎头布帽,针线多,又费时间。
「宝生,你回来了,累不累?」
陈母mo了mo儿子的脸,又捏了捏儿子的手,有些不忍,她消瘦的脸上有着一双哀伤的眼睛。
「不累,水生叔挺照顾我的。」宝生笑着回道。
「哥,你的……」本来一直低头缝虎头帽的妹妹宝莹,抬头看向兄长,立即发现了兄长衣服上的血迹。
宝生做了个不要出声的姿势,然后一瘸一拐的扶着母亲进了房间。
返回院子的时候,正对上宝莹那双红通的眼睛。
「哥,你脚怎么了。」
宝莹搬了块椅子给宝生坐下,然后去拿水盆与布巾。
宝生将左脚沾有血迹的鞋子与长袜脱去,然后挽起裙裳,露出膝盖,膝盖上血肉模糊,好在血已经不流了。
宝莹轻轻的用沾水的布巾拭去伤口上干涸的血迹。
「哥,你不要再去码头了。」
宝莹喃喃地说道,同时拿起药水轻轻擦着宝生的伤处。
宝生mo了mo妹妹的头,笑了笑,然后将另一只握拳的手在妹妹面前张开,手上有二两碎银。
「宝莹,你看,这是二两银子了,是裕泰丰的少当家给的。」宝生平缓地说道,口吻里带了几分感激。无论对方是出于什么心态给他这银两,但二两银子对他家意义重大。
同时,心下却又不禁苦楚了起来,这点钱,若是自己挣却是非常之难。
「我只挣了这么一点。」宝生将银两放妹妹手上,从身上掏出了二十五文钱,
面有愧色地说道。
「哥,我们这下有钱还二婶了。」妹妹宝莹高兴地说道。
父兄遇难后,家境困顿,而且母亲又因悲伤过度患过大病,这两兄妹皆年幼,毫无办法,只得去跟亲戚借钱,虽借得不多,且对方还是亲戚,但时常来要钱。
宝生微笑地点了点头,这笔债先还了,至少落个清净。
「哥,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宝莹将水盆收拾好,回头问宝生。
「我很累,想先睡会。」宝生回道,他浑身酸痛,而且今日的遭遇也让他觉得不好受。即使得到了二两银子,却是人家施舍的。父兄在世时,他断然是不会拿的,但人到了困境,果然就没了尊严。
「哥,那我去给黄掌柜送帽子了,你好好休息。」
宝莹说道,起身收拾了物品,就离开了。
「不知道上次的帽子卖掉没有,卖掉就买点米吧,家里快没米了。」
离开前宝莹还喃喃自语道。她小宝生两岁,却已十分的懂事。
两日后,宝生的脚好了许多,走路无须再一瘸一拐。
宝生没再去港口当脚力,他实在是做不来,而且一旦摔坏了货物,那后果又不堪设想。但家里贫困,不去挣钱就得全家人挨饿。
宝生幼年时,读过一年私塾,后来也曾在纸行里做学徒。因家里变故,需要有人谋生,宝生才离开了纸行。做学徒是没工钱的,且得花费多年时间才能学门手艺。
像宝生这年龄,且识字不多,只能当佣工与跑堂,其他的,人家也未必要。
与状元街临街的是一条叫落珠街的商肆,繁华程度更甚于状元街。林立着众多酒楼与珠宝、香料、玉器行,这里是刺桐城最热闹的地方。
景泰酒楼的东家是位回人,酒楼的菜色也比较独特,附近又是番坊,除了大量的宋人食客,也有不少番人,所以生意极好。
番坊,是专门为定居于刺桐城的番人所划分的区域,内设有番长。番人若犯罪,宋人衙门一般不处置,都是交由番长用他们异国的法规去处置的。
宝生的母亲娘家姓丁,本也是一支定居于刺桐城的回人后裔,只是几百年的汉化,唯一保留的是回教的信仰,回人衣着与言语并未保留。
宝生却懂点回语,宝生年幼时常跟随母亲去艾苏哈卜清真寺礼拜,由于宝生聪慧,十分讨艾哈迈德阿訇的喜欢,阿訇曾教过宝生用回语读经文,只是宝生学的也不多。
酒楼的跑堂生活,并不轻松,一天忙碌到晚,工钱自然也不比出卖苦力来得多,但不用挨饿是肯定的。
将食客安置好,点了菜,下楼去伙房吩咐,然后再返回二楼招待食客。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再下楼去端菜。因为生意好,食客众多,往往招呼不来,时常被客人催促。有些食客倒是挺有礼貌的,有些则极其粗暴,甚至破口大骂,动粗。
「跑堂的,我点的菜呢?」
宝生刚将菜端上二楼,就听到靠窗户的食桌上有人怒道。
将菜端上桌后,宝生匆匆朝叫唤的客人走去。
「客官,你点的是什么菜?」宝生平和地问道,这桌子并不是他负责的,而是另外一位跑堂富贵的。
「什么菜?现在倒来问我,你没长脑子?」
一杯清酒扬在了宝生脸上,宝生平静地抬手擦拭,然后看向这位衣着光鲜、觉得被人怠慢的男子。
「客官,菜来了!菜来了!」富贵急忙端了碟菜,赶了过来。
宝生见此便转身离开了,即使他的领子被酒弄湿了,因愤怒手在袖子下颤抖着,但他也只能默默离开。除了他并不想丢饭碗外,另外也在于他知道只要他处境如此困顿,他无论在何处都是卑微、软弱的。
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