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又开始沉默,他们之间如今似乎总在沉默,长安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撑着坐起来,有点负气地说,“我饿了。”
也不知道是在气自己,还是在气柳絮。
夜风拂过带出凉意,两道人影相对而立。
“明日就走?”陆遥有着读书人的温和,语调能把一个问句问成陈述句,长安喜欢这样的温和,点头嗯一声。
“日子可真快”,陆遥抬手摸了摸长安的发顶,像是安慰,他知道孩子的情况,长安没有特意隐瞒过,只要先生问起就会捡着情况说,如果没问便不说,起码看起来十分坦荡。
“先生,一点心意,这些时日叨扰先生了”,长安左手提着一小袋水果,不多,但是他在路上精挑细选的,价格跟小贩磨了好一会儿。
陆遥挑眉,他难得做这么个表情,曲起一指轻轻敲了下孩子的额头,“辞行便辞行,怎么还这般生分”,说着却也不客气地接过东西,他知道这份心意的珍贵,“进去坐坐吧。”
他瞥了眼长安的右臂,顺势去拉长安提着东西的手把人引进门,学堂这会儿关门了,长安去的是先生的住处,时日虽短,因着长安好学,身世虽苦却十分懂事,陆遥私下里会多教他一些,心里也偏爱长安一些,只是面上做得和煦,不叫长安觉得是可怜他,反而让长安更愿意亲近他。
长安本想谢过先生就回去,省得露馅,此刻却只能乖顺地任先生牵着,沿途还仔细瞧了瞧院子,往常都是在学堂见,但学堂偶尔会闭馆,先生都会提前知会,又担心有时突发情况,所以也给学生们留了住址,说有什么不懂的学问若是学堂没开可以到住处寻人。
这是长安第一次拜访先生的住处,是一处小院子,位置不算偏僻,穿过的小院子里种着梅花树,瞧着幽静又雅致,十几步的距离就到了堂前,厅中正方挂着一幅画,画的风景长安没见过,但他觉得很好看,“那是闲时的画作,之后静不下心来作画,便一直挂着。”
察觉到长安又瞄了瞄画,陆遥打趣他,“想看就好好看,瞄着看多累。”
“先生这画的是哪儿的景?”被调侃的长安索性光明正大地盯着看,不只看,还顺势问起了源由。
“唔...”陆遥沉吟了一声,长安以为先生是忘记了,“江陵。”
长指点在画的一处,“看到了吗?”
指节沿着一处细细的线在画上蜿蜒,“这儿是江陵河。”
这是读书人的手指,指节修长,干净漂亮。
长安原本安稳地坐着,闻言微抬起头往先生指的方向看去,静等着先生的下文,陆遥眼尾稍挑一些望过去,微顿了下,止住话头,长安侧头,是个疑问的姿势,“先生?”
陆遥没了往下说的心思,抬手虚按住桌上的茶盏,试了试温度,方才长安来之前他正煮着茶,他轻笑一声,“只是想起方才你到的时候正煮着茶呢,这会儿的味道浓了些,可想试试?”
长安也不去管先生怎的突然说起茶,从善如流地点头,他其实并不懂茶,既然先生说试试,那便试试吧。
茶水顺着舌滑入喉间时带着点淡甘的茶香,还没来得及咽下的时候苦味却开始回拢,长安不防被呛住,急急掩袖咳了起来,仓惶间唇上结痂的伤口还险些扯裂,只想不着痕迹地掩盖过去,陆遥也被这动静吓一跳,探手过来轻轻给长安顺着背。
“先生,天色不早了,娘亲还在家中等我回去,学生就不久留了,先生明日还有课,也早些歇息”,袖子虚虚掩着轻咳,声音听着有点闷,陆遥也不拆穿,起身送人出去。
长安向先生见礼作别,掌心一暖,被塞进一个锦白绣袋,随着放置的动作传出清脆的响声,是瓷瓶的撞击声。
晚风扬起两人的发,鼻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茶香,又甘又苦,“这是回礼,此去也不知何时能再见,路上难免有磕碰的时候,带着以备不时之需”,没有问右臂是不是受伤了,也避开了唇上隐秘的伤口,这是陆遥的体贴,他知道这个孩子的要强。
平日里长安惯爱微微收着下颌,低着头垂下眼帘,那是温顺听话的姿态,加之身高的差距,陆遥只能见着那孩子的发顶,若不是方才抬起头来看画,唇上的伤根本发觉不了,可陆遥知道,那双垂下的眼眸里藏着坚忍和克制,陆遥在心里叹了口气,柔和动作间带着对晚辈的疼惜。
还是被发现了。
长安低着头,任那带着暖意的手掌轻轻抚着发顶,眼眶不受控制地涌上热意,他撑着眼睛死死忍住,要将那股汹涌逼回去。
“长安”,陆遥抽回手,唤他,“明日何时动身?”
“以往都是用过午饭后,退了住处,约莫申时动身”,长安郑重地将先生的回礼揣进怀中,如实作答,陆遥见他这副模样,笑意松快,“如此,明日动身前来一趟学堂可好?今日你没来,砚歌和江夏还问起你,都当你是不是寻了旁的地方玩儿去了。”
江夏就是那个逗长安在窗外听学的孩子。
长安没想到学堂里除了那下学爱堵人的小霸王还有人记挂着,便应承下来,平日里除了先生,数这两个孩子说得最多,虽然大多时候都是这俩斗嘴,其他人围观,程砚歌平素一派小大人模样,不知为何遇上江夏总被激得要同她理论上几句,江夏又是个爱逗人的,见着程砚歌同长安性情还算投契,就连着长安一块儿逗,觉着乐趣翻倍,一来二去也会多说上几句。
“长安”,江夏性情飞扬,瞄见跨进门口的长安就挥着手大声喊他,学堂里其他下学的孩子这会儿走得零零散散,赶着回家的都没来得及看清长安就匆匆擦身而过,长安怕先生久等便在门外听着动静,特意掐着下学的时辰进门,被江夏那一声吼得瞬间抬头。
少女眼神清澈,如晨光照耀下微风拂过的湖面,泛起粼粼波光,洋溢着灵动,她身侧还坐着一个俊秀少年,被这近在咫尺的大吼震到耳朵般,秀气的眉微颦了下,很快又松开,已经能熟练地开口呛人,“声量小些,耳朵都要震坏了。”
江夏撇撇嘴,不以为意地丢下一句,“哪个的耳朵像你这么娇弱。”
就往长安的方向踱去,程砚歌从善如流地跟过去。长安难得勾起嘴角笑,这俩斗嘴其实也挺好玩儿的,抬脚往书堂走,右肩却被按住,长安的伤口还隐隐泛着疼,下意识颦了眉回头,是前几日下学堵了他几回的南临小霸王。
小霸王见长安面色不善,以为自己下手力气重了,抽回手,嘴里却不饶人,“小木头,昨儿去哪快活了,不会是被我堵怕了吧?”
没个正经,开口就是快活,长安不理他,如以往被堵的时候一般,小霸王却来劲儿了,仗着个子高一些,越过肩膀伸手摁住长安的发顶就要往自己的方向扯,“就不兴得你跟个木头一样,每回都不回话,多没意思”,当着先生的面也毫无顾忌,无法无天。
“柏仲轩”,两道声音刺过来,江夏明明是这些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此时却像只护崽的雌兽,直直瞪着小霸王,瞧见长安的脸色,以为柏仲轩使了力气把人摁疼了,“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丢不丢人?”
长安挥开柏仲轩的手,也不恼,抬手示意赶上来帮忙的江夏和程砚歌无碍,转过身望了一眼柏仲轩,连话也没有,这副不痛不痒的模样实在叫小霸王气结,你倒是给点反应,被欺负的人反倒一副看戏的模样,搞得自己倒像个唱戏的,先生怎么就偏生对这么个木头青眼有加。
柏仲轩不服气,他哪里比不过这个小木头,也不看长安,眼神越过书堂却见先生背着手注意着这边的动静,他本来有些得意,闹了长安这么些天先生不也没出声帮忙么,看来也并没有多偏爱这个小木头嘛。
“仲轩,长安今日是来辞行的,别闹”,柏仲轩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先生言辞间的责备之意,就被这个消息砸得没了声响,程砚歌反应过来,声音却被江夏盖过去,“你要走?好好的做什么要走啊”,这回反应神速地指着柏仲轩,“是不是小霸王总欺负你,你烦他才要走。”
柏仲轩浑然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怎么还被无端中伤,不应该啊,平日里逗弄不过是气不过先生不着痕迹的偏爱,也没伤着人,况且人家从来不予理会,怎的就突然要走?
“你...”他不自在地瞧着对面的长安,也想问长安为什么要走,又拉不下面子,“你倒是说话啊”,毕竟年少,在家中虽恃宠惯了,也并非只晓得玩闹,大事上总还是有些分寸,乍听长安是辞行的,本以为会高兴,心中却升起股怅然若失的失落感,他没来由地烦躁起来,好容易找到点乐子,怎么就要走了?
他们对长安的情况并不知情,只当是哪家的孩子贪玩跑来学堂玩儿,长安在学堂中存在感不强,性子又沉静,除却第一日躲在窗边听学惹得学生们引颈观望,若不是江夏跟程砚歌斗嘴的时候喊着长安名字的次数越来越多,堂中几乎不会有人去留意还有这号人物。
“此番不过途径南临,并非为了定居。”
陆遥招呼他们在院中坐下叙话,桌上还摆着些零嘴,程砚歌和江夏便一边垫肚子,一边问长安接下来的打算。
府上的小厮已在书堂院外等着了,陆遥招呼人坐下的时候,柏仲轩只行了行礼,“母亲在府中等着学生回去用膳,学生就不久留了”,小霸王对着先生总会收敛些,转身跨出院门时耳边听见长安的声音,“淮安。”
柏仲轩回到府中时,柏晟竟难得在家用午膳,正和秦幼清叙话,柏仲轩见了礼,“轩儿回来啦,快过来用膳”,转头跟柏晟说,“正巧今日你在,也可同轩儿聊聊近来在学堂的情况。”
柏仲轩不乐意应付他父亲的老生常谈,心想近来顾着敲打小木头去了,那小木头今儿个还要跑了,面上却规矩地起筷用膳,等着柏晟发问,“今日先生都讲了些什么?”
“樛木”,话一出口他才回过味来,原来先生今日讲这课是这个意思,转念一想,所以先生早就知道小木头不会久留,平日才会多提点一些,柏仲轩百无聊赖地挑着碗里的米,五味杂陈。
“诗经?”柏晟停了筷,表情有些微妙,“到底是文人。”
他想不明白柏仲轩当初百般折腾请来家中授课的先生,转头却闹着要去个破书堂听学是个什么意思,任性也该有个限度。
“父亲这话说得”,柏仲轩不乐意,索性也搁了筷,“先生谦谦君子,从不以平民百姓为轻,更不因朝廷贵胄折腰,孩儿敬佩他。”
“先生就教得你对父亲说这番话?这些你那先生教得,宫中的先生也教得”,果然,七弯八绕还是为了让他进宫听学,柏仲轩不爱听宫中文官的之乎者也,满口仁义道德,那袖中却藏污纳垢,撕开了全是肮脏心思,他年纪不大,但自小耳濡目染早已对此不屑一顾,在他看来,陆遥的风骨才值得他钦佩,文人又如何,宫中哪个有先生这般风姿。
柏仲轩彼时还不懂柏晟的苦心,朝堂之上的腥风血雨不比江湖市井的恩怨情仇,身居高位的上位者脚下踩着无数人的尸骸,能够稳居朝堂的权臣不比战场厮杀的将军容易多少,这宫墙高筑的金銮殿上站着的绝对都是能人,能够保柏家长盛不衰的是权臣,也许还可以是文臣,却绝不会是不懂朝堂规则空有风骨的文人。
“胡闹也得知道分寸,以往你闹也便罢了,此事不是同你商量,下个月便入宫听学”,柏晟扔下这句话就出门去了,到底积威已久,南临小霸王此刻似被拔了爪子的幼虎,紧抿着嘴没敢冲撞,这顿饭不欢而散。柏仲轩沉着脸,不甘又委屈,“今儿是刮的哪门子妖风,怎么尽给我找不痛快”只能对着秦幼清卖乖,“母亲~”
秦幼清看着孩子的脸色精彩,摊了摊手表示这次柏晟是铁了心,身为母亲她也爱莫能助,只能捡起方才没聊完的话头想着顺顺柏仲轩炸起的毛,“学堂里近日可是有学生离开了?”
寻求安慰的小霸王不防被这话扎了神经,眼前不知怎的浮出了那小木头背身朝先生走过去的身影,也没答秦幼清的话,只问道,“母亲去过淮安吗?”
小木头此刻正起身告辞,出来有一会儿了,柳絮还在等他。
“淮安离这儿还有些距离,出了南临往东走,大约还有六七日的脚程才能到,沿途会有一个林子,林中夜间会有兽类出没,若是不赶时间的话便绕道别的路走,虽说要花上多些时日,好歹安全,若是赶时间得从林子穿过去,赶巧到那儿的时候入夜了,便找个住处先歇下,待白天再跟着行商经过的队伍车辆走会安全些,记住了吗?”
叮嘱了事宜,陆遥将一个包裹递给了长安,长安不动声色地掂了掂,唯恐占了先生便宜的神色把陆遥逗笑了,“只是两本游记,我看完之后便搁置了,你带着路上看,权当解闷。”
长安眼睛瞬时亮了,他平日里喜好听先生讲山湖风光,云游事迹,这同以往跟着柳絮漂泊不同,那是游历江湖,遨游天下的逍遥,是长安向往的自由。
“长安,等我们都长大了,江湖再会,到时我去找你玩儿啊”,江夏潋滟的眸光中满是憧憬,话里有着仗剑走天涯的气势,许诺的神色仿佛那是件多容易的事情,“届时长安都不知身在何处,你又要哪里去找”,程砚歌此时还不忘呛她,看着长安说,“不过...望有缘再会。”
道别之后,他们也不动,望着长安离去的背影,年少时总将每一场离别都看得很重,江夏突然开口,
“我们...会再见的吧?”
“也许...”程砚歌沉默须臾,又加了一句,“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