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慕白抬头,与殿上冥君对视,丝毫不惧。
冥君坐在六十级阶梯之上,一袭墨色长袍,沉稳端重,几近与黑夜融成一体。他一手搁在桌案,一手放在膝上,坐得很是端正。
听了邵慕白的话,他从容颔首,“讲。”
地府的蓝色幽火隐隐绰绰,穿过半透明的鬼魂,在没有影子的地上跳动。
邵慕白的眸子闪着亮光,道:“我回去之日,必须是我与段无迹初见之时。”
“段无迹?那个与你一同坠崖之人?”
“不错。”
对冥君而言,这不过是弹指去灰的工夫,故而他听了邵慕白煞有介事的“条件”,反而笑了,“本君允许你提个稍微贪心点儿的。”
邵慕白心意已定,“不,我只这一个心愿。若你办不到,那么先前提的种种要求,我便当刮了阵风。”
冥君耸肩,“看你的生平,虽然在武林建树不少,但感情上也不像个痴情种。现在这般执着,本君倒是意外。”
他从大殿的台阶下来,“罢了,人心不定,情愫芜杂,即便天帝也没把握参透,本君还问来作甚?不过么,你执意如此,本君便允你这一诺,便当作是给你的见面礼。”
邵慕白颔首,朝他深深作了一揖,“多谢冥君。”
他迫不及待想见段无迹,转身离开,欲跟着鬼差一同去那重生之镜,却被冥君唤住。
“等等。”
“怎么?”
“你回到过去,但过去之我未必认得你。”
冥君的右掌在半空一旋,一泓蓝光划过,邵慕白手中便多了一枚指环。
“这是?”
“信物。”
冥君定定看着他,分明是很重要的事,他却说得云淡风轻。
“待你擒拿厉鬼向本君复命时,拿出这枚指环,本君自会相信你的话。”
邵慕白瞧着掌心的指环,微微蹙眉。那指环通体银白,宛若人骨,将周围的光亮都敛了去,无端端透着一股森寒。
“看来这东西很重要。”
“这是自然。你需谨慎保管,否则,你,本君,乃至整个冥界,都会遭受灭顶之灾。”
邵慕白盯着那东西,指节收拢,将它包在掌心,抬眸,朝冥君笃定一笑,“好。”
冥君望着他陡然化成飞烟的背影,平淡的眼神渐渐褪去,多了几分凝重,喃喃自语道:
“白祭,希望这次,你不会让本君失望。”
“白祭”,说的是邵慕白。
白祭降世,万鬼夜哭。
这个响彻万古的名号,冥君只在私下说起。除了他和那人,泱泱六界,漫漫苍穹,再无第三个明白“白祭”与邵慕白之间的联系。
“这位......大人?”
前世镜旁,邵慕白对着身旁的鬼差措辞了好半晌,才叫出一个尊敬又不失端雅的称谓。
“何事?”
那鬼差无面无眼,只一张斗篷盖着,头颅藏在宽大的帽子里,似一口深不见底的渊井。
邵慕白问:“大人掌管游魂,可在最近见到段无迹的魂魄?”
鬼差道:“你乃自尽,段无迹乃他杀,你们二人先后赴死,时间虽近,却不属于同一类鬼魂。他不归我管。”
他的声音低哑,如幽静山寺的青铜钟,没有起伏,亦没有感情。
“但他对我委实重要,大人可知他此刻魂归何处?”
“不知。或许已经喝下孟婆汤转世,或许不忍心忘记凡尘往事,选择投身到忘川河下,永生永世做个鬼魂。”
冥界有个规矩,到了忘川河边,鬼魂皆有两个选择,要么,喝下孟婆汤,忘记前尘种种,投胎转世。要么,舍不得前世各种牵绊,投到忘川河下,记忆永不磨灭,却也永不能转世为人。
是去是留,全凭自身抉择。
鬼差见他急迫,甚至急于重生,于是问:“你找他做什么?”
邵慕白垂下眸子,眼中愧疚,“方才经历了生离死别,他去的可怜,我想见见他。”
“他去哪里,重要么?”
“很重要。”
鬼差顿了顿,道:“你马上重生,一切都将复原,不论他去何处,总归会回到你们初见之地。现在跟他见面没有任何意义,且还làng费时间。”
邵慕白多了两分执念,幽幽道:“我心里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他,这问题解决了,我回去才能护好他。”
这疑问委实困扰了他许久,乃至过完一生都没想明白。
鬼差沉默了片刻,道:“我对你们的事不感兴趣,但冥君既然从万千鬼身中选择了你,想必你也有过人之处。看在今后你我共事,一并侍奉冥君,那么我也有义务提醒你一句。”
邵慕白微微躬腰,“请大人示下。”
鬼差抬了头,道:“有回chūn之法,何苦拘泥残境落花?”
这话冷不丁说出来,让邵慕白一下子愣了。
这是典型以物晓理的说辞。
回chūn复原,自然指的是重生,一切回到初始状态,落叶生回枝头,破镜重归完好。残局也好,美景也罢,所有后来衍生的东西都尽皆消弭。若人有心,顾惜该顾惜的人,谋划该谋划的事,总好过从前不懂情深,不知所谓。
那残境落花,又说的是什么?
铁定不是指段无迹,因为这人一直鲜活,性格清晰,从未凋败。
凋败的,是他们之间的感情。
他们二人相识相知,最后却形同陌路,落个千人唾万人骂的下场。他误会了段无迹一辈子,也负了他一辈子。
人生是一场回不了头的棋局,而他的无情和任性,生生把这棋局变成了死局。回到过去,再拾起这段感情,他定是要百般顾惜段无迹,将他放在心尖上宠着,不让他受这般苦楚。
回chūn,自是感情回chūn,一切重头开始。
这句话恍若灌顶的醍醐,让邵慕白茅塞顿开。
既然一切可以重来,他为何还要纠结于当下,去找被伤得千疮百孔的段无迹,讨一个再在伤口上撒盐的答案?
既然段无迹还是那个段无迹,既然重生可以抹去小魔头的所有伤痛,他这揣在心底的疑问,为何不能回到过去再问?
甚至,可以直接从根源扼杀这个疑问,不让它生根发芽,不让段无迹受到任何伤害。
邵慕白心口豁然,凝重的眉头陡然舒展了,深深朝鬼差作了一揖:
“在下明白,多谢大人提点!”
要说通透,还是这些鬼神通透,一个掌管游魂的鬼差都能说出这番道理,可见冥君的境界之高。
鬼差对这称赞并未在意,只是轻轻点头,抬手在前世镜一挥,镜面骤然生了一团黑雾。
少顷,黑雾散去,平滑的镜面成了一汪湖水,隐约可见涟漪。
“时辰到了,冥君的命令不可违抗。”
邵慕白觉得地府的人很讲究效率,从不把时间làng费在没用的事情上。什么时辰做什么事当真安排得清清楚楚,一刻冗余也没有。这让他觉着有那么点无趣。
“还未请教大人名号。”
邵慕白见四周黑雾渐浓,明白鬼差已经念了法术,于是赶忙问了最关键的一点。之后,在黑雾逐渐弥漫视野,身子彻底融进前世镜之前,他隐约听见烟雾中传来的低哑的两个字:
“知鬼。”
这两字虽被风chuī得缥缈,却也听的真切。
彼时,邵慕白将两件事记在心里:
一者,这个看不见面容却语出不凡的鬼差,叫“知鬼”。
二者,他马上重生,就能见到段无迹了~
邵慕白这样想着,心里美滋滋的。
尤其想到段无迹还未从小魔头变成大魔头,还未被伤痛磨砺出一身尖刺,还未说句话都恨不得把人戳死。还只是懵懵懂懂,涉世不深,宛如白纸。
于是,心里更是欢喜。
而且,他明确要求冥君将他送回初见时,也并非全无缘由。
他与段无迹的初见,是缘分,亦是误会。
那时,他刚学成一身功夫下山,揣着一个大侠的美梦,想做一番成就。
但奈何时乖命蹇,英雄之路并非一蹴而就。
那时天降蝗灾,百姓颗粒无收,壮志满满的邵大侠刚下山就饿得没了气力。
皆说,万事开头难。
皆说,凡事迈出了第一步,事情便成功了一半。
可谁又能料到,他这刚迈出去就崴了脚?
纵使老天爱欺负人,也不带这样扼杀少年美梦,泯灭一代大侠的满腔热血的。
于是听闻平教通过不法渠道囤了许多粮食,就算好了蝗灾一过,高价变卖从中牟取豪利时,邵大侠终于没忍住,潜进魔教仓库,准备盗几大袋红薯——美名曰,劫富济贫。
也怪他初入江湖,无甚经验。
乃至于他个人前去踩点时,刚进门就被发现了。
好巧不巧,发现他的人,就是段无迹......的手下。
彼时,他将七十二般武艺都使出来了,还是双拳难敌四手,败下阵来。
然后,少不了一顿胖揍。
好在被彻底打残之前,段无迹大发慈悲,冷冷道了一句:
“算了,本少主今日生辰,不想沾条人命惹晦气。”
放在其他人眼中,段无迹在关键时刻出声阻止,自然是他的救命恩人。但彼时邵慕白年轻气盛,又加上出师以来一件正事没成反而频频被揍,心里便对平教,以及那个戴着面具说话冰冷的“少主”,都没什么好印象。
何况......这杀千刀的劳什子“少主”,居然嫌他这武功盖世的邵大侠晦气!
所以,他想回到这时候。这次,不用武力,不偷不抢,光明正大从平教正门进去,递拜帖,拉门扣,用他这三寸不烂之舌,以理服人。
顺便,见见他这未涉人世的小魔头~
邵慕白在前世镜里穿梭时就打算好了,包括见到段无迹要说什么,做什么,甚至微笑时不能露齿一定要保持他风流倜傥的迷人形象。
然则,就跟多年前他出师下山一样,第一步刚迈出去,便一下子崴了脚。
所以,邵慕白重生回去,睁眼那一刹,看清周遭情景时,心里不由自主对冥君亲切道了四个字:
“去你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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