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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魂]惜时》作者:亂花

文案:

棋魂同人

小光重生回小学时代。

与佐为从头再遇。

再次经历那些曾经的历练。

终于达到神之一手的境界。

纪念我苦逼的(至今还会)被棋魂弄哭的青春。

【关于cp】

本文结局无cp,过程中有亮光有绪光。

接受不能的孩纸们小心不要点错了:)

内容标签:重生 天之骄子 灵异神怪 竞技

搜索关键字:主角:进藤光 ┃ 配角:藤原佐为,塔矢亮,绪方精次 ┃ 其它:棋魂

第一卷:少年篇

序章

成濑综合医院的病房内。

一个老人靠在病床上静静的看着窗外。

他的双手干燥整洁,指甲扁平干净,轻轻地搭在腹部,姿态随意地遥遥远望,尽管卧病在床,却还是隐隐地透露出一种难言的气势。

“老师,上星期约好的《围棋周刊》的佐佐木先生来采访您了。”打扮靓丽的棕发少女推门道,“现在让他们进来可以么?”

老人缓缓回头,盯着少女看了两秒钟,才轻微地上下摆动了一下头部。

一个青涩的金发少年极其紧张地走进来鞠了一躬,“老师好!在下是《围棋周刊》的佐佐木游助,非常感谢您今天接受我们的采访!”

老人笑了一下,含糊地说道,“你…好,……请…坐。”

“谢谢老师!”金发少年赶忙坐下并翻开了自己的小本子,“一个月前,老师突然宣布隐退,并归还包括本因坊在内的三项头衔,请问是有什么诱因吗?”

“我……病…了…”老人的听力和发音似乎都很困难,光是讲这样普通的句子,就让他面露纠结之色,“…反…应…慢…”

由于只拿到了三十分钟的采访许可,再加之在外面已经粗略地了解过了老人所患病症的情况,于是金发少年并不打算过多地纠结于这个问题,而是转而问起了更多人关心的话题。

“那么老师觉得谁最有可能取得这些头衔呢?”

老人咧开嘴笑了,“……你…知…道…”

“也是,毕竟是老师您与之争斗了一辈子的宿敌先生。”佐佐木也笑了,“那么老师您有什么话想要告诉那位先生吗?”

“…请…努…力……达…成…神之一手…”他说话吃力,停顿的地方很多,但那神之一手却说得很是流畅,不由得让人觉得那大概是他心中埋藏了许久的执念。

“哦?神之一手么?老师您这么多年一直在追求的就是神之一手的境界么?”

吃力的访谈在病房内继续。

与此同时,一位穿着和服的老人背着手走入了住院病栋大门。

“那个……请问您是来探病的么?”

老人笔直地站在那里,微微点了点头,“嗯。”

“那,请问探望对象的病房是…?”

“f1103。”

“请您出示一下身份证件,”小护士递出了来访登记表和签字笔,“并在这里进行登记。”

老人的手很稳,写出的字强劲有力,气势十足。

“啊,刚刚还有一位来自《围棋周刊》的佐佐木先生去看了f1103的那位先生,您可以先在这里稍待一下。”小护士接过填好的登记表和笔,“或者您也可以现在就搭乘那边的电梯到十一楼。”

“谢谢你,麻烦了。”老人颔首轻声道。

说罢便朝电梯走去。

“哦?最高兴的事情是通过职业棋士的考试么?那么请问老师在整个职业围棋生涯中有没有什么遗憾的事呢?”

病床上的老人慢

悠悠地点了点头,“…有…一件事……”

“可以告诉我们吗?”

“…我…还…想……和……他……下…棋…”

佐佐木的身体前倾了些许,“请问是和谁?”

老人却缓缓转头看向了窗外那一片澄澈的天空,轻轻吐出了两个音节。

“嗯?”佐佐木没有听清。

老人又回过头来,看着的却不再是佐佐木,而是房门处。

棕发少女推开了房门,吐了吐舌头脆声道,“不好意思,老师,打扰一下你们的谈话。”说着让出半个空档,“塔矢老师来了。”

塔矢亮和进藤光,两位棋士互为敌手,难分轩轾。

几十年的对手和朋友做下来,已然形成了一种旁人难以领会的默契。

是以未待塔矢说话,躺在床上的进藤就兀自开口道,“……请…拿…一…下……棋…盘……”

佐佐木愣了一下,“诶?”

“请帮我们摆一下棋盘。”塔矢走到进藤病床前坐下,用平淡的口吻向身旁的年轻记者要求道。

“……好…久…不……见……亮…”进藤老人咧开嘴笑了,“…终…于……可…以…拿…到……本…因……坊…了…哦……”

日本围棋界七大头衔,王座、天元、十段、棋圣、名人、碁圣六者在这两人手中兜兜转转,互有胜负,唯有本因坊一衔,自进藤击败绪方九段收入囊中后,就再未失去。

“……”自幼就不擅长这等嘴上功夫,塔矢双目微合,不置可否。

佐佐木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赶忙起身将摆在一旁的棋盘和棋子搬到了进藤面前的小案上。

等他基本摆好,塔矢就开始放子,只听“啪嗒”、“啪嗒”的声音不停响起,不过短短数分钟,棋盘上已然呈现出一场胶着着的战役。

“我封的那一步棋是在…这里。”塔矢落下最后一颗白子,双眼平视对方,“该你了。”

这是本因坊挑战赛的最后一局,进藤执黑先行,塔矢中场封棋,待到再要开局的时候,进藤却已经因厥倒被送进了医院,紧接着传来的就是此人退役并放弃所有头衔的消息。

——即是说,这是他们两人之间,未完的较量。

“…啊…”进藤叹了口气,“……可…能……会…很…慢……哟…”

“我等你。”

进藤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的时候,整个人身边的气氛都为之一凝,他思考了片刻,沉声道,“十7。”

塔矢帮他落下了黑子。

两人有来有往地下着棋,佐佐木小透明在呆愣了约两分钟后恍然大悟地开始记棋谱。

嗯…标题就叫,棋神之争——坚持未竟的决战!

他一边记着棋谱一边神游,浑然不知自己的这番巧遇若是让个棋士撞上了会有多么的心存感激。

两人十分专注,每一手棋都要思考上好几分钟,进藤碍于病情,甚至考虑着考虑着就超过了半个小时。

但这一局棋在塔矢封盘之时就已过中盘,纵是再怎么慢悠,盘面也还是渐渐明朗了起来的。

尽管佐佐木这个废柴看不出深浅,一直等着一子又一子的落下,但对弈着的两人却是无比清楚,这盘棋,已经分出胜负了。

“…恭…喜……呐…亮…”(…お…め……で…と…う…、…ア…キ……ラ…)

“…继续……加…油…哦…”

因进藤光的突然离开,整个棋坛都混乱了一阵。

一切原本由进藤光占据了席位的活动都要进行相应的调整,比如正在进行的几大头衔挑战赛,和类似的对外交流赛,直把日本棋院忙了个焦头烂额。

在《围棋周刊》署名佐佐木的那篇带棋谱的专访放出来之后没多久,塔矢亮战胜了由日本棋院协调出来的原挑战赛准资格者伊角慎一郎,夺得本因坊头衔。

于是,从2009年开始,自打败绪方九段后一直占据着本因坊一衔的“第三十一世本因坊”进藤光从棋界退隐,而挑战者塔矢亮则终于问鼎本因坊宝座,完成了他早该完成的“大满贯”。

就在塔矢亮达成大满贯后的一个星期五,原棋圣·十段·第三十一世本因坊·进藤光逝世了。

进藤光,今年十二岁,叶濑小学六年生。

由于社会学考试只考了八分的关系。

现在,身无分文。

于是他拖着青梅竹马的藤崎明吭哧吭哧地爬进了爷爷的储藏室,妄图找到一些什么可以拿出去卖的好东西。

在他翻箱倒柜了好几分钟之后,终于发现了他梦寐以求的值钱货——一个落满灰尘的围棋棋盘。

“嘿。”他兴冲冲地把棋盘从一堆杂物里弄了出来,摆在了略宽敞点的位置。

“啊,我见过这东西。”藤崎明弯下腰来打量了一番,“是五子棋的棋盘。”

“傻瓜!这是围棋的棋盘!”进藤光吹了吹盘面上的灰尘,“这东西很旧了,大概是爷爷以前用过的。”说着又拿起来看了看底部,“最近时兴旧玩意,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你擅自卖掉它可以吗?”藤崎有些担心。

“不要紧。”进藤嘿嘿笑着,拿起抹布擦擦擦,“不过这棋盘好脏啊,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嗯?哪里啊?这不是挺干净的吗?”藤崎明坐在了棋盘旁边,伸出手指在棋盘表面点了一点。

“这里啊。”

“哪里啊?”

“这里嘛!”进藤有些用力地戳了戳污迹的位置。

『你看到了吗?』一个轻柔的男声响起。

“我早就说看到了啊!”

『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哎——?”进藤光感受到了些微的不妙。

『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吧。』

“我真的看不见什么脏的地方…”藤崎明撅着嘴抱怨,却见进藤倏地站起来大声道,“是谁躲在这个房间里?到底是谁?是爷爷吗?别藏头露尾的,快出来!”

“别胡说!小光…别说这种吓人的话!”听得头皮发麻的藤崎明也跟着站了起来,“我…我先走了…”

『找到了…』

『我终于找到了!』

『全能的神呀,感谢你。』

一个黑发白衣的身影出现在棋盘之上。

“鬼呀——!”被吓得大脑短路的进藤连逃跑的意识都没有了。

『我终于再一次——』

『再一次…』

『回到尘世了——』

只见那白衣的鬼魂感慨地闭上了双眼,而后,进藤光便觉脑仁一疼,竟是控制不住地往下倒去。

“砰咚”一声闷响。

已经开始下楼梯的藤崎明条件反sh_e地回头一看,就看见晕倒在地的青梅竹马,又想起他之前说的那些吓人话,登时就汗毛直竖地放声大喊道,“爷爷!小光晕倒了!”

……

『你是谁?钻进我的身体干什么?』

『对,我是在你的思想里。』

『思…思想?』

……

进藤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

己正睡在小时候爷爷家的床上,旁边还坐着木着一张脸喝着茶的爷爷。

他愣了三秒钟,第一反应是:闹鬼了。

第二反应是:诶不对,我也死了。

于是他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嗨,爷爷,你来接我?”

他的意识尚且混沌着,没能发现到那屁股底下竹席传来的凉凉感觉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单纯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而早就死掉的爷爷是来接他的。

“接你个头!”没想到理应带他走的爷爷顺手就拍了一记他的后脑勺,“你晕倒在仓库里,要不是明明来叫我,你妈就得给你上报失踪人口了!”

“痛——!”他条件反sh_e地抱头叫道,心下却不由得顿了一拍。

…怎、怎么会…痛呢?

他猛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

这小小的,青涩的,稚嫩的身体……

——嗯!?

他的心脏不由得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难、难道说……?』

『难道说什么?』那是一个曾被他刻意掩埋在记忆中很久的声音,在跨越了数十年的岁月光yin之后,再一次地,响彻他的耳畔。

他动作极大地回过头去,就看见那个一袭白衣的长发男人略带好奇地站在他的身后,一如记忆中那般的纤细美丽。

在那个阳光照耀的午后,承载着的苍老灵魂这个稚嫩的躯体默默地红了双眼,掉下眼泪。

『さ…い…』(sa…i…)

忙不迭地一边帮他揉脑袋一边哄他的爷爷不知道,惊讶地绕着他劝we_i的佐为不知道,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这么个温暖明媚的午后,毫无征兆地,就那样不顾一切地大放悲声。

撕心裂肺得,彷佛在哭诉着一辈子的想念和悔恨。

哭了约莫十来分钟,进藤光才勉勉强强地止住了自己的哭意,一边跟爷爷打马虎眼说自己是被仓库里的东西吓着了,一边隔几秒就要瞟一眼那位东转转西转转的‘十万个为什么’先生。

等到爷爷终于相信了他那套瞎编乱造的说辞,留他下来吃过晚饭之后,他才终于有时间可以一个人独处——不,应该说是,终于有时间可以和某只鬼魂单独聊聊了。

于是他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地上,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我是进藤光。”说罢,按膝躬身行了一礼。

这是很常见的礼节,因此佐为只是愣了一下,就也照着规矩回了一礼,『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我是藤原佐为。』

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生动面容,心理年龄已经五十六岁的进藤光心底不由得又狠狠酸上了一记。

但他很快就收拾好了起伏不停的心绪,笑着低声道。

“我知道,你有很东西想告诉我,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

“但现在,我想先跟你下一局棋。”

他们用的是爷爷丢在衣柜里的简易棋盘和便宜棋子,看上去像是很久没用过的东西,已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互先开局,贴目5目半。”

『贴目?』

“因为黑子的先手较为有利,所以白子一开始就可以得到5目半。”小光用纸巾擦着棋盘,“换言之,如果棋盘上是50目对50目,那么白子就赢5目半。”

『哦?5目半…』

“这是现代棋坛的规矩,更能

平衡双方实力。还有人提出过要将贴目改为6目半。”小光抓了一把棋子,“来,猜子吧。”

『双。』

“二、四、六…十三,我先。”说完便将黑子拿到了自己右手边,白子拿到了左手边,动作流畅得像是做了千万遍一般。

“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

能够再跟佐为下棋这件事实在是太出乎进藤光的意料。

因此尽管他已经非常克制自己的情绪,这盘棋下到终盘的时候还是以半目的差距告负。

“谢谢指教。”

『谢谢指教。』

他就这么将棋盘摆在那里,也没有什么收拾的意思。

这一局棋,前期的佐为还有一点下指导棋的意思在那里,出手并不怎么狠辣,再加上有5目半的贴目在那里,黑棋先行的优势也就并不构成障碍了。

但是十来手过去之后,他就感觉到佐为的气势为之一变,开始实打实地把他当对手看待了。

他当时在心里想,我用了四十余年的时间来追赶你,尽管抵不上你千年光yin那么漫长,但好歹…还是让你从心底里开始正视我的存在了。

不仅仅是好友或徒弟,更是一个与你势均力敌的,可以一同追逐神之一手的境界的好对手。

他们俩就这么一直面对面坐着,半晌,两人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噗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小光!你在笑什么呢!”只笑得隔壁的隔壁,正安心看电视的爷爷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给吓了一跳。

“你跟我想象中一样…不,是比想象中更厉害。”进藤扒了扒自个儿金黄色的刘海,“这一手小飞走得恰到好处,不仅化解了我的攻势,还起到了牵制我下一步棋的作用。”

『你的应对非常好,对这一面的补实令我失去了更进一步的可能xi_ng。』佐为拿扇子隔空点了几处棋子,『还有这一手、这一手和这一手,总揽大局的作用非常明显,下的时机也恰到好处。』

“我倒是觉得这一手可以下在这里,然后再这样…就不用弃掉这两子了。”

『你要是这样下的话,我可以下在这里…你的大龙就有危险了。』

“怎么会!我这里可是一直守着的,你绝对切不断。”

『我可以下在这里。』

“你要是下这里的话,我就可以下这里…”

两人你来我往争了半个多小时,终于颇有默契地对看一眼,抿嘴一笑。

“很高兴见到你,佐为。”

『我也是,小光。』

进藤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仅没有死去,还回到了刚遇到佐为的时刻。

——那个青涩的、愚蠢的、幸福得难以形容的时刻。

但是,既然有了从头再来的机会,他就一定会把握好每一分、每一秒,让这一次的生命,不留任何遗憾。

那些曾经有过的悔恨、彷徨、失落和迷茫,再也不要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这一次,他不再惧怕显露佐为的实力,不再惧怕被掩藏在佐为的光芒之下。

因为他有信心能追赶上佐为的脚步,能成为他的对手,共同探寻那神之一手的境界。

他的笑容自信阳光极具魅力,美好得不像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坐在他对面的佐为却没来由的感觉到一阵令人窒息的心悸。

不知为何,他从这个充满自信的笑容中感觉到的,竟然是满满的酸涩和悔恨以及…一丝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歉意。

作为被这份歉意直指的对象,真天然呆藤原佐为表示非常不理解。

于是他拿着扇子在少年的眼前挥了挥,『还下棋么?

小光?』

出神的少年听到这话,立马就意识回笼,捋起袖子表示可以完全可以继续大战三百回合。

久别重逢的直接后果就是一晚没睡。

直到屋外深蓝的天泛起一丝浅浅的白,一直沉浸在对弈中的进藤光才揉了揉眼睛,后知后觉地想到:这是到了第二天了?

碍于他远离小学生活的时间着实太长久,是以在察觉到第二天到来之后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哎呀!作业没做!’而是:‘还可以先睡上一会儿再去研讨室…’

但他这个美好的愿望马上就被在底下大呼小叫的爷爷给打断了:“小光!快下来——!明明来看你了——!”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对面那只因为下了一晚上的围棋而亢奋不已的鬼魂,果不其然地看到了一双透着好奇的双眼。

『小光,明明是谁?』

藤崎明这个名字,他从小听到大,而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也一直陪伴他从小到大。从小时候的觉得她缠人的很,到后来的将她当作亲人看待,即使在她和三谷结婚后,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也没有疏远多少。

——直到…她因脑癌逝世为止。

进藤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勉强抑制住了眼眶泛红的趋势。

在不到一天的时间内接二连三地见到那些对他来说早已离去的人们,实在是太过残忍,又太过幸福。

但无论这重生是来自魔鬼的戏耍还是上帝的恩赐。

只要他存在于这世间一天,他就会活出他进藤光自己的人生。

——一个完全不留遗憾的人生。

好吧,见了明明之后,进藤光十二岁学生才真切地认识到他现在的任务其实是:上学。

上学,一个多么痛苦又多么幸福的词汇。

老师在黑板前讲得抑扬顿挫,口沫横飞。

进藤光将头靠在光l_uo的桌面上睡得异常香甜。

直到——

“进!藤!光——!”随着一声暴喝响起的,是教鞭狠狠敲打在桌面的“啪”声,金色刘海的少年先是下意识地擦了擦嘴角,然后再抬起头看向头带#字的老师。

“哟。”

又是一教鞭狠狠地抽在了课桌上,听着清脆的撞击声,周围的同学都不约而同地抖了一抖。

进藤光倒是淡定得很地从书包里拿出课本翻开到指定页数,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老师看他那闲适得过分的模样,说也不是气也不是,干脆一转头又走回了讲台上。

“进藤同学,你上来做一下这道题。”

进藤光抬头一看,是道很普通的初中数学题,他当初虽然是去做了了专职棋士而没有读过高中,但好歹也是把初中给读完了的人。

是以他没费多大力气就把题给解出来了。

这倒是让老师的脸色好了不少,“…好的,请回座位上去吧。”

『小光小光,我刚才一直在叫你,可是你睡得好熟哦!』佐为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对方那凑得极近的脸庞。

若是当初…估计会被吓得摔倒在地吧?

想起和这家伙磨合的那段日子,少年的嘴角不由得浮现了些许的笑意。

『那是因为我很困啊。』他在脑海中这样答道,顺便从书包里抽出了一张海报,『你对小孩子之间的比赛有兴趣吗?』

那是一张第19回少年少女囲碁大会的海

报,上面清晰地写着比赛举办的时间和地点。

进藤光不用想也知道这个家伙大概会大叫着说:『有兴趣!非常有兴趣!』或者还要加上丰富的肢体语言和期待到星星眼闪光的表情。

他对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熟悉到,即使是在他离开后不知多少年,仍然有可能在梦中惊醒,然后mo着已经泛黄的纸扇独坐到天明。

而之后某只鬼魂感动到飙泪的事实也证明,他对他的了解,确实是毫无偏差的。

放学之后,他特意跑了一趟离家最近的围棋店,打听了一下最便宜的棋盘的价位之后,又翻了一会儿新出的围棋周刊。

这正是塔矢名人风头最盛的时候,一打开围棋周刊就是天元战卫冕赛第二场比赛的棋谱和解说。

原本还围着音响惊讶得团团转的佐为,不一会儿也凑过来跟他一起看棋谱了。

这是一场非常中规中矩的比赛,两边走的都是稳健的风格,没有太过涉险的举动,但平静之下的暗涌却是相当之令人咋舌。纵观整场比赛,只要任意一方露出任何一点的破绽,就会迎来对方彻底的碾压,直至毁灭。

在塔矢行洋退役之后,进藤光在拜访塔矢亮时,也经常去和那位老人下棋,直到老人逝世之后,塔矢亮告诉他,在他的父亲眼里,进藤光一直是他期待已久的对手。

他这才知道,有这么一位长者,从他和小亮交锋——或是更早的时候——就开始关注他的成长,并将他作为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来期待。

这样的事实让他感动,也让他心酸得想要落泪。

……他所期待的人…其实是…

现在能再看到这位长者与他人的对弈——甚至可以说,能有机会与这位长者再一次地交锋。

他真是…何其有幸!

他将棋谱默记在心里,在佐为『再让我多看一会儿嘛!』的喊声里把围棋周刊放回了它本来的位置。

“哦?小孩子?”拉动纸门的声音响起,一位大学生模样的男生提着购物袋走了进来。

“你回来啦,店长。”看店的爷爷仰头跟他打了个招呼,又继续看他的定式手册了。

“恩,回来了。”被称为店长的男生拿起了那本围棋周刊,“你喜欢围棋吗?”

“很喜欢。”进藤光毫不忸怩地答道,这让一旁的佐为又开始兴奋地大喊大叫了“…哦…最近在举行天元战啊。”店长随意翻了两页,又低头问道,“你要买吗?”

“最近没有钱了…”金发的少年自嘲地笑了一下,“还是等下个月吧。”

他真是受够了因为考试没考好而身无分文的自己。

诶…等等!

他似乎…可以去围棋会所之类的地方弄点钱?

『围棋会所?那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可以弄到钱?』

糟糕!他的想法被佐为听到了!

“那,这个就送给你好了。”

“诶?”看着被送到眼前的围棋周刊,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进藤光有些不理解目前的状况。

“因为看你好像很喜欢围棋的样子。”男生挠了挠头,“我父亲也很喜欢围棋…只是他最近不太舒服,所以就由我来顾店…我想他要是看到你,也会这么做的。”

进藤光反应了一秒钟这段话的意思,感激的接下了报纸,“真是…谢谢你了!”

“不客气,还有什么感兴趣的,可以到处看看。”男生不在意地拍了拍少年的肩,然后走进了店铺的里间。

『佐为。』

『嗯?』

『我们去爷爷家打谱吧!』他将围棋周刊握在手里,飞快地跑出了围棋店的大门。

一旁看着定式书的老爷爷抬头看了一眼发出响动的大门,摇了摇头,又翻了

一页纸。

在去爷爷家的路上,小光被出来买菜的明明给叫住了。

“小光,你要去哪?”少女穿着一袭淡蓝色的长裙,站在午后的阳光里,绽放出青春的活力与甜美的气息。

“找爷爷。”虽然停止了前进,却仍然原地慢跑着的动作昭示着进藤光目前迫切的心情。

“找爷爷干嘛呢?”藤崎明背手偏头,很是可爱地问道。

“有事要问他咯。”进藤光笑嘻嘻地伸手拍了拍少女乌黑的发顶,又挥手跑开了,“你帮我跟妈妈说我会晚点回去。先走了,你路上小心点哦。”

被留下的少女呆呆地mo了mo自己的头顶,喃喃道:“今天的小光…好奇怪…”

看到小光的到来,爷爷先是关心了一下他的身体状况,在得知他是来借棋盘的之后,非常兴奋地表示要和他对弈一局。

“小光是什么时候学会下围棋的?”捣鼓着棋盘的爷爷非常兴奋,“我就说嘛!围棋这么好的东西,小光一定会喜欢的!”

看着兴奋得面露红光的爷爷,进藤不由得也笑了出来,『佐为,你想下棋吗?』

『想!我想下!』某只大型生物立马就扑到了他的身上,嘴角都要笑到开裂。

『那你就和爷爷下咯,不过得多犯点错…不能赢过爷爷哦。』

『你爷爷比你厉害吗?』佐为好奇地问道。

『……怎么说呢,我至少可以让爷爷九个子吧。』

『那我大概知道要犯多少错了。』白衣男子用扇子敲打了一下手心,『快开始吧。』

这盘对局最终以爷爷让了三子,然后赢了三目半告终。

“好了,以初学者来说,还是很不错的。”爷爷将收好的棋子和棋盘一起推到了进藤的眼前,“你要是对围棋感兴趣的话,这棋盘你可以先拿去用。”

“谢谢爷爷,不过我…”进藤本想拒绝,却又突然想起了佐为栖身的棋盘,“我用那个旧棋盘就够了,你放在仓库里的那个。”

“哦?那个棋盘啊…?我记得那是好多年前的东西了…好像是因为配套的棋子找不到了,才把它扔在那里的…你要拿回去吗?”

“恩,时间也不早了,我就拿回去吧。”一盘棋下完,已经五点过了,进藤并不想让妈妈久等——或者说,今后要让妈妈等的时间还长着,现在能早回去还是尽量早回去吧。

抱着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的“沾血”的棋盘和从爷爷那里顺来的便宜棋子,进藤光带着佐为踏上了回家的路。

“今天下得开心吗?”

『很开心!』虽然下了一盘确实是很糟糕的棋,但佐为脸上洋溢着的幸福却明显是真实的感触。

“回去还想不想打谱?”

『当然!』

“那就帮我写作业吧。”

『诶——?!』

……

回家吃过晚饭,并在佐为的帮助下写完了今天的作业。

进藤光将黑白棋子摆在手边,与藤原佐为相对而坐,然后翻开了《围棋周刊》。

塔矢行洋冷峻的正脸和挑战者小早川九段略有些婴儿肥的照片摆在一起,看上去有几分别样的滑稽。

但小早川九段实际上却是有着和他那娃娃脸不怎么相称的强势棋力的。

对早就背下了这份棋谱的进藤而言,现在看棋谱的作用其实并不大。在确认了变化较多的几处应对之

后,进藤光闭眼沉默了十来分钟的样子,便捻起了手边的棋子。

“啪嗒”、“啪嗒”、“啪嗒”。

棋子与棋盘的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这一手…很巧妙呢…”

『乍看之下是一手普通的应对,实则却是再恰当不过的选择。』

“对手的反应也非常快,这一手退得很是恰到好处,不仅避开了激战的可能,同时也制住了黑棋的发展空间。”

『这一手要是下在这里的话…』

“那这边就变得薄弱了。”

『我可以在这里补上一手。』

“这样的话,我就会从这里入手。”

……

这睽违许久的打谱活动直到妈妈在底下催促了好几回之后,才宣告结束。

进藤光磨蹭了很久,终于还是恋恋不舍地上床睡觉了。

——毕竟,他还是一个小学生,而非职业棋士。

…明天要记得问问佐为他的过去…还有本因坊秀策的事情…

在最后一点意识残留之际,他模模糊糊地想着这样的事情,然后沉沉睡去。

学校里的生活没有什么好赘述的,稍微有意义一点的事情就是老师表扬了一下进藤光的书写大有进步。

顺带的,他也在上课的时候跟佐为聊了聊他过去的事情,安we_i了一下这个投水的失意人,同时表达了一下对本因坊秀策——也就是对他本人的崇拜之情。

他过去没有干过这件事,是以也不知道这家伙居然会突然就脸红了个彻彻底底,甚至转过头去不敢面对他…明明在说到围棋的时候是一个那么死皮赖脸的家伙…

好在这羞涩的时间并不是太长,没过多久,这家伙就又凑过来对老师说的东西兴致勃勃地连续发问。

一放学,进藤光就找到藤崎明借了五百円,朝着车站前的围棋会所跑去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与塔矢亮再次相会,这个他努力追逐过,而后一同奋进的好友兼劲敌,算得上是他生命中又一位不能取代的存在。

车站前的围棋会所。

站在会所的楼下,直到这个时候,进藤光的心里才默默地升起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重生这件事太匪夷所思,之后所经历的人和事也大多是早已逝去的故人与往事。美妙虚幻得如梦境浮华,始终没有什么实感。

但这间围棋会所不一样。

它和它的主人一直陪伴着他度过了大半个人生。

他们在这里相遇,相识,然后相知。他们在这里笑过,吵过,闹过,甚至还为了一些算不上有多重要的事情而大打出手过。

这个地方对他而言,熟悉得就像是他的家一样。

推开围棋会所的大门,市河小姐正拿着一本时尚杂志心不在焉地翻看着。“啊,欢迎光临。”听到开门的声音,她这才偏头看来。

“你好。”他朝她点了点头,“我是第一次来这里,要填什么表格吗?”

“啊,那请填一下这张表格…姓名,年龄…你知道你的棋力吗?”她递出纸笔,用指尖指引他要填写的内容。

“棋力啊…我一直都在和爷爷下棋,并不知道我的棋力是多少。”进藤光有些苦恼地说道。

『小光一直都是和爷爷下棋的?』佐为好奇地凑了过来,『可是昨天不是才第一次跟爷爷对弈么?』

『呃…、不是的…详细的事情很复杂,到时候再和你解释。』

“哦…进藤光是吧。”市河晴美拿起填好的表格粗略地看了一下,“字写得很漂亮呢。…你要和谁对弈吗?”

“唔——有我这个年龄的小孩吗?”他并不想让塔矢亮以为他是一个慕名而来的挑战者,而更想成为上

辈子那个yin差阳错的偶遇之人。

但上天却不总是眷顾他的,市河小姐眼都没眨一下就说,“没有呢。来这里的大多数都是上班族或是已经退休的老人,像你这样的少年一般都比较少见。”

进藤光一看她这样,就知道她这是亮控症又发作了。

市河晴美对小亮的喜欢和崇拜,一直都是毫无掩饰和作伪的。

她并不是刻意要骗他,只是在她的心里,塔矢亮的存在,意味的早已不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她将这个名字,这个人,当作一个完全与她平等的大人来崇敬与喜欢。

……不管看多少次,都还是有够毛骨悚然的。

进藤光默默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扬起一张讨人喜欢的笑脸,“那我可以先到里面看看吗?”

“可以哦,承惠五百円。”

付过了钱,进藤光状似不经意地在会所里来回走动着。

在佐为接连不断的『小光~我们再看看嘛~』的叫声里,到达了他的目的地——塔矢亮的专属座位。

说起来倒是他冤枉市河小姐了,人家今天可是真没骗他。今天的进藤光一放学就往会所跑了,实在是来得有点早,早到小亮还没能到这。

他看到空空的座位时也就想通了这回事,干脆就坐了下来继续打昨天塔矢名人对小早川九段的棋谱。

他这一打谱,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塔矢亮早就站在他身后看了不知道多久了。

进藤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回头看向他,“你也喜欢围棋么?”

“喜欢。”这时候的塔矢亮还是清稚的童声,听起来又脆又软,配上他那娃娃头,不下棋的时候,让看的人有一种蹂躏的冲动。

“我在找下棋的对手,你能陪我么?”

“好啊。”墨绿发色的少年坐到了对面的位置上,陪着进藤一起收拾棋盘。“我叫塔矢亮。”

“我是进藤光,小学六年级。”

“哈哈,我也是小学六年级。”

两个小孩相视一笑,说不出的和谐可爱。

“那、你的棋力大概是几段呢?”

“我也不知道,但应该还挺厉害的样子。”进藤光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总不能说是跟你父亲一个水平吧?

『小光和那个塔矢名人一个水平吗?』

『大概是吧…』

『那小光岂不是也可以当名人咯?』听到这话的佐为瞬间就星星眼了。『然后就可以和各路高手下出跟塔矢名人一样精彩的对决!』

『呃…回去再跟你解释…』

“不知道但却很厉害吗?哈哈,那我就先让你四、五个棋子吧。”塔矢亮的声音打断了他和佐为的意识交流。

“让棋?你最好不要太小看我哦。”进藤光笑着说道,“我跟你同年级嘛,互先就好。”

“咦?说得也是。”塔矢亮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就猜子吧。”

进藤光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佐为,这一局棋,由我来下。』

进藤mo十三,塔矢猜双。

进藤光执黑先行。

“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

佐为站在一旁凝视着两个全神贯注的小孩。

彷佛从他们的指尖看到了亟待绽放的光芒。

那光芒如此温润,又如此强势,在每一颗棋子落定之时,将指尖的光辉散播到

棋盘的星宇之中。

他莫名的就有了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也有了一种看到一个新时代开启的错觉。

尽管进藤从不觉得塔矢亮是会轻视对手的人。

但就事实来说,他和塔矢下的这第一局棋,算是占尽了他年纪尚小,还懂得照顾对手心情的便宜。

不过看到又软又萌的阿亮,他总是不能很好地把眼前这个笑嘻嘻的留着娃娃头的小孩跟以后那个冷静又镇定的好对手等同起来。

由此他也只能放点水跟他下了一局指导棋。

虽然说是指导棋,但还是毫不客气地赢了他两目半——算上白棋的贴目之后,仍然赢了他两目半。

他看着对面那小孩呆呆看着棋面的样子,突然就生起了几分类似于于心不忍的情绪。

但转念一想,这家伙最初把佐为的实力误认为是他的实力,最后发现他其实是个新手之后,毫不留情地就把他给丢下了。让他反过来苦苦追逐了这家伙的身影好久好久。

现在重来一次,他可以大声地说,这就是我进藤光的实力,你想要追逐的不是一个幻影,而是你面前的这个切切实实的存在!

狠虐了一把塔矢亮,终于出了上辈子闷在x_io_ng中的一股恶气的进藤觉得,今天差不多该走了。

等塔矢亮回过神来,估计又要抓着他下上十几二十盘棋才甘心。

于是他小心翼翼的起身,跟市河小姐打了个招呼就走掉了。

『小光?』金发少年的背影看起来有几分萧瑟的味道,让跟在他身后的佐为不知道是否应该说些什么。

『嗯?』进藤光神色如常地回过头来,『我今天这盘棋下得怎么样?』

『作为指导棋来讲,有些太强势了。』佐为立马就将之前那点小担忧抛去了九霄云外,『不过对那个孩子来说,应该很恰当才是。』

『如果是你来下,能不能下得更好?』

『嗯…应该会比你更温和一点吧…不过无论如何,对上那个孩子,只要是不想输的话,就必须强势呢。』佐为抵着扇子思考了一下,『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罢。』

『是吗…』少年好像一瞬间放下了什么巨大的负担,嘴角的笑意立马鲜活了起来,『我们回去下棋吧!』

『嗯!』

之后几日都是寻常的学校生活,进藤光的成绩也随着和佐为的配合得越默契而变得越来越好。

社会、体育的成绩自不必说,就连国语、算数之类的科目他也像是突然开窍了一样,分数噌噌的地往上涨。

班主任还特地过来关心了他一番,叮嘱他学习虽然是好的,但也不要太过拼命才好。

他啼笑皆非,还只能装作将所有的关心全都铭记在心的样子。

周日,日本棋院会馆。

第19回少年少女围棋大会的最终决赛场所。

一走进会场,空气中弥漫着的紧张气氛就化成了若有实质的粘稠物质,挤压着每一个在场人士的身心。

进藤光到的时候,比赛还没有开始,到处都是给孩子鼓劲的父母和一脸严肃的小孩。

『怎么样,佐为?很棒吧?』

『好棒,好棒哦!』佐为四下张望着,『有好多小孩子呢!』

『现在还没有开始,我们找个好的地方坐着看吧。』

『那个地方挺不错的。』佐为用扇子遥遥一指,直指主席台的正中心。

进藤光头挂一滴冷汗,『呃…那不是观众可以坐的地方。』

『恩?难道是类似于天皇的席位之类的地方么?』

『可、可以这么说吧。』

就在他四处找寻着闲置的座椅的时候,整个会场突然一下就安静了下来。

进藤光心有所感地抬头看去,只见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刚走进来的塔矢行洋身上。整个会场陷入了一种令人屏息的沉寂。

『那个男人就是…』佐为好似被挑衅了一般,气势一下子犹如出闸的猛虎,和远处的塔矢行洋针锋相对起来。

『塔矢名人。』进藤光微笑着接上。

穿着和服的男人彷佛感受到了什么似的,遥遥向这边望来,片刻之后,又收回了视线。

待他行至台上。

“少年少女们,诸位同道们。”

“我是你们的一位普通的前辈,一位在围棋上的先行者。”

“但我们没有不同。”

“对围棋的认真,对围棋的热情,我从像你们那样小的时候开始,就没有变过。”

“我们是在同一条道路上探索的同志,是有着同样梦想的同道中人。”

“为了穷究神之一手的极致,我们站在了这里,向其他的同道发起了切磋的邀请。”

“只要秉持着永不放弃的信念,在这条道路上不断努力。”

“总有一天,我们会在棋桌上再见的。”

“我在前方,等着你们。”

进藤光以前没有听过他做这样的讲演,不知道这位长辈居然还有着这样震撼人心的才能。

一听之下只觉心中微荡,有如一股热流涌过,令人心中升腾而起一种难言的斗志。

以他那久经历练的心境都尚且如此,就更别提那些年纪轻轻的孩子了。

一个个眼中都燃起了满载着斗志的火焰,小小的拳头捏的紧紧地放在x_io_ng前。

真是让人…感慨不已。

『一百年前我对围棋的热情,跟现在这些孩子们的热情是一样的,从他们身上我可以感觉到…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一样的!』

『是啊…那么遥远的过去和未来,就是通过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们而联系在一起的啊。』

“真是鼓舞人心。”又是一个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进藤光愣了一下,不甚确定地转过头去,就看见比记忆中小了几号的筒井公宏君正面带激动地鼓着掌。

——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过这份交集么?

这种记忆之外接触,感觉真是惊人地奇妙呢。

“是啊,让人觉得干劲十足。”

“你也这么觉得吗?”穿着叶濑中学制服的筒井君推了推眼镜,“啊,你是参赛者吗?”

“不是,只是看了海报就很想来看看。”进藤光打量了一下这位在他的围棋入门阶段对他助益良多的学长,又升起了一种身为怪蜀黍的优越感。“这是叶濑中学的制服,你是叶濑的学生?”

“嗯,你呢?”

“我是叶濑小学六年生,我叫进藤光。”

“啊!叶濑小学啊!我叫筒井公弘,叶濑中学一年生。你对加入围棋社有兴趣么?”

进藤光瞬间纠结了一下。

无论是出于他自己的内心还是出于保护业余棋士的角度,他都不愿意也不能够再去参加业余棋士间的比赛。

就像塔矢亮从不参与业余赛一样。

尽管他们都还不是职业棋士,却一直秉持着身为拥有职业实力的棋士的自觉。

但筒井公宏必定是不会知道他的纠结的。

是以他一直握着拳头紧盯着少年,期待能听到自己所

希望的答复。

“呃…其实我是不介意的。”在曾经的学长的注视下,进藤只能momo鼻子给出了这样的答复。

——对这位从始至终一直都为了叶濑中学围棋社而奋斗,却在最后关头支持他那莽撞的去考院生的决定的学长,他实在是无法用自己的意志,说出拒绝的话。

“哈哈,虽然问你有没有兴趣,但其实叶濑中学还没有自己的围棋社呢。”筒井又推了推眼镜,“但我一定会自己创立一个围棋社的——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是是是,筒井社长。”

在两人熟悉的这段时间里,主持人已经宣布完了比赛事宜。

第19回少年少女围棋大会的决赛正式开始了。

筒井和进藤也停下了对话,各自关注起了感兴趣的对局。

看着满屋子认真下棋的少年少女,进藤光和藤原佐为一边感慨,一边在脑海里隐秘地评价着。

『啊…这一步扳沾下得不错。』

『哈哈,那个穿蓝衣服的男孩上当了。』

『可惜,再放上面一格就逆转了。』

『眼没做好。』

『这个女生的棋风挺凌厉的。』

『可惜对手更强。』

……

这一回没闹出一旁献策的尴尬,进藤光平平安安地在会场里呆到了今天的比赛结束。

只是中午和筒井一起吃了一餐拉面的少年进藤表示,到了下午五点他已经饿得前x_io_ng贴后背了。

是以比赛一结束,进藤光就迫不及待地跟筒井道别然后往家赶。

路过塔矢家的围棋会所的时候,他有那么一个瞬间就想起了上辈子的时候,塔矢亮在雨中对他怒吼的样子。

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吧…他认真地开始觉得围棋大概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因为居然会有人是那么的热爱围棋。

热爱到,不允许自己心爱的东西,以任何的形式被那些不知所谓的家伙玷污。

毕竟,佐为的千年等待,对那个时候的他来说太过沉重。

沉重到畏于思考其中蕴含的真实意义。

而塔矢亮的怒火,则是迫使他正视围棋的那把钥匙。

也就是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塔矢亮才是带领他走进围棋世界的那个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明明那么漂亮的一个小孩子,说起围棋居然会那么有气势。

他实在是爱死了好友这个时候小小萌萌又会软软地对他笑的样子,一想起这个人长大之后就会变成面瘫美青年,怪蜀黍进藤就不由得想要掬上一把辛酸泪。

不过时间还长着呢…在他还没有来得及长大的时候这样那样那样这样…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又过了几天,进藤光琢磨着塔矢亮应该已经消化了那盘指导棋带来的震惊感,已经进入了迫切希望找到他确认他的真实实力的阶段。

于是在某一天放学后,他又背上书包跑去围棋会所了。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他最近考试成绩飞速上升的关系,妈妈给了他非常充裕的零花钱——至少一个月多去几次围棋会所已经不成问题了。

他一出现在门口,市河小姐就大呼小叫地开始喊小亮。

绿发的少年先是不甚在意地抬头看了一眼,看清来人之后便猛地起身跑了过来。

“下午好!你来找我下棋么?”

“恩!”进藤光正打算脱下书包拿钱,就被心急的塔矢少年一把抓住手腕急急地往座位上带。

市河小姐为难地看了小亮一眼,最后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一次塔矢亮没扯什么让你四、五个子,直接就是互先开局了。

进藤光m

o十六,塔矢亮猜双。

塔矢亮执黑先行。

这一盘的塔矢火力全开,再没有什么以为他是普通小孩的相让之心。

却让进藤光更加激动了。

有十成十的把握可以胜过全力以赴的塔矢亮这种事…真是太有成就感了!

两人你来我往,不过半小时左右,塔矢亮就咬牙认输了。

“谢谢指教。”

“谢谢指教。”

这一世的他,并没有表现出与前世一般那幼稚的傲慢与无知。

他更像是一个如塔矢亮一般热爱着围棋的小小少年,以一种谦逊又强大的姿态出现在了这个内心并不满足的绿发少年面前。

塔矢亮只觉之前内心的那些难以言表的空虚似乎瞬间就被填满了。

——一个和他年龄相似的,强大又认真的对手。

只要这样想想,他就能感受到那股由心底而生的兴奋战栗。

小孩这回没有在他面前用沉默与他对峙,而是开心地站起来对他说,“你真是太厉害了!”说着在棋盘上点了几处,“我还以为这几步棋能给你带来一些困扰,但你轻轻松松就避过了!”

“还有啊,你的这一手顶下得实在是太巧妙了,我到现在都没能想出化解的方法!”

进藤光看着塔矢亮兴奋难耐的表情,心中不由愧疚。

如果上一世…他没有用那些话来刺伤过这个骄傲的少年,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会像现在这样,和睦又融洽。

或许…他也可以更早的坦白佐为的存在,而不是到了后来被逼到那进退两难的境地。

但这些愧疚都是和眼前这个兴奋得有些难以自制的少年无关的。

于是进藤光收拾了心情,开始与塔矢亮检讨棋局。

他们两人之间的对局本就有很多人在暗里关注,在塔矢亮亲口认输后,就几乎是整个围棋会所都在关注着这边了。

当发现他们俩要开始棋局检讨的时候,那些将小亮尊称为“亮老师”的大人们终于忍不住了,里三圈外三圈地将两人围了个结实。

以这样一种横空出世的姿态出现在塔矢亮的世界里的进藤光,没过几天,就遇上了难得来会所一趟的塔矢行洋。

男人一身深色和服穿行在会所里,偶尔出言指导一两句。

进藤光一走进围棋会所,就感觉到了与平日不同的气氛。

然后就一眼看到那个穿着和服的男人。

『小光小光!那就是当代最接近神乎其技的男人?』佐为兴奋地说道。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不出意料地发现塔矢亮不在——估计是被父亲用什么法子给支走了。

于是他很镇定地走到了平日里和塔矢亮下棋的座位上,开始打记忆中和上辈子的塔矢亮下的最后一局棋的棋谱。

他本不想和塔矢行洋这么早就碰面,但既然碰面不可避免,他也只能选择一个可以更好地与之相沟通的见面方式了。

上辈子的塔矢行洋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不清楚佐为的实力,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到底伤人到怎样的地步。

或许…上辈子的小亮后来变成那么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跟他的所作所为也有那么一点的关系…

他想着想着,一不小心就精神恍惚了一下,记忆中的白子落错了位置,让他不由得轻“啊”出声。

“应

该再往上面一格。”随着低沉的声音响起,塔矢行洋坐到了进藤光的对面,“你就是赢了小亮的孩子?”

“是的。”进藤光收回了抓棋子的手,不卑不亢地弯了弯腰,“我是进藤光。”

“我想知道你的实力。”男人用严肃的眼神咬住了纤细的少年,紧迫噬人的目光绽放出令人胆寒的魄力。

『小光!我想跟他下棋!…请让我跟他下棋!』被这样的目光所注视着,佐为身上也迸发出一种澎湃的战意。

被这样的战意所包裹着的少年,想起了曾经在幽玄棋室里,那个执意要坐在塔矢行洋对面的身影。

和那隔着网络,不留遗憾的一局。

于是他微笑着答道,“好啊。”

——这一世,我终于有了可以将你的存在…完全掩护住的实力。

只要我能够跟上你的脚步…那么,我也不会介意,在世人面前展示你的力量。

“我让你三个棋子,我跟小亮下棋都是这样的。”

“身为棋圣的我只需让小亮三个棋子,而这也是小亮的实力。”

收拾完棋盘上的棋子,塔矢行洋沉声道,“开始了。”

进藤光在左下、右下和右上的星位分别放上棋子。

塔矢行洋一边落子,一边展示着他的儿控本质。

“我在小亮两岁的时候,就开始教他下围棋。”

“他每天早上都跟我比赛一局。他的实力和职业棋士一样。”

“是我不让他参加业余比赛。”

“因为他若参加业余比赛,只会摘掉才刚冒出的嫩芽。”

“小亮是个特别的孩子。”

“所以,当我听到他竟然败在一个小孩的手下时。”

“我简直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

进藤光他很清楚现在的佐为和塔矢行洋之间的差距不到两目,所以他唯一担心的事情只有——『佐为…记住你有三颗让子…别让塔矢名人输得太难看。』

上辈子的他是个后知后觉的傻瓜,明明被围棋吸引着,却始终发现不了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

而这一世嘛…一个和小亮一样的,拥有职业棋士水平的小孩,总能让这个儿控父亲心服口服了吧。

估计是考虑了小光的话,佐为控制着自己的实力,最后双方打和。

塔矢行洋沉默了一会儿,“你叫进藤光是吗?”

“是的。”他平视着这位父亲的眼睛,表现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大气和沉稳。

“我要更正一下之前的话,”男人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小亮不仅是个特别的孩子,还是个幸运的孩子…你,是一个好对手。”

上一辈子的他,尽管一直受着这位长辈若有似无的关注,却直到击败小亮,将本因坊头衔收入囊中后,才得到了塔矢行洋的当面肯定。

而这一世…

进藤光在心中喟叹。

他和佐为这样的存在,想必会让这一世的日本乃至世界棋坛,经历一场难以想象的风雨吧。

…但重活一世,不管前方拦路的到底是怎样的艰难险阻,他也仍然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在与佐为共度的时光里,尽可能地迫近那神之一手的境界!

进藤光坐在那跟塔矢行洋聊了一会儿,没过多久,绪方先生就走到塔矢行洋身侧附耳说了几句话。

塔矢行洋听过之后,微微点了点头,而后便跟进藤光道了再见。

金色的少年含笑起身道别并致谢,并目送他离开。

在塔矢行洋离开约一刻钟之后,气喘吁吁的塔矢亮才奔进会所大门。

他是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从棋会所出来的广濑先生,才知道小光正在与父亲对弈,于是便飞

也似的地往回赶,只想看一看这位同龄人能与父亲下出怎样一盘精彩的对局。

结果还是恰巧错过。

他纠结地靠在柜台旁喘气,心里不由得有些埋怨今天突然让自己帮忙送东西给芦原的绪方先生,进藤光看见站在那儿喘气的小孩,心知这孩子是被刻意打发出去的——若是他今天没法入塔矢行洋的眼,估计这会儿他也不能继续坐在这儿了。

但现在…

他冲塔矢亮挥了挥手,看见小孩那蕴含着笑意和些微埋怨的瞳孔。

绽开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又同塔矢亮下了几盘棋后,见天色渐晚,进藤光便收拾东西准备走人了。

看着他弯腰收拾书包的身影,塔矢亮一边收拾着棋盘一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你这个周末有空么?”

“有空,什么事?”听出对方话中的在意,进藤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塔矢的眼睛。

“我想…请你到我家去玩,顺便…顺便…”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只是用一双碧眼紧张地盯着他,雪玉的鼻尖渗出微微的汗意。小脸上飘起几缕绯红。

进藤光看他紧张成这样,就知道这小孩之前从没请其他小孩到家里去玩过…或许,就连主动出言邀请什么人也是头一遭…不过…作为塔矢亮来说,他身边也确实从来就没有过合得来的同龄好友吧。

想到这孩子不知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发起了这样的邀约,进藤光好笑的同时又有些心疼。

…这么快,就已经承认他的存在了么?

那么,他也不能…在这里、让他失望啊。

于是,他迎着小亮期待的目光,清脆地答了一声“好啊。”

回家的路上,进藤光背负着夕阳一步步往前走,身影被夕阳在前方拉得很长。

他仿佛听不见外界的喧扰,而是低着头一心一意地用脚步丈量着走过的路途。

这样子的他,看起来并不如他的外表一般稚嫩,倒是显出了几分垂垂老态。

但这都不是正在脑海中讨论的两人关注的重点。

进藤光和藤原佐为一路上都在讨论着今天和塔矢行洋下的那盘棋,那盘棋中的诸般变化,现在细细想来,令人不由想要击节而歌,赞赏不已。

『塔矢名人真的很厉害!』

『当然咯!不然也不会是当世围棋第一人了。』

『不过认真算起来的话,大概还是小光你略胜一筹吧。』

这些天他们天天关起门来下棋,进藤已经平复了与佐为对弈的激动之情,终于能够拿出全副实力应战,两人胜负各半,小光隐隐有领先之势。

他上辈子被佐为这等高手领着入门,又天赋卓绝,也亏得有塔矢亮这样一个对手在,才不至于独占高台,半生寂寞。

这回重生一世,遇上的却是沉睡许久,尚未将新定式与旧定式融会贯通的佐为,却仍是无法从根本上胜券在握…

他总算是知道,为何虎次郎会是公认的围棋最强者了。

在回家的路上路过公园的时候,正带着狗散步的藤崎明叫住了他,“小光!”

“明明啊,什么事?”他随意地停了下来,侧过头望向少女的所在。

他嘴角的微笑在夕阳的映照之下如此温和,金色的刘海覆盖在额前,令少女的心跳都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

“那、那个,我姐姐给了我几张她们学校校庆园游会的代金

券…!”她赶忙从口袋里翻出了几张票券,“一起去吧?”

进藤光依稀想起,上辈子好像确实发生过这么一回事…

“让我看看。”他接过代金券,仔细地翻看了一下,“诶……?这个星期天么?”

“怎么了?”

“我跟朋友约好了周末要去他家玩…但不知道是周六还是周日。”

“诶……?”藤崎明沮丧地嘟起了嘴,“那你不能去了吗?”

“啊——!”进藤光思考了一下,“不然我叫他一起去吧,你还有票么?”

“可以哦!这些票你拿去吧,我姐姐那里还有。”少女一下子又高兴了起来,“星期天下午两点,叶濑中学门口见!”

“知道了。”将烤章鱼券收进兜里,进藤光挥手跟遛狗的少女道别。

『小光,你想叫上塔矢亮一起么?』

『对啊!我想他应该没有参加过这种活动…就带他去玩玩嘛!』

『可是…』佐为似乎有些为难地说道,『明明好像是喜欢你才想要邀请你的。』

进藤光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

他很清楚藤崎明对他的感情,但上辈子直到最后,他都没有接受她。

对他来说,藤崎明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从来都是那个需要他疼、需要他宠、即使偶尔被欺负了,也会继续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的妹妹一般的存在。

看见她最后能够放下自己,跟三谷喜结连理,进藤光的心里,其实是无比宽we_i的。

『对了小光,校庆是什么啊?』

『一种由学校举办的庆祝活动…』

『那一般校庆都要干些什么呢?』

『…这个有点复杂,到时候你看了就知道了…』

『哦…』

第二日。

塔矢亮兴高采烈地告诉进藤说,父亲同意了他邀请同伴去家里玩的要求。

“你周六有时间么?”墨绿色短发的少年一眨不眨地盯着进藤光的双眼,散发出强烈的渴求。

进藤光在心中道了一句:yes!然后笑答,“有时间啊!”接着便从口袋中掏出从明明那儿得到的代金券放在棋盘上,“我从同学那里拿到的免费票哦,周日一起去吃烤章鱼丸吧!”

塔矢亮惊讶地瞪大了眼,碧绿的眼瞳里满满的都是惊讶与欣喜,显然是从未收到这种邀约,以至于呆呆愣愣不知如何反应。

令进藤光不由得心里一悸。

于是他便柔和了稚嫩的眉眼,站起身来用软软的右手抓住了塔矢少年放在桌上的左手,将烤章鱼券尽数塞给他,“周日下午两点,叶濑中学门口,不见不散哦!”

塔矢亮呆呆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攥紧了手中的票券,扬起一个可爱到无法形容的笑容,“嗯!”

少年笑容中的喜悦如此鲜明美好,点亮了那一抹沉稳的碧绿,美得模糊了xi_ng别,混淆了时间,令进藤光的世界里都只余下了眼前这副直击人心的美好画面。

——怪蜀黍进藤表示…又软又萌的小亮什么的真心太耗血了扛不住啊亲!!!

周六一大早,进藤光就爬了起来,翻箱倒柜地找了一套看上去最正式的衣服,心情忐忑地踏上了去围棋会所的路。

为求今天的精神饱满,昨晚上的进藤舍弃了平日里寻常的对弈方式,拖着佐为下了两盘一手五秒的快棋,速战速决地上床睡觉了。

他虽然已经得到了塔矢行洋的认同,但说到底还是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辈,让塔矢行洋毫无芥蒂地放心塔矢亮与他相交…估计还是任重而道远。

进藤失笑地摇了摇头,略微散乱的金色的刘海迷蒙了少年的视线。

总之他是一心一意

为了塔矢亮好的…只要坚持下去,总会有塔矢行洋承认他的那一天。

不过或许在那之前,他就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塔矢行洋不得不正视的对手了。

『啊,小亮在冲你招手呢!』佐为用扇子遥遥一指,只见穿着一身休闲装的塔矢亮正站在小车前冲他招手。

小亮今天穿了一件褐绿色的短袖衬衣,下身一条黑色的七分裤,衬得他那雪玉般的肌肤越发莹润明亮,在六月的阳光下,少年那掩饰不住的喜悦之情隔着大片的人群准确无误地传达到了进藤光的心中。

他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由走到跑地朝塔矢亮所在的地方奔去。

塔矢亮也按捺不住地上前迎了几步,“你到的好早。”

“那当然,我可不能让你等啊!”进藤光笑着拉起他的手,感受到那熟悉的微凉体温,心头一片祥和宁静。

塔矢亮笑得眉眼弯弯,拉着小光上了车。

“市河小姐,小光到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市河小姐早上好。”进藤光很有礼貌地冲市河晴美打招呼。

“早上好,进藤君。”坐在驾驶座上的市河晴美也回过头来向他打了个招呼,“系好安全带哦,我们要出发咯。”

进藤光:“……”

原谅他,他真的不知道该对这种哄小孩儿的语气作出怎么样的反应。

好在塔矢亮适时地接过了话头。

“小光知道我父亲么?”

“嗯,塔矢名人嘛——会馆的叔叔们有告诉过我。”进藤光笑着答道,“我还带了签名版过来呢。”

“诶?是要让我父亲签名么?”塔矢亮微有些诧异地睁大了双眼,“送朋友的么?”

“嗯!…送给我爷爷…还有一位老伯伯…”进藤光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他们都很崇拜塔矢名人。”

“诶…小光身边也有那么多喜欢围棋的人啊…”塔矢亮的语气里有些羡慕,“我身边喜欢围棋的人都是跟父亲有关的呢…”

驾驶座上的市河晴美时不时地瞄一眼后视镜,见后座上的两个小孩聊得欢畅,她也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

——跟上辈子一直不太待见进藤光的市河晴美不同,这一世的市河小姐很是看好这个和小亮同龄又知礼强大谦逊有度的小光。

就算小亮孤独太久,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往他身边窜的。

想要凭着小亮这块跳板入塔矢行洋眼的人不多,却也不是没有。

但不是被小亮杀下阵来,就是在她这不过关而被上报给塔矢行洋亲自解决。

可是这个名叫进藤光的十二岁少年——不仅让塔矢亮输得心服口服,还连带着博得了市河晴美及塔矢行洋的双份好感——不可谓不珍惜不难得。

塔矢家的位置有点偏,上辈子的时候他和社清春在北斗杯前第一次去塔矢家训练时还走错路了…

不过后来去的多了,也就把路记得滚瓜烂熟了。

是以在市河晴美将车开上一条需要绕远的路时,进藤光心中微讶,却在警觉过来的同时强行压下了面部表情的变化,只作不知地继续跟塔矢亮闲聊。

好在看到窗外景色有些不对劲的小亮及时出声询问了一番,“市河小姐,我们还要去哪么?”

“啊,刚才夫人打电话说,这条路上发生了小型车祸,让我们绕道。”

“哦…”塔矢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将心思放回了和进藤光的对话之中。

约莫十多分钟后,汽车终于停在了塔矢家的大门前。

“哇噢——”进藤光装作很惊讶地赞美了一声,“你们家好大!”

“也没有啦…”塔矢亮有些羞涩地挠了挠头,“欢迎你来我家玩。”

两个小孩先后下了车,然后被早就站在大门处等待的塔矢夫人给迎了进去。

进藤光对这位夫人的印象十分淡薄,只记得当年塔矢行洋住院时,她在医院为其奔走操劳的样子。

在那之后不久,这位夫人就因病逝世了,而塔矢行洋的身体却渐渐地好了起来,最后竟是出人意料地活到了九十六岁高龄。

而塔矢亮则在母亲逝世后的一个月内,都是一副没有缓过神来的样子,大小赛事频频失误,好长一段时间才恢复状态。

于是进藤光知道了,这位看上去冷静、成熟、淡漠的好友对他那位平凡得有些渺小的母亲其实有着非常强烈的依恋之情——强烈到即使是以他的那份无人能及的克制和冷静,也没有办法克制住自己不要去想起母亲已经逝世的事实。

进藤光偷偷看了一眼正在同心爱的妈妈说话的某小孩,再一次在心中感慨道:果然是个孩子啊…!

是的,在母亲和朋友的面前,脱去了平日里冷静沉稳假面的塔矢亮,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有着乖巧甜美的微笑和明亮坚定的眼神,纯粹美好得可以抚we_i一个人疲惫的内心。

在塔矢明子的带领下,进藤光和塔矢亮一起踩着沉稳有力的木板,穿过年岁沉淀的庭院,听水流过竹间,声响空明致远。

塔矢家的院子是塔矢明子一手打理出来的,仅看这细致美丽,没有一丝违和的庭院就可以知道:这位温柔开朗的夫人有一颗冷静清醒的内心,面对岁月的无奈与悠长,她从容欣然,以一种大气淡然固守着自己生命的姿态。

正因为有这样一个女人存在于塔矢亮的生命里,才会孕育出他那世家贵公子一般独特优雅的气质。

三人在走廊上走着,渐渐的就听见前方传来激烈的人声。

“…我都说了这里不该小飞要大飞啊!”

“可是大飞的话右下角的局势就难以掌控了!”

“难以掌控又不是不能掌控!”

塔矢明子笑着回头看向进藤光,“不好意思呢,小光,小亮的父亲今天正好有研讨会…有时候就会有这种意料之外的吵闹。”

进藤光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一声招呼。

“啊,小亮回来了!那就是赢过你的孩子吗?”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卷发青年正从和室中探出身子冲他们挥手。

进藤光思考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位是芦原弘幸,和小亮一直关系不错的一位棋士,相处之后发觉自己和他也颇有合拍之处,算得上上辈子的好友之一。

但这个时候的芦原君实在是太面嫩了,以至于他一时之间都没能反应过来。

“芦原。”塔矢亮笑着回应了一下他的招呼,随即转头向进藤询问:“要去看看我父亲的研讨会么?”

『小光小光!我要看我要看!』

看着佐为兴奋得团团转的表现,进藤光稍加琢磨了一下,发现如果能趁着还小多认识几个职业棋士的话,之后他那横空出世也就会变得稍微顺理成章一点。

“恩!”他重重地点了下头。

在小亮和小光加入时,本来正在默看上一局棋面的塔矢行洋抬头冲两人点了点头。

进藤光不慌不忙地稍稍弯下腰回礼,便跟着塔矢亮走到了他平日里坐的位置。

整个研讨会沉默了一下,马上又回到了之前热烈的讨论中去。

进藤光看着这幅场景,心底不免有些怀念。

在他病情显露之初,

他就暂停了研讨会的安排,用周末的时间秘密接受治疗,谁知这病的爆发如此之严重,不过两个月时间他的身体和思维就崩坏到无法进行正常的日常交流的程度,最后还在对局中厥倒而被送入医院……

现在重又看见一群生机勃勃的青年人齐聚一堂,为了一个子,一手棋而争执不休,共同探寻那神之一手的境界…

进藤光狠狠地合上了双眼,抑住了引起眼眶泛红的那一缕心绪。

——一个小孩在棋室里突然哭出来什么的,也太猎奇了!

“怎么了?”看见进藤突然闭眼的一幕,塔矢亮有点担忧地凑了过来。

“好象是飞进灰了…”进藤努力地眨了眨眼,朝少年露出一个无事的笑容,“啊…没事了。”

『小光…你很难受?』一旁的佐为有些担忧地坐到了他的身边。

他寄宿在小光的精神里,虽然不是小光所有的思想与情感都能传递给他,但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却是一定能知道的。

『…没事…』金发少年知道不能用飞进灰了这样的理由来搪塞佐为,『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而已。』

佐为微微蹙起了眉。

他很喜欢小光,也很感激神明让他附身在了小光的身上,所以他想要为小光做些什么,令他不要再在寂静的时候,突然一个人就陷入了那种莫名的沉郁悲伤之中。

但小光…却不怎么需要他。

察觉到佐为陡然间失落的表情,进藤光愣了一下,突然有了一种手足无措之感。

——他…做错了什么吗?

研讨会持续了一个上午,在塔矢明子开饭的呼唤之中,一群老少爷们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伸懒腰揉腿的到处都是。

在这一群人中,绪方精次很独树一帜地摘下眼镜擦了擦,一双丹凤眼略微垂下,有几分深邃氤氲的味道。

进藤光和塔矢亮也站了起来。

在整个上午的研讨中,他们俩一直很乖巧地听着其他人的讨论而没有说话,只是用相互依靠着的手臂感受着对方温热的体温。

莫名的有一种世间静好的熨帖感。

佐为也一直都坐在他们身侧,听着一室争执喧嚣,和屋外流水击竹的静寂之声,只觉心澄如镜,对黑白之间的玄妙,似乎又顿悟了几分。

两个小孩在一群男人之间实在是太过显眼了一点,是以放松之后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在第一时间就望向了不知正含笑说着些什么的两个小萝卜头。

芦原弘幸非常直接地走到两小孩身旁蹲下,“小亮,这是你朋友吗?”

“嗯!”塔矢亮停下与进藤光对棋局的讨论,“他是进藤光…シン…ドウ…ヒカル…”一边说还一边用手指在空气中比划。

进藤光笑着同芦原打招呼,“你好。”

“你好!我是芦原弘幸!”卷毛青年笑得阳光爽朗,“我也是小亮的朋友哦!”

啊…

进藤光伊稀记起上辈子他和塔矢还有芦原一起出去喝酒。

结果芦原喝醉了之后,抱着塔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过什么:“…说什么我不是对、对手只是朋友啊啊啊啊啊!小亮你这个混蛋呜呜呜呜呜!”

吃过塔矢妈妈准备的午饭,一行人收拾收拾该走的走该休息的则去休息了。

一群来上研讨会的职业棋士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只剩下绪方精次很有自觉地帮忙收拾碗筷。

进藤光记得,塔矢行洋和他这位得意弟子之间的情谊颇深,直到塔矢行洋辞世,两人间的交往才不得已地断开了。

但这位看上去重情重义的好男人可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和他那精明俊秀的外表相衬的,是他那冷静缜密的思维。

在第一次的本因坊争夺战上因心情难以平复而不慎被桑原本因坊的言语扰乱后,他就再也没有犯过什么错。

进藤光很喜欢跟他对局。

他的棋风或许比不过塔矢亮的天赋异禀,比不了仓田厚的厚重凝实,但却有着他自己独有的狡诈和大气。

绪方精次就是一头蛰伏在野的猛兽,凶猛、残忍、计算精密,窥伺着每一个可以一击制敌的机会。

进藤光坐在软垫上,看着不远处正躬身收拾碗筷的白衣男人,想起上辈子的时候,他在走廊里对着自己大声要求和sai对局的样子。

“…小光,你认识绪方先生么?”塔矢亮疑惑的声音打断了少年那久远的回忆。

“我看过他的对局,”进藤光平静地收拾起缅怀的目光,看向一旁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自己的塔矢亮,“他很厉害。”

其实他重生以来压根就没看过绪方精次的棋谱,充其量不过是前几日在围棋周刊上看到他晋升五段的消息。

塔矢亮眨了眨眼,没有否认这句话,转而聊起了另外一个话题,“你上次和父亲下的那局棋…能摆给我看看么?”

“咦?”进藤光愣了一下,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都已经快忘掉那局棋的存在了。

而且…两个水平相当的人之间下成平局的让子棋,多研究几次,必然会被看出破绽来的。

——『虽然是让子棋,但故意下和给塔矢名人什么的…』

他的情绪波动略强烈,以至于把这句话给佐为听了去。

『确实呢…对上他那样的强者,却不能倾力一战…』辉开折扇掩住面部下半,佐为的眼中透出战意的锋芒,『小光,下一次,请让我跟他堂堂正正地…下一局棋!』

进藤光:……

他真的不是在感慨这个啊!

何况……

“你上次和父亲下的那局棋啊…听父亲说是平局呢。”塔矢亮弄错了他怔愣的原因,又补充说明了一句,“就是在棋会所的那次。”

“…我忘了。”进藤光想了想,十分淡定地给出了一个这样的答案。

尽管略有不爽,但待餐桌收拾完毕之后,塔矢亮还是拉了进藤光进房间里去玩。

上辈子的小光第一次进小亮房间大概…还是在北斗杯的时候去这家伙家特训什么的…

身体年龄国小六年级的进藤光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就算…到了最后他仍然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在对塔矢亮的遗憾上…

他已经做得足够了。

塔矢的房间跟上辈子的时候没有太大不同。

摆满棋谱和定式书的书架,放着各种文具的整洁书桌,一张普通的单人床,以及一副看上去已经用了很长时间的棋具。

进藤光一眼就看见了棋盘上进行到一半的棋局,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一屁股坐在旁边——这个身体还没能习惯长时间的跪坐,今天跪了一个早上的后果就是:站起来的时候他险些就腿脚一软,瘫倒在地——饶有兴趣地开始研究。

塔矢亮也跟着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咦…小光?』不过粗略看了几眼,佐为便有些惊讶地叫出声来。

“这是……?”进藤光也很惊讶。

“这是今天早上我和爸爸的对局,”塔矢亮点了一枚棋子,“我在这里认输。”

进藤光愕然地看向一旁的塔矢亮,“这是你下的棋?”

见他惊讶如斯,塔矢亮的脸

上不由飘过一丝赧然。“恩…”

“……这一局棋到底是怎么下的…?”进藤光又细细看了一遍盘面,“难不成是…初手右星?”

“额…”

看到塔矢亮尴尬的神情,进藤光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初手右星啊…

就连社清春也不会想到要用的招式啊!

他还真不知道,被誉为“棋坛贵公子”的塔矢亮居然也曾尝试过如此跳脱的走法,不仅让人mo不着头绪,还从根本上视围棋礼仪于无物。

在日本围棋礼仪中,围棋黑子的第一手下在右上角,意思是把距离对方右手最近的左上角留给对方,表示对对方的尊敬。现已在全世界范围内通用。

在初手右星之后的第二手呢…?大概会是在……

“父亲下在了天元。”塔矢亮用手指点了点中央的白子,“然后我下在了这里…”

研究塔矢父子对战的这一局棋,直接耗掉了俩小孩的中午时间,等到塔矢行洋睡完午觉醒来,两人已经收拾好了盘面开始了对“初手右星”的进一步解读。

塔矢行洋站在外面看了一下,发现两个小孩压根就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之前怀有的类似于疑心这两孩子没法很好相处的担忧直接就被抛去了九霄云外。塔矢行洋又看了一会儿,抱着一种孩子终于交到同龄好友的欣we_i之情帮两人掩上门,自己回房打谱了。

佐为其实发现了躲在门口凝视一来一往两个孩子的塔矢行洋,不过他看得正开心,小光也正下得开心…于是他果断地继续看两人对局,没有出声打扰进藤的思绪。

在两个孩子醉心于棋盘之时,屋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滴落在地上,滋润万物;雨水跃动枝叶,妆点翠绿;雨点击开水面,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塔矢明子小小地“啊”了一声,便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起来。

晾在外面的衣物自是不必说,门窗什么的也要关好防止雨水飘进。

塔矢行洋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想起昨晚的天气预报貌似说过今晚貌似有一场受台风影响的强降雨。

他想了一会,便放下打到一半的棋谱,起身去跟塔矢明子细细交代了一番。

彼时两人正结束了一局厮杀。这一局由进藤光持黑子开局,用初手右星狠虐了一番某位不赞同他观点的绿发少年。

塔矢亮恨得牙根痒痒,只想抓起对面那位仁兄拿棋子的手狠狠咬上一口,再虐他一百遍啊一百遍!但奈何——技不如人这种事…

小亮嘟着嘴开始收棋子的画面显然取悦了进藤光,少年得意洋洋地说了一句“谢谢承让”,笑到八颗牙齿全都白闪闪地露在了外头。

『小光…』佐为有点看不过意他的嚣张,『以棋力压人…』

听了他这话,进藤光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他一不小心就把现在小亮当作上一辈子那个坚韧强大的成年男人,在对弈时毫不收敛,将对方狠狠杀了个片甲不留。

…只为出心中那一口,被儿时的塔矢弃之不顾的恶气。

——但这是不对的,此塔矢亮非彼塔矢亮。

——何况,那个塔矢亮也没有做错什么…

金发少年不自知地收起了夸张地笑容,眉眼低垂,嘴角微勾,明明还是在笑,却透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萧瑟和悲意。

正忙着将棋子收好的塔矢亮不经意地一抬头,就看见对

面的少年直愣愣地盯着棋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年龄还小——即使心智略微早熟,却也看不懂他这满身笼罩的寂寥之感,只能想着这家伙怎么突然一下就心情低落了…难道是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么?

屋内一下陷入了奇怪的寂静,只留下不时飘飞的雨点击打纸门的声音。

看到小光这颇为熟悉的反应,佐为的双眸中流露出些许的难过。

…下棋的时候、上课的时候、走在路上的时候、在公园玩的时候…

…跟明明说话的时候、看到自己的时候、跟自己下棋的时候、和小亮聊天的时候…

小光总是会突然地陷入他一个人的世界,露出那种缅怀又追忆的神情,让他总能清晰地感受到小光和这个世界之间有一道很深的隔阂。这道隔阂让人觉得…

小光…不认为自己属于这个世界。

佐为静静地看着进藤光的侧脸。

尽管相处的时间很短,但和小光呆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让他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这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识…也不是第一次…相处这么长的光yin。

他很喜欢小光,很感激神明,让自己附在了小光的身上。

但小光却…

『小光?』他轻声叫道。

『恩?』金发少年下意识地答道,『怎么了?』

他略一抬头就看见塔矢亮忧心忡忡地望着他,那一对浓翠的碧眸紧紧盯着他的双眼,脸上满是担忧和询问之色。

进藤光的心一下就软成了一团糊。

塔矢明子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两个少年相视一笑的场景。

两个少年被笑容柔和了的眉眼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额外乖巧可爱。

“小光,外面下雨了哦,不如今晚在这住下吧?”见两人相处得宜,塔矢明子的嘴角也挂起了一抹笑意,“天气预报说今晚可能有台风扫过,出门不安全的。”

进藤光想了想,遂起身道,“我先跟妈妈打个电话。”

跟母亲说了可能要借宿塔矢家的事,被叮嘱了一番类似于“要守礼貌”、“早点睡觉”、“不要挑食”之类的老话之后,就将话筒交给了等在一旁的塔矢明子。

塔矢亮站在他旁边,和他一起听着塔矢明子在那和说着“并不麻烦”、“不用谢”、“您真是太客气了”之类的寒暄语,眼里闪耀的是期待的光。

进藤光知道这家伙没有过和好友同榻而眠的经历,也不点破他那雀跃的期待,只是话题一转,说起了旁的事情。

“你要上什么中学?”进藤光明知故问。

塔矢亮想了一下,“应该是海王吧…父亲希望我去那里。”

“啊…海王啊。”进藤光装出了一幅略带惊讶的样子,“真厉害。”

被进藤那一双略带赞叹的金色双眸看着,塔矢亮不自在地别开了脸,双颊飘起浅淡的粉色,“……也没有吧。”

“海王可是这一带最好的中学了…”进藤光想了想,虽然以他目前的成绩,考上海王完全没有问题,但是——“我还是想去叶濑呢。”

“哦?”塔矢亮有点困惑,“可是以小光的棋力,上海王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海王的围棋社相当强大,学校也因此给了它们很多优待,其中最有吸引力的一条就是:学生可以因足够出众的围棋特长而免试入读海王。

“…嗯!虽然是这样没错啦!”进藤光纠结了一下,感情他在小亮的眼里是个只有棋力出众的家伙,“但我更想读叶濑啊!”

“诶?为什么呢?”塔矢亮不解地追问。

“嗯…大概是因为,海王这种精英学校,并不适合我吧。”进藤光笑着挠了挠头,“我啊,还是更希望能在无拘束的地方下棋呢。”

用过塔矢家的晚餐,塔矢亮拉着进藤光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看的是口袋妖怪的动画。

每次塔矢亮一看到皮卡丘就会眼睛发亮,虽然嘴上不说,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有多喜欢那只黄老鼠。

进藤光小时候也很中意这部动画,国中时候还玩过一版口袋妖怪的游戏,后来围棋的事情多了起来,渐渐的,这曾经的挚爱也就成了纯粹的回忆了。

…啊,这样说来,好像在成为职业棋士之前,他还是很喜欢动漫这种东西的。

回忆一下子又把他的思绪拉远了,等他再回过神,已经是火箭队又锲而不舍地跳出来抢皮卡丘的时候了。

在佐为『啊!有坏人!』的惊呼中,进藤光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三位贫j_ia_n不移、威武不屈的劫匪,生出了一点莫名其妙的感慨:唉…若是做其他的事能有这样的坚持,估计早就过上他们梦想中不愁吃喝的生活了。

他神游完毕,便开始认认真真地和塔矢亮一起看动画——今晚口袋妖怪三集连播,够他们看个爽的了。

等火箭队第三次化作天边的流星,绽放出他们最后一点的光和热之后,塔矢亮终于伸了个懒腰,从口袋妖怪的世界回来了。

“…每个星期只有这段时间是我可以看动画片的时候,”伸完懒腰后,塔矢亮小声地跟进藤光说道,“其他时间不是父亲要看棋赛就是母亲要看电视剧。”

“……”进藤光表示,他还真不知道塔矢亮小时候还有过这么一段事儿——他一直以为这小孩唯一的放松活动就是下棋。

塔矢明子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动画看完啦?”

“恩。”塔矢亮点点头,拉着小光站起来,“遥控器在电视上。”

“诶?小光不看点什么了么?”塔矢明子轻笑着坐在了他们身边,“说起来,这还是小亮第一次带同学回来玩,我和他父亲听到他说这件事的时候都惊讶了一下呢。”

进藤光故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诶?是这样啊!”

“是的哦,昨天晚上,小亮还兴奋得睡不着觉呢…早上也是——”

“母亲——!”塔矢亮气急,连忙打断了塔矢明子的爆料,“才没有母亲你说得那么夸张呢!”

若是十二岁原装的那个进藤光,听到塔矢明子这样的描述,说出来的大概会是:“诶…有必要这么期待么?感觉好恶心哦。”

“诶…?原来这是夸张么?”但现在的进藤光却略显失望地蹙起了眉头,“可是我也是像这样期待着今天诶…”

他说话时语气低沉,看起来真是被伤到了心一样,让塔矢亮不由得讨厌起自己刚才那因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而说出来的开脱之词。

于是绿发少年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手,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张小脸垮下来,显出几分不满和委屈。

塔矢明子看着两个人的互动,心下大we_i,“——小亮啊…就是嘴硬。其实他今天早上六点就爬起来了!换了好几套衣服都不满意,我们都笑他说这是打算去和女孩子约会呢。”

塔矢亮脸上掠起一抹绯红,莫名的羞窘在心中转圜,他想让母亲别再说了,又怕说出来的话再次刺伤珍贵的好友,只得闷着不吭声,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金发少年的脸庞。

又静默了一秒,进藤光终是憋不住了,不由得大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边笑,

一边伸手去捏塔矢绵软的脸颊,笑到整个人都挂在了塔矢亮身上,金色的双眸间仿佛有日光坠入。

塔矢亮这下反应过来他是被耍了,不甘心地要躲开进藤的魔爪,並反手去挠对方腰间的痒痒肉。

他们俩闹得痛快,浑然不顾一旁的塔矢夫妇,打到后来竟是脚下不稳,双双落到了柔软的沙发上。

两人瘫在沙发上大口喘气,塔矢明子在和塔矢行洋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终于忍不住地掩嘴笑了起来。她的笑声让两位少年人的表情霎时变得尴尬了起来。

——他们刚刚似乎…做了些不怎么有风度的事情。

“哈哈哈…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小亮这么没风度的样子!”塔矢明子终于止住了笑意,伸手帮塔矢亮理了理他略显凌乱的妹妹头,“…真好啊。”

笑闹过后,进藤光又跟着塔矢亮回到了他的房间里。

现在是晚上八点过,天色已经全黑,塔矢拉亮了顶灯,人造的白光柔和地铺满了整个卧室。

进藤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

他这段时间都跟佐为下棋下到很晚,平日里都用早上上课的时间来补觉。尽管昨晚是睡得早了,但今天却是一整天都处于清醒的状态,到了晚上,几日来积累的疲惫都爆发了出来,让他一下子就睡眼惺忪了起来。

“困了么?”塔矢亮准确无误地接收到了他的动作讯息,伸手去拿书架上棋谱的动作顿了一顿。

“…嗯,有点。”进藤光揉了揉眼睛,没有掩饰自己精力不济的事实。

“那,估计再等一会儿洗澡水就烧好了,到时候我们先去洗吧。”塔矢亮从书架前转了个弯到了他的衣柜前,“你带睡衣了么?”

“没。”进藤光直接把自己丢进了塔矢亮的床上,将脸埋进床单里,瓮声瓮气地答道。

『小光!这样太没有礼貌了!』佐为在一旁喊道。

塔矢亮也知道这种意外事件是不太可能事先做好准备的,便随手拎了一套睡衣出来,“那你先穿我的吧。”

进藤光一眼望过去,只见少年手里拿着的是一套印着青蛙花纹的棉质睡衣,遂脑补了一下对方穿这睡衣的模样,只觉倒是十分适合的样子。

进藤光躺在床上跟塔矢亮说话,不知不觉眼皮就沉了下去。

等他再惊醒过来的时候,塔矢亮正背对着他坐在床边,手上捧着一本小说。佐为那半透明的身躯正挨着他坐着,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书页。

进藤光莫名的觉得这幅场景真是…让他鼻子一酸。

许是听到他抬头的响动,塔矢和佐为同时回头,只见金发少年头发乱翘,睡眼朦胧,整个人一幅呆呆傻傻,不知今夕何夕的模样。

“你醒了?”塔矢亮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问道。

“啊…差不多。”进藤光挠了挠头盘膝坐起,“我们去洗澡?”

他才刚睡醒,人有点浑浑噩噩,这些日子也习惯了顶着“塔矢亮”这个名字的家伙缩小了几号的事情,不自觉地就拿出了前世两人相处时的态度,说话做事随意得很。

塔矢亮没觉出什么不对劲来,把一早收拾好的睡衣和新毛巾递给他,自己也拿了一套,便一同出门了。

进藤光用一只胳膊夹着衣物,另一只胳膊则勾着塔矢亮的肩,打着哈欠跟着对方走。

塔矢亮从没被人这么揽过,只觉得身上扛了个人,怎么走路都不舒服。

——实际上这是因为两人的身高差还不到位,进藤光只比塔矢亮高了不到三公分,揽起人来手臂是要使点力气的。

『小光?』

『恩?』

『你这么揽着不累么?』佐为很疑惑,不管怎么看,金发少年都是一副费力不讨好的样子,一个动作别扭了两个人

『…是有点。』进藤光尴尬地回答,『但…』

他想揽着他,想确认这个小孩的存在。

想知道这段日子的生活,其实不是一个临死前的梦境。

“刷——”的一声,塔矢亮拉开了浴室门。

和进藤记忆中略有偏差,这个时候塔矢家的浴室泡澡用的还是大大的木盆,塞进两个人或许可以,但略显拥挤了。

『小光,我在在外面等着。』佐为照例喊了一句,进藤略略颔首算是知道了。

“换下来的衣服放在这里,这里是放干净衣服的地方,还有这里…”塔矢亮随口给他介绍了一下浴室的构造,末了来上一句,“桶子里不够进两个人。你先泡,我再泡。”

进藤光脱了衣服后一边系毛巾一边打量塔矢家的浴室,发现除了木质的浴盆之外,也没什么旁的变化。

塔矢亮也脱了衣服,拿起扣在卡子上的莲蓬头,拧开龙头开始调水温。

他脱光了站在那里,只在关键部位围上一条毛巾,腰身微微弯下去,纤长的手指在水流间穿梭,感受着流水的温度,脸上显出一点认真来,看起来有几分好笑。

进藤光站在他后面给自己戴浴帽。

他以前从来不戴这种东西,嫌带起来不像个爷们,便总是在洗澡的时候不小心把头发弄湿,弄湿了又懒得吹干直接就上床睡觉——于是等他老了,头痛的毛病也就赖上他了。

塔矢亮接完了水一回头,就看见进藤戴着他家那粉色小花的浴帽,正拿着沐浴露在研究。

“诶,水好了。”他招呼了一句,从木桶旁边拖来两张小板凳,自顾自地坐下开始冲水。

“这个味道挺好闻的。”进藤光提了一瓶沐浴露过来放在脚边,自己也把板凳拖开了一点然后坐下。

塔矢递给他一条已经揉湿了的毛巾,进藤光顺手接过来搭在背上。

两人l_uo身对望了一会儿,只听得水声阵阵,然后双双绷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快冲快冲,不淋水好冷。”进藤光夸张地做了个抱臂发抖的怪样,引得塔矢亮下意识地就将花洒一转,直接sh_e他一脸水。

“啊!”进藤光猝不及防地叫了一声,然后抹了一把脸就想去抢喷头。

塔矢亮条件反sh_e地身子向后仰,连带着将喷头举高了一些,正巧离开了进藤光的触碰范围。

进藤光本想继续抢,奈何在浴室这种地方,稍有不慎就会碰上许多尴尬的事情…考虑到今晚上还要和小孩睡一个床,到时候搞得太尴尬…

——吃亏的一定是他自己。

于是他悻悻然地放下手,“好了好了,你快冲。”

“马上。”塔矢亮加快了速度,也拿起一条干毛巾弄湿后搭在身上,淋了一会儿就将花洒递了过去。

进藤光草草冲了一下,就开始往身上抹沐浴露。

这沐浴露是柠檬香味的,很淡很好闻,感觉被太阳晒过后会有股甜甜的香味,和塔矢的形象特别的相称。

他们俩一边抹沐浴露,一边聊起今天看的电视。

“你喜欢皮卡丘?”进藤光一边搓着自己的右手臂一边问。

“恩。”

“诶…平常倒是看不出来你也看这些。”

塔矢亮又弯腰挤了一点沐浴露出来抹在脖子上,“…父亲也不怎么让我看这些,只有口袋妖怪是从挺小的时候开始看起的,就一直看

到现在了。”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正对你说他“挺小的时候”的事,你会做何感想?

总之进藤光觉得挺好笑——就像一个老人家看到一个小孩故作老成的时候感觉到的那种好笑——偏偏这种好笑还不能表露在面上。

于是他艰难地控制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显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我小时候也看口袋妖怪来着,那时候也最喜欢皮卡丘了。”

两人聊了一会,冲了一道水后又上了一道沐浴露,再互相帮对方搓了一会儿背,便冲洗干净,先后泡了一会儿澡,擦干身子出去了。

一走出浴室,进藤光就被那夹着雨丝的冷风给吹得打了个哆嗦。

佐为正坐在廊檐边上,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漆黑的长发落到了地上,不知道到底在注视着什么东西。

他的背影是如此的清冷孤寂,在渐秋的雨水里显出一股寒冷萧瑟的意味。

进藤光看着雨滴穿过他那泛着荧光的半透明的身体,心里有一点…不是滋味。

他好想抱一抱这个人,感受一下这个人的温度,而不是只能看着他,跟他说话,却永远都无法触mo他…

他心里的那一点波动来得快也去得快,却还是惊动了坐在那里的佐为,他转过头看了一下,发现进藤光的视线后,绽放出一个很开心的笑容,『你出来啦,小光。』

『恩,回去吧。』

两人一鬼回到寝室的时候已经是九点过了,进藤光困得不行,打了个哈欠就往人床上爬。

“你睡里面还是外面?”塔矢亮又从柜子里抱了一床被子出来扔在床上。

“…外面吧。”进藤光咕哝了一句,连滚两下滚到了床的外侧,拿被子将自己卷了起来。

塔矢亮啼笑皆非地看着那一团蛹,熄了灯爬到里面睡下。

“晚安…”进藤光小声呢喃了一句。

“晚安。”

『晚安。』

这一觉直接就睡到了第二天清早。

在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的时候,进藤光就睁开了眼睛。

——啊,出太阳了。

——看来今天下午出去玩大概是没问题了。

他昨天晚上确实是累极了,几乎是头一沾枕头立马就不省人事。

现在醒来,只觉神清气爽,疲劳感一扫而空。

于是进藤光伸了个懒腰,习惯xi_ng地偏过头去搜寻佐为的踪影。

只见那黑冠白衣的绝美男人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之中,那明亮的光线穿透了他的身体,空气中的尘埃反sh_e着微弱的光芒,令他整个人都显出一种通透明亮之感。

进藤光看他嘴角那一抹微笑,知道他今天心情不错。『早安。』他精力充沛地和坐在阳光里的佐为打招呼。

『啊…早安!』佐为略显惊讶地回过头来,『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昨晚睡得太好了。』进藤光冲他眨眨眼睛,转过头去看睡在内侧的小亮。

塔矢亮这时候还睡着没醒,一张脸没甚表情,却偏生可爱得可以。

进藤光看得心里痒痒的,只想伸出手去掐一掐他那白嫩软乎的脸颊肉,却念着小孩可能还没睡好,只觉掐又不好,不掐又不甘心,一时之间心里踌躇得很,纠结了半天,干脆又翻过身去和佐为闲扯。

『昨晚实在太困了,忘了给你留棋谱。』进藤光双手合十放在眼前,『对不起啊!』

他知道佐为晚上不会睡觉,在家里的时候都会尽可能地晚睡,睡觉之前也会留盏台灯留篇棋谱给他研究以免他因无事可做而觉寂寞。

『无妨。』佐为笑道,『你们昨日探讨的那些,细细想来也十分有趣。』

初手右星这

种抛开了礼数的奇葩开局,对来自守礼至极的平安时代的佐为来说,称得上是十分新颖的思路,虽说不能用在平日的对局里,但却让他发现了许多新的可能xi_ng。

“唔…”他们俩正说着,就听到塔矢亮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显然是接近醒转的征兆。

“小亮?”进藤光又转过身去,只见绿发少年轻蹙着眉头一扭一扭的,竟是打算往被子里头钻。进藤光有点奇怪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人还真是打算把头埋进被子里接着睡…

于是进藤光哭笑不得地坐起来,推了推和被窝合体的少年,“起床了,小亮。”

“…再十分钟…”被子里传来不甚清晰的嘟嚷声,显然这家伙还没有清醒过来。

“起床了!不然就掀被子了哦!”进藤光继续推他,虽语带严厉,嘴角上却是挂着笑的。

他还不知道好友小时候还曾有过赖床的毛病——看他这往被子里一缩的熟练程度,就知道这一定不是一次两次的事儿了。

“…十分钟就好…”

进藤光坐着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动手掀他的被子。反正是周末,就让他睡个好觉吧。

——他也可以,再睡个回笼觉。

金发少年慢吞吞地也缩进了被窝里,闭上眼开始享受久违的休息日。

两人再被塔矢明子叫醒的时候,已经到了九点过,塔矢行洋的研讨会也已经开始了。

“小光,小亮,起床了哦。”塔矢明子直接开了门走进来叫人。

进藤光一直没睡着,只是在闭着眼睛休息,一听到声音就睁开了眼睛。

还没看清塔矢明子的位置,脸上便感受到一个温热的物体,下意识地就用手去挡。

“早上吃鸡蛋哦。”塔矢明子笑眯眯地将刚煮出来的水煮蛋塞到进藤光手里,又拿了一个蛋去碰小亮的脸颊——这小孩估计是后来睡得有些闷,又把头从被子里给钻了出来,一头齐整的绿发此时也凌乱地铺散在枕头上。

在感受到高温后,塔矢亮眼都没睁就伸出手来把水煮蛋给接了过去,然后接着睡。

进藤光默默无语了一下,静待塔矢夫人的下一步动作。

塔矢夫人也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小亮,起来了哦。”她看了一眼旁边拿着鸡蛋看笑话的进藤光,语带笑意地说道,“再不起来,就要让小光看笑话了。”

“唔…”塔矢亮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湖绿色的瞳孔里还映着些许茫然,“早上好…”

“早上好。”进藤光憋着笑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快起来吧,今天还要去叶濑中学看学园祭呢!”

上辈子的时候,进藤光是一个人去的学园祭。

之后还跟筒井加贺惹出了一大堆的事情…甚至还被迫冒名参加了围棋大赛。

而现在,他的背包里放着由塔矢行洋签好名的纸板,身边还跟了一个明明兴奋好奇却又强自按捺的塔矢亮。

“小心点玩哦,等结束了打我电话。”市河小姐叮嘱了一番后,便开着车扬长而去了。

两人目送车辆走远,才双双走进叶濑中学的大门。

学园祭是学校一年一度的大事,是以全校上下都分外重视。

走进校门,入目便是各式各样的流动商铺,商铺上挂着手制的标牌,旁边的展板上用五颜六色的彩笔写着各色的亮点,青春靓丽学生们穿梭其中,或奔跑,或跳跃,或形单影只,或呼朋引伴。

这样的喧闹实在是令人目不暇接,另人不由得想要停下脚步,将这份充满着青春和朝气的喧闹给牢牢地印在心底里。

——但这显然是老年人的感慨。

至少,塔矢亮就没有这种置身事外的沧桑感。

这少年一路看下来,虽然有控制自己的表情没有显露出太多的好奇与惊讶,但还是让进藤光感受到了他身上那种跃跃y_u试的兴奋劲儿。

那种充满活力和激情的独属于少年人的蓬勃朝气,尽管一直都被塔矢这小子掩藏在那懂礼貌知进退的外表之下,到了今日,终于还是又让他感受到了。

“如果,你可以很轻松地成为棋士,获得大赛的优胜。”

“现在,你就不可能输给我。”

“不要逃避——”

“现在,就跟我下棋吧!”

小亮当初的身姿在脑海中浮现,使得进藤光嘴角本y_u展开的笑容一凝。

塔矢亮却正在搜寻着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没能发现他的小小变化,“先去哪里好呢?”

“嗯…先看点好玩的吧,”进藤光状似随意地答道,“比如鬼屋什么的?”

“那个好玩吗?”塔矢亮蹙起眉头。

“应该还不错吧,…还有你看那边的咖啡厅。”进藤光随手一指,正巧咖啡厅那里的一群少女集体爆发出一声娇俏的“主人你好讨厌啦~”进藤光笑了笑,跟没事人一样继续指。“唔…那还有个……捞金鱼的?”

进藤光本来只是一指,指完了这才发现这铺子确实还有点意思——至少,把捞金鱼的玩意搬到这里就已经是个体力活了。

塔矢亮也差异于这格格不入的捞金鱼,于是两人便凑上前去。

只见那约莫一坪的小池子里,各种颜色各种花纹的金鱼正穿梭游弋,宽大的后尾随着身体的摆动而浮动着,精致的鳞片和水面一起反sh_e着阳光,虽然比不得庙会祭典时的反sh_e的霓虹灯光的华美绚丽。

却也着实别有一份美丽。

进藤光和塔矢亮站着看了一会儿,那位看摊的少年似乎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职责,热情地递上了几张纸网,“来来来,捞个金鱼呗!五十円三次!很便宜的哦!”

『小光,去玩去玩吧!』佐为眼睛放光地蹲在了池子边。

进藤光不由得失笑,但还是掏出了两个五十円的硬币,递给看摊子的少年。

“来,给你。”少年收了钱,将纸网塞到两人手里,“捞起来的金鱼都可以带走的哦!”

塔矢亮看了眼进藤光,只见金发少年已经捋起袖子蹲下了身,开始观察着水池中的“猎物”了。

『小光小光!你看这条!是黑白相间的!』佐为突然很兴奋地喊了一句,『这里这里!』

进藤光顺着他扇子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一尾金鱼身上的花纹十分精致,是黑白交错的菱格形,在一大片红红白白的金鱼间格外显眼。

『想要那条?』进藤光用手撑着水池的边沿,伸出了纸网跟佐为确认。

『恩!』某只鬼魂很是兴奋,白皙的皮肤上因激动而泛起淡淡的粉红。

进藤光再世为人,这方面的技术却实在是…没得到过什么锻炼。

他努力追溯着很遥远的曾经,去庙会里跟着邻家哥哥捞金鱼的记忆,想起那时被传授的所谓诀窍…

于是便一直盯着那尾黑白相间的金鱼,期待它能游到四周边沿上这种比较好捕捉的地方。

好在老天对他着实比较眷顾。

那尾金鱼晃晃悠悠地,还真的就顺着他的心意游到了靠边的地方。

进藤光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用手中的纸网从后方悄悄地靠近他的目标…

——然后猛地一捞!

『啊…!』

“啊…!”一人一鬼同时发出一声遗憾的感慨。

将破了的纸网丢到一边,进藤光拿起另一张纸网开始严阵以待。

受了惊吓的金鱼游得很快,而且还总是往金鱼多的地方蹿,以至于整个池子里的鱼好似一下子活了一大半似的,美丽的鱼尾划出纷繁复杂的弧线。

进藤光耐心地等着那尾金鱼平复它的心情,一双眼始终死死地盯着它。

佐为也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抓着水池的边沿,一双美目里满载着灼灼的期盼。

终于等得金鱼又回复到悠哉游哉游动的状态,小光握紧了手中的纸网,再度伸向了那尾无知的金鱼…

但是…

小光和佐为一起看着那破了一个洞的纸网,又是一声哀叹。

『只剩最后一个网了…』小光瞅了一眼身旁的佐为,『加油!』

……但事实总是,不尽如人意的。

蹲在地上的进藤光和藤原佐为齐齐叹了口气。

“给你。”突然,三张崭新的纸网割断了进藤光的视线。

塔矢亮弯腰将纸网塞到进藤光手里,墨绿色的发丝擦过少年的额头,带来些许舒适的凉意。

進藤光接过纸网,冲塔矢亮嘿嘿一笑。

便又聚精会神地与金鱼搏斗去了。

待这三张纸网也被用完,那尾黑白相间的金鱼仍是悠哉悠哉地在水里游动着,宽大的尾鳍在水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唉…』

“唉…”进藤光用哀怨地眼神凝视了一阵那条兀自游得欢快的金鱼,拍拍手站起身来,“我们走吧!”

“诶诶诶,等等。”看摊的男生看他要走,一叠声地叫道,“等一下。”

说着拿起脚边的小鱼网,灵巧地捞起了那六度逃脱的双色金鱼,装进准备好的小金鱼缸里,“看在你是第一个客人的份上…又这么想要它…不如就送给你啦!”

“诶?”进藤光愣了一下,立马换上一副灿烂的笑容接过金鱼缸“谢谢!”

“好好照顾它哦,”男生顺手揉了揉他的头顶,“小弟di。”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

得了金鱼的进藤光决定忽视掉这一个小动作。

于是他提着金鱼,拉着塔矢亮,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离开了捞金鱼的两人,去一旁的摊位上用券换来了一份章鱼烧,两人拿着签子一人一个地分食着。

“唔…!”塔矢亮小小地咬了一口章鱼烧,饱满的酱汁顺着开口流了出来,他连忙伸出舌头将流出的酱汁卷进口中,却不慎被烫到,发出短促的惊呼。

叶濑中学校庆的章鱼烧有塞超多酱汁的传统,塔矢亮显然也不是从没吃过章鱼烧的类型,但还是不小心中了招。

进藤光对这码子事儿颇有经验——他毕竟也在叶濑中学读了三年书,不仅吃过,还跟着隔壁班的同学像模像样地学着做过。

于是他慢条斯理地从上方咬了一个口子,好整以暇地吸了一大口浓郁的酱汁。

塔矢亮看他动作,也有样学样地吃了起来。

两人很快就分吃完了一份章鱼烧。

当进藤光拿着纸盒木签找完垃圾桶回来后,却发现某个小孩已经不在原地。

“咦?”

『啊…!小光,那好

像是…筒井君?』

进藤光顺着佐为的扇子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绿发少年站在筒井公宏的摊子前,脸上有压抑不住的兴致盎然你。

进藤光心里打了一个突,猛地想起了他上辈子和筒井君的初遇…似乎就是…

——在校庆的时候!

而且那一天似乎还有…

加、加贺学长。

进藤光终于从那漫长的回忆里拽出了今天发生的事情,一想到那位由于童年yin影而对塔矢亮一直抱持着相当程度的不忿和敌对情绪的学长,进藤光就感受到了一种油然而生的责任感。

是他把塔矢亮从家里拽出来的,当然也得完完整整地把这家伙给送回去。

——虽然加贺学长大概不会对他动手啦…

“对围棋有兴趣么?”刚送走了上一位挑战者的筒井君正笑容可掬地冲绿发小孩发问。

“嗯。”塔矢亮笑答,“只要答对问题就有奖品么?”

“是啊,你要试试么?——啊!”

“下午好,筒井前辈。”进藤光笑着走到了塔矢亮的身侧,“这是围棋社的摊位么?”

“下午好啊,进藤君。叶濑现在还没有围棋社啦…”筒井公宏略带羞赧地推了推眼镜,“这是你朋友么?”

在那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内,进藤光脑海里转过了无数的念头,最终还是略带骄傲地答了一句,“恩,这是塔矢亮。”

然后又转过头去跟绿发少年介绍道,“小亮,这是筒井前辈。”

“哦…塔矢君啊…”筒井公宏笑着打开了手中的定式书,“你要挑战一下么?”

看到筒井那么淡定的表现,进藤光就知道他没把这个塔矢君和那个传说中的“塔矢亮”联系在一起…或者应该说,压根就没想到那一茬儿去。

“恩!请出题吧。”塔矢亮拉开凳子坐到了筒井公宏面前。

“恩…那就先试一个初级一点的问题吧。”筒井随意翻了一页,熟练地摆好了棋子,“请。”

『啊,这个很简单嘛。』佐为看着棋盘跃跃y_u试。

“用手指可以么?”塔矢亮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侧脸。

“可以的。”

“那…”绿发少年认真地点了几个位置,“是这样么?”

“哦?很厉害嘛!这是奖品。”筒井推了推眼镜,拿出一包纸巾,“要挑战难一点的问题么?”

“嗯!请出难一点的问题吧。”塔矢亮接过纸巾,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小光。

『我感觉…似乎不该让小亮来玩这个…』进藤光抱着手臂站在那里,在脑海中跟佐为吐槽。

佐为有些惊讶地以手掩口,『诶?为什么?』

『……他会把筒井前辈的奖品给赢光的。』金发少年四十五度抬头望天,为曾经的前辈默哀。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进藤光所料,塔矢亮顶着一副单纯无害的少年面孔一路凯旋高歌,将大魔王筒井一步一步地逼上了绝路。

眼见绿发少年手边的奖品越来越多,筒井公宏惊讶的表情越来越难以掩饰。

“你真厉害——!看来只能给你试试最难的题目了。”筒井用亮闪闪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塔矢亮,“如果你能解开,那你就跟那个‘塔矢亮’一样厉害——!”

听到这话的绿发少年脸腾地就红了起来,看到他的反应,筒井也怔愣了一下,随即睁大眼问道:“——等等…!难道你是……!”

“咳咳——!”

虽然被进藤阻止了冲口而出的疑问,筒井公宏反而更加确信了心中的猜想。

于是他淡定地摆好棋子,淡定地看绿发少年略加思考就得出了正确的结论。

“这是最

后的奖品——”筒井公宏将一直摆在摊位上以招揽顾客的《塔矢名人棋式集》推给对方,推了推眼镜道,“不过我想,或许你会更喜欢我请你吃一份章鱼烧。”

塔矢亮腼腆地笑了笑,接过那本棋式集,“我很喜欢这个,谢谢。”

“哟——筒井,”一个轻佻散漫的声音在进藤光身后响起,“围棋社的事情,现在怎么样啦?”

进藤光循声望去,只见加贺铁男穿着他标志xi_ng的将棋和服,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必须找到三个人参加团体比赛,学校才会承认为正式社团。你得好好加油咯!”红发的少年此时仍未脱稚气,偏偏却想强装老成,配上一脸的傲慢与自得,令进藤光的嘴角不由得流泻出些许的笑意。

许是因为塔矢亮一直没回头,加贺也没把注意力放在这个妹妹头的路人甲身上,只是站在进藤光身边神情桀骜地和筒井说着话,“要论棋力的话,我比你可是强上1000倍呢!如果你开的条件不错,我倒是可以考虑看看。”

“我才不稀罕你这种人帮忙!”

“啧!你还敢说!”加贺面带嘲讽地一昂首,“不知道是谁低头求我参加比赛咧!”

“我现在已经不想找你帮忙了!你快走!”筒井将脸撇到一边,显然是连看都不想看他。

“哦~?难道是已经找好帮手了?该不会是——”他大手一挥,直直地按上进藤光的头顶,“这个小鬼?”

『小光!』佐为担心地捂住了嘴。

“喂——!”看加贺已经开始开始对旁人出手,筒井不安地出声阻止,“加贺!这里可是学园祭!”

“学园祭?是学园祭又怎么样?”红发少年对此嗤之以鼻,甚至还居高临下地冲进藤光挑衅道,“小鬼?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么?”

『小光,别理他!』

进藤光老老实实地提着自己的金鱼不接茬,对按在自己脑袋上的手掌也持无视态度。

他并不想在这里和中二病乍犯的加贺前辈闹起来,再加上有塔矢亮在侧…

——奈何天不遂人愿。

“请拿开你的手。”

少年清亮的嗓音骤然响起,绿发的少年抬起妹妹头,一双漂亮的翠眸直直地看向加贺铁男,再次重申道,“请拿开你的手。”

“哈——?”加贺先是发出一声挑衅的怪声音,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调转了视线,看向一直坐着的绿发路人,“赶着帮朋友出头么,小——塔矢亮?!”

看见加贺陡然睁大的双眼,感受到头顶陡然加剧的力气,进藤光只得在心里哀叹了一声,挥开了一直占据着他头顶的魔爪,装模作样地低头询问道,“你们认识?”

“……不认识。”小孩显然很是意外,又盯着红发少年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但是,有点熟悉…”

虽然早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进藤光还是不由得为加贺前辈默哀了一记。

自己心心念念的敌人压根不记得自己这种事情…

真是令人无奈到愤怒。

于是加贺铁男顺理成章地愤怒了。

“你就是这么对待赢过你的人的?”加贺不知从哪抽出一把扇子,“刷”地一声在进藤光眼前展开,熟悉的“王将”二字填满了进藤光的视野。

“你赢过我?”塔矢亮愣愣地问道。

“呵…”加贺的额角爆起青筋。

他本就对塔矢亮执念极深,这么些年的

酝酿下来,心中的情感早已说不清是嫉恨、愤怒、惋惜还是庆幸,但现下却是毋庸置疑地被这呆木呆木的小孩给惹出了真火。

“——哈!”他大笑一声,猛地出手推开了挡在中间的进藤光,一把抓住塔矢亮的领口,恶狠狠地瞪着他的双眼,“你不记得我?”

进藤光被他推了个踉跄,再回头看去,只见加贺正好松开了塔矢亮的衣领,和扇自信道,“那就再让你输一次吧!”

进藤光想起上辈子,在他第一次在公共比赛中赢了塔矢亮之后,已经拿下了龙王头衔的加贺前辈还特意来找他喝了一回酒。

然后便跟他聊起了那段他被塔矢亮放水然后胜利的过往。

直到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加贺前辈对围棋和对塔矢亮的厌恶到底因何而生。

——“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加贺前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样说道。

“你真是不幸,和塔矢亮生在同一个时代。”

“你真是幸运,能和塔矢亮生在同一个时代。”

进藤光深知加贺前辈的棋力和小亮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他相信加贺前辈也是知道这一点的。

但有过那一段经历的他知道,能让这两个人好好地对弈一回…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于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站在了塔矢亮的身边,在佐为兴奋的呼喊中开始为两人收拾棋盘。

“看不出小鬼你还挺识相~”红发少年在筒井的座位上狠狠坐下,然后“啪”地一声打开折扇,“可不要输了就说没用心下!不如先定个赌约好了!”

“没必要。”进藤光生怕他一时冲动又说出什么脱光跳入游泳池游泳之类的赌注,抢先开口答道,“小亮一直很认真。”

“啧…!那就猜子吧!塔矢亮!”

猜子的结果是塔矢亮执黑先行。

而这局棋的结果则是加贺铁男中盘告负。

在这一局棋中,塔矢亮没有放水,而是拿出了全部的实力应战,他面无表情、眼神锋利,好像一把出鞘的刀刃,在战场上绽放出令人心寒的冷光。

一盘棋下来,加贺铁男的额角已经冒出了些许的冷汗。

其实他一直知道自己的实力是绝对敌不过塔矢亮的,对方就是不把他放在眼里…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是这么说,但因对方放水而胜利这种事情…对本就自尊心极强的他来说,是比挑战失败更难以接受的事。

加贺想过不要在意,想过无视或者将之忘记…

但他做不到。

小时候,塔矢亮一脸淡然地输给他的那幅图像,一直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如跗骨蛆掌中刺,令他如鲠在喉,每每接触到围棋,心中便一片烦乱。

久而久之的,他便也接连的…讨厌上了围棋。

但今天的这一局棋,大刀阔斧,畅快淋漓。

塔矢亮没有提出让子,没有故意下指导棋,而是将他视作了一个实力相当的对手,倾尽全力,与他一战。

那绵延许久的怨恨与在意,经此一战…

似乎已然消去了不少。

看加贺前辈自低头认输后就一直呆呆地没有动静,进藤光有些担忧。

“筒井前辈…这位前辈没事吧……?”

他在这一局棋中看到了加贺前辈的执念和天赋,在为他惋惜的同时,心头也隐约地浮现出一些模糊的念头。

他这一世重来…或许……

“喂!加贺!”筒井公宏可没进藤光那么照顾这不良少年的心情,于是他抱着自己的定式书不甚在意地推了推加贺的肩膀,“输给塔矢亮有什么大不了的,下次再来过啊!”

“啧…”方才还僵着的红发少年仿佛陡然复活一般发出一声嗤笑。

不多时,便变成了朗声大笑。

笑声里满是豁达与明澈,不复赛前的讥诮挖苦。

待其终于笑毕,只听得他“啪”地一声又打开了那写着王将二字的折扇,大大咧咧地往椅背上一靠,浓眉一挑,笑得露出一口白亮的牙,朗声道:“围棋有什么好玩的…将棋才有意思呢!”

笑容满载着惬意从容,再无半点的怨怼与yin霾。

“但我觉得围棋很有意思哦,加贺君。”塔矢亮淡淡地接道。

“诶?”

“虽然最初是没有认出你来,但下了一半就记起你的名字了。”绿发少年停顿了片刻,更正道,“…不,更确切的说,应该是记起你的棋了。”

“我知道…现在再说这句话或许有点晚,但我还是想对你说…”

“对不起。”

高傲的少年低下了他的头颅,墨绿色的发丝顺遂地垂下,掩盖了少年的眼瞳。

他的声音认真又冷静,清澈稚嫩的声线不带一丝颤抖。

“那个时候,我不该那样做。”

“请你原谅我。”

看着这样的塔矢亮,加贺铁男收敛了面上的笑容。

他收起了招摇的折扇,用另一只手手指的指腹开始摩挲起顺滑的扇面。

“你没有错。”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眼眸中透露出少有的认真。

“我应该谢——”

“——好了好了!”进藤光见势不妙地插了进来,“棋都下完了!不如来检讨棋局吧!”一边说一边抓住塔矢亮的肩膀把他往上提,“别低着头了,什么事啊这么慎重!”

那边的加贺也笑了,“就是,多大点事…检讨棋局吧。”

一听要检讨棋局,之前一直在旁围观的大叔大爷都凑了上来。

“诶…?小光?”和朋友一起刚到叶濑的藤崎明见到的就是少年被一群人簇拥着的场景。

“咦?真是小光诶?”好友顺着她的视线方向看过去,就看见金发少年正在一脸认真地和几位男生讨论着什么,“原来他认识叶濑中学的学长么?好厉害啊!”

“唔…”藤崎明有些难过地皱起了眉头。

…这都是小光什么时候的朋友呢…我完全…不知道诶……

此时,讨论棋局的几人正争得不可开交。

“…所以说这里不应该用长而应该直接叫吃啊!”

『诶!还有这样的下法么?』

“叫吃的话下面就危险了好么呆子!”

『下面…好像也有点道理诶。』

“下一步再飞一下就好了!…像这样!”

『是这样吗?我觉得有更好的一步棋哦。』

“……我觉得进藤君说得不错,这里用叫吃确实是更恰当的一手。”筒井公宏推了推眼镜。

“抱着定式书下棋的人闪一边去!”

『…如果按小光你这样下的话…那我大概会下在这里吧…』佐为用扇子在棋盘上一指,紧接着,塔矢亮的手指便也跟了上来,“唔…要是叫吃的话…我会下在这里。”

眼看着塔矢亮的手指穿过了他的折扇,紫色的瞳眸在眨眼的瞬间不自然地黯了一下,待睁开来又恢复了明丽。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放松地举目远眺,却不期然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姿。『咦…小光

你看,那是明明么?』

“哟!明明!”进藤光踮起脚远远地冲对装扮一新的少女打了个招呼,注意力随即又回到了棋盘上,“那我会下在这里…”

“咦?很可爱的女朋友嘛。”加贺顺着他招呼的方向看去,嘴角挂上一抹促狭的笑意,“不去陪她玩么?”

“不是女朋友啦…就是普通的青梅竹马而已。”进藤光笑了笑,笑容纯粹不掺一丝杂质,“说起来,还是她给我票来这里玩的呢。”他随口说着,又抬头去找藤崎明的身影,却发现少女已经不在原先站立的位置了,“…算了,大概是自己去玩了吧。”

检讨完棋局之后,筒井和加贺带着进藤塔矢好好地逛了一圈校园,在将棋部的炒面摊前还遭遇了一群初一的部员集体围攻加贺的事件——这货本来要负责招揽客人,却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走在校园里乱逛。

加贺好不容易才威逼加利诱地劝服了那一群将棋少年,连带着让每个人都在摊子上买了一份激辣炒面,几个人坐在摊子上吃得满口红油。

塔矢亮平日里不怎么吃这种鲜辣的东西,乍一接触,竟吃得满头都是汗。

进藤光也不怎么习惯这个口味,好不容易吃下了大半,抬头找水喝的时候,正好也撞上了塔矢亮搜寻的目光。

小孩碧绿的眼眸宛如被雕琢一新的顶级翡翠,镶在白玉似的皮肤里,说不出的温润好看。

进藤光冲他笑笑,喝了一大口水,又埋头继续吃那一盘红得发亮的炒面。

日落西山。

喧嚣了一天的校园又慢慢地开始回归宁静了。

告别了筒井和加贺,塔矢和进藤慢慢地走在回围棋会所的路上。

“今天很开心吧!”进藤光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筒井前辈和加贺前辈都很好啊!”

“嗯。”塔矢亮乖顺地走在他身边,嘴角挂着一抹清浅的微笑。

“我先送你回围棋会所吧。”

“啊?不用的。”塔矢亮愣愣地眨了眨眼,“我搭公车过去就好。”

“没事不远的,我可不想到时候市河小姐找我麻烦。”进藤光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嗓音,“要是咱们的小亮君出了什么问题,……她可会要把我给撕了!”

塔矢亮没接他话茬,兀自沉默了一下,开口问道:“你想去叶濑么?”

“嗯。”进藤光挠了挠头,“但还是要看我妈怎么说。”他捡了重生加佐为附身的大便宜,于是成绩突飞猛进,现在看来上海王已经不成问题。

塔矢亮抿了抿唇,小声问道,“不能去海王么?”

……

将塔矢完好无缺地送回了围棋会所,进藤光独自一人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他没有正面回答小亮的疑问。

进藤光其实很明白,那种寻不到合适对手的寂寞感。

塔矢亮孤孤单单地走过了这么多年,一直就没有一个和他旗鼓相当的对手。

进藤光的围棋之路并不孤单,除了一直陪伴身侧的佐为,在他成长的每一个阶段,都有非常恰当的对手和朋友,也有不同的值得超越和较劲的目标。

但塔矢亮不一样。

尽管塔矢行洋也一直陪伴在他身旁,但他却从来都没有遇上水平相当的同龄好友。

所以当他遇上进藤光的时候,才会兴奋如此。

他心里想着事,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就慢了下来。

『小光?』察觉到他有心事,佐为也慢下了脚步。

“……我要不要也去海王呢?”金发的少年面露纠结地低头自语着。

『小光也想去海王么?很好啊!这样就可以和小亮一起下棋了啊!』佐为一脸向往,随即又有点担忧地偏头问道,『难道是…有什么顾虑的地方

么?』

进藤光沉默地摇了摇头。

他没法跟佐为解释这件事的顾虑到底在哪里。

可是…到底是有什么顾虑的呢?

被佐为这么一问,进藤光这才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他之前是想着,就算不能代表围棋社出战,也能借着进叶濑跟筒井学长还有加贺学长好好地认识一下,就算不能复制前世那种共同奋斗的情谊,好歹也能混个好友的名分出来。

而且…叶濑还有三谷和明明。

但是现在看来,他这一世已经改变了太多的东西,想要奢求一一捡回上辈子的那些朋友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不说别的,他现在大概也不能重考一次院生然后仗着这几十年积累起的水平差距去血虐和谷伊角越智。

——虽然想起来是很爽…但也太不厚道了。

正在他思考的时候,道路前方突然冲出来一条熟悉的狗,和追着狗跑的藤崎明。

看见前方的进藤光,藤崎明立刻大声求助道:“小光!帮我拉住麻纪的绳子!”

麻纪是她家的养的狗,平常就很活泼,一旦兴致起来了就撒欢儿到处跑,经常拉都拉不住。

进藤光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儿了,便驾轻就熟地让开了路,等麻纪傻乎乎地从他身边飞奔而过的时候,猛地踩住拖在地上的绳子。

那狗便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了下来,伸长舌头喘着气一脸无辜地望向金发少年。

藤崎明终于是跑到了进藤光的面前,双手撑着膝盖不停地喘气。

她追得面色通红,鼻尖冒汗,往日里精致的发型也显得有些散乱。

进藤光看她喘得难受,便帮她拍背顺气,“慢点来,吸气…吐气…吸气……”

待少女终于恢复,进藤光便帮她牵着麻纪,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才回家么?”

“嗯,跟朋友又玩了一会儿。”

“是今天跟你一起的绿头发的朋友么?”藤崎明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小光什么时候认识的?”

“嗯…前段时间在围棋会所。”进藤光笑着看她一眼,“他下棋很厉害哦。”

“诶?小光也开始下棋了啊?”

进藤光愣了一下,他记得上辈子的这个时候,藤崎明已经知道他在下围棋的事情了,可现在这反应…

……哦对了,这一次他没有去上白鸟老师的围棋教室,明明不知道他下围棋这件事也是正常的。

“嗯。”他淡淡地答道。

一阵沉默。

“小光…”“明明…”

同时开口的两人相对愕然了一下,随即便是相视一笑。

“你先说。”明明俏皮地冲他吐了吐舌头。

进藤光用金棕色的双瞳温和地看着她的双眼,眼神温和,却执着坚定,“我要去海王。”

在决定了要去海王之后,一直为很多事情而困扰着的进藤光瞬间就豁然开朗了。

他之前一直想要弥补遗憾并竭力找回前世的好友,因此心中顾虑颇多,每有动作之前必要思虑许久。

他本想循着前世的脚步,进叶濑考院生打比赛再当上职业棋士,但现在细细想来,才觉这想法竟是如此的天真且荒谬。

且不论这些行动能否达到他最后想要的结果,只说他若是真的就这样下去…

那么他回来重活这一

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

“…早知道…从一开始…我就该让佐为下棋的…”

“任谁都会这么说!——与其让我来下!不如让佐为来下!”

“…每一局、每一局都让他下!”

“我不下了!”

“我再也不说要自己下棋了!所以…”

“神啊!我求求你!”

“让我回到刚开始的时候!”

“让我回到我和佐为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时候吧!”

……

四十多年前他在棋院的那番呼喊,到现在为止都还记忆犹新。

他发自肺腑地呐喊、祈祷,平生第一次愿意赌上所有去相信一次所谓的“神明”。

奈何神明却没有显灵。

躺在床上的进藤光翻了个身,看着正在台灯的灯光下认真研究着棋谱的佐为的侧脸。

…人的贪y_u,果然是毫无止境的呢…

他明明获得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却险些又要因自己的贪心而重蹈覆辙…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窜来窜去,终于还是熬不过地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一放学,进藤光就收拾书包往围棋会所跑去。

他路上泡得太急以至于到得太早,市河小姐看着他推开纸门气喘吁吁的样子笑了,对他挥了挥手,“进去吧,小亮还没来。”——这已经是不要他钱的意思了。

进藤光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仍在口袋里mo来mo去地找钱。

“噗嗤…快进去吧,你来找小亮玩,就不用给钱了。”市河明美不由得笑出声来,“小亮估计一会儿就到了。”

进藤光这才明白过来,认真地道了谢,这才走到塔矢亮平常坐的位置上坐好。

『小光,你要找小亮说什么事?』佐为好奇地站在少年身旁,躬身问道。

今天一大早,进藤光就异常郑重地跟他说他下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但被问到详细是什么内容的时候,又说要等下午去找小亮的时候再一起说。

他这个关子其实卖得并不好,若是旁人听了大概只会付之一笑。

但对佐为来说,他的世界里除了围棋就只有小光,是以他细细琢磨了一天,现在更是按捺不住地开口催促。

『嗯…也没什么大事啦。』进藤光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棋子,嘴角还噙着一抹得意的微笑。

他本来也就是心血来ch_ao地想逗一逗这个漂亮的家伙,没想到效果居然这么好,让他牵肠挂肚了一整天。

况且…久经期待之后好消息,想必会更加甜美吧?

“下午好啊,你来得真早。”

听到熟悉的声音,进藤光连忙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微微笑道,“下午好!其实我也才刚到。”

“今天早上父亲夸奖我了,”塔矢亮双眼发亮地看着进藤,“说我对棋局整体走向的把握能力更强了!”

进藤光有些惊讶,他还从没看过塔矢亮因为父亲的认同而开心如此的样子,心中不由得生起一种微妙的遗憾被填补的充实感,“那可真是太好了!”他真心实意地说道,“塔矢叔叔真的很用心地在期待着你呢。”

“恩!”绿发少年狠狠地点点头,笑容明媚如窗外阳光,“我们来下棋吧!”

“唔…等一等,”进藤光停顿了片刻,“我想…先跟你说点事。”

听到他这句话的藤原佐为眼睛一亮地凑了近来,和一脸认真的小亮一起静待金发少年接下来的言辞。

“我要去海王。”进藤光盯着塔矢亮的双眼,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道。

他看到对面的少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一样地睁大了双眼,紧接着便是眼角嘴角

的喜悦迅速累积,像是无法发xie心中满满的喜悦,以至于只能以这样明显而张扬的姿态表露出来。

反观佐为,在愣了一下之后,却是瘪了瘪嘴——也难怪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任谁被一件已经知道了的事情给吊了一天的胃口都是会有类似的反应的。

不待塔矢亮开口说些什么,他继续说道,“我们去考职业棋士考试吧。”

这句声音不大的话一说出来,率先做出反应的却不是塔矢亮和藤原佐为,而是棋会所里坐得近的一些中年人——这些把塔矢亮当老师看待的大人们,早就希望着自己的小老师能够进入职业棋坛去历练,去学习,明里暗里地也不知道向他提议了多少次,却每次都被态度温和的绿发少年坚定地避开了过去。

进藤光的这一句邀约,恰好正中他们下怀。

于是,不知道是谁率先说了一句“好!”紧接而来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劝说和贺喜。

“就是啊!小老师!快成为职业棋士吧!”

“我们都支持你啊!小亮老师”

“不要输给进藤光这小子啊!哈哈!”

“向职业棋士前进吧!”

进藤光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能得到如此之多的附和,看着闹腾腾的棋会所,一时之间竟不知所措起来。

塔矢亮看着对面面露尴尬的金发少年,心里的某个地方好像被不小心咬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有种奇怪的酥麻感从x_io_ng口蔓延到了指尖。

“好啊。”他听到自己这样答道。

和塔矢亮细细商量过之后,两人决定参加当年八月的职业棋士考试。

因为决定得有些突然,为期一个月的报名期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半。

进藤光当年是以院生的身份入考,走的是合同预选的方向,对弈的棋谱在棋院已有备份,是以免了提交棋谱的这件事。

但这次没了院生的身份,就只能跟塔矢亮一样走外来预选的路线,包括申请书、户籍证明、个人履历、健康诊断书以及棋谱之类的东西都要自己准备好。

他虽然重生过来已经有了一段日子,但下棋的对象却是屈指可数——而且那里面还有一个,是一名只有自己能看见的鬼魂…

于是进藤光忧郁地发现,他貌似只能…提交三份和塔矢亮对弈的棋谱了。

两人又合计了一番详细的安排,定下了接下来几天的大体思路,便各回各家了。

与早就定下了要投身职业棋坛的塔矢亮不同,进藤光这半路出家的家伙现在要面临的最大的压力不是来自严苛的职业棋士考试,而是来自亲人的惊诧与质疑。

当他在饭桌上提出要去参加职业棋士考试的时候,母亲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然后问了一句,“那是什么?”

“嗯…”进藤光咬着筷子想了想,给了个含糊的答案,“就是以下棋为生的人。”

“诶?下棋?”进藤美津子愣了一下,“什么棋啊?”

“唔…围棋啦。——就是爷爷一直在下的那种。”

“…以那种东西为生么?”进藤美津子皱起了眉,“小光,你不是被骗了吧?”

“才不是,是日本棋院组织的正规考试啦。”进藤光扒了几口饭,“报名费要四万二千円,能给我吗?”

“四万二千…!”进藤美津子用手捂住了口,“这可不是小数字呢!小光,你到底是想干什么啊!”

“你跟爸爸商量一下吧,找爷爷了解一下也行。”进藤光发现自己没法解释这件事——至少,没法一上来就告诉母亲说他其实是个相当厉害的棋士…

于是他迅速地吃完了剩下的两口饭,轻轻将碗筷放下,“我吃饱了。”

“诶小光…!”进藤美津子还想说些什么,就见进藤光已经离开了饭桌,往楼上走去了。

“唉…”

狠狠将自己丢进床上,进藤光闭上双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小光。』佐为站在他床边,俯视着面露疲惫的金发少年,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恩?”少年微微睁开了眼,看着佐为精致的面容露出温柔的笑容,“佐为,跟你商量个事哦~”

『什么?』深邃的紫眸里漾起浅浅的疑惑之色,姿色研丽的鬼魂侧身坐在了床边。

“…等我当了棋士以后…”少年的声音渐哑渐弱,宛若一支小巧的绒毛刷子,撩动着听众的耳膜,令人既觉瘙痒却又不忍远离。

佐为忍不住地略微靠近了一些,就听到他那满是笑意的下一句话。

“……我们就一起下棋吧。”

『诶?』佐为竟是一时之间完全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完完全全地愣在了当场。

进藤光此时却一改之前愁绪满满的模样,一个鲤鱼打挺立起来,随即盘腿在床上坐好。

他还刻意清了清嗓子,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始解释这个提议的具体内涵。

“简单来说的话,就是我们俩一起下棋,——你单日我双日,当然遇上特殊情况的话可以额外商量。”他一边兴冲冲地说着,一边掰起了手指,“这样的话,一来可以让你跟很多人下棋,二来我也能跟很多人下棋…三来…”

“三来,我不想再留什么遗憾了…”

少年的这句话说得轻巧又含糊,处于巨大惊喜中的佐为也没有细细追究这句话的意思。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佐为才终于知道,少年所谓的遗憾到底…是什么。

“…啊!对了,”少年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只是兀自兴奋地继续说着,“虽然有点霸道,但我想…跟小亮私下的对局,能都让我来下么?”

“但与此交换,以后只要有能和塔矢行洋私下里对局的机会,都可以让你来下!”

“佐为,怎么样?”

佐为呆呆地听完小光的设想,原本理应一片虚无的心口却突然涌上了难以言喻的炽热情感。

那情感如此炽烈,奔腾在他空无一物的躯体内,一遍遍地洗刷着他的骨肉血脉,令他竟是抑制不住地…

流下泪来。

进藤光一直在细心关注着佐为的表情,一见他眉头微蹙,心里就不由自主地“咯噔”一下。

而从那一对宛如水晶的双眸中沁出水光,到水光蓄满眼眶,盈盈落下之间,也不过区区一秒。

等进藤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一滴透明的泪已划过精致的脸庞,转至下颌,顺着完美的轮廓凝于最低处悬而不落,自顾自地闪烁着微弱而晶莹的光。

“诶——!”小光这下慌了手脚,“别、别哭啊…!”他伸出手去想为佐为擦干眼泪,手指却只是直直地穿过了那滴眼泪,挥入了空气中。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佐为显然也被自己的反应给惊到了,忙不迭地用宽大的袖摆擦起了眼泪。

但泪腺却仿佛不受他控制了一样,接二连三地涌出了豆大的泪滴。

进藤光静静地看着他这狼狈地擦着眼泪的样子。

“噗…!”

这冲口而出的笑声像是一种信号。

随着这信号的响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进藤光和藤原佐为双双齐声大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职业棋士考试的要求我是直接翻的日本棋院现在的规定估计小光那时候跟现在的规则应该有些许的差异

大家凑合着就这么看吧xd

第二卷:考试篇

也不知道进藤美津子跟进藤正夫还有进藤平八商量了些什么,总之第二天进藤光出门的时候,正在洗碗的妈妈从厨房里走出来叫住了他,“小光,那个什么棋士考试报名的时候记得跟我说一声哦,妈妈跟你一起去。”

“恩!”

在明确了目标之后,进藤光要做的事就很简单了。

一是好好学习,努力考上海王。

二是好好准备职业棋士的考试。

于是进藤光的成绩再一次地突飞猛进了起来,让所有任课老师都为此而惊叹不已。

“简直像是突然开窍了一样!考试的时候好好发挥的话,说不定能上海王呢!”班主任的小林智美还特意把他抓去办公室好好鼓励了一下,拍着他的肩膀认真地说了一句,“加油哦!”

不过不管他有多么地努力学习,到了八月份的时候,他还是只能拉着母亲去学校请假。

“职业棋士?那是什么?”小林老师惊讶地捂住了嘴,“是一种工作么?”

进藤美津子为难地笑了笑,“是啊,就是以下围棋为工作的一种职业呢。”

“诶…?小光他…这么小就能去工作了么?”小林智美忧心地看了一眼乖乖坐在一边的进藤光,“可不是…被骗了吧……?”

“我也这么担心过,可是他的爸爸和爷爷啊,都说这是真的,”进藤美津子将滑落额角的发丝拢到耳后,“…还说男孩子想做就去做,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不好的。”

“哦…”

谈了约莫有一节课的样子,班主任小林才终于放弃了劝告,准了进藤光的假期。

“没有考试的日子要来上课哦。”最后,在送两人离开时,她这样叮嘱道。

八月四日。

进藤光早早地来到了日本棋院。

进藤美津子本也想跟他一起过来,结果在前天晚上被他给断然拒绝了。

虽然也有一点害羞之类的理由…但最重要的,还是赢棋后没法跟母亲解释他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会下围棋这件事。

——虽然这解释总是避不过的…但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小光,』佐为笑着叫他的名字,『今天是双日哦,可不要太紧张。』

『我才不紧张!』进藤光斩钉截铁地回道。

上辈子他来参加预选赛的时候,也跟佐为说过这样的话,却仍然被椿扰乱了心境,现在想必…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小光。”塔矢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进藤光顺势转过头去,就看到穿着风衣的塔矢亮拿着伞朝他走来。

身后还有冲他挥手打气的市河晴美。

进藤光冲他点了点头,又冲市河晴美大喊道,“市河小姐放——心——!我会看——好——他——的——!”

“那就拜托你啦!”市河晴美笑着爽快地回答道,“你们加油哦!”说完便开车离开了。

塔矢亮用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斜睨他一眼,没理会这两个家伙对他视若不见的互动,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枚白煮蛋,“妈妈让我带给你的

。”

“哦!谢谢。”进藤光开心地接了过来,剥开蛋壳就吃。

进藤光一边吃着鸡蛋,一边同塔矢亮走进棋院大门。

今天的比赛在六楼,于是两人进门后直接上了电梯,就在电梯门将要关上的时候——“啊~!等等!”

进藤光眼疾手快地按下了开门按钮。

冲进门来的是尚且年幼的和谷义高,小孩这时候的头发还没有那么长,显然是还没留多久,要翘不翘的十分可爱。

“谢谢!”他进门后看到六楼的指示灯已经亮了,便自然而然地跟两人搭讪道,“你们也是来考职业棋士考试的么?”

“恩。”塔矢亮淡淡地答道。

进藤光三两口吞下口中的鸡蛋,顺利地接过了话题,“是的,我叫进藤光,请多指教。”说完还用胳膊轻轻撞了一下站在一旁的塔矢亮,见这死小孩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又加了一句,“这是塔矢亮。”

“诶…?塔矢亮?!”稚嫩的和谷瞪大了双眼。

『小亮很知名啊!』佐为不由得轻声感慨道。

“怎么了么?”进藤光故作无知地眨了眨眼,仗着一副好皮相恶意卖萌。

“…你们好,我是和谷义高。”和谷少年顿了顿,终于还是憋不住话地问了出来,“你就是那个塔矢亮么?”

“那个塔矢亮?”

“就是那个…塔矢名人的儿子啊。”他一边说一边又看了塔矢亮一眼,转头跟进藤光说道,“你们也是来参加考试的啊…那今年的考试好像会很难呢。”

『小光,这孩子也是来参加考试的么?』佐为低头问道。

“和谷君也是来参加考试的?”

“对啊,我可是认真地想要成为职业棋士呢!”和谷义高做了个fighting的手势,笑嘻嘻地说,“我可是院生的一组十二名哦,不会输给你们的!”

进藤光也跟着笑了,“我们也不会输给你的!”

待电梯上了六楼,和谷看到了伊角饭岛,便跟两人告别跑开了。

佐为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感慨道:『他跟你们差不多岁数呢…这时代的小孩子还真是厉害。』

『哈哈,和体育运动不一样,』进藤光面上不由得露出了些许笑意,『围棋本来就是不分年纪…只要大脑发育到一定程度就能进行的活动啊。』

『说得也是呢。』佐为的紫眸愈发温润,不知是不是想到了千年之前,自己尚年少时与人对弈的事情。

虽然他们来得挺早,但对局室此时也已经开放了。

于是两人干脆地脱鞋进门。

“知道今天要怎么考么?”进藤光问道。

塔矢亮将风衣脱下来挂在了衣柜里,“爸爸有跟我说过一点。”

“那就好。”两人并排在纸门边坐下,进藤光细心地帮他扯掉了毛衣背上的毛球,“中午去吃什么?”

“就拉面吧。”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步调快了很多…但还是能和和谷君碰上呢xd

“时间到了。”在两人正小声聊天的时候,旁边的考生低声说了一句。

一时之间,全场考生的目光都集中在刚走进来的几位老师身上。

“欢迎大家来到预选赛的现场,客套的话就不多说了。”这次主持考试的老师年纪略大,进藤光也并不认识,估计是在这两年里退下去的棋士,“先进行组别抽签,听到名字的同学上前来抽取编号。”

他一个个地叫着名字,相应的考生也挨个地从他面前的箱子里抽到了属于自己的编号。

在叫到“塔矢亮”这个名字的时候,进藤光感觉到所有考生的视线都一下子凝重了起来并四下逡巡着,显然是对这个名字的

主人心存忌惮。

就在这种凝重的视线中,绿发少年仍然毫不在意地站起身来,径直走到了老师面前,动作自在大方,显然是没将这点程度的关注放在眼里。

进藤光看在眼里,只觉心中宽we_i无比,难以言说。

等塔矢亮回到之前的座处坐好,进藤光低声问道,“多少号?”

“14。”

抽签进行得很快,没过多久,就已经接近尾声。

就在进藤光快要坐不住的时候,“进藤光。”这姗姗来迟的姓名终于从老师口中吐了出来。

“希望不要是13号。”他揉了揉略感酥麻的双脚,站起身时这样笑着说道。

进藤光此时的心情异常平静,和上辈子参加预选赛时截然不同。

于是他举止从容,心态宁和地走到了老师面前,仿佛完全感受不到这空气中凝结的酣战前的紧张一般。

“5号。在这里签个字。”

……

抽签过后,老师又拿着名单细细核对了一遍,起身道,“大家可以就坐了——1号坐在最里头,然后是2号、3号…按顺序坐过来。”

进藤光和塔矢亮坐的位置正好就在5号附近,于是进藤少年便十分快速地坐到了座位上。

不一会儿,对面便坐下了一位二十来岁大学生打扮的男xi_ng。

“你好。”对方礼貌地冲进藤光打了个招呼。

“你好。”

看大部分人已经入座,老师再度开口说道,“大家坐好之后,请将对弈钟调整成2小时对局时间,一分钟读秒。”他说完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手表道,“嗯…时间也差不多了,大家请开始吧。”

“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

这一局棋下得毫无新意,进藤光秉着一个前辈的矜持跟对方下着指导棋,无奈对方却没能从中看出门道来,一门心思地想要猛攻破局。

没奈何的,进藤光只能速战速决地结束了这场战斗。

“我输了。”对方咬牙低头,飞快地用手抹乱了盘面。

“谢谢指教。”进藤光知道这是自尊心被伤着了的表现,也就干脆没去跟对方说话,弯着腰mo到了塔矢亮那头。

塔矢亮那里也已经接近尾声了。

进藤光一眼就看出黑棋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翻盘已经十分困难。

他为坐在塔矢亮对面的和谷君默哀了一下,便盘膝在棋盘边坐下。

他们这一局棋是和谷执黑,第一手下在了右上角星位,塔矢亮的第二手点在左上角小目,算得上是十分平稳的开局。

两人交叉占星位,然后挂角,十几手之后,便开始了实地的争夺。

进藤光看着盘面,很轻松地就推出了这两人落子的大致顺序,虽然有几手没能完全确定,但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根据现在的盘面计算着最后的结果,发现算上贴目后,两人之间有将近十目的差距。

但是——!

进藤光暗暗地握紧了拳。

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这条生路是和谷一开始就埋下的,虽被塔矢亮无情地斩断,但在之后的对局中又衍生出了新的变化。

是以进藤光第一眼看时,也没有注意到这口活气。

若是和谷能发现这条生路…

那么谁胜谁负,倒还尚未可知!

但,与上辈子的进藤光不同,起死回生的好运终究没有眷顾和谷,在尝试着挣扎之后,他仍是不甘心地败在了塔矢亮手下。

“谢谢指教。”

“谢谢指教。”

看着和谷没能掩饰好的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进藤光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但一旦成为职业棋士考试中相互比试的对手,那就只能选择追求胜利。

真正的棋士,不会稀罕一个…会在赛场上同情自己的对手。

进藤光深知这一点,于是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和谷的肩膀,并没有出言安we_i,而是看着塔矢亮道,“你去帮我盖一下白星,我是5号。”

『小光?你要干什么?』佐为不解地皱眉道。

塔矢亮用碧绿的眸子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去了。

『只是一时心血来ch_ao…』

待塔矢亮转身离去,进藤光提着和谷手边的白子起身坐到了小孩的对面,轻声说道:“你看好了。”

随即便开始收拾盘面。

和谷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因此也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一双棕色的大眼睛里流转着的满是好奇的神色。

进藤光迅速地将棋盘收拾到了他刚来时候看到的模样,接着用手执起白子,“啪——”地一声,将棋子放在了与和谷不同的位置。

——那正是他所看见的那一条,绝处逢生之路。

他与塔矢亮交手的已有四十余载春秋,对这家伙的棋路把握得可谓是再精准不过。

若是遇上全盛时期的塔矢亮,他这一子,落与不落,可能并不会对结局造成什么影响,最多也只能挽回三目左右的失地。

但对上现在这个塔矢亮嘛…

进藤光微微一笑,挥手在棋盘上又落下一粒黑子。

随着进藤光手中一子又一子的落下,和谷义高紧皱的眉宇渐渐松散,继而难掩惊讶地逐渐扬起。

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惊讶的,不仅是这位自称进藤光的金发少年能推算出塔矢亮的棋路。

更在于他居然能在塔矢亮的步步紧逼之下,将这一盘自己所认为的必死之棋彻底翻盘。

——这个世界上,居然还存在着比塔矢亮棋高一着的中学生…!

这个进藤光,到底是何方神圣?!

盖个白星并不需要多久,是以塔矢亮回来的时候,进藤光这心血来ch_ao的指教还没有结束。

他并不知道两人这是在做什么,但看见两人都还沉浸在棋局之中,是以并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在棋盘旁屈膝坐下,沉心观看。

他看了约莫半分钟,便发现若是由小光来走这一局棋,那么他必然会…做出如他所料之应对。

也必然会…以半目之差,输掉这一局棋。

塔矢亮不由得有些恍惚。

约莫四分之一个年头过去,他的成长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就连跟父亲对弈的时候,让子也已经减少到了两目。

没想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是那么的远呢。

他心里陡然一松,也不知道是失落还是自豪,只是愣愣的看着进藤光专注于棋局的侧脸,心里隐约浮起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他要,超越这个人。

进藤光下着棋,只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奇妙的境界里。

他的眼前看到的,是这十九路的棋盘,却又不止是这棋盘。

他仿佛置身于广袤的虚无之间,周身萦绕着微弱的荧光。

目之所及,便是十九条纵横交错的光线,而他所下的每一手棋子,则会化作这无尽虚空中的点点星辉,将这一望无尽的深渊,点缀出交相辉映的斑斓。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奇妙的力量,在告诉他下一手棋应该落下的地方。

此前的进藤光从未有过类似的感觉。

但今天他却觉得…

只要在这棋盘之上,他…就是不败的王者。

和谷义高眼睁睁地看着进藤光从塔矢亮的天罗地网中杀出一条血路——他是真的觉得,那分明出自进藤的白子其实就是塔矢亮本人在下棋——直至金发少年停下了动作,长舒一口气,和谷这才觉得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他这一回过神,才发现塔矢亮不知何时已经盖过白星回来坐好了。

也不知他在旁边看了多久…

和谷义高盯着塔矢亮看了一会儿,发现这家伙的眼睛像是黏在棋盘上了,直勾勾地盯着盘面,整个人仿佛泥塑的一样,对进藤光的停手不做半点反应。

于是他也又顺着进藤光的落子自己推敲了一遍,发现这一步步的应对变化万千,环环相扣,便是自己隐约发现了这一条生路,没有相应的计算与推敲能力,也是走不到这最后一步的。

——这就是…实力的差距么?

和谷少年暗自叹了口气,摇摇头将心头不自觉地涌现出的沮丧给甩开。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亮光二人已经开始用手指着棋盘极小声地讨论着什么了。

“…如果这一子我落在这呢?”

“…简直是来送的。”

“也对…”

和谷认真听了一阵子,便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起来。

——这两人的世界如此默契,默契到令旁人连插话的y_u望都没有。

不过…

和谷义高用手撑着下巴,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有着金色刘海的少年的正脸,对方圆润的面颊上嵌着一双大大的金棕色的眼睛。

进藤光这个名字…他连听都没听说过呢。

这么厉害的家伙,总不能是凭空蹦出来的吧?

进藤光和塔矢亮讨论了一会儿,就听到棋院老师的声音:“午饭时间到了,请暂停棋局。”

和谷一跃而起,飞快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弯腰对两人发出邀请,“要一起吃饭吗?我知道附近有好吃的拉面馆哦。”

塔矢亮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将视线投在了进藤光身上。

“哦?好啊。”金发少年很是自然地答应了,自觉地开始收拾棋子——他好歹也当了近一年的院生,在棋院对局后收拾好棋子棋盘早就成了习惯,就连他考上职业棋士之后来棋院比赛时,也会被筱田老师叫住帮忙整理卫生。

塔矢亮也跟着他收拾着。

和谷挠了挠头,四下张望了一下,待搜寻到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便扬声喊道,“伊角,饭岛,这里!”

两位略年长的少年对看了一眼,一脸迷茫地走了过来。

“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两个有意思的家伙,”和谷兴高采烈地招呼着两人,“这一位呢,就是饭岛你前段时间一直在念叨的塔矢亮——见到真人了是不是很兴奋啊?”

进藤光看到比记忆中小两号的饭岛君明明脸都僵硬了,还逞强地推了推眼镜,冲塔矢亮矜持地点了点头,“你好。”

“至于这一位嘛…那就更厉害了。”和谷义高用手指擦了擦鼻子,顺带卖了个关子,那挺x_io_ng骄傲的样子令人有种他才是‘更厉害’的那一位的错觉,“他可是连塔矢亮都能打败的高手啊!”

听到这

一句话,饭岛和伊角的第一反应看向的不是进藤,反而是一直淡定地收拾着棋盘的妹妹头塔矢,见到绿发少年无动于衷——或者说是默认的态度之后,两人这才将略带惊异的视线转向了和谷口中的高手。

进藤光抬头看向了熟悉又陌生的两人,想起上一世他一时口快,结果也是被和谷误认成“能战胜塔矢亮的高手”…

两世为人,他都是被和谷这小子给冠上了这略有些奇怪的名号。

金发少年心中某个不明的角落发出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我是进藤光,请多指教。”

作者有话要说:

w天然呆萌和谷君~

在介绍过光亮之后,和谷又向两人介绍了伊角慎一郎和饭岛良。

于是一行五人和和美美地去附近的拉面馆吃了一顿午餐,期间院生三人组和光亮二人组进行了融洽的会谈,进藤光作为外来组的发言人以其优异的表现轻易地博取了院生组的好感。

吃过拉面,几人便在门口分道扬镳了。

此时大概是下午两点。

进藤光本想跟着塔矢亮去棋会所转转,却觉得自己脑子里似乎有根神经绷得紧紧的,稍作思考就疼得厉害。

他按了按太阳穴,仿佛听到了自己脑中神经轻颤的声音。

他的难受如此明显,是以塔矢亮和佐为都皱眉表示了关心。

『小光?怎么了?』

“头痛么?”

进藤光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事,“大概是…感冒了吧。”

佐为比塔矢亮更能直观地感受到他的身体状况,心里着急,却又没法为他做些什么,『快、快回去休息吧。』

“那我送你回去休息。”塔矢亮担忧地撩起进藤光的额发,用手背试了试温度,“还好,没发烧的样子。”

“嗯…”进藤光皱着眉继续按揉穴位,脑中的疼痛却丝毫没有减轻的意思,反而越发地难受了。

发觉到这家伙原本白里透红的脸都褪了血色,似乎是真的难受得很了,塔矢亮想都没想就将他的手给搭到了自己的肩上,“很难受?”

被塔矢亮这么一拉,进藤光顺势就靠在了塔矢亮的肩上——这死孩子比他略高几个公分,靠在肩上的时候,高度竟然不高不矮刚刚好。

他靠着是舒服了,塔矢亮倒被他那松散的发丝给挠了脖子,痒得一哆嗦。

进藤光只觉得脑子里好像有几十个人在跳舞一样,嘈嘈杂杂地,压根听不清塔矢亮在说些什么,于是他干脆地闭上了眼,任由塔矢亮抬着自己走着。

塔矢亮终于还是没如言情小说男主角一样抬着病怏怏的进藤光一直走到家里——要是那样,别说本就病了的进藤,估计连他自己也得累趴下。

他干脆地在路上拦了一辆taxi,然后把人往里头一塞,自己也跟着坐进去,把人给打包带自己家里去了。

——没法子,这个时候的进藤光已经难受得只肯通过哼哼与外界交流,塔矢虽然去过好友家中,但却没法跟司机描述出准确的位置。

是以在他扛着一只发烧的进藤光敲响自家大门的时候,塔矢明子惊讶得眼睛都睁大了。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去参加考试么?”系着围裙的塔矢夫人忧心地探了探进藤光泛红的脸颊,“光君烧得很严重啊。”

“不知道,突然就这样了。”扛着金发少年进门后,塔矢亮小声跟塔矢明子说道,“帮我端盆凉水过来吧。”

塔矢明子小步跟着他走了几步,细细叮嘱了几句,便去处理相关事情了。

把瘫成一团软泥的进藤光给搬进卧室放在床上躺好,塔矢亮坐在床边擦了擦额角的汗。

塔矢明子端着一盆凉水里面浸着毛巾进门了,“那帮光君

降下温,医生说过会儿就过来——我刚刚给他家打了个电话,他妈妈说一会儿过来接他。”

“嗯。”塔矢亮应了一声,盯着空气发了一会儿呆,拿起浸了凉水的毛巾轻轻拧了拧,将还带着湿意的毛巾摊在了金发少年的额头上。

“……”

进藤光张嘴说了句什么,塔矢亮没听清,再想低头去听的时候,他又闭嘴不开口了。

可是塔矢亮没听清,佐为却是听清了的。

那是一句极轻极轻的…对不起。

下午四点三十,进藤美津子搭着的士来到了塔矢家中。

此时进藤光的意识已经渐渐开始清醒,也有了退烧的迹象,在美津子到达前还曾醒来要过一杯水喝。

塔矢明子便干脆建议进藤美津子先在这里等一阵子,待晚上小孩恢复了再把人给带回去。

进藤美津子心里担心小光,却又不好意思麻烦人家,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姗姗来迟的医生过来给昏睡的小孩做了个检查,下了判断,“可能是用脑过度和神经紧张引发的一系列反应,休息一下等温度降下来就好了。”

进藤美津子心头一松,这才终于决定等进藤光恢复清醒了再动身。

她心情陡然轻松,心口自知道小光高烧晕倒的消息那一刻起便吊着的那一股子气也松了下来,握着小光的手默默流下泪来。

塔矢亮站在一旁看着,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we_i才好,还是塔矢明子凑过来拍着她的手开导了一会儿,才勉强止住了这位母亲的哭意。

“孩子让小亮看着就好,美津子过来给我帮帮忙吧。”塔矢明子笑着拉起了她,“给光君炖碗清粥,让他醒来后暖暖胃。”

进藤美津子偏头擦去了眼泪,含泪笑着答了句,“哎。”

塔矢亮坐在床边上盯着金发少年泛红的睡脸发了一会儿呆。

便跑到一边去打谱去了。

——进藤光今早的那手破局实在是太精彩,每一步都精妙绝伦、暗藏玄机、霸气四溢,令他这个观棋者都能感受到如在局中的压迫感。

甚至隐隐给他一种…如在旁观“神之一手”的震撼之感。

塔矢亮在一旁打着谱,不知不觉就沉浸其中了。

藤原佐为端坐在地上,平视着小光泛红的睡颜,尽管心头被焦虑和疑问填的满满的,但那个唯一能感知到他存在的少年却仍未醒转。

他墨紫的长发铺了一地,被透进窗户的夕阳照着,泛起一层淡淡的紫色光晕。

美得不似凡人。

——可他原本…就不是凡人了。

他是个只活在进藤光的世界里的鬼魂,他存在的意义除了围棋…

就只有小光。

作者有话要说:

佐为:我的戏份好少…qaq

进藤光是在清粥的香味里清醒过来的。

他醒来的时候整个人浑浑噩噩,跟刚重生来的时候的那状态有点像,但好歹也在这里呆了一个季度,潜意识里好歹还是留下了点新的印记,见到佐为的时候终是没闹出又突然哭出来的傻事。

『……我…晕倒了么?』他躺在床上,偏头看向坐在地上的佐为,『让你担心了。』

戴着高帽的美人静静地摇了摇头。

『我是怎么回来……咦?』进藤光抬头打量了一下周围的装潢,『这是…小亮的房间?』

『你中午吃

过饭出门就晕迷糊了,是小亮把你带到这里来的。』佐为轻启唇瓣,声音如珠缀玉,醇润动听,『你现在感觉如何?』

『还好…就是有点饿。』进藤光mo着肚子坐起来,『好香的味道。』

『你妈妈也过来了,现在正在给你熬粥。』佐为跟着他站起身来,『大家都担心死了,你、你到底是……怎么了?』

进藤光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即又恢复成了平日里正常的神色,『还能有什么,感冒了呗。』

『可是医生说你是用脑过度、神经紧张——』

进藤光用一脸“饶了我吧”的表情挥了挥手,『职业棋士考试…有什么好紧张的?』接着便掀开被子下了床,『我的拖鞋呢?』

『……』

见金发少年确实是不愿意过多地谈论这个话题,藤原佐为浅叹一声,只得顺着他的意思绕开了话题。

一人一鬼从塔矢亮的卧室出来,循着香味找到了厨房的所在。

他到的时候,却不知塔矢明子和进藤美津子正巧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相顾掩嘴笑着,塔矢亮在一旁端着盘子颇为无奈地看着两位母亲。

“醒了?”眼尖的塔矢亮率先发现了正向厨房靠近的小光。

听到他的问话,两位母亲才齐齐往厨房门口看去。

“嗯,今天真是谢谢。”进藤光推开半掩的纸门走了进来,“晚上好,明子阿姨,打扰了。”

“你这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进藤美津子嗔怪地说了一句,“可要好好谢谢人家亮君啊。”

——他明明想着这辈子要好好照顾塔矢亮,没想到却反过来被这真真只有十二岁的小家伙给照顾了。

怪蜀黍进藤心里颇有一点不平衡的味道,眼神闪烁地看了一眼塔矢亮,“真是太感谢你了,小亮。”

被好友当着母亲这样正儿八经地感谢了一番,塔矢亮脸上不知怎的有些发烫,但好在顺滑的绿色长发盖住了耳尖,没让人看出他莫名羞赧的瞬间。

几人又关心了一下少年的身体状况,从本人口中得知已然不再头晕发热之后,也就都松了一口气,继续忙碌着准备晚餐了。

进藤光本自觉地想去帮忙,却被塔矢明子给推了出去,连带着之前被拉来打下手的塔矢亮也被推了出去。

“两个小孩就自己去玩吧。”塔矢明子微笑着,当着两人的面轻轻拉上了纸门。

进藤光和塔矢亮面面相觑了一阵,接着颇有默契地噗嗤一笑。

“不难受了?”塔矢亮伸手又试了试进藤光额头的温度。

“嗯。”

确定金发少年的体温确实已经回复正常,塔矢亮满意地收回了手,“今天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进藤光笑着回答,“可能是最近天气转凉,衣服添得不及时所以感冒了。”

也不知他究竟信没信,塔矢亮并没作甚追究,只是顺势说起了其他的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往客厅走去,走到客厅的时候,就听到玄关处传来了响动。

两人对望一眼,齐刷刷地转了个方向冲玄关快步走去。

塔矢行洋今天没有比赛,而是被《围棋周刊》约出去做访谈。

访谈的时候聊着聊着,对方便夸了一句,“恭喜塔矢老师,令公子首战告捷。”

他对塔矢亮的实力很放心,知道他不可能败在职业棋士考试这种程度的比赛上,是以对此并不打算多做打听。

对方却刻意提起了塔矢亮今日要参加职业棋士考试预选赛的事情,还要他说说对这个儿子未来的期望之类的东西。

塔矢行洋略有些不愉快,却没有表露出来。

——他并不喜欢他人问起他对塔矢亮未来的期望,他相信自己这个儿

子,一定能做到远远比他所期望的更好的地步。

而且…他也不希望…

世人将塔矢亮获得的成功,跟他这个做父亲的过多地联系起来。

他的儿子,并不是只能依附于他的名气而绽放光芒的存在。

奈何今天这位访谈者却似乎不太精于察言观色一道,一个劲儿地追问他对塔矢亮未来道路的设想。

他被纠缠得实在有些烦了,略作思考,说出了一个答案。

“大概是…神之一手吧。”

“神之一手啊…哈哈哈,还真是远大的目标呢!塔矢老师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达到所谓的神之一手的境地了么?”

得到了所希望的答案的访谈者这才终于放过了塔矢亮的话题。

“你回来了,父亲。”

“晚上好,塔矢伯伯。”

塔矢行洋一进门,看到的却是两个小孩站在门口迎接他的场景,不由得愣了一下才开口招呼道,“哦…小光啊,欢迎你来玩。”

“额…”进藤光尴尬地挠了挠脸颊,他发现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一言难尽,便干脆闭嘴,决定稍后再解释。

“你今天辛苦了,父亲。”塔矢亮主动地接过塔矢行洋的外套,递过他在家专用的拖鞋,“晚饭一会儿就好,先去客厅里坐着吧。”

塔矢行洋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那双睿智的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欣we_i和自豪。

进藤光和塔矢亮两人将塔矢行洋迎进客厅,塔矢明子和进藤美津子已经收拾好了餐桌,开始往外端盘子。

塔矢亮言简意赅地跟父亲汇报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也算是含蓄地解释了一下进藤光和进藤美津子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塔矢行洋也顺势关心了一下进藤光的身体,认真叮嘱他要注意健康。

两家联合的晚餐就在这种和睦友好的氛围中开始了。

进藤光因为高烧刚退,只能捧着一碗清粥一边小口喝着一边看其他人兴高采烈地吃着各种美味。

『……可恶。』

『怎么了?』

『…我不爱喝粥…』真苦逼进藤光不满地嘟嚷着。

上辈子还小的时候,进藤光很喜欢在餐桌上说话,后来人渐渐地长大了,也就养成了“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而塔矢亮一家,则是一直以来都秉持着这样的守则而生活着的。

是以这一餐饭用下来,只能听见筷子轻敲碗碟的声响。

用过饭后,女人们主动开始清理碗碟和桌面,三位男xi_ng则一齐转移到了沙发上坐下。

塔矢行洋抱臂坐在那儿不说话,进藤光和塔矢亮对望一眼,也老老实实地坐着不敢开口——长辈的威仪放在那儿,给他们一种紧迫而逼人的威压感。

人一旦干坐着不做事,脑子里就容易想东想西以至于神游天外。

进藤光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开始神游了。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今天早些时候在棋院下棋时候的感觉,那种大脑以最高速运转着,能用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判断出最好的一步棋,并推算出百步之后的千般变化的感觉。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指引他…去下每一手棋。

——仿佛整个十九路棋盘,都尽在掌握之中。

——仿佛他就是…围棋之神。

那种感觉太过玄妙离奇,现在清醒地时候再想起,都觉得好似

南柯一梦,不真实到虚幻的地步。

他兀自神游着,整幅身心都抽离了现实,回到了今天早上那种玄奇的感受之中。

正在这时,塔矢名人淡淡开口问了一句,“小光有一阵子没来家里玩了…最近怎么样?”

『小光!名人在问你话呢!』佐为等了两秒发现金发的某人似乎不在频道上,连忙大声喊了一句。

“呃…啊?”被佐为拉回神的小光接触到塔矢行洋平和的视线,一张粉嫩的小脸瞬间红了个通透。

“最近怎么样啊?小光。”塔矢名人笑着——虽然是极浅的笑意,但仍是让进藤光捕捉到了——又问了一次。

“还不错呢。”进藤光挠着头傻笑答道,“平常就是学习加下棋…我觉得过得挺不错的。”

“哦…”塔矢名人似乎不带情绪地点了点头,“听说是你叫小亮去考职业棋士考试的?”

“嗯。”进藤光看了塔矢亮一眼,继续笑着说道,“小亮可是我最重要的对手。”

“哦?你把小亮当对手么?”塔矢名人仿佛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话题,靠在沙发上的身体略略前倾了些许,“即使他现在仍然敌不过你?”

“是的,即使他现在仍然敌不过我。”

塔矢名人微微挑眉,表情自然地改换了对话的对象,“小亮,你怎么说?”

“尽管现在实力不足,但小光和父亲都是我所认定的对手。”塔矢亮不闪不避地迎上了塔矢行洋的视线,坚定的眼瞳中没有丝毫的迷惘。

塔矢行洋与他对视两秒,继而轻笑一声,道,“不错。”

塔矢亮愣了一下,接着双眼渐亮,直至璀璨如星。

三人聊着聊着,做完清洁的两位女士也顺势加入到了这一场饭后闲聊之中。

几人从六点聊到了八点过,这才堪堪收住。

进藤母子一再诚恳地道谢后,告别了塔矢一家。

在回家的路上,进藤美津子一直紧紧地牵着进藤光的手,一秒钟都不曾松开。

『让妈妈担心了呢。』佐为叹着气道。

『…嗯。』进藤光也紧紧地回握住母亲的手。

一大一小两只手握在一起,牵的紧紧的。

在这略带寒意的秋日里,温暖了两颗跳动的心。

第二日。

八月五日。

今天是单日,也是佐为第一次在正式比赛上下棋。

今天的进藤光也是早早的来到了棋院,早早的对塔矢一家表达了发自内心的感谢,再同塔矢亮老老实实地坐在角落里聊天。

预选赛的五天里,每一天的对手都是不一样的,而这对局的顺序,则是在第一日抽签的时候就已经排好了的。

于是好巧不巧,进藤光今日的对手,正是昨日才“刚刚认识”的伊角慎一郎同学。

“啊…!”早已坐下的伊角在看见进藤光在自己面前坐下的时候,发出了惊讶的呼声。

“好巧啊,伊角君。”进藤光笑眯眯地冲他打招呼,展露出他那一副人畜无害的萌正太脸,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有些哭笑不得,“请一定…不要手下留情哦。”

“……”伊角慎一郎被他一下给噎住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回他什么,沉默片刻后才憋出一句,“早上好啊,进藤君。”

“噗…!”进藤光连忙用手捂住即将冲口而出的笑声,酝酿了一下情绪后才回道,“早上好,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

进藤光低着头,在心中默默对佐为说道,『来吧,佐为!这是…你的对局。』

黑帽白衣的美人坐在棋盘边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动作,进藤光却莫名地感受到了他心中感情从汹涌澎湃到平和安宁的巨大变化。

——千年过去了…

本因坊秀策的传奇…却依旧没有落幕!

素白的折扇划过虚空,指向那第一子落下的地方——!

『右上角小目!』

日本棋院。

这里是全日本最大的棋院。

一年两次的在这里进行本州地区的职业棋士的选拔。

往职业棋联输送经过精挑细选的新鲜血液。

经过预选和正选两次比赛所选出来最优秀的那几位棋士们,将成为当年日本棋院正式登录的职业棋士。

今天是八月五日。

职业棋士预选赛的第二天。

对伊角慎一郎来说,这是噩梦般的一天。

而如果他在短时间内没办法从这一局棋的震撼和沮丧中恢复过来的话——

那么今天,或许…亦可以成为他本次职业棋士考试的终点。

今天的这一局棋,由进藤光执黑先行,初手落在右上角小目——真是再平凡不过的开局。

在这个时候,伊角的心情还算不错。

他觉得今天的自己状态很好,或许能下出一盘不错的对局。

可是在开局后不到半小时,他开局时所抱有的信心,就已荡然无存。

来自金发少年的进攻凌厉果决,每一步都直插要害,好似一条暴虐的巨龙,活生生地、将他的所有生机都吞食殆尽——!

伊角的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却恍然不觉。

修长的手指熟稔地拈起冰凉的棋子,状似镇定地将其在棋盘上放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内心受到了多么大的冲击。

昨天午饭过后,和谷有和他着重提起过进藤光这个人,并无比认真地告诉他:这或许会是这一次职业考试中最难以打败的对手——比打败塔矢亮更难。

他听在耳里,只觉是和谷夸大了。

毕竟…塔矢亮是谁啊!

那可是塔矢名人的儿子!

家学渊源,天资卓绝,并且勤奋好学,才能在那样短暂的年岁里,磨练出那般惊人的技艺。

可进藤光呢?

别说家学了,就连这个名字本身,都没能唤醒他脑中一星半点的印象——可见这家伙是多么的不出名。

越是学围棋越久的人,就越是明白,围棋不是一天两天能速成的东西,它需要经年累月的沉淀,需要不断地与人对弈,需要从每一手棋中…去找寻那一分…

名为“顿悟”的机缘。

就是因为他明白这些,才会使得他尽管已经从和谷那里听说过这个名为“进藤光”的孩子到底有着多么惊人的实力,却仍然心存疑虑。

——毕竟,在同一个时代,能够出现两个天才的几率实在是…

太小了。

——而且,还是一个不知名的天才…

但这样的怀疑,却在今天,被粉碎了个干干净净。

——他从来没有想过,能有这样一个人,以十二岁的稚龄,掌握如此卓绝的棋艺。

——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能有一个人,凭借一盘棋,将自己的对于围棋的信心给摧毁得一干二净。

对面的进藤光却好似看透了他的挣扎一般,紧跟着他轻轻落下又一枚黑子。

黑子紧贴在刚落下的白子左侧,伊角仿佛看见一条黑色的巨龙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脖颈,

血肉模糊的“噗嗤”声在耳边轻响。

手指探入棋盒,捏住冰凉的棋子。

然后颓然地松开。

伊角低下了头。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认输了。”

坐在他对面的进藤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过佐为如此凌厉地进行单方面的屠杀,仿佛一把冰封千年的寒刃,不过刚刚出鞘,便令人感受到如入骨髓的寒气。

让他这个零距离接触这盘对局的人,有那么一个瞬间,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谢谢指教。”进藤光以手扶膝,也低下了头。

金色的额发松松地掉下来,无端地透出一点青稚少年的气息。

这样的场景看在对面的伊角眼中,就更显残忍。

是呵…

真的…

打败自己的…不过就是这样的一个…

青涩的少年人。

藤原佐为眼睑低垂。

他看见了黑发青年紧紧攀住盒沿的手指,以及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仿佛看到了不知多少年前,因为输棋而彷徨、而不满、而愤怒的自己。

——千年过去,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他已经失去了躯体,失去了存在。

唯有灵魂依托在在这棋盘之上、黑白之间。

他已经感觉不到那种头皮发麻,寒毛直竖的兴奋刺激,也没法感觉到心脏激跳,血液冲脑的激动难耐。

——却仍然无法抑制地,倾尽所有地为之兴奋和战栗。

重生以来,他一直在和小光对弈。

小光那仿佛与他同源,却又自带万般演化,历经千锤百炼的棋艺带给了他无尽的惊叹和启发。

但在对弈之时,却仿佛忌惮着什么一般…

不敢下手。

对弈的时日越多,他就越能明显地感受到。

小光对待他的态度,并不像是对待朋友或亲人…而更像是对待一件珍惜用品一样,周到完善、小心翼翼。

他不清楚这种态度的由来,一旦涉及到这种问题,一向坦诚的小光也躲躲闪闪地并不肯多说。

他便也就不问了。

但这种出于礼节的不问,并不代表他不关心。

他在等,等小光愿意告诉他的那一天。

等…小光能够放下所有、毫无顾忌地跟他对弈的那一天。

——而在那之前!

他亦会好好磨练技艺,只求到时能够倾尽全力地——

与他一战!

五天的预选赛很顺利地就过去了。

进入正赛的八个人中分别是院生和谷义高、院生饭岛良、院生奈濑明日美、院生本田敏则、外来者进藤光、外来者塔矢亮、外来者相田和夫。

伊角自输给进藤后就状态不佳,接下来的三局棋连连败北,最后惨遭淘汰。

在预选赛结束之后,进藤光有和和谷约战过几次,当然塔矢亮也有参与。

于是一来二去的,几个人的关系就这样渐渐的好了起来。

八月下旬的时候,和谷约了光亮下棋,一局棋过后三人闲聊时,和谷谈起伊角自预选赛后就一蹶不振的事情,言辞间颇多不满。

“…真是的!整个人一点都不在状态!”

“屡战屡败的,一点都不像他的样子!”

“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又什么都不肯说…”

“这样下去的话…这样下去的话…!”

佐为在一旁听着,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那个孩子…』

“没有关系的。”进藤光抢断了佐为的话头,看着和谷义高忿忿不平的双眼

,认真地说道,“等到伊角君重新站起来的时候,他会比现在的他…变得强大得多。”

和谷愣愣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半晌才反应过来,捞过手边的杯子喝了一大口水。

“我知道啦…”他用闷闷的声音说道,“只是…”

——只是…

——会寂寞呢。

进藤光看着眼前尚显稚嫩的和谷义高,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他心里的声音一般。

“算啦,不说这些了。”和谷义高又喝了一大口水,重重地放下手中的玻璃杯,“你们知道网络围棋吗?”

“网络围棋?”塔矢亮重复了一遍读音,“那是什么?”

“呃…”和谷想了想,“在网上和其他人对弈。”

“在网上?”塔矢亮表情茫然,显然是不太明白在网上对弈是个什么思路。

『小光,在网上对弈是个什么意思啊?』显然的,塔矢亮并不孤单,还有一只古人也不太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进藤光吸了一口杯子里的橙汁,“是用那个在线下围棋的软件么?”

“是的,就是那个东西!”和谷开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两都已经这么厉害了,平常和业余的人们下棋也得不到什么提高——我听说很多职业棋士也会在线下棋,而且还可能有机会和国外的棋手对战,对你们来说,这可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是和真人对弈,不是和电脑下棋?”塔矢亮显然还有点困惑,“还有些职业棋士也会么?”

“对啊,”和谷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有那——么多的人都在上面下棋呢!我们…一起试试吧?”

“嗯…我是没问题啦。”进藤光将杯子里的冰块倒进嘴里,咬得嘎嘣作响,含糊不清地说道,“可是…要到哪里去上网呢?”

要到哪里去上网呢?

尽管网咖的花费并不算高,但对他们这种小学生初中生来说,压力还是有一点大的。

上辈子的进藤光是沾了三谷姐姐的光,这才导致了网络上的传奇——sai的诞生。

可是这一辈子…

进藤光表示,他现在还“不认识”三谷祐辉这个家伙呢…

…说起来的话,他还要找个时间去把三谷这家伙赌棋的毛病给掰正了。

——他可不能让明明嫁给一个这样的家伙啊!

“喂,小光?”

和谷的叫声将神游天外的进藤光拉回了现实。

“要不要去我家?”

“诶?”进藤光愣了一下。

“我家有电脑哦,还是最近才拉的网线。”和谷义高挠了挠头,“所以才开始下网络围棋的啦。”

“诶…?这样方便么?”

“有什么不方便的,反正我老爸老妈都不怎么会用电脑,老叫我帮他们打文件——都不知道自己好好学学…”

“嗯…我没问题哦,小亮呢?”进藤光将不知不觉被自己咬得凄凉无比的吸管吐了出来,“你去么?”

“嗯…应该有空吧,周末的话。”塔矢亮思索了一下,应承道。

“啊…真是好学生哪。”和谷双手交叉放在脑后,整个人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要上海王的学生…果然跟我们这种的不一样呢。”

“喂!”进藤光用肩膀顶了一下他的肩膀。

和谷用不耐又好笑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嘿…我是开玩笑的啦!——你跟我爷爷一样啰嗦诶!”

“还不是因为你太啰嗦了啊!”

“我哪里啰嗦啊!”

塔矢亮看着两人打打闹闹的场景,不由自主地“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嘿!”“喂!”

斗嘴中的两名少年不乐意了。

“有什么好笑的!都是这个家伙太敏感了啊!”

“笑什么笑!严肃点儿!我可是在帮你啊!”

塔矢亮看着瞬间就达成了无声的协议、转而一致对外的两人,嘴角边的笑意越发扩大了。

“还笑!”进藤光绷着脸吓唬他,圆圆的包子脸瞬间就没了表情,“再笑我们就把你丢出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下子反而是和谷笑出声来了,“你这张脸也太蠢了诶!一点都不搭啊哈哈哈!”

“我说——!你到底是哪边的啊——?!”进藤光无力地用手按住了和谷义高的双肩,“请好好地当我的队友啊!”

“哈哈哈…我才不是你的队友咧!我是你的对手!”和谷一手按住棋筐,一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快坐到对面去吧,接下来换你来挑战本大爷的棋艺了!”

“……”进藤光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

棕发少年笑得自信阳光、神采飞扬,“我说…你可不要小看我哦!”

作者有话要说:

嗯本章日常生活xd请看和谷君卖萌~

八月二十八日,周六。

进藤光和塔矢亮早早的到了约定好的地方,等候着活动发起者的和谷君。

趁着和谷还没到,进藤光抓紧时间给塔矢亮好好地科普了一番什么叫做“网络围棋”。

“…也就是说,我要做的只是用鼠标放子咯?”在一番解释之后,塔矢亮轻皱着眉头总结道。

『诶?有这么方便的围棋么?』

“嗯。”进藤光想了想,掰起了手指,“猜子、读秒、计算目数都是电脑的工作…”他所知道的网络围棋还有各种各样的奇怪功能,但这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那些东西都存在于十几年后的世界里。

“诶…还有这么方便的东西呢。”塔矢亮感慨道,“我都没有用过电脑——爸爸本来想买一台放在家里的,结果好像是觉得没有什么能用的地方,于是就算了。”

“而且确实可以和世界各地的棋手们下棋呢——国外也有很多厉害的家伙嘛。”

『啊…真的么!我好想试试哦!和谷君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我家也没有电脑。”进藤光想了想,“等我当上职业棋士之后考虑再买一台吧。”

“小光!小亮!”穿着套头衫的和谷义高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的街道上,正对着他们挥手大喊,“过来这边!”

跟着和谷义高走了大约十分钟的路途,三人停在了一幢普通的民宅前。

“这里就是我家哦。”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院子的大门,将光亮二人迎了进去,“我爸妈今天有事不在家,我们可以好好地下围棋。”

“啊…打扰了。”

“打扰了。”

『打扰了。』

打开玄关处的木门,和谷义高随意地介绍了一下,“拖鞋在鞋柜里,大衣可以挂在这边的衣架上。”

进藤光上辈子的时候也去过和谷的房子,不过那个时候他已经搬出来住进了公寓里,不怎么呆在父母所在的老宅中,进藤光也是极其偶然的有一次找他有事,才到过这栋房子。

是以他对和谷家房子的布局,几乎是没有什么记忆的。

『好温暖的房子。』藤原佐为感慨道。

『嗯?』

『这是一栋…跟和谷君一样温暖的房子呢。』藤原佐为闭着眼睛,仿佛在倾听着什么一般。

进藤光看着他,也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喂!小光!傻站着干什么呢!”一双毛茸茸的拖鞋被“啪嗒”一声丢在了他的面前,“快换鞋!我先去开电脑了。”

进藤光默默地蹲下脱鞋。

——这死小孩真是…

——温暖…个屁啊!

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的绿发少年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平成11年的时候的电脑,还是那种笨重的台式机,显示屏上还得套保护罩,不然就有漏电的危险。

进藤光看着这富有时代气息的产物,莫名的就想起上辈子的时候,他在网咖里看少年jump的主页,塔矢亮突然从外面冲进来,拉开他之后看着屏幕上的画面一脸茫然的样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六十几岁又回到了十几岁,却再也没有…再在塔矢亮脸上看到那么错愕的表情。

“喏…这个就是可以在网络上下围棋的软件。”在进藤光的心不在焉的时候,和谷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了网络围棋的教学,“双击图标打开…然后要注册一个账号。”

“小亮,你要叫什么?”

“你叫什么?”塔矢亮看着注册界面,表情有些踌躇。

“zelda。”

“诶?”塔矢亮茫然地眨了眨眼。

“是一款gba游戏主角的名字,”进藤光插嘴道,“名字随便取就好了,没关系的。”

“诶!你也玩过啊!”和谷兴奋地揽住了进藤的肩膀,“怎么样?你玩通了么?”

“早就玩通了。”进藤光淡定的回答,“小亮,想好了么?”

“嗯,就叫akira吧。”塔矢亮挠了挠粉嫩的脸颊,“可以吧?”

“当然可以。a…ki…ra…”和谷义高努力地在键盘上寻找着自己的目标,“嗯,好了!你要什么密码?”

“还是akira吧。”塔矢亮羞赧地笑着。

“嗯…申请好了!用这个账号密码就可以登录去下棋了。”和谷打了个响指,“该你了,小光。”

“就叫sakou吧。”进藤光表情淡然。

“sa…kou…这样么?”和谷皱起了眉,“有什么意义么?”

“有啊。”金发少年大大方方地说道。

和谷义高一脸兴致盎然的表情,“哦~?”

“但是以你的智商…”进藤光面带遗憾地冲他摇了摇头,“…跟你说你也不懂…还是算了吧。”

“喂!”和谷不乐意了,扔下鼠标两只手就凑了过来,开始we_i问他的痒痒肉。

“喂!停手——哈哈哈哈!”

嬉闹了一阵,进藤光和和谷义高终于停下了这小孩子气的“交流感情”的方式。

“…快说,要什么密码。”

“…真是…笑得我肚子痛死了……用shusaku(秀策)吧。”

“shusaku…”和谷一边嘟嚷,一边老老实实地敲打着键盘,“你还真是…一点都不谦虚啊!”

“哈哈,我可是有秀策附体的哦。”进藤光甩了甩额前的金发,“才不是不谦虚呢。”

『小光——!』听到这话的佐为一下子紧张了一下。

“你有秀策附体…我还有道策上身呢!”终于帮他俩注册完毕,和谷进入了网络围棋的对战界面,“就先用小光的账号下着吧,我们一人一局?”

“好,你先下吧,小亮第二个,我最后。”

“嗯。”

在注册了网络围棋的账号之后,进藤光就开始较为频繁地往和谷家跑——小学生的时间本来就很多,进藤美津子虽然抱怨了几次,但最后还是对他听之任之了。

和谷一边嘴里不耐烦地往外赶他,一边又端出饮料点心招待他,还一边说着“这都是我妈的吩咐”云云。

好在围棋软件对系统和网速的要求并不高,他俩常常双开着帐号,一人对着一半的屏幕下棋,倒也相安无事。

塔矢亮偶尔会过来一下——他对网络围棋的兴趣并不算很大,更多时候只是坐在一旁,看两人聚精会神地与网络对面的对手对弈。

就这么一天天的,渐渐的,一个月就过去了。

sakou在网上名声渐起,而zelda则在这尊大神的光芒之下,并没有那么的耀眼。

于是和谷和塔矢就看着进藤打败了一个又一个慕名前来挑战的家伙,到了九月末尾的时候,sakou在网上的名气已经高到了一个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地步,时常能接到来自国外专业棋士的挑战。

而在这种情况下,sakou仍然保持着100%的得胜率。

这无疑已经算得上是…可以被称之为——恐怖——的实力。

而这一事实,在塔矢亮和和谷义高两个旁观者眼中,就愈发明显。

“你真的…是小学生?”

这一句话,和谷义高已经问了很多次。

“对啊。”而进藤光,每一次都是这样肯定地笑着答复道。

塔矢亮则是波澜不惊地观看着他每一次的对局,并在结束后认真地同他做棋局检讨。

“这一步…如果是我的话,我会下在这里。”

“…这样的话,这里就不应该用扳粘…”

“而白子这里如果冲一下的话…黑子这一步跳的作用就不大了。”

在这种时候,进藤光往往会跟他讨论很久,直至塔矢亮能完全明白他每一步的思路。

他的心态已经不再是上一世的时候,带着几分傲气、几分不服,一旦有了分歧就想要看到塔矢亮完全折服的表情。

——而更像是…一位耐心的长者,对晚辈的每一点成长,都视若珍宝。

在从预选赛到正赛的两个月里,不仅和谷和小亮的棋力有了飞速的提升,佐为也将古今的定式融汇了一个大概。

——在下网络围棋的时候,他和佐为也依旧遵循着一人一天棋的约定,两人交替下棋,共同经营着sakou的帐号。

当然这样的举动所不能避免的结果就是…

塔矢亮和和谷义高已经不止一次地询问过他这两种棋风的转变的缘由了。

他一概用“尝试一下不一样的风格”这样的理由给回了回去。

好在他和佐为的棋风原本就同出一处,之间的差异并不会大到令人难以接受的地步。

于是塔矢和谷两人也就勉勉强强地接受了这样的解释。

在这样的相处模式之下,他们终于迎来了十月份的职业棋士正选考试。

正选赛的时间和预选赛相同,都是从早上开始,下到下午,共计四个小时,中间有吃饭和休息的时间。

进藤光提着来自美津子的爱心便当,溜达着到了职业棋士考试正赛的会场。

他来的时候,和谷义高正在往小冰箱里塞自己的便当。

“哟,来啦。”

“嗯。”

“你带了便当么,可以放这里面。”和谷给他腾出了个位置,“不过面包还是免了,味道会变的很难吃。”

“哈,还好没带面包。”进藤光从背包里抽出自己的便当盒放了进去,“你

现在去对弈室么?”

“我再在外面坐会儿。”和谷伸了个懒腰,“小亮呢?”

“没跟我一起过来,应该也快到了吧。”进藤光抬头看了看,“今年有多少考生?”

“26个人。”

“26个人么…”进藤光复述了一遍,倒也没有想些什么。

——毕竟无论如何,他都是一定可以合格的人哪。

职业考试的正式考试在每周日、二、六举行,为时两个月。

只有成绩在前三名的人才能最终及格,成为职业棋士。

今年预选赛的时候,进藤光还刻意注意了一下有没有椿先生——这个大胡子的家伙曾把上辈子的他坑得很惨,后来倒也成为了不错的朋友——结果发现这家伙貌似这一年并没有来参赛。

而今年进入正赛的26人中,进藤光也没几个熟悉的。

不过有一个家伙,倒是勾起了他的注意。

“要我说,塔矢亮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塔矢名人的儿子罢了,所以才被人传得神乎其神——再怎么厉害,毕竟也是个小学生哪。”一个令人不愉快的男声渐渐接近众人所在的休息室。

进藤光听了一会儿,不确定地说道:“真柴…充?”

和谷有些诧异地望着他,“你和他认识?”

“只是听过这个名字而已。”进藤光耸了耸肩,“听说是个说话很大声的家伙。”

——何止是很大声而已。

进藤光从和谷义高的表情里明明白白地读出了这样的意思。

他笑了笑,从包里掏出了两罐饮料,塞给和谷一罐,“请你的。”

“哦?这么好,那谢谢啦。”和谷开心地接了过去,打开就喝。

看到关于真柴的话题顺利地被小孩给忘记了,进藤光面不改色地也开始喝饮料。

“你好,麻烦让一下。”

一个熟悉的童声响起,进藤光和和谷义高对望一眼,都抬眼往门口看去。

“哦?这里可是职业棋士考试的会场哦,可不是小孩子来的地方。”真柴的声音又蹿了进来。

“我知道,我也是考生。”塔矢亮的声音听了片刻,“能麻烦您让一下么?”

进藤和和谷对望一眼,两人果断地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他们之前所在的位置是正门所在墙壁的侧面,看不到门口的场景,走了两步才看见原来是真柴用手肘撑在门口和人说话,于是挡住了正要进门的塔矢亮,才发生了上述的一段对话。

真柴还要开口说些什么,那正在和他说话的人却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角,“塔、塔矢…”

“啊?”许是因为对方声音太小,真柴充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他就是…塔矢…”

“嗯?什么?”为了听清对方究竟在说什么,真柴充不耐烦地移步凑近了友人。

他这一动,门口的路就空出来了,塔矢亮也就这么插空走了进来。

进藤光看着他那副淡定之极的样子,嘴角就不受抑制地微微上翘。

“早上好啊,小亮。”和谷冲他打招呼。

“早上好,和谷君。”

“小亮,早上好。”进藤光又从包里掏出了一罐饮料,“这是你的。”

“啊…谢谢,早上好。”塔矢亮腼腆地笑着,从小光手中接过了饮料。

和谷看了一眼,“诶…给小亮的是绿

茶呢——我本来还以为都是橙汁呢。”

他们这里说得自然,真柴充那边却是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混乱。

“那是塔矢亮?你确定?”

友人又看了一眼绿发少年挺直的背影,咽了口口水,“没错,我有看过他和塔矢名人在一起,还称呼名人为父亲。”

真柴充的眉毛皱成一团,也跟着转过头去看了一阵,“就这么个笑得傻兮兮的家伙?你确定他真是塔矢亮?”

“呃…”友人也看到了塔矢亮那腼腆内敛的笑容,原先的九成把握一下子就去了八分,“我觉得…应该没错——他们不是叫他‘小亮’么…”

“谁知道是不是在喊‘小昭’、‘小晃’什么的!”真柴充没什么底气地斥责道,“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的!”

友人还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反正,不管那一位是不是传说中的“塔矢亮”…

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不是么。

小小的插曲后,参加考试的26人三三两两往对弈室走去。

和谷喝着饮料就跑去和饭岛本田打招呼了,走前跟两人这样说道,“你们先进去吧,我还想问问伊角的事情,一会儿跟他们一起进去。”

“哦。”进藤光一口喝光了橙汁,将罐子塞到他手上,“加油哦,这个帮我扔了吧。”

“喂!你这家伙!”和谷冲他挥了挥拳头,还是拿着空罐子走开了。

塔矢亮一边喝着绿茶,一边目送他离开。

“怎么样?有信心合格么?”将终于空出来的双手插进裤带,进藤光嘴角带笑地看向塔矢亮,偏头询问道。

他这个动作做得流畅至极,举手投足间透出一种成年人的自信大气,有种难以言表的魅力。

塔矢亮不小心看得愣住了,呆呆道,“啊?”

“啊——什么啊!”进藤光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啊,可是要以全胜合格为目标的哦。”

他说这句话的声音不算小,是以旁边的几位考生也听到了这番话,都忍不住想转头看一看到底是怎样的人在说着“要以‘全胜合格’为目标”这样的话。

结果发现不过是两个身长不到1米5的小家伙在对话,便也只能好笑地摇摇头。

——而那些知道“塔矢亮”要参加这次考试的人在听到这话之后,看向绿发少年的视线里,则多了几分打量和警觉。

对弈室和休息室离得并不远,不过几步路的距离。

但由于食物不得带进对弈室。

于是进藤光就一边和塔矢亮在对弈室门口聊天,一边等他喝完罐装绿茶。

真柴充和友人从旁走过的时候,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塔矢亮好半天。

八点半,通知集合的广播准时响起。

塔矢亮也终于喝完了那不过100ml的绿茶。

“时间到——”

“时间到。”

“请参加者到对弈室。”

——因为今天是职业棋士考试的第一天,在比赛之前还有抽签和排序的工作,是以提前了半小时集合。

这一次考试的监考老师不再是预选赛时候的那位老先生了,而换成了进藤光所熟悉的筱田老师。

“大家好,我是筱田。今天是职业棋士考试正赛的第一天,需要抽签并排出对战表,”筱田从信封中抽出了几张崭新的表单,平铺在桌面上,“那么现在就要开始抽签了,被我叫到名字的人请出列,并到小林老师这里抽签。”他稍微侧了侧身,让身边的另一位老师跟诸位考生打了个招呼:“大家好,我是小林”。

“金田先生。”

“野崎先生。”

……

抽签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进藤光抽

到了18号,塔矢亮抽到了9号。

——这就意味着,他们俩会在这一次职业棋士考试的最后一场交手。

心中有数的两个人,遥遥对望了一眼,便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自己将要面临的对局里去。

抽签结束之后,筱田整理了一下桌面的纸张,看了看手表,扬声道,“到九点了,大家请开始对局。”

看着对面略显紧张的饭岛良,进藤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上辈子在职业考试第一天的对手,也是饭岛。

——那么这一次,就也从这里,开始起步吧!

“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

手指触及冰凉的棋子,将之夹于指间。

而后,手腕轻扬——

断然下落——

『小光——!今天是我下棋哦。』佐为端坐在旁,手握折扇出言提醒。

凝神贯注的进藤光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原本要落在右上角小目的棋子不小心偏到了5·五的位置。

饭岛被他这出人意料的一手给惊到了,下意识地一抬头,就看见进藤光一副比他还要惊讶的表情。

进藤光先是诧异,紧接着便暗自庆幸了一下棋子没有跑到更不可掌控的位置,之后又带了一丝期待的心情在心中说道,『…佐为,你继续。』

『…初手5·五么?』佐为沉默了片刻,挑唇轻笑道,『——倒是有点意思。』

初手5五这种下法,在围棋史上虽然比不得初手右星那般罕见,但也算得上是极其少见了。

毕竟就围棋的取胜之道——占领更多的地盘来说,5五这个位置可比不上星位和小目那么好操控,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对手后来居上,损失一整个角的地盘。

但若是操作得当,却也能争夺到更多的地盘,进而压缩对方的生存空间。

是以当这一手出现的时候,十有八九,不是下棋者本身实力超群,就是棋手自负过头。

是以小光手一滑下出的这一手棋,在对面的饭岛看来,就是实实在在的挑衅。

饭岛藏在镜片后的瞳孔紧缩了一下,原先的紧张倒是去了大半。

——挑衅?

——来得倒是正好!

饭岛现在的状态略有一些复杂。

他先是隐约猜到了伊角在预选赛后一蹶不振的原因,后来又从和谷那里断断续续地听说了一些进藤光的非凡实力,自己也注册了一个网络围棋的帐号,去挑战了一番和谷口中那个在网上称王称霸的sakou。

然后一败涂地。

于是便心存了怯意。

但在内心深处,又有那么一点不愿意相信进藤光就是sakou的这件事。

于是这种矛盾的心情混杂在一起,就渐渐催生出了一种堪称奇怪的念头。

而这种念头在抽签过后填写赛程表的时候,猛地在他心里膨胀开来,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

——他要,面对面地、和进藤光一战!

在这种念头的驱使下,饭岛开始了看似与进藤光实则与藤原佐为的对局。

职业棋士考试正赛第一场,开始!

对弈室的气氛很凝重,时不时有人下到一半,突然离席。

抽烟、上厕所、喝水、发呆。

每个人冷静自己的方式都不一样。

在这场

重要程度不言而喻的比赛里,进藤光和塔矢亮的淡定表现实在是令人为之侧目。

“那就是塔矢名人的儿子?”从对弈室出来后,筱田轻声问道,“是叫塔矢亮吧?”

“是的,我刚才有注意他,真是年轻啊。”小林的指尖在对战表上搜寻着,“他是9号。”

“他今天的对手…是野崎啊。”筱田感慨了一句,语气听不出来是期待还是惋惜,“那个孩子呢?”

“哪个?”

“金黄色刘海的,饭岛对面的那个。”

“嗯…”小林侧身望了一眼饭岛的所在,又低头在名单上搜索着,“他的对手是18号…叫进藤光。”

“…进藤光?”筱田思索了一下,“就是和谷最近在念叨那个…?”

“可能吧。”

“…真是不得了呢。”

嘀嗒、嘀嗒、嘀嗒…

读秒器不停走动,时间不停流逝。

饭岛对这一局棋的走向把握,也越来越明确。

——他已经…输了。

知道输了之后,他的心里反而有种松了一口气的如释重负感。

进藤光像是感觉到了他的放松,清棕色的眼睛看过来,在满满的冷冽和肃杀之中奇异地透出些许温润的色泽,令饭岛良心头一跳。

“我认输了。”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心服口服地说出了这句话。“谢谢指教。”

“谢谢指教。”进藤光也低头回礼道。

然后两个人开始默默地收拾棋盘。

这个时候其他人的对局都还在进行之中,进藤光想了想,没有选择等塔矢亮一起,而是自己盖好章就搭车回家了。

——他这段时间有点浑浑噩噩的,很多该做的事情都给忘记了。

趁着今天有时间,他跑回家把很久以前找塔矢名人要的两份签名翻了出来,一份给爷爷送了过去——爷爷兴奋得差点没抱着他啃上几口,另一份则带去了离家最近的那家围棋店。

走进店门,没见到的那位大学生模样的男生,坐在收银台前的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爷爷。

老爷爷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一台随身电视看着什么,听到纸门被拉动的声音后,头也不抬地说了句,“要什么自己看。”

进藤光直接走了过去,就听见了熟悉的解说音。

“…这是棋圣赛预选赛的第三场,森下茂男七段对绪方精次七段,两位都是颇有实力的棋士…”

进藤光本来只是打算稍微看一会,把签名送了就离开,结果看着看着居然看入神了。

这个时候的绪方还嫩了些,没有之后那般的圆融和精于算计,也很些横冲直撞的蛮劲儿,有几手大开大合的落子,进藤光看在眼里都为他捏了把冷汗。

而森下…倒是和他记忆中的风格没什么两样,只是跟三年后的他比起来,棋路上确实少了几分精湛。

两人皆是实力出众之辈——虽然水平上来说,绪方比起森下还是差了些段数——是以这一局对局看下来,给人一种大汗淋漓的畅快感。

到最后,绪方以三目半之差告负。

老者和进藤光同时长舒了一口气。

一老一少对望一眼,而后相视一笑。

“喜欢围棋哦?小朋友。”

“嗯,最喜欢了。”进藤光毫不扭捏地答道。

“喜欢围棋好啊,我儿子就不喜欢——天天摆弄那个什么叫电脑的东西,”老人忿忿不平地说道,“哼,电脑,电脑有什么意思,电脑能下围棋么。”

“……”——还真能。

老人唠唠叨叨地说了他儿子几句,语言纯熟干练,显然不是第一回数落了,完了又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进藤道,“小朋友,你要买什么啊?”

哦,我不是来买东西的。”进藤光顿了顿,“上次我来的时候钱没带够,有个哥哥送了我一本围棋周刊,”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背包里掏出了签名板,“他说他父亲很喜欢围棋,于是我就把这个带来了。”

“哦?那小子还能干出点好事呢。”老人乐了,笑呵呵把签名板接了过去,“小朋友,谢谢你,这是什么?”

“呃…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欢…”进藤光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这是朋友给我的,塔矢名人的亲笔签名。”

“哦…塔矢名人…”老人点了点头,呆楞了半晌后激动地确认道,“…的亲笔签名——?!”

“是的,”进藤光松了一口气,看了这礼物还是挺合老人心意的,“上次真是谢谢哥哥了,请您代我向哥哥说声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了sakou是佐光的意思哦很多人都猜出来了呢真厉害~ovo

看得出来,老人是真的很喜欢塔矢行洋。

于是他拉着小光在店里,泡了杯茶给他,然后开始絮絮叨叨地跟他聊天。

聊着聊着,老人就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了。

从他很小时候,在父亲的熏陶下接触围棋开始,一直讲到他老了。

进藤光一直捧着茶认真地听着,时不时还附和一两句。

佐为也很安静地坐在一旁认真地听老人诉说他的故事。

在整个故事的讲述过程中,老人都非常入神,像是真的回到了记忆中的那些时候。

“…哎呀!都这么晚了呢,”终于,老人像是从那些遥远的回忆中,回到了现在的世代,后知后觉地感叹了一句,“就是一个糟老头子的故事…劳烦你听了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呢。”

“不,”进藤光将早已凉透的茶水一口喝光,“很有意思的经历…谢谢您。”

“哈哈——你这小朋友倒是有些意思。你之前说过…你很喜欢围棋?”

“是的。”进藤光停顿了一下,像是咀嚼着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非常喜欢。”

那几个沉重的字音,似乎在昭示着他话语中蕴含的无穷力量。

“喜欢围棋好啊…以后常来我这,我们也可以切磋切磋。”老人拍了拍他的肩,“天色不早了,你再不回去,家人要担心的。”

“那我就告辞了。”进藤光从善如流地将茶杯放回桌上,认认真真地鞠了个躬,“下次再见,老爷爷。”

“下次再见——的时候,就告诉我你的名字吧。”老人将他的茶杯端了起来,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送他离开小店。

走在回家的路上,佐为轻轻感叹道,『这位老人很坚强呢。』

“嗯。”进藤光用手抱着头,看着残阳如血的天空,没有做声。

在老人的故事里,他的人生就没有顺遂的时候,被爱人出卖、被朋友背叛、惨遭诈骗、遭遇毒打、有几次差点命丧黄泉、现在仍落下了一身的疾病,临老终于得到了一个安稳的归宿,有了一间小小的围棋店和懂事的儿子。

尽管他的人生波折如此,却从来没有过放弃希望抑或放弃生命。

同样,也一直都没有放弃围棋。

进藤光想不到,在老人那瘦小的身躯中,到底有着怎样坚韧的灵魂,支撑着这位命途多舛的受难儿,令这位现已行将就木的老者,仍然从内到外都散发出生命热烈的光辉。

进藤光突然发现,之前的他似乎走进了一

个死胡同里。

他一直觉得重生的这段时间是自己偷来的,理应用来偿还自己曾犯下的错误、弥补过去曾有的遗憾。

于是他尽可能地让佐为下棋,尽可能地想要帮助小亮,尽可能地想要和更多更厉害的棋士对局,使自己追寻到那极致的“神之一手”的境界——!

——但是他错了。

他太过在意过去曾经发生的那些事,并把那些在这个世界里还未发生的事情当作自己的“罪”背在了身上。

——可是这是不对的!

——这一定是不对的!

进藤光停下了脚步,一双眼定定地看着头顶血色的天空。

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局外人。

对这个世界毫无融入感。

他没有自己是“活着”的这样的一种感觉!

——是的!

——是的!

他太急于追求所谓的弥补和偿还,以至于失去了自己应有的“本心”!

他一直在告诉自己他是喜欢围棋的——事实上也确实是。

只不过,这种对围棋的喜欢是排在所谓的“赎罪”之后的。

就好像当初他在资料室里哭喊的时候一样的心情——

——为了赎罪,为了让佐为回来,宁愿放弃围棋,宁愿从不下围棋!

——现在的他,就是这样的心情!

可是根本…就不该是这样的!

佐为将扇子交给了他…!

佐为一直活在他的围棋里…!

佐为从来没有怪他!也从来不希望他以这样的方式去赎罪!

他们之间的所有经历都是来自神明的赐予,而不是惩戒的理由!

……佐为希望他…能够如他一般,千年如一地挚爱围棋。

——没错!就是这样的!

进藤光觉得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向头部集中。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团炽烈的火,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

——他现在所经历的,是第二次的人生。

而不是,在观看一场由别人出演的戏剧。

『小光?』佐为难受地按了按自己的x_io_ng口。

他们之间的情绪是有感应的,佐为只觉得现在的进藤光心中似乎在进行一场十分激烈的交战,激烈到令他都有些呼吸不畅的程度——多可笑啊,他分明都没有呼吸了。

『…我没事。』进藤光停了半秒,而后勾起嘴角笑了笑。

没错,他没事。

自重生以来,他就没有比今天更清醒的时候。

这是…他的人生。

——这么简单的事情,他居然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醒悟过来。

——在职业棋士之外的世界里,还有那么多的人,对围棋抱有那么执着并且高于一切的热情。

——那么他这个立志成为棋神的人,有什么理由…

——比不过他们的热情呢?

『想下棋吗?佐为。』

『诶?』佐为一愣,然后兴奋地回答道,『当然!』

『那么就…回去下棋吧!』进藤光一边轻笑,一边迈开步子,跑了起来——『这一次,我可不会再放水了哦!』

『那就放马过来吧!』佐为也被他感染了情绪,迈开了步子,跟着他奔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另外上一章绪方的段数有错…请自动将四段脑补成七段…!

在之后的比赛里,进藤光和塔矢亮一路凯歌,两条整齐漂亮的白星在对战表上额外显眼。

和谷义高则早已被盖上了8颗黑星——其中有两颗是来自进藤光和塔矢亮的贡献

,目测即将无缘此次职业棋士资格的争夺。

现而今,职业棋士考试的比赛已经过了20场,而在这惨烈的战场内到目前为止最有竞争力的竞争者有:和田庄司15胜5败,真柴充16胜4败,铃木拓也15胜5败,其余人则大多已经超过9颗黑星,在剩下的五场比赛内翻盘的几率并不大。

而进藤光和塔矢亮如此高调的一路白星,早已引起了一干人等的注目。

更有人早早的就觉察到,这两人的比赛是在职业棋士考试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说,到了那天一定会有一个家伙的全胜成绩被黑星终结。

几乎所有人,都怀着一种隐秘的看热闹的心情,期待着职业棋士考试最后一天的到来。

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比赛还是要继续的。

今天是职业棋士考试的第21场,距离最后的期限,已只剩下仅五场比赛的变数。

许多已经确认无法晋级的考生现在的心态倒是已经放松了下来,只当就是来这里历练一把,准备来年再战。

但对于仍有出线可能的那三人来说,从今天开始,就是最后冲刺的阶段了。

和田庄司、铃木拓也、真柴充三人均为同在一组的院生,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说不上好但也差不到哪里去,但至少见面的时候点头致意打个招呼什么的还是会的。

但今天三人却自觉地一人占据着休息室的一个角落兀自沉默——这状况着实有点凝重,是以大部分人看到这场景都早早的去了对弈室,不愿意在这没有硝烟的战场里呆着,剩下的人也安静地各做各的事并不出声。

在这种凝重的气氛中,门突然一下被打开了,一个明亮有活力的声音迅速地冲了进来,打破了这满室的寂静。

“…哈!说起这个,我隔壁班上有个人特别有意思,他…”

推开门的时候,进藤光正在跟塔矢亮说着自己学校里发生的事,后者则默默地听着——虽然看上去像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仔细观察的话,还是能看到绿发少年那能xie露情绪的嘴角微弯。

自从上个月想通之后,进藤光就一直在试图使自己尽可能的融入现在的生活。

和佐为下棋,和小亮开玩笑,和同学们聊天…

他正在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将自己的内心和感受与这真实的世界合为一体,力求找回那曾经的年轻心态。

或许是因为身处的环境、或许是因为他有一颗不老的心,总之没过多久,进藤光就把自己那垂暮之人的心态渐渐调整了过来,与青涩稚嫩的躯壳相适应。

现在他言谈之中已有了与同龄人相仿的朝气与活力,至于稚气这玩意…估计是不能强求了。

两人说说笑笑的进门、签到、放便当,竟是一点都没把这房间里那凝重得要结成块的气氛给放在眼里,就那么和乐融融地又离开了。

对峙的三个人一下子就觉得没意思了起来——他们之中年岁最小的也有17岁了,不仅棋艺比不上两个12岁的孩子,就连心境…难道也要比不上么。

和田庄司mo了mo鼻子率先站起身来。

他五官柔和圆润,有些福态,小眼睛圆鼻头,架着副黑框眼镜,人并不怎么精明的样子。

许是看见了光亮二人的自在表现,觉得自己这样的态度实在不像回事儿,便也离开了这令人难受的屋子。

这下屋子里剩着的,除了些听歌的、看书的、闭目养神的——总之一

副局外人做派的考生之外,就剩下了真柴充和铃木拓也。

——正好一个17号一个5号,正是要在今天交战的对手。

见和田庄司离开,铃木拓也也有点不想再坐下去了——他昨晚没怎么睡好,现在这种消耗精力的对峙对精神状况不佳的他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但真柴充这个家伙,又怎么会放弃嘴j_ia_n的好机会呢。

几乎是铃木拓也的屁股刚离了椅子,真柴充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铃木,昨天输给本田啦?”

“嗯。”铃木拓也淡淡地应了一句,语气中并没有漏出什么失望或愤怒的情绪。

“唉…没事儿,我前几天也是——差点就输给他了。”真柴充夹枪带棒地继续说道,铃木拓也倒像是没什么兴趣似的,只是礼貌xi_ng地粘着听着,偶尔才符合一句。

见他反应这么平淡绵软,真柴充说道得那就更顺口了。

“考试时间到——”

等到开考广播开始播放的时候,真柴充才终于放过了铃木,跟着他一前一后进了对弈室。

这两人之间的火药味有多浓,那是灵巧的人不用想就能知道的事,却没想到铃木居然这么能忍,没给真柴当面刺回去,倒显得真柴促狭浅短。

…不过事实上铃木这也不是能忍——他这是精神不好实在懒得和这种家伙计较,听过的话过了就算,连一点深究的意思都没有了。

——这职业棋士的争夺,终究靠的还是棋盘上的功夫。

想通了这一关节,面对真柴的挑衅,他倒也不是非常着急上火。也没想凭着嘴皮功夫回击那么一两句。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走进了对弈室,跪坐到了对方的对面。

不管现在怎么看对方不顺眼,那都不是可以一撸袖子把人胖揍一顿的事,而是要正正经经的,通过这棋盘上的四个小时,来拼杀出个高下的。

于是两人不真心地相互行礼、不真心地向对方求指教。

铃木拓指尖拈着棋子,闭了下眼又睁开,已是全副心神都入了棋局里,整个人透出几分锋利的冷意。

对面的真柴充看他表情冷然,面上不显,心里却是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在专注力上,倒是落了下成。

真柴与铃木,水平本在伯仲之间。

若是前者全副心神卯起劲儿来对付后者,赢一赢的可能xi_ng还是很大的。

但是真柴这人…平常就不是个能静下心来下棋的人,现在这种情况下…那就更不可能了。

于是在真柴充焦躁轻浮、铃木拓也沉着以对的状态下,后者毫无悬念地赢了这场比赛。

对局结束后,真柴充把棋子一推,一句话没说地走开了。

铃木拓也老老实实地将棋子收捡好,分开装入棋盒中,然后才去对战表前盖白星。

他扫视了一下对战表,发现进藤塔矢两人依旧是中盘白星,而和田庄司则以6目半胜出。

于是除了第一军团的两人外,最有竞争力的第二梯队目前的情况是:和田庄司16胜5败、真柴充15胜6败、铃木拓也15胜6败。

看着这胶着不已的战况,铃木拓也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叹口气收拾收拾心情,好好准备明天的比赛。

第22场过去后,和田庄司16胜6败、真柴充16胜6败、铃木拓也15胜7败第23场过去后,和田庄司16胜7败、真柴充17胜6败、铃木拓也16胜7败第24场过去后,和田庄司17胜7败、真柴充18胜6败、铃木拓也16胜8败比赛持续进行着,真柴充居然渐渐地优势明显了起来,俨然一副要从三人军团中脱颖而出的样子。

第25场比赛的早晨。

真柴充揽着

好友的肩膀走进休息室,一边不算小声地跟对方说着,“…等我当上职业棋士之后的新初段例行比赛,真希望能和桑原本因坊对弈…”

“哈哈…是吗…”友人尴尬地应和道,显然并不觉得在这个地方讨论这个话题是一件多么恰当的事。

听到这话的和田及铃木毫无动静,看来是打定了不搭理这家伙的主意。

但他们不想搭理,不代表真柴不会凑上来。

“嗨!铃木!和田!”看到他俩的真柴松开了同伴的肩,装模作样地踱了过来,“这次真是谢谢你们啦!”

“…不客气。”和田推了推眼镜,表情淡然地答道。

“不客气。”铃木则更大度一点,还特意回了个笑容给他。

“诶才不是客气,我从你们这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呢!”真柴一副感动不已的样子,“等我当上了职业棋士之后…我会继续感激你们的!”

“都说了不用客气了,”铃木慢条斯理地答道,“…毕竟,能不能当上职业棋士,还是件两说的事呢。”

铃木这么说也是有根据的。

——只要真柴接下来的两场比赛全败,那么和田和铃木都有可能反超他而最终拿下那个职业棋士的称号。

真柴显然也是明白这回事的,只见他原本一脸得色微微僵住,半秒后才故作大度地笑了笑,“那就看你们的本事啦!”

“至少今天…你是一定会输的。”铃木也不在意他那yin阳怪气的语调,继续刺激他。

真柴充连面子上的客气都维持不住了,脸色陡然一变,“谁说我一定会输了。”

“…对上塔矢亮,你怎么可能会赢呢。”

是的。

今天17号真柴充的对手,正是9号塔矢亮!

真柴充一下子被他哽住了,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倒透出几分诡异的可爱来。

“塔矢亮算什么,不过是个上小学的小鬼罢了!”

“我就赢给你看看!”

他这句话是喊出来的,一时之间,整个休息室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真柴充撂下这句话之后,就忿忿地离开了房间。

“口气真大。”坐在角落喝饮料的和谷义高低声咕哝道。

“啊。”饭岛抬头看了一眼真柴愤怒的背影,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书。

他走后没多久,进藤光就走了进来。

“哟。”他先把便当放了,再冲着和谷打了个招呼走过来,“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和谷不在意地晃了晃饮料罐子,将之翻转过来把最后一口喝了进去,然后抹了抹嘴,“反正没希望进了…就当历练了呗。”

“哈哈。”进藤光笑了笑,“你今天的对手是谁?”

“芳贺。你呢?”

“嗯…铃木。”

“…啊,他是16胜。”和谷想了想,指了个方向,“喏,就是那边穿蓝衣服听歌的那个。”

进藤光不甚在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哦。”

『佐为,那就是你今天的对手。』

『恩。』藤原佐为细细地看了一会儿,『我会赢的。』

“对了,刚才真柴…额,就是前段时间拦住小亮路的那个家伙,说他会赢小亮呢。”

“啊?”进藤光想了想,“哦…你说那个说话有点讨厌的家伙么。”

“哈哈没错,就是那家伙。”和谷将易拉罐踩成一团

拿在手上,“口气很大吧。”

“你们在说什么呢?”正在他们说着的时候,塔矢亮清澈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今天穿了一身浅绿色的衬衣配一件灰黑色的风衣外套,下身穿着深黑色的休闲裤,脚踩黑色帆布鞋,搭着一条纯白色的围巾,配上他身上那隐约浮现的出众气质,倒是足够吸引眼球。

“打扮得这么漂亮,一会儿有约会?”进藤光不着调地逗他。

“你怎么了?”塔矢亮却不接他话茬,只是盯着他淡淡问道。

“恩?”

绿发少年蹙起了眉头,“你脸色不太好的样子——别是又发烧了吧?”

听塔矢亮这么一说,和谷义高这才发现进藤光今天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嘴唇也有点不自然的红润。

『啊…!被发现了呢小光!』佐为惊讶地捂住了嘴。

“诶诶诶!真的诶!你自己没感觉到么?”和谷也焦急地说道,紧接着伸出手试了试他的额头,“…不过好像没发烧呢。”

塔矢亮拿手心手背都试了下,随即又像是实在拿捏不准一样,撩开对方金色的发丝,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了小光的额头上。

两人的体温相接,荡漾出一种别样的安宁和睦的气氛。

进藤光安安心心地给他贴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怎么样,没发烧吧。”

塔矢亮离开他的额头,点了点头,眉尖的皱褶却没平下,“但你的脸色确实不行,多喝点热水,一会儿不要太费神了。”

“好啦我知道的。”进藤光好笑地挥了挥手,开始转向了别的话题。

没能聊上几句,对局开始的广播就响起了。

三人进入对弈室后,各自找到位子坐下,进藤光对面坐着的是铃木拓也,塔矢亮对面坐的是真柴充。

“好了,请开始对局。”筱田老师看着表高声道,室内响起一片的“请多指教。”

进藤光今天的状态确实有点不太好——早上刚爬起来的时候有点低烧,在家里翻出了点药吞下了,然后又小睡了十多分钟,发现烧退了才打的去的棋院。

他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姑且只能将原因归结到昨晚睡觉打被子上。

在路上,佐为一直念叨着要是实在不舒服不如请个假好了——他实在是被小光刚起床的时候那撕心裂肺的咳嗽给吓到了。

——没错,苦逼的进藤君今天早上是直接从梦里被咳醒的。

不过今天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双日。

进藤光看着棋盘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

——糟糕…

他遥遥地看了一眼塔矢亮所在的位置,奋力打起精神。

——可不能…在这里倒下。

于是他用力地按了按虎口的位置,力图以疼痛的刺激维持头脑的清醒,在右上角小目落下一子。

铃木很快地在左上角的星位落子了。

小光却呆呆地看着棋盘看了好一阵子,没有什么反应。

『小光!』佐为在一旁看着终于忍不住了,『…让我下吧!』

『啊…?』进藤几乎是梦游一样地答道。

『如果你不愿意回家的话…那么就让我来下吧!』佐为一手按住x_io_ng口,『你这样的状态继续下下去的话…对手也不会高兴的!』

进藤光苦笑了一下,而后沉默片刻,『…好的。』

——他现在这样的状态…确实也不适合继续下下去。

大脑乱成了一团浆糊,不仅自己无法思考棋路,就连对手下棋的用意都揣摩不出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乖乖地坐一边去比较好。

于是他深呼吸了一下,将自己调整回了最低功耗的落子机状态。

『……』佐为看着他的满面酡红两眼泪光的样子叹了口气,『右下角星位。』

进藤光老老实实地放下棋子。

……

佐为顾念着小光的身体,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把铃木给干掉了。

可怜的铃木君认输的时候连声音都是抖的,看来确实是被佐为在棋盘上犀利果断的杀招给招待怕了。

进藤光拖着虚浮的步子去盖了个章,回头看了一下还在下棋的小亮,想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打招呼就离开了。

一来是因为他急需回去吃点药躺着休息一下,二来嘛…他也着实不想让小亮担心。

和谷倒是偶然间看到了他离开的背影,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选择追上去。

在进藤踏上回家之路的时候,塔矢和真柴的对局已经进入了尾声。

今天的真柴充一上来就挑衅了塔矢亮一轮,绿发少年却好像心里挂念着什么事一样,对这挑衅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皱着眉头看着棋盘。

“不敢出声…是怕输给我么?”在开始对局之前,真柴最后忿忿地说了一句。

“闭嘴。”

一直不出声的塔矢亮终于赏脸回了他几个字,附带的还有一张紧皱着眉头的小脸。

真柴充只觉得自己隐藏的愤怒数值瞬间涨到了无穷大!

“你这——!”

“闭嘴。”塔矢亮咬着音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没来由的把真柴给震住了,连接下来要说的话都忘了个干净。

塔矢亮自顾自地从棋盒里拿了一把棋子抓在手中,“猜子。”

真柴充条件反sh_e地就抓了两粒棋子握在手里,半秒后才反应过来:他干嘛要听这个小鬼的话?

可是塔矢亮已经松开了手开始数子,“二…四…六…九颗。”

真柴的脸被憋出了浅浅的粉红色,想要再行挑衅,又怕被这个小鬼再呛回来,落入更尴尬的境地。

于是只得不情不愿地张开了手,让两颗白色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上。

“我先。”塔矢亮将黑色的棋盒放在了右手边,双手扶膝,正色行礼道,“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真柴充咬牙回礼。

绿发少年吐了一口浊气,再拿起棋子的时候,整个人的气场都为之一变!

——若说先前是一只因焦躁而不知所措的幼狮…

现在的塔矢亮在真柴眼里…

就是一只散发着足够的威慑力的威猛雄狮。

而这只雄狮在棋盘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势…

——足以将他这只弱小的草食动物吞食殆尽!

真柴被他的气势吓得心中一顿,刚在酝酿的腹诽都不知道被忘去了什么地方,消失的一干二净。

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真柴充决定老老实实地下棋,再不要想些奇怪的东西了…

可是尽管他端正了态度,实力上的差距却仍旧是无法在短期内被弥补的。

这一局棋被真柴努力地维持到了午饭时间——从盘面上来看,此时的真柴艰难地维持着最后一口气。

塔矢亮一听到休息的口令就低头行礼道了声“谢谢指教”,紧接着就坐直了身子往进藤所坐的位置看去。

——但那人现在已经不在那儿了。

真柴就那么看着他的神情从关心急切瞬间转变成了不解疑惑。

“小光走了哦。”和谷走过来拍

了一下他的肩膀,“我看到他大概十几分钟前走的…好像脸色不太好的样子,可能是回去休息了吧。”

“……”塔矢亮面部表情松弛了一点,没那么紧绷得可怕了。

“诶…你这里也快下完了啊。”和谷随意瞄了一眼盘面,顺带有意无意地打量了一下真柴的脸色。

真柴充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不过小光也是…脸色都差成那样了还能这么快胜过铃木…”和谷自顾自地感慨道,“我真是败给他了。”

十一月二十八日的考试结束后,塔矢和谷结伴去了进藤家。

进藤美津子将两人迎了进去,“来找小光么?那孩子好像发烧了,现在正躺在床上呢。”

“打扰了。”两人道了一声打扰,换好拖鞋便往二楼走去。

进到房里,进藤光顶着一袋子的冰块,液化在袋壁上的水珠顺着发丝沁进枕巾里。

他金色的刘海被水粘和成一缕一缕的,黏在脸颊边上,双眼禁闭,双眉紧蹙,嘴唇干裂,显然是高烧未退的样子。

“哦——居然发烧到这么严重了么。”和谷有点钦佩地感慨了一句,“真是亏得你还能下完棋。”

塔矢亮瞥了他一眼,走到进藤的床边坐下。

生病中的进藤光整个人都蔫蔫的,生机奄奄的样子令他不由得垂下了眼睑,只能看着自己眼前所及的一小部分区域。

和谷看着他俩的样子,一下子也沉默了下来,坐到了进藤书桌前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熟睡的小光。

进藤美津子开门的声音打破了一室的沉寂,“来,谢谢你们专程跑过来一趟,喝点饮料吧。”她将端来的蜂蜜牛奶塞到两人手中,也坐到了进藤的床边上,“今天早上就有点低烧了,我还劝了他说别去了,这孩子还是坚持走了…”她帮进藤梳理了一下散乱的额发,“唉…”

塔矢亮抬眼看了一下进藤的表情,“…小光很厉害。”

“再厉害…也不能把身体不当回事啊,”进藤妈妈显然是对他这种不顾身体状况强撑着去下棋的举动十分不满的,“以前还好好的…突然身体就差成这样…”

塔矢亮抱着温暖的蜂蜜牛奶喝了一口,嘴边的绒毛上染了一圈白白的小泡沫。

进藤美津子坐了一会儿,自己打起了精神,“不说这些啦,小亮在这吃晚饭吧?还有这位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阿?”

“诶?阿姨好!”原本将下巴抵在椅背、反坐在椅子上的和谷义高君略显慌张地坐直了身子,“我叫和谷义高——!”

“哦…小光也经常在家里提起你呢。”进藤美津子笑眯眯地站了起来,“晚上留下来吃饭吧?”

和谷求救地看向了塔矢亮。

绿发少年却压根没接收到他眼神中的讯息,只是笑着看向进藤妈妈,“那就打扰了。”

“嗯,你们自己好好玩哦,有事就叫我。”

等进藤美津子从房里走了出去,和谷连忙坐到了塔矢身边,“我们今晚要在这里吃饭么?——我还没跟我妈说呢。”

“出门下楼有电话。”塔矢亮看着他的脸平淡地指引道,“你先去,你打完我再打。”

和谷默默看了他两秒,终于认命地去找电话了——他家今晚有做他最喜欢的菜啊啊啊啊!

藤原佐为坐在墙角的地板上,静静地看着坐在床边的塔矢。

——这个孩子…是真的…

——非常关心小光呢。

看着绿发少年那轻轻蹙起的秀眉,佐为紫罗兰色的眼眸里划过一丝的温柔的意味。

塔矢亮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伸出手指去戳进藤光泛红的脸颊。

指尖传来的高温使得塔矢亮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

唔…”进藤光哼了一声,有些难受地略略偏头躲开了他的手指。

塔矢亮看着他的表情,手指又攀上了他眉间的沟壑,一点一点地顺着眉宇的走向,为他抚平那难受的褶痕。

楼下隐约传来和谷跟他妈撒娇卖萌争取食物的声音。

“……”许是塔矢亮指尖的凉意带走了些许因高烧而起的难受,进藤光有些迷糊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ア…”

“你醒了。”见他醒来,塔矢亮面露一丝喜意,却飞快地将之掩藏了过去,“要喝水吗?”

“不…咳咳咳咳咳咳——!”进藤光刚说了两个字,就开始咳嗽了起来,x_io_ng腔发出巨大的共鸣,像是要将那纤细身体里所有的气体全都给一下子挤出来一样,撕心裂肺得令听者揪心起来。

塔矢亮被他这咳嗽的声音吓到了,一下子倒忘了要说他什么,只能站过去帮他拍背。

进藤光咳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停下来,对着塔矢亮笑了笑,又自己躺了回去。

塔矢亮帮他把掉到床上的冰袋捡了起来,给他放回原来的位置。

经过这一番折腾,塔矢亮心里的恼火也去了大半——他来的时候心里其实是憋了一通火气的,只是分不清楚这火气到底是冲着不肯休息的小光还是冲着看不懂进藤身体状态的自己。

——明明都看出来他脸色不对劲了,怎么就没坚持把他给劝回去呢。

“…你怎么来了?”进藤光软软地躺了回去,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只有一张通红的脸露在外面。

“…我…”小亮还没来得及回答,和谷的声音就冲了进来,“我打完电话了哦!——咦小光你醒啦!”

“诶…你也来了啊…”进藤光的视线越过了小亮的大腿,向门口看去,“…上午不是还吵着今晚要回去吃饭吗?”

“……”和谷义高立即垮了脸,“喂喂!能别提这件事吗?”

“哈哈…——咳咳咳咳…”进藤光勉强平息了不小心被‘笑声’给几率触发的‘咳嗽’事件,“别太难过啦…!总是有得吃的嘛…”

“可是多吃一次是一次嘛…!”和谷小声地嘟嚷了一句,“你这是怎么弄的?”

“我也不知道…”进藤光的声音嘶哑得有点难受了,“……还是给我点水吧…”

塔矢亮自觉地递过了他手里的蜂蜜牛奶。

进藤光喝了几口,干裂的嘴唇上挂了几滴ru白色的液珠,“…我也不太清楚,一大早起来就这样了。”

“不会是打被子吧?”和谷义高笑着调侃了两句,“这么大的人了都…”

“……”进藤光看了他一眼——鉴于他现在双目泛红、疲软无力的样子——于是在和谷看来,这更像一个软绵绵的撒娇,而不是恶狠狠的威胁。

“哟,还真像个小姑娘了。”

“…下一次下棋的时候,你再说这句话吧。”

进藤光撑着跟他们讲了一会儿的话,没多久又声息渐弱地睡着了。

塔矢亮和和谷义高对看一眼,静静地从他房里退了出去。

轻轻带上房门,两人并排走下楼梯。

“小光身体情况真差呢…”和谷将手背在脑后,小声地感叹道,“看这个样子…或许周二的比赛…他是去不了啦。”

“嗯…”塔矢亮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这样的话,你就是全胜通过了呢…”和谷一脸向往

地看了他一会儿,又抬头看向天花板,“真好哪…”

“……”塔矢亮不发一语。

“哎呀,你们出来了呀。”两人走到楼下的时候,进藤美津子正好拿盆子装着一袋冰块走过来,“小光他有醒过来么?”

“醒来了一阵子,”见塔矢亮神游天外一样的表情,和谷抢先回答道,“虽然很难受,但人好像还算清醒。”

“啊…那就好。”进藤美津子笑着把盆子塞到了塔矢手中,“帮我去给那孩子换一下冰袋吧——阿姨正在给你们做好吃的东西哦。”

“呃…嗯。”猝不及防地被塞了一个盆子,塔矢亮下意识地环住了盆子的边沿,“好。”

“诶~”和谷挑了挑眉,拖长了声音,“那——好——吧~”

被进藤美津子遣返的两人又爬上楼梯回到了小光的卧室。

塔矢亮将他头上已经融得有些厉害的冰袋拿下来,换了盆子里的那个放上去。

“诶…”和谷还是反坐着书桌椅,双手交叉放在椅背上枕着自己的头,“他脸是不是更红啦?”

“啊?”塔矢亮呆呆地答了一句。

“好像…比刚才更红了诶。”和谷不确定地说道,“不会是温度又升高了吧?”

听了他的话,塔矢亮也认真地观察了一番进藤的脸。

——好像…是更红了…

塔矢亮用食指戳了戳进藤烧的红红的面颊。

冰凉的手指接触到微红的脸颊,感受到对方偏高的体温,塔矢亮仿佛触电似的收回了自己的手指。

好在他动作不算太大,和谷也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

“是不是更烫了?”

“还好…跟之前差不多。”塔矢亮垂下眼睑,用毛巾帮他擦了擦冰袋上的水珠。

“啊…那就好。”和谷挠了挠头,“我们去看电视吧!——或者他家买电脑了么?”

“没有。”塔矢亮一边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一下后续的事情,一边冷静地跟和谷说话,“还是去看电视吧——不然的话,也可以去帮阿姨做菜。”

“诶——?”和谷的脸拉得老长,“我才不要!”

“不要的话…就去看电视吧…”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再次离开了进藤的房间。

塔矢先将和谷带到了客厅看电视,然后去厨房将换下来的冰袋和毛巾还给进藤美津子,再回到客厅陪和谷一起看《龙珠》的动画。

电视里卡卡罗特正在和贝吉塔激战,电视外和谷义高看得一脸兴致盎然。

在和谷的眼里,塔矢亮也是认真地看着电视,时不时地还会看得紧张起来。

而在和谷看不见的地方…

塔矢亮小心地将食指蜷缩在自己的手心。

——好…烫…

接触到小光体温的那个瞬间,他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好像开始躁动了。

吃过晚饭之后,和谷和塔矢又去看了一道进藤,便被进藤美津子给护送着去车站了。

一路上,进藤妈妈都在感谢两人特地过来看进藤的事,还每人送了一小袋曲奇饼,“小光让我拿给你们的,说让你们担心了真是对不起。”

两天后,十一月三十日。

这是职业棋士考试的最后一天。

也是大家期待已久的进藤光和塔矢亮——两位0败考生——的对决。

“你猜谁会赢?”捧着一杯奶茶的奈濑用手肘顶了顶饭岛的手臂。

“……”饭岛良只是看了她一眼,并不说话。

“诶,猜一个嘛。”奈濑不依不饶。

“你也是跟他们俩下过棋的人,”本田在一旁说道,“你觉得呢?”

“啊…”奈濑一下子就蔫了下来,满满地吸了一大口奶茶,“

…进藤吧。”

“虽然塔矢真的厉害到让人嫉妒的地步…”

“但是进藤…”

——令人连嫉妒之心都生不起来。

她的话没有说完,饭岛和本田却都明了她未竟的意思。

三人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今年的职业考试,真的是很难呢。”奈濑总结似的说了一句。

“哟,你们在说什么呢?”和谷从后面一下子扑了过来,一手勾住本田的脖子,一手勾住饭岛的脖子,迫得两人不由得踉跄了几步,“在猜谁会出线?”

“啊…不是的。”本田被他吓了一跳,缓了半晌才答道,“…你这么一说的话…”

每年的职业棋士考试能有三个人合格。

也就是说,除却进藤光和塔矢亮占用的两个名额之外,今年还有一个合格的名额。

第24场过去后,和田庄司17胜7败、真柴充18胜6败、铃木拓也16胜8败。

第25场过去后,和田庄司18胜7败、真柴充18胜7败、铃木拓也16胜8败。

显然的,铃木已经失去了角逐今年那最后一个名额的资格。

今天的第26场比赛,或许…就能在和田和真柴中决定出最后一个合格者。

“唉…真不希望真柴合格呢。”奈濑叹了口气,“和田君今天要是能赢就好了…”

有相同想法的人肯定不只她一个。

——至少,和田庄司本人也是这样想的。

他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算起来已经是第六次参加职业棋士考试…

而这也是他第一次,这么接近职业棋士的这个位置。

来自家里人的压力越来越大,他也快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如果这一次再能考上,就放弃吧!

他是存着这样的心思来到这里考试的。而今年能一路赢到这里,说不得也是亏了他心里这一股子狠劲儿。

才能在遭遇了塔矢亮和进藤光这样的敌人之后,自己还没倒下去。

说起来…将来的职业棋坛里面会有这么厉害的孩子呢…

那么他真的…要和这样的对手去竞争么…?

和田庄司及时地打住了自己的想法,他暗暗地在心里跟自己打气: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赢!

——只有赢到最后的人,才有资格…考虑接下来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职业棋士争夺战进入最终回!

这是职业棋士考试的最后一场比赛,也是两位0败考生终于碰面的一决雌雄的比赛。

两位同样都是12岁的天才少年。

两位互为关系极好的好友伙伴。

一个是塔矢名人的儿子塔矢亮。

一个是不明出身的外来者进藤光。

他们…

终于要在职业棋士的赛场上。

面对面地,决一死战。

——当然,这只是部分人脑补的场景。

真正的事实却是…

塔矢亮来到休息室的时候,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了一下。

没看到那抹熟悉的金色身影,他不由得心下一沉,脑海中又浮现出两日前进藤那躺在床上的虚弱样。

“小亮。”和谷坐在沙发上冲他打了个招呼。

塔矢迟疑了一下,朝那一群院生走去。

“小光今天来么?”和谷随口问道。

“不知道。”塔矢亮眼神一黯,显然也是想来打听进藤的消息的。

“也不知他好点没有…”和谷叹了口气,见他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就跟饭岛继续之前的话题了,“你说伊角他去各个围棋会所了…?”

塔矢亮一个人走到小冰箱前,将准备好的便当放了进去。

然后看着小冰箱上的订餐单子静静地出神。

“嗨。”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怎么愁眉苦脸的?”

塔矢亮惊愕地一转头,就看见进藤光挎着背包站在他身侧——脸色虽然不太好,但好歹精神还不错。

“…你不发烧了?”

“嗯,前天回去就找了医生开药打针,你们走了没多久就开始退烧,昨天晚上体温就正常了。”进藤光笑了笑,脸色因这一笑倒是好看了不少,“今天早上妈妈还拉着量了一道体温才放我出门。”

塔矢亮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确定眼前的这个家伙大概是真的好得可以打比赛了,这才绽放出一个真心的浅笑,“好了就好。”

“怎么?”进藤和他打趣道,“不战而胜还不好?”

“不好。”塔矢亮摇头道。

“真难伺候…”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对弈室走去。

凝绕在塔矢亮身边的僵硬的气氛似乎在一息之间陡然散开了似的,又回到了平日里柔中带刚的沉静气质。

“啊!小光!”和谷和那一群院生也刚好说完起身,就看见这两个0败的小孩又凑到了一起,“身体好啦?”

“嗯,至少今天下个棋是没问题啦。”进藤做了个fighting的手势,“我妈的手艺怎么样?”

“非!常!棒!”和谷简直两眼放光,“她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吃炸排骨的!”

是的,和谷君最喜欢吃的菜就是炸排骨。

前天晚上看到进藤妈妈将一盘炸的恰到好处的排骨端上餐桌的时候,和谷简直就要跳起来大呼lucky。

“嗯…谁知道呢~”进藤笑了笑,并不打算帮他解答这个疑问,“今天好好加油哦。”

“好嘞!”

对弈室内。

人们三三两两的或靠门而坐,或入席静坐。

尽管还没有正式开始考试,空气中那一股即将开战的紧张之意却已如箭在弦,激得人头皮发麻。

进藤塔矢两人早早地找到了今天的座位坐下。

塔矢亮检查了一下棋子和读秒器,确定了器具的完好后便扶膝静坐了。

“啊…感觉好像好久没有跟你下棋了。”在他检查完之后,进藤光伸出手指抚mo着棋盘上的纹路,用略带感慨的语气说道。

“恩…”塔矢跟着回忆了一下,“大概快有…一个月了吧。”

“一个月…哈。”进藤愣了一下,不由失笑道,“这么一说…好像也不是很久诶。”

“很久了。”塔矢亮肯定地说道。

——久到,他的能力已经又有了一个小小的飞跃。

看到他的那坚定的表情,进藤光若有所思地发问,“…看来,今天能赢我咯?”

“不能。”塔矢亮摇了摇头,十分坦诚。

“但是…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去赢你。”

进藤定定地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继而笑开。

温暖的笑容在他的唇边绽放,原本略带病气的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就灵动了起来,牢牢地吸引着旁人的视线。

“我很期待。”

佐为坐在棋盘边,温和的紫眸静静地凝视着小光此刻的笑容。

他非常理解小光说这句话时候的心态。

那是一种对于有潜力的后辈的成长的发自内

心的期待。

那是一种愿意付出所有只愿对方能达到自己所在的世界的心情。

不是因为寂寞。

…至少,不光是为了寂寞。

——可是…

如果说他的这种心态…是因为千年的磨砺和孤寂。

那么小光又是为什么…

以十二岁的稚龄…

说出这样的话呢?

……

『佐为?』

『佐为?』

进藤一连在脑海里叫了几声,才把陷入自己思绪的鬼魂给叫醒了过来。

『在想什么呢?一脸凝重的样子。』他简直被这家伙一脸严肃的样子给吓着了。

『不…没想什么。』紫发的鬼魂低垂着眸子,轻快地转移了话题,『昨晚能退烧真是太好了呢——我还怕你不退烧的话今天还是要坚持过来。』

『哈哈,…说起来我还真可能那么做。』进藤无声地勾起了嘴角,『…确实…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呢。

进藤光嘴角的笑意丝毫不褪,但若有人细细看来,却是有些僵硬的。

但此时的藤原佐为和塔矢亮都有自己在琢磨的事儿,倒也没引起什么不必要的关注。

进藤光想起了昨天晚上退烧之前的那个梦。

梦的前半部分,十二岁的自己被关在一个黑色的小房子里,不停敲打着四周的墙壁,大喊着“放我出去!”

渐渐的,十二岁的小孩就开始变得虚弱了起来,不仅敲打的力度和频率都开始变小,呼救的声音也变弱了。

再后来,那小小的一团静静地蜷缩在了黑色的房间里,只有微微起伏的x_io_ng膛昭示着他还有一点生息。

而在梦的最后,十二岁的小孩流下了一滴眼泪,接着就像被黑色的房子给吞噬了一样。

只留下泪珠化作的星辉。

于是直到昨晚,进藤光才发现他一直忽视了一个问题。

…如果现在在这里的,是五十六岁的自己的灵魂。

那么在那之前的,活在这个身体里的十二岁的自己…

去了哪里呢?

然而这个足以左右他全部心神的问题却没能困扰他多久。

筱田老师一声令下,最后一场比赛开始了。

猜子的结果是塔矢亮执黑先行。

第一手棋落在了右上角——也就是小光左下角——的小目位置。

进藤光略一思索,便在右下角小目落了子。

接着两人占星位、挂角,开始了例行的试探和争夺。

这已经是他们俩不知道多少次的交手了,对对方的棋路及应有的应对都大致有所了解。

然而进藤光下着下着,却明显的感觉到…

——这家伙,进步了。

之前的塔矢过于注重一城一地之得失,在大局观则有所欠缺,之前的进藤光没少仗着这点占他的便宜。

而今天的对局开局不过数分钟,他却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对面坐着的这个家伙,在这久违的半个月里,实力有了长足的进步。

『小亮很厉害嘛。』佐为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评价。

进藤却纹丝不动地盯着棋盘。

佐为不动声色,眼神微柔,紫色的眸子里宛若有点点碧波荡漾。

『真是…认真啊…』

从第一

天认真对待围棋开始,进藤光的超强集中力就一直是他令人瞠目赞叹的部分。

之前他与塔矢的对弈,虽然说不上敷衍,但最多也就只放了六成的心思在上头。

他本来以为这样的情形或许还要持续上很长一段时间。

——毕竟围棋这种东西,要进步有的时候还真得靠缘分…

并且越往上攀登,这种机缘就越难得。

可是现在仅仅一个月时间不见,塔矢亮就展示出了令进藤光都倍感诧异的惊人进步。

这进步之大使得进藤光都不由得热血沸腾了起来,遂兴奋地拿出了十成十的功力应战。

现在他将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棋盘上,注意力之集中,气势之狠厉,皆如锋利的刀刃,刺得人遍体生疼。

塔矢亮觉得对面的气氛陡然沉厉了下来。

只见进藤光的眼角微沉,全神贯注,眉眼间夹带着前所未有的凌厉肃杀之气,直直地冲他而来。

塔矢亮心下一惊,只觉身上的毛孔在那瞬间全都炸开了,额头上沁出冷汗。

好在他本来就沉得住气,加上始终记得要稳住心神,这足以令人心神失守的气势也不过将他小惊了一番罢了。

他垂下眼眸,暗暗拿左手压住略带颤抖的右手,悄悄地咽了一口唾沫。

进藤光没看塔矢亮的表情,目光牢牢地锁定着十九路的棋盘。

仿佛那十九路棋盘之中,便是他所在的整个宇宙。

随着两人不断的交替落子,整个盘面开始渐渐成形。

塔矢进藤各占了两个角,中间部分则犬牙交错,大龙互咬,呈现出一派胶着之势。

两人的目数差距现在还不甚明显,但从整体布局上来看,进藤光的优势要略为明显一点。

塔矢亮也看出了这个情况,但他不骄不躁,沉着以对,一时之间,也没显出什么颓势。

而塔矢越是沉着、越是出色,进藤光就越是兴奋和满意。

他已经能从塔矢的棋路里隐隐看出曾经那个熟悉的对手兼好友的影子,但却神奇的…又有一点自己的样子。

这种由内心深处油然而生的满足感太过奇妙,简直难以用言语表述。

于是进藤光悄悄地平复了自己陡生波澜的心情,又心无杂念地回到了对局中去。

十九路的棋盘渐渐地泛起了淡淡的荧光,虽不打眼,却也不能忽略。

——进藤光觉得这神奇的一幕实在是有些眼熟,但一时之间竟无暇分出一点精力去思考这件事。

他觉得自己的大脑被无数张棋谱填满了。

不,与其说是棋谱,不如说是超高速的对弈图像。

以目前棋盘上的布子为基础,所能衍化出的成千上万种对弈的可能xi_ng。

进藤光只觉得自己昨晚才恢复的大脑似乎又要炸开了一样,眼前晃动的全都是自动演算中的对局。

——他以前不是没有试过在脑海中将正在进行中的对局推算到百步之后,却从没有尝试过将所有可能的走法都推算到百步之后!

这样的推算极其耗费精力,不过一会儿,进藤光就已经头晕眼花,手上都脱力得快要握不住棋子。

『该死——!』他在脑海中啐骂了一句,用左手拇指死死地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小光?!怎么啦?!』看到他陡然变化的脸色,佐为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小光?!』

进藤光觉得自己的大脑现在就像是一台载入了错误程式导致数据溢出的电脑!

对面的塔矢亮也发觉了他的状况不对,“小光?”他低声唤道。

“唔——”进藤咬牙扶着头,挥挥手示意自己没事,便又拾起棋子,将之落在了之前想好的位置。

塔矢

亮看了看他忍得狰狞的表情,刚想开口劝说,却又不知怎么的咽了回去。

——如果现在遭遇疼痛的人是他的话…

——也绝不会愿意在这里放弃的!

他一下子就想通了这个关节,微一凝神,便强行令自己不去关注进藤那边的情况,而是全力以赴,只求以最大能力与之速战速决。

进藤光很轻松地就领会了他的意思,毫不扭捏地欣然配合。

这两个家伙就这样颇有默契的在职业棋士考试的最后一天下起了一手十秒的快棋。

两人飞快的落子声在对弈室内异常明显,坐得近的考生中沉不住气的某些人甚至还分心回头看了好几眼。

棋盘上的局势越来越明朗化。

进藤光的头疼也越来越剧烈。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眼前到底闪过了多少张棋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脑海中推演了多少般的变化。

但他知道,能撑到这一步…或许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进藤光狠狠掐着自己的虎口,努力地强迫自己分清眼前真实的棋局和脑海中虚幻的棋局。

『啊…』

『看来…』

『我已经到…极限了…』

最终,进藤光苦笑着,放下了手中的棋子,“恭喜呐…小——”

“我认输了。”绿发少年抢先低下了头,冷冽的嗓音宣布着他职业棋士考试中的第一次败北。

在塔矢亮和进藤光两人决出胜负之后,和田庄司以半目之差险胜芳贺,真柴充则在中盘惜败十冈。

不管和田心中有多庆幸,真柴心中又有多抑郁,至此,这一届的职业棋士考试终于是已经全部落下了帷幕。

进藤光25胜0败,塔矢亮24胜1败,和田庄司19胜7败。

以上三位,为本年度的职业考试中,最终进军职业棋坛的棋士。

为期两个月的职业棋士考试正赛终于落幕,塔矢和进藤又回到了天天跑学校上学的日子。

不过与之前有所不同的是,尽管他们还没有能拿到自己的新入段证书,但却已经真正地踏入了职业棋士的世界,成为日本有数的职业棋士。

此时的塔矢亮和进藤光正坐在棋会所里看印有自己头像的围棋周刊。

“恭喜啊,小亮老师!还有进藤!”棋会所的熟客大叔们一个接一个地前来道喜,脸上都洋溢着浓厚的喜悦,仿佛考上职业棋士的是他们自己一样。

“谢谢。”塔矢亮腼腆地笑着一一道谢。

“哈哈,”进藤光也挠着头笑道,“谢谢——不过还真是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福山先生大手一挥,拍的进藤全身一震,“连小亮老师都能赢,你当上职业棋士可是理所应当的。”

“福山先生!太大力了啦!”进藤光苦笑大喊。

“啊…抱歉抱歉。”福山先生推了推眼镜慌乱地道歉。

“哈哈…福山先生,拍坏了职业棋士可是要赔偿的哦!”

“…井上先生!你又取笑我!”

嬉闹了好一阵,围着的人群才渐渐散去。

市河晴美端上了两杯暖暖的热朱古力,“请用。”

“谢谢,市河小姐。”

“谢谢。”

“不客气,恭喜你们两个都考上职业棋士了哦!”市河晴美抱着盘子站在一旁,“今后也要一起加油呢。”

塔矢捧着朱古力喝着没答话,进藤笑着点了点头,“这是…当然的嘛。”

“那就好呢。”市河晴美有所感慨地点了点头。

“市河小姐,收钱了哦。”新进来的客人站在门口喊道。

“来啦。”市河晴美答应了一声,然后跑走了。

“不知道新初段例行比赛的安排什么时候下来呢。”进藤光喝了一口朱古力,便开始收拾上一局对局的盘面,“你想跟谁对局?”

“…没有特别想对局的人。”塔矢亮想了想,“一定要说的话…应该是桑原本因坊吧。”

“哦?为什么?”进藤光有些意外。

“不知道…”塔矢摇了摇头,绿色的额发轻轻摆动着,在空气中划出小小的弧形,“你呢?”

“塔矢名人哦。”进藤光毫不犹豫,“我很想和名人对局呢。”

“诶?和父亲吗?”塔矢若有所思,“其实…在父亲有空的时候你都可以找他对局的哦——我想父亲会很乐意的。”

进藤光摇摇头,再开口时又换了个话题,“你打算读高中么?”

“嗯…不知道——父亲觉得不读也无妨,但母亲却有些犹豫。”

“哈哈,我家的母亲大人可是焦虑得很呢,”进藤笑了,“今天一早就出门去找我的班主任了。”

“你是…不打算读高中么?”

“不打算。”进藤光将最后一粒黑子放进棋盒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我想要更多、更多、更多的的时间来下棋。”

“下更多的棋、下更好的棋。”

“终有一天,要达到神之一手的境界。”

他将手握成拳高高举起,表情有片刻的恍惚,“…不过,这也是以后的事啦!来下棋吧”

“……”塔矢亮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从善如流地抓起了一把棋子。

成为职业棋士后的日子似乎颇为平静。

进藤光依旧每天都在下棋。和小亮下棋,和佐为下棋,和棋会所里各种各样的人下棋,如果有空的话,还可以跑去和谷家和世界各地的人下棋…

在这样平静的日子里,棋院方面终于协调好了新初段例行比赛的相关事宜。

进藤光是在圣诞节的当天接到棋院的通知电话的。

那天下午他刚从爷爷那边回来,提着一袋爷爷让他带回来加餐的牛肉,到玄关的时候电话刚好就响了。

“小光——你回来了吗?接一下电话。”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

“好。”进藤答应了一声,就提着牛肉去接电话了。

“你好,进藤家。”

“你好,这里是日本棋院,请问是进藤光先生么?”

『小光——!难道是新初段比赛的事——』

进藤比了少安毋躁的手势,“我是,请问有什么事呢?”

“啊,进藤先生您好,根据您提供的行程表,您的新初段比赛被安排在了明年的一月二十一日星期五,对手是一柳棋圣,现在通知您并请您确认。”

“好的,我没问题。”进藤光肯定道。

“时间是当天上午九点开始,地点在日本棋院的幽玄之间。”通知人顿了顿,“在那之前会有正式的通知函发到府上,其余细则请留意通知函中内容。”

“好的、我明白了,谢谢你。”

“不客气。”

『小光?是什么事?是新初段比赛么?』电话一挂断,佐为就急忙地出声问道『嗯。我的新初段比赛的对手是对一柳棋圣,时间是…』进藤光刻意地拖长了语调,如愿地看到了佐为满怀期待的表情,『…明年的一月二十一日,是单日哦。』

佐为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一柳棋圣?就是在最近的天元赛闯入最终决赛的人么?』

『恩…』进藤光回忆了一下,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是的!』

『啊…一柳棋圣啊…』

进藤光站在一旁看着佐为那满怀着豪情壮志的表情,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

——尽管已经有上千岁了,却还是像个孩子一样呢。

“小光!是谁打来的电话?”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打乱了这片刻温馨的氛围。

“棋——院——。”进藤一边大声喊,一边朝厨房走去,“我从爷爷那带牛肉回来了!要不今晚吃牛排吧?”

在获知新初段比赛的安排之后,进藤光开始一心一意地准备考前冲刺。

鉴于海王比起叶濑好了不止一点,虽说占了重生的优势,但进藤光是丝毫也不敢大意。

海王的考试暂定在一月中旬,时间上来说还算比较适合,进藤光本打算就只报海王的入学考试,结果还是被妈妈给压着多报了几个保底的学校。

“万一没考上呢。”进藤美津子如是说道。

这段时间就连小亮也在复习着学校里的知识,以海王为目标而努力学习着。

好在在拿到入段证书之前,他们都还没有大手合以及头衔赛之类的比赛,倒也能抽出时间静下心来复习。

在跨过十二月三十一日的夜半十二点后,人们终于迎来了世纪之交。

在忙碌的学习生活中,升学考试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早晨,进藤光在母亲的注视中满怀信心地走进考场,下午。又在母亲殷切地期盼中满怀信心地走了出来。

“有把握上么?”进藤美津子仍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开口问道。

“一定能上的。”进藤光勾起嘴角,满满的自信溢于言表。

令人头大的升学考试告一段落之后,进藤光迎来了例行的新初段比赛。

这一年的新初段比赛安排如下:一月二十一日进藤对一柳,一月二十四日塔矢对座间,一月二十五日和田对桑原。

作为新入段的职业棋士的第一场比赛,新初段比赛的鼓励意义远大于其实际意义。

告诫新入段的棋士们不要因为成为了职业棋士而骄傲自满,鼓励他们要努力向上攀登,有朝一日能与这些高段的棋士下一局没有让子的对局。

进藤光早早的来到了棋院,和谷却早就已经在门口等他了,“好慢!”

“来这么早?今天院生不上课吧。”进藤有些惊讶。

“不上课——我可是专程来看你对局。”和谷勾上他的肩膀,“有信心么?”

“当然有咯。”进藤任他揽着往里走,“不过还真是希望…能下没有让子的对局呢。”

“没有让子?”和谷飞快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口气真大!”

“哈哈,我可不觉得是很远的事情哦。”进藤意味不明地眨了眨眼。

“——你这家伙…”和谷表情复杂地叹了一句,“——啊,是一柳棋圣!”

进藤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去,就看见约几十步之外的地方,矮矮胖胖的一柳棋圣正和围棋周刊的主编天野站在一起等电梯。

“…看来老师今年也是会很忙的呢…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让我们做个专访?”

“哈哈哈,这几天还在跟内子说我快被人们给遗忘啦。”一柳棋圣拿扇子轻敲了一下自己的脑后,“没想到天野先生还记着我呢。”

“一柳老师你是在说什么话…哦!

”天野偶然间瞟到了和谷进藤的身影,“老师,您今天的对手来了。”

“哦?”一柳转过身来,肉肉的脸上满是兴味,“这就是进藤光?”

“小光——一柳老师看过来了诶——!”和谷悄悄地拉了拉进藤的袖子,小声说道。

进藤毫不胆怯地回望了一阵,大大方方地朝两人分别鞠了一躬,“您好,我是进藤光。”

和谷也慌慌张张地跟着鞠躬。

“诶——是个不错的孩子嘛。”一柳刷的一声打开了折扇,“进藤——光是吧?今天要加油哦。”

“那是当然的。”

“啊…既然一柳老师和进藤都已经到了,我们就先把今天要用的照片照了吧,”天野看了下手表,“我打个电话让他们现在把器材拿过来。”

“哦呵呵呵,那就麻烦你啦。”

塔矢亮从车上下来,正好就看到进藤站在棋院门前和一柳合照。

恰逢今日阳光正好,一柳那白白胖胖的光头在阳光的照耀下也就格外地显眼。

“听说你是打败了塔矢亮是吗?”一柳笑着跟进藤搭话,丝毫看不出一点棋圣的架子,“那可真是很厉害呢——塔矢家那小子的棋力,似乎非常了不得呢。”

“恩,小亮很厉害。”进藤笑着mo了mo鼻子。

“哈哈哈,很厉害你还不是赢了他!”一柳朗笑着mo了mo自己的后脑勺,“——今天可要对我手下留情哦!进藤君。”

“一柳老师太客气了。”进藤光微笑摇头道,“还请老师手下留情。”

“好了——”扛着器材的摄影师终于调好了角度,“请两位看这边哦——对、对,就是这个角度。”

“预备——一、二、三!”快门声闪过。

“好的!再来一张!”摄影师又做了个手势,“请两位握个手看镜头——恩,就是这样!很好!”

连着拍了两三张之后,摄影师朝天野做了个ok的手势,就开始收拾东西了。

一柳又拉着进藤讲了两句话,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塔矢亮,便和天野先进去了。

“不打扰你们小朋友说话啦,哈哈!”一柳冲进藤眨了眨眼,一副你我都心照不宣的样子。

进藤光真是拿这个话痨八卦又多事的长辈没办法——上辈子的时候他就一直因一柳的话痨特质对其敬而远之。

光亮两人齐齐弯身目送他们离开视线,这才双双抬头。

“和谷呢?”没看到和谷的身影,塔矢亮有些困惑,“我记得他好像说过要来看你的比赛。”

“他有跟人约好在直播室看比赛,刚刚已经先去了。”进藤等他走近了,才转身同他一起朝大门走去,“考试怎么样?”

“应该没问题吧。”塔矢亮淡定地说道,“只是拿到入段证书之后就要开学了——到时候可真是要忙起来了。”

“哦——!直冲着头衔而去呢!真是信心满满!”进藤调侃道。

塔矢睨他一眼,并不作声。

幽玄之间和转播室并不在同一层,是以进藤和塔矢在电梯处分开。

“你会赢的。”

进藤光看着塔矢亮离开的背影,想着他留下的这句话,脸上绽开一个愉悦的笑容。

『听到了吗?佐为。』

『嗯。』

第三卷:职业篇

所谓幽玄,是日本美学中一个十分基本的概念。其最初来自汉语中的佛教用语,后成为日本独具的审美意识之一。

幽玄的核心是“余情”,讲究“境生象外”,追求一种“神似”的精约之美,深藏不露、笼之于内,伴随着寂静长明之音,其本意深远旷达,凝集着不可传达之意蕴。

而幽玄之间,作为日本围棋比赛中最高等的比赛场所,其所代表的含义里,又有着更多的不能明说的意思了。

进藤光站在幽玄之间的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拉开了纸门。

一如既往的深奥幽玄四字,一如既往的白砂黑石。

一如既往的…令人不由得浑身战栗的紧张空气。

读秒和记录的人员均已就位,一柳棋圣也早已在软垫上落座。

进藤光自如地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哦——进藤…光?是光吗?你是第一次进幽玄之间吗?”一柳笑着开口,打破了原本萦绕室内的紧张气氛。

“是的。”进藤光答道,“倒是有院生的朋友说他曾经偷偷进来过这里…”

“哈哈,也是,毕竟是高段棋士才能用的对弈室呢,院生应该都很憧憬吧。”一柳mo了mo自己的后脑勺,抬头问一旁正坐着记录的女棋士,“那边的小姐,你是院生吗?”

“啊…是、是的。”女棋士没想过自己会被问道,猝不及防之下脸都红了起来。

“你想在这里下棋吗?”一柳笑呵呵地继续发问。

“诶…?我、我的水平还…”那女棋士嗫嚅了一下,一张俏脸涨得火红。

纠结了片刻,她最终昂首抬头道:“——我想!”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双美眸熠熠生辉,绽放着摄人心魄的光芒。

进藤光坐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由得勾起了嘴角。

——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

期待着在这里下棋的那一天。

“哈哈,那就加油哦!”一柳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时间快到了吗?”

“嗯…时间到了,请两位开始比赛。”坐在女棋士旁边的计时员看着手表说道,“本对局为新初段执黑,得反贴目五目半。对局时间为2小时,时间到后开始读秒,一手一分钟。”

“那么,请开始。”

和室之内的气氛陡然一沉,进藤光收敛了唇间的笑意,眉目间满是严肃之意。

“请多指教。”进藤俯下身。

『请多指教。』佐为敛目俯身。

“请多指教。”一柳也抹平了脸上的笑容,俯身行礼。

佐为手执折扇,素手一挥,气势全开,『右上角小目——!』

由于进藤光在整个职业棋士考试过程中表现出的超凡实力,加上今天院生们不需要上课,使得今天来观看对局的人非常之多。

和谷义高和塔矢亮算是来得早的——不过碍于和谷现在还不是职业棋士,他们也只能分坐在两张桌子上。

“啊,塔矢亮。”在塔矢亮落座之后,天野主编就开门走了进来,“听说你和进藤光关系很好?”

“恩。”塔矢亮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那你们谁厉害一点啊?”天野在他对面坐下,漫不经心地问道,“刚才采访他的时候看他一点都不紧张的样子,跟平常的新初段不太一样呢。”

“因为他是进藤光。”塔矢亮双手交握,轻轻地放在桌上,并没有回答天野的第一个问题。

“因为他是进藤光?所以他不会紧张?”天野哈哈笑道,“哈哈,你们关系还真好。”

“啊,小亮!你也在这里啊!”门再次被打开,芦原同绪方一起走了进来,“我今天一大早就被绪方叫过来看进藤光的比赛…真是困死了…”

“能赢小亮的小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水平…你难道就不好奇么?”绪方沉稳地推了推眼镜,并不过分纠结于这个话题,“小亮你的比赛是在二十四号吧?”

“嗯。”塔矢亮点了点头,“对座间王座。”

“——话说我去年也是对的座间——他对我很留情面呢!”芦原用手挠了挠头发,“不过最后还是输了一目半…”

两人坐下没多久,门就第三次被拉开了。

“啊,和谷!”这次走进来的是以饭岛为首的一干院生,看到房间里已经有了这么多人,声音立马放小了不少,“你来得真早。”

“没早多少,”和谷也压低了声音回道,“我说,座位大概不够…”

“还不快去搬椅子。”奈濑赶紧地找了个座位坐下,然后小声地催促饭岛道。

饭岛看了她一眼,只能认命地又开门出去。

“诶——!”却不料外头正好有人要进来,被饭岛这推门的动作一弄,外头那人的鼻子直接就中了一招。

被饭岛击中的是和田庄司,他换了个发型,穿着一身正装,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不少——忽视掉他那因为被门框击中而显得红彤彤的鼻头之外。

“早上好。”饭岛心平气和地跟他打招呼。

稳住泪意的和田庄司尴尬地笑了笑,“早上好。”随即便去长桌坐下了。

“唉…真好…”奈濑以手托腮轻叹道,“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考上职业棋士呢…”

又是一阵闲聊之后。

“哦!快看他们开始了。”看到进藤在棋盘上落下了第一子,天野催促道。

“我们用这幅棋盘来排吧。”绪方拿起了放在一旁的棋盘棋子,将白色的递给芦原。

“啊啊——…好吧…”芦原一边打哈欠一边应道。

“不知道他们会下出怎样的对局呢…”天野若有所思。

转播室内是何种光景,进藤光是无法料到的。

他全副的心神都放在了佐为与一柳的这一局对局之上。

开盘不过三分钟,佐为就发动了攻势,这种极具攻击xi_ng的举动另一柳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

进藤光知道,佐为是抱着要让对手认真与他决一雌雄的打算在下棋的,于是他镇定地依照着佐为的指示一一落子。

没过多久,进藤光就明显感到来自一柳那方的压力变大了——显然对方也已经发现,对面坐着的这位对手…有着与其正太外貌不相符的强悍实力。

但一柳开盘时漫不经心的那十几步棋,在正在与他对弈的人——无论是佐为还是小光——眼里,都已经成为了正敞开着大门等待被攻陷的破绽。

——这一局棋,输赢已定。

一柳已经维持不住那种微带笑容的表情了。

他的脑门上冒出大滴的汗珠,眉头紧紧皱起,后槽牙相互咬死,多肉的面颊呈现出了罕见的紧绷感。

他知道自己已经输定了。

输在了自己的大意轻敌上。

——可是…

就算他没有疏忽大意…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对面那肃容满面的对手。

——他也会…输。

虽说围棋是一种年龄分别并不显著的竞赛,但一柳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世界上居然真的有这种人,明明还只是个小孩子,却身怀绝世棋艺。

每一招都如同经历了千锤百炼一般,令旁观者心ch_ao澎湃,大惊不已。

他努力地思索着自己能有的应对,却颓然地发现…

此局必输。

不是指在反贴目五目半的情况下输。

而是指…

一柳愣愣地盯着棋盘看了将近一分钟,终

于面色惨白地低下了头,“我认输了。”

与此同时,在转播室内。

“哦!一柳老师认输了!”芦原揉着头发大喊道,“小光真是太厉害了!”

“小光小光地…好像你和他很熟一样。”绪方皱着眉头放松自己靠在了椅背上,右手下意识地去掏口袋中的香烟,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放弃了,“哼…认输…”

“小亮!小光真的是只有十二岁吗?”芦原却全然不顾绪方的吐槽,转头兴奋地朝塔矢发问,“真是太厉害了!”

——真是…太厉害了!

这是此刻所有旁观者的心声。

进藤和一柳的这一局棋,完全不像是新初段比赛的对局,而给了所有人一种棋圣挑战赛的错觉。

进藤光所落下的每一子使用的定式和时机,都精妙绝伦到令人叹为观止。

明明一柳才是围棋上的前辈,更是头衔拥有者。

但却让所有人都觉得…

进藤更像是一位指导着后学晚辈的,棋艺已臻化境的大师。

只有绪方精次自己才知道,他穿在里面的衬衣已经被汗水给打湿了。

在方才与芦原排谱的时候,芦原负责排属于一柳的白子,而他则负责排属于进藤光的黑子。

即使是他,也能感受到,一柳的技巧和经验已经是炉火纯青了。

但在对上进藤光的时候…

啊啊——!

好弱——!

真是一点都不够看啊——!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在这样说道。

就不能做出有力一点的反击吗——?

说到底…还是太弱了啊——!

在执掌着进藤光手中的黑子的时候。

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内心这样说道。

真是太弱了啊——

就这样…结束掉吧——

他的手指仿佛不听他控制一般地落下了最后一枚棋子。

蕴含着沉淀在棋步中的巨大力量的一子。

接着便是一柳颓然认输的场面。

绪方知道,他的心脏仍然在有力地跳动,将健康而充足的红色血液输送到身体的各个部位。

但绪方却觉得…

他的身体已经被不知名的刀刃给划成了两半——

血液迸溅出来,染红了他身后的衬衫,留下粘糊的触感。

——进!藤!光!是么…

绪方收拾好心中的悸动,嘴角微微翘起。

塔矢亮一边笑着跟芦原互动,一边努力掩饰着内心里的巨大震动。

他曾经听父亲说过父亲和小光打了个平手,但他一直以为那是父亲让子的结果。

现在看来……他真是太天真了。

亏他心底还有一点点因为自己已经渐渐靠近了进藤光所在的那个世界而欣喜。

但在看到了今天的这一场对局之后。

他深切地感受到——他还真是…不够看呢。

连塔矢亮都受到了这么大的震撼,和谷和一干院生就更不必说了。

明明是近在咫尺的同龄人,却与盘踞在职业棋坛最顶端的人物之一下了这么精彩的一局棋。

和谷又不由得想起了伊角和进藤对局之后跟他说的那句话。

“——那家伙…不是人…”

那时的伊角脸色惨白,眼神飘忽,显然是自信心受到极大打击的表现

他后来缠着伊角问了几次那局棋的棋谱,但却每次都无疾而终。

到了现在…

和谷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自那一场对局之后已经快要三个月了,伊角却好像还是没能从那一次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尽管平日里的课程还是照上…但整个人却好似没了支柱一样,整个人从里到外地透露出一种软弱的气息。

“诶!和谷!”饭岛喊了他一声,“进藤光到底是什么人啊?”

“啊?”和谷怔愣了片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这种才能真是…”奈濑盯着他们排出来的棋盘,眼神都透露出惧意,“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

这是所有见证到这场对局的人的一致想法。

没有人能够否认这场对局的精彩程度。

就好像没有人能够否认进藤光那出色的围棋才能。

而拥有才能的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有一番大的作为。

那么——现在稳定和谐的职业棋坛会因为这个十二岁的新初段的加入…而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呢?

视线转回幽玄之间。

一柳觉得自己低下头之后仿佛过了有一刻钟,对方才慢悠悠地低头说了一声“谢谢指教。”

被一个新初段逼到这样的地步,他手脚都有些虚脱,差点就握不住手上的扇子。

——如果不是中盘认输的话…这一局棋他指不定要输七目半以上…

“…谢谢指教。”一柳定了定神,也认真地回礼道。

“您的这一步棋真是吓得我一身冷汗呢。”进藤笑着挠了挠金色的刘海,一下子就变回了小孩子的模式,“一下子就被逼入绝境了。”

“……”

“还有这里,和这里…”进藤点了几颗棋子,一脸后怕,“还好还是找出应对的方法了…”

他说得诚恳,一点都不像是怀着同情或是优越之类的情感而故作姿态,就是很平和地在检讨棋局而已。

一柳听着听着,嘴角的笑意又浮现了出来。

“哈哈,你叫进藤光是吧?”一柳握着扶手坐直了身子,“我们去隔壁检讨棋局吧。”

交谈间,两人已经站起身来。

听得他们俩的对话,幽玄之间内的一干工作人员也开始动作有序地收拾起东西。

负责记录的女棋士偷偷看了一眼进藤光的样子——现在她已经把进藤光这个名字给牢牢地刻在脑海里了,加上手指关节处被咬出的压印依然隐隐作痛,亦在提醒她这并不是一场凭空臆想的梦境。

“……”她想要开口跟进藤、或是跟一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又觉得自己的话语是如此的无力,最终只能低下头老老实实地清理着面前的东西。

尽管心情无法与人诉说。

——但却阻不住…那心中喷薄而出的、比之此次比赛之前更加热烈的、对围棋的深爱…

一柳却是只顾跟进藤说话,没有注意到她的心绪起伏,“你的棋下得还真好呢——是跟谁学的啊?”

“额——”进藤光停顿了一下,“您有听过…一位叫‘藤原佐为’的棋士么?”

『小光——?!』听得这话的佐为睁大了眼,惊愕的紫色满满的像是要溢出来。

——小光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根本就没有教过小光下棋!

“哦~?”一柳捏着下巴想了想,“我没有听过呢…他是你的老师么?”

“恩…”进藤笑了笑,“…是我在围棋之路上很重要的人。”

亦师亦友亦亲亦宠的那个家伙…确实是不能用“老师”二字概括的。

“哈哈——很

神秘啊!”一柳大力地拍了拍进藤的后背,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我们快去检讨室吧…我猜他们都要等急了。”

事实证明一柳确实是没想错的。

所有人在最初的震撼之后,都快速地集中到了检讨室里,坐等两位当局棋士的出现。

芦原则一直都缠在塔矢身上问这问那。

“小亮你怎么没告诉过我们小光原来是个这么厉害的家伙呢?”

“不知道他的老师是谁诶…小亮你知道么?”

“呐,小亮,你能赢过小光吗?”

“他真的只有十二岁吧?”

起初塔矢还能耐心一一回答,到了后来实在是不想再理这个亢奋得不得了的家伙了,干脆一律以“嗯”作答。

好在芦原还算是个识相的家伙,见小亮答得不冷不热,他也勉强收敛了一下心中的好奇,瘪瘪嘴坐到一旁去了。

纸门刷的一下被拉开,一柳带着进藤走了进来,分别在棋盘两侧坐下,他俩落座之后,一直靠墙坐着的众多棋士才围了过来。

一柳环顾了一下四周,拿折扇轻轻敲了下手心,点头道,“开始排谱吧。”

进藤点了点头,金棕色的眼眸满载着温润而坚定的光泽。

“…啊…好累…”和塔矢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进藤揉着脖子叹道,“为什么会检讨这么久啊…”

本来预计不会超过两个小时的棋局检讨,不知怎么的就检讨了近五个小时,绪方和一柳都一直紧盯他不放,不断换着招式让他应对,一副誓要揭开他老底的模样。

『……』佐为看着走在前面两步的小光的背影,嘴角仿佛记挂着什么沉重的东西一样,拉出下弯的弧度。

“……”塔矢亮轻轻答了一句,声音却像是被吹散在风中一样,小得听不清。

“嗯?”进藤追问了一声。

塔矢亮看他一眼,脸上表情不动,“因为你太厉害了。”

“诶、诶?”进藤光愣住了,一时之间不太明白话题是怎么跳到这里来的。

“因为你太厉害了,所以他们产生了危机感。”塔矢那双碧绿的眼睛直直地撞进进藤光的视线正中,在金红色夕阳的照耀下散发出魔魅般的光彩,“你已经成为了…被他们认可的敌人。”

“啊、…噗嗤——”进藤光看着他认真的脸,不由得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哈哈哈——这种事情…”

“我早就知道了啊。”

“把我当成对手什么的…”

“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进藤光逆光而立,像是一幅单薄的黑色剪影,边沿镶嵌着金红的流光,在紫霞的背景之下,整个人显得异常美丽。

“……”塔矢亮愣愣地看着这个样子的进藤光,居然微微有些失神。

“——不过这样的话,自己说出来还真是有些嚣张吧。”稍稍顿了一小会儿,进藤光抬起手,略有些害羞地挠了挠自己的面颊,主动转开了话题“你的比赛是在大后天吧?感觉怎么样?”

“额…?哦…”塔矢回过了神,以手抵唇试图掩饰两颊飘起的红晕——却没想起在这夕阳之下他根本就没有做这种掩饰的必要,“虽然我觉得没有问题…”

“那就好啦。”进藤揽上了他的肩膀,侧着用头轻轻碰了一下对方的头,“小亮觉得没问题的话——那就一定没问题了!”

塔矢亮看着他璀璨如星的眸子,抿抿唇没有说话。

“话说今

天的绪方先生还真是奇怪呢…一副好想要把我吞下去的样子…”

“…恭喜你被绪方先生盯上了哦。”

“诶?!不是吧?”

进藤就这么一路揽着塔矢往地铁站走去,两人相携的身影逐渐拉长、交叠、与其他人的影子融在一起。

成为了这个城市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场景。

与塔矢分离之后,佐为便再无顾忌地开口了,『小光,你与一柳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哪些话?』进藤光回想了一下,一时之间没能理解佐为在指的是什么。

『…关于我的那些。』

『啊…!』进藤笑着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刘海,脸上有一种得意的味道,『我是在跟他说实话啊——你是不是被吓了一跳?对不起哦。』

『不…』佐为皱起漂亮的眉,冰寒的脸上并无一丝一毫可以被称为高兴的意思,『你并没有说实话。』

『诶?』

『…我没有教过你围棋。』佐为的视线下移,并不看进藤的眼睛,只是死死的盯着脚下的地板,仿佛那里刻着什么精妙绝伦的定式一般,『也没有起过什么什么作用。』

『对你…应该也算不上很重要的人。』

进藤光瞬间睁大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进行到这里 我们来聊聊天吧~

之前有说过吧 这篇文是因我的执念而生的

所以就会有非常多非常多的…我梦中的片段哦xd

不知这许许多多的片段中…

有多少…

是与你的梦重合的呢~╮(╯3╰)╭

佐为与光君的矛盾要爆发了哦xd~期待么?

进藤光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从佐为嘴里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哈…哈哈…

如果连佐为都自认为…算不上他很重要的人的话。

谁会是他…重要的…人呢?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着实诛心,进藤光只觉心里突然漏了个窟窿,冷风嗖嗖地从里往外刮,刮得他遍体生寒,一直凉到了骨头里。

他定了定神,费力地稳住了自己的身形,『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进藤光一问出这句话,心里就有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响了起来。

——为什么…不会呢?

佐为没有与他一样的前世的记忆,他也没有告诉过佐为他所拥有的那些经历。

对于佐为来说,他不过是一个相处了大半年的朋友——或许这朋友的名分还是碍于某种迫不得已的事实才勉强成立的。

可他有什么办法呢?

他不想告诉佐为那些曾经的故事,不想让这个家伙才刚从那千年的黑暗中挣脱出来,就得知自己终将消散的事实。

——更重要的是…

他不想让佐为认为…他是在透过现在,看向那遥不可及的过去。

这乱七八糟、形形色色的念头将他整个人逼得进退维谷、无路好走,最终只能是不听不看不管,一门心思地祈祷不要发生这样的事情。

但两个人的矛盾累积得久了…就会成心病了。

进藤光扯了扯嘴角,发现自己有点笑不出来。

——可这难道…不可笑吗?

他最珍而重之的存在…居然一点都…感受不到他对他的意义呢。

那边佐为也发现了他的沉郁,本来有满腹的话想要跟他说,一下子就被他那有点伤心的表情给堵了回去,只闷闷地说了一句,『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管是平凡的事、开心的事、难过的事、幸福的事…

所有他遇见小光之前的事

,他都一无所知。

就连遇见小光之后的事…他也有很多不知道的地方。

怎么喜欢上围棋的、怎么拥有的这么好的棋艺、之前在跟谁下围棋、现在为什么又不用了…

为什么在见到自己的一瞬间会哭、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了解、为什么对小亮的事情如此重视、为什么经常会有心情上的大起大落、为什么明明青春年少却有着垂暮之人的心态…

太多的不明白、不了解、不知道让他愈发地寂寞,愈发地觉得…

小光其实…不需要自己。

他生来就是个藏不住话的xi_ng子,人也直来直去的有点一根筋的意思,不然也不会在天皇面前被反诬了一口就说不出话,只闷着一口气下棋,后来背了个作弊的名头,落得个投水自尽的下场。

他化作魂灵这么久,人世间的很多感受现在已经记不清了。

但偶尔一闭上眼,还是能想起那冰凉的湖水漫过脚踝、漫过下肢、漫过x_io_ng口、漫过口鼻…直至没顶的感受,除了窒息的憋闷和刺骨的冰寒之外,还有一种铺天盖地的孤寂将他整颗心都冻结了起来。

——还想…下围棋…

他心中深植的执念使得他从一种浑浑噩噩、浮浮沉沉的状态里挣脱了出来,寄身棋盘之中,于无限黑暗里,枯等一个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奇迹”。

与虎次郎的相遇相处是那么的美好,但美好的东西…却总是消逝得太快。

于是他又被封存进了棋盘里,辗转千载,终于在现世…听见了小光的声音。

——自此,那划破无尽的黑暗和灰尘将他从毫无止境的等待中拉出来的稚嫩嗓音,成了他在这个陌生世界的唯一依靠。

他本不想把心里话这么快就说出来,总是想等等、再等等,等到小光自己愿意告诉他的那一天。

可是在今天小光与一柳的对话之后,他终于是再也忍不下去,藏在心里许久的话就这么不经考虑地说了出来。

言辞如刀,奈何总是伤人伤己。

地铁继续平稳地前进着。

进藤光一手握着扶手,一手插在裤袋里,背部微弓,刘海下垂——这姿势若是他再高点,做起来想必还是有几分忧郁唯美的味道,但现在看来…却更像是个年纪轻轻就驼背的孩子。

『小光,不要驼背。』佐为看了他两眼没憋住,终于还是开口说了一句。

进藤光觉得原本沉甸甸压在自己心里的那些事情就这么活生生被这家伙给弄没了,好不容易积攒好的台词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吃了一样,一下子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了佐为一眼,收紧瘦削的肩膀站直了身子,“唉…”

佐为有点困惑地回看,显然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什么在叹气。

『回去再告诉你吧。』进藤光笑着说道,眼神里满满的全都是宠溺,『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呢。』

被他用那样的视线注视的佐为一下子就红了脸,挥拳大吼道,『不要用那种看小孩的眼神看我啦!我可是比小光你要大上几千岁呢!』

『是是是…藤原老爷爷…』

当天回家吃过晚饭后,进藤光和藤原佐为一夜没睡,一直聊到了天色泛白,佐为认真地听着进藤光叙述着上一世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故事,遇见佐为之前的,与佐为共同经历的,与佐为分别之后的…

他说起那些事情的时候,一双眼眸灼灼发亮,像是还

活在那个世界里,整个人都透出一种明亮的活力。

佐为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听到不甚明白的地方还会开口发问。

等到这漫长的一生终于被述说结束,进藤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总结道,“我曾经无数次地想告诉你这些你不在了之后的故事…到真的有这个机会的时候,却说不出了口了。”

藤原佐为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闭上眼,轻轻地用折扇敲了下手心,『我不是他。』

进藤看着佐为的样子,唇边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意,“我知道你不是。”

『……』

“我能分清你不是他。”进藤光认真地看着他的方向,“那你呢?”

佐为被这一句话给问住了。

在听了小光一晚上的叙述之后,他终于弄明白了小光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些格格不入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紧跟着这份明了之后的,就是一股…悠长的寂寥。

——原来小光对他的重视…其实是基于在那个前世带他下棋、陪他成长、给他梦想的藤原佐为…么?

进藤看他表情凝重,周身向来盈润柔和的光华比起平日里黯淡了不少,显然是还没有转过这个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其实是不是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确实是因为曾经有过的遗憾而更加地重视你…也确实是因为与他共度的那些日子而喜欢你。”

“可这本身…就是我们将有的未来。”

“如果没有我这个变数,你会与原本的那个小光一起经历我故事中的所有,成为我所说的、故事里的那个人。”

“但在我出现之后…”进藤光看着窗外泛白的天空,眼神睿智而深远,“你依然会变成那个人。”

“你是不是‘他’,最重要的的不是你经历了什么…而是你有着怎么样的内心。”

藤原佐为缓缓睁开双眼,静静地看着他稚嫩可爱的侧脸,仿佛一下子就看见了存在于这个少年内心最深处的,那最真实的、最柔软的部分。

“我没有把你看作是他…但你确实是他。”

进藤光说完这句话,就下床穿着拖鞋去开门了。

佐为在床上坐了片刻,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

“妈妈——!”进藤光扯着嗓子在楼上喊,“今天早上吃什么——?”

“煎蛋——”从厨房里遥遥传来进藤美津子的声音,“今天有什么事么——?起这么早——”

“没什么——”进藤光喊回这句话,这才开始在衣柜里翻找起今天要穿的衣服。

『怎么啦?』佐为好奇地问了一句。

“嗯——”进藤光拿起两套衣服研究了一下,兴味盎然地说,“今天…想让你下棋呢。”

『诶?』佐为下意识地吃了一惊,『为什么突然——』

“不突然,”进藤选定了一套衣服,开始把自己往衣服里塞,一边塞一边说话,“早就想去一趟了…今天把话说开了倒是正好,不然还没法跟你解释我怎么会那么关注伊角。”

『伊角?』佐为头上浮起了个大大的问号,显然思路还没有跟上。

“前几天和谷提起过的,说伊角现在正和棋会所的大人们下棋,”进藤终于制服了毛衣,转而和长裤开始了搏斗,“你再去跟他下一局。”

『啊…』佐为终于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是因为和我下的那局棋么…?』

“恩…一部分吧。”进藤光穿好了长裤,用手指随便扒拉了两把自己的刘海,“他对自己太没信心才是大问题。”转头向佐为的方向笑了笑,“不介意陪我去做回开导工作吧?”

吃过早饭,进藤和佐为从家里走了出来。

“真冷啊…”一阵冷风灌

进脖子里,进藤光打了个哆嗦。

『把围巾围好啊!』佐为在一旁挥着扇子喊道。

“好好好…”进藤光无奈地将围巾拢紧了一点,“罗嗦的家伙…”

“小…光…?”明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在和谁说话么?”

进藤欣然转过身来,一脸笑容看起来很是灿烂,“恩?没有啊。”

藤崎明被他那猝不及防的笑容给闪花了眼,红着脸低下头轻轻地“哦”了一声。

这段时间进藤一直在忙各种事情,只有在学校里还能有见面的机会,在校外的时候两人间的联系就像是断了一样,要不是今天偶遇他还没想起来自己跟藤崎明都快有三个月没一起上学了。

两人踩着还没来得及清扫的枯叶走在上学的路上,“啪嚓”、“啪嚓”的碎裂声在清冷的早晨显得格外清晰。

进藤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藤崎明聊着天,说说最近遇到的人和事,顺带也关心了一下对方的升学事宜。

“我大概…会去叶濑吧。”藤崎明双手拿着包,两只手用力挤在一起,指尖都泛了白色,“毕竟成绩…没办法啊。”

“啊…”进藤光想了想,“…说得也是呢。”

“喂!”藤崎明猛地抬头侧身,气鼓鼓地看向他。

进藤光“噗哧”一声笑了,伸出手拍了拍藤崎明的头顶,“我觉得吧…去叶濑也不错啊。”

“……!”藤崎明被他的动作搞得一惊一乍,一张脸红了个彻底。

“叶濑…也是很有意思的哦。”进藤光淡淡地说道,“尤其是围棋社…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啊。”

“围棋社?”藤崎被他提起的这个新话题给勾起了兴趣,“是下围棋的地方么?”

“恩!可以一群人一起下围棋,一起参加比赛。”进藤大力点了点头,“很有意思的。”

“可是…我不会下围棋啊。”藤崎先是眼睛一亮,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沮丧地低下了头。

“哈哈,很简单的。”进藤光笑了,“而且我也可以教你啊。”

藤崎明惊讶地捂住了嘴,红扑扑的脸颊看起来异常可爱,“诶?可以么?…职业棋士不是要给钱才能教…”

“说什么钱呢。”进藤光挥了挥手,“只要我有空,随时都可以教你的。”

两人一边聊着天一边走到了学校门口。

“明明——!”有女生隔着大半条马路大喊道,“又和小光一起来上学啊~?”

“——!”藤崎明的脸瞬间红了个透彻,直接就冲着女生跑去了,一边跑还一边喊,“说什么呢!惠美!”

进藤光看着两个女生嬉戏打闹着进学校去了,终于是松了口气。

『小光你很怕明明么?』佐为有点不解地问道。

『不是怕她。』进藤光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不太懂该怎么和这些小女生相处。』

『……』佐为不说话,一张脸满满地写着:骗子!刚才和明明相处得那么自然的!

进藤无语了一下,试着为自己辩解了一下,『那是因为是明明啦…唉,算了…』说着便摇着头大步朝前走去。

『诶小光,你是真的不喜欢明明么?』

『不是跟你说了我把她当成是我妹妹么…』

『可是明明看上去很喜欢你啊。』

『她会遇上更喜欢的人的…不用急。』

『可是…』

冬日清晨下的校园,擦去

了猜疑的yin霾,依旧是日常该有的模样。

课程结束之后,依着从和谷那里打听来的情报,进藤带着佐为找到了传说中伊角今日的目标。

站在围棋会所的门前,进藤光又看着自己手中的字条确认了一遍,围棋会所@修…么…

『好像有点破烂的样子啊。』进藤挠了挠头,傻笑道,『不会是来错地方了吧…』

『进去看看再说吧。』佐为双手握拳放在x_io_ng口,满脸的跃跃y_u试。

“打扰了…”进藤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门。

“欢迎光临,”站在柜台里的白发老人看了他的方向一眼,“哦…我没见过你啊,你是住在附近的小孩么?”

“额、不、我是来找人的。”进藤光一边说一边朝里张望着,“找伊角君…”

“伊角?”老人想了想,“我不认识这么个人呢——和你年纪差不多的倒是有个叫三谷的孩子。”

“诶——?”进藤光一时愣住了。

——难道他总觉得这个地方似乎有点眼熟的样子…

原来居然是…遇到三谷的围棋会所么。

“那、那个三谷呢?”

“正在那边下着棋呢,”老人用手指了指靠里的一张棋桌,眉目间蕴着一种对儿孙特有宠爱,“虽然是个小孩子,但还挺厉害的,自从他来了之后,这个围棋会所热闹了不少啊。”

进藤光看了一眼老人的神情,心下有些涩然。

他记不太清楚三谷的事情了,只是模模糊糊的还有一点印象,似乎后来叫人来教训三谷的就是这位棋会所的老板。

——其实若不是真心为了三谷好…老板本来完全可以对这件事视而不见、或者采取更加另人难堪的处理方式…

只是当时的两人都还年轻,看不到这一层的意义里去,至于佐为这个家伙…

于人情世故上还是不要指望他了。

付过500元的入场费,进藤光站到了三谷的后方,旁边还站着两个五十来岁的正在旁观的男人。

三谷正在与一位四十来岁的大叔下棋,一张脸平平淡淡的没啥表情。

『啊…三谷君下得不错呢。』佐为客观地评价道,『他就是明明未来的丈夫?——挺帅的嘛。』

“咳、咳咳!”进藤光被他呛了一记,激动地咳嗽起来。

三谷似是嫌他吵闹,斜着眼往后看了一眼,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哎…又输了啊。”大叔扶了下发黄的眼镜,低头认输,“越来越厉害了啊,三谷。”

“托您的福。”三谷用手指扒了扒自己的蘑菇发型,“你上半局的时候太轻率了,不然也不至于被我打入腹地。”

“…果然是这样吗,”客人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个钱夹,“喏,一千円。”

“谢啦。”三谷接过钱,露出一个有点稚气的笑容。

对面的男人看他笑了,略有些皱纹的脸上也泛起了浅浅的笑容,“…看着你就觉得…要是我儿子也喜欢下围棋就好咯…”

“……”将千円折好放进钱包,三谷又回复到面无表情的样子抬头问道,“大叔,要不要再来一局啊?”

“再来一局啊…”坐在他对面的男人看了看手表,“…看来是不行咯,今天老婆喊我早点回去吃饭——你们谁想来吗?”

围观的两个男人对看了一眼,都耸了耸肩。

“喂,你是三谷的朋友吗?”男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进藤,“来找他下棋?”

“额…我不认识他。”冷不丁地被问到,进藤有些慌乱地摆了摆手,“就、就是看看。”

“诶…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清着东西的男人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眯着

眼睛似是在回忆什么,“好像就是在最近才见过…”

“啊?”

看进藤那一副茫然的神情,男人失笑了片刻,“可能是我记错啦,打扰你啦小朋友,你好好玩。”

说完就带着公文包离开了会所。

『小光…』佐为以手掩口,站在进藤身边低声道,『是不是新入段棋士的照片…』

『可能吧。』进藤光不甚在意地答道,自顾自地走到三谷对面,拉开椅子坐下,“能陪我下一局吗?”

“啊…”三谷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赌局还是赌子?”

进藤光好像没反应过来一样问道,“啊?”

“赌局还是赌子啊。”三谷漫不经心地收拾起棋子,“你有多少钱?”

『小光!』反应过来的佐为大喊道,『这是赌博啊!』

『我知道。』进藤光在脑海里说,『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之前的三谷君他有点…小毛病啊。』

“不赌钱不行吗?”进藤光掏了掏口袋,“恩…我只有一千三百二十円。”

“那就赌五百吧。”三谷随意地瞥了一眼,“你刚才看过我下棋了吧,要我让子吗?”

进藤光一边帮他收拾棋子一边说,“我不要你让子,也不跟你赌钱。如果我赢了,你今天要请我吃拉面。”

“哦?”三谷终于肯正眼看他了,“如果我赢了呢?”

“那我就请你吃东西。”进藤光将收拾好的棋盒放到盘面上,“需要我让子吗?”

“啊哈…互先吧。”三谷佑辉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反正没什么事好做…又没到回去的时候…就陪你玩一把。”

佐为觉得他又要见识一场人间惨剧。

——三谷君,你不会想知道坐在你对面的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怪物的。

这样想着的藤原佐为用了三秒钟为三谷祷告了一下,便一心一意地围观起对局了。

伊角到达围棋会所@修的时候,屋子里所有的客人都围着一张棋桌——就连老板都没坐在前台,看起来是加入了围观的行列。

“这是…”跟他一起来的九星会的同学讶异地开口,“有什么对局吗?”

“……”伊角一言不发地走到了人群聚集的地方,定睛朝棋盘看去。

——!

不过惊鸿一瞥,伊角的寒毛就不听使唤地竖了起来。

——这白子!好强!

伊角下意识地就看向了持白子者所在的方向。

于是他就看见了进藤光。

一时之间,伊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一个身为职业棋士、并且还在新初段比赛上战胜了棋圣的人…

跑到这里来欺负小孩子有意思吗?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坐在进藤对面的三谷脸色不善地低下了头,“我认输了。”

“谢谢指教。”进藤光笑着回礼,语调活泼,十分欠揍的模样,“那么…就是你要请我吃东西咯。”

三谷脸色不佳地收拾棋子,并不搭理他。

进藤光哂然一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就看见站在对面表情复杂的伊角。

“啊…伊角君。”进藤非常自然地抬手跟他打了个招呼。

一下子,全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伊角的身上,就连他九星会的朋友,名为福岛文也的男生,也用手肘捅了捅伊角的手臂,“你认识的人?”

被这么多人盯着,伊角只觉得自己面部发烫,脑子也有点转不过来,他有点狼狈地低下头,答道,“算、算是吧。”

“…诶…你还认识这么厉害的人啊。”另一位友人——麻生俊介满脸向往,“…他也是院生么?”

此话一出,整个棋会所里的气氛都紧张了一下,所有围观群众都或明显或隐蔽地屏息竖耳。

“不。”伊角顿了顿,继续道,“他已经是职业棋士了。”

棋会所里的空气仿佛有那么一个片刻的停滞。

“切…”三谷挠了挠头发,最先反应过来,“职业棋士…”

——还会做这种事啊…

他这话并没说出口,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进藤光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你是来下棋的么?伊角君。”

老板抬眼看了一下睁眼说瞎话的进藤,没有做声。

“呃…”伊角迟疑了一下——他本身并不是一个怯懦的人,只是在很多时候容易控制不了情绪而导致发挥失常,但当他面对这个强悍得已经不像人类的存在时…心里却总是有着挥之不去的畏惧。

“我们是来挑战的!”麻生俊介却没什么太多的顾忌,大喇喇地说了出来,“让你们这里最厉害的人组队来跟我们下棋吧,我们可以让个两子哦!”

一群大人面面相觑了一阵——要是平常遇上这样嚣张的挑战,他们早就捋起袖子上了,但在听过他们的对话之后…

见没人站出来应战,麻生俊介有些尴尬地回头看了一眼伊角。

——看来…这三个孩子里伊角才是占主导的那个。

得出这个判断的进藤笑着举起了手,“老板,算我一个呗。”

且不论职业棋士的身份到底是真是假,但进藤光的实力却是摆在眼前的,有了这么强悍的队友坐镇,围观的男人们也有些蠢蠢y_u动。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mo着后脑走了出来,“不知道行不行…也算我一个吧。”

“哦——!是佐藤先生啊!”

“佐藤先生好久不见啦!”

“看好你哦,佐藤先生!”

棋会所里的气氛一下子就热烈了起来,显然这位佐藤先生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嗯,那就还差一个。”麻生俊介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有谁要来吗?”

一群人你推我让地说了半天,最后,一双手懒散地从人群里举了起来,“我来吧。”

进藤和佐为一齐略带诧异地看向了三谷的方向。

“我要是赢了他们的话,就不请你吃饭了。”三谷嚼着口香糖,挠了挠头发,“可以吧?”

“好啊。”进藤答应得很果断。

『诶?可是…』某鬼魂有些不解地问道,『小光你不是说让他请客是有用意的么?』

『恩,其实我只是想要找个机会跟他熟悉起来而已…』进藤光心情很好地答道,『况且退一步说…让他请客的方法有的是呢。』

『……』

那个瞬间,佐为仿佛看到那个名为进藤光的生物额头上的两个小小、尖尖的犄角。

“你们分一下顺位吧,”福岛文也斯文地推了推眼睛,“我们这边已经分好了。”

“伊角是几将?”进藤抬头问道。

“……”伊角沉默了片刻,淡淡说道,“…我是大将。”

“那…请让我当大将吧!佐藤先生,三谷君。”他双手合十放在面前,冲两人做恳求状,“拜托啦!”

“这个当然是…没问题的。”佐藤急忙挥了挥手,转头问三谷,“那个、三谷你要当…?”

“末将就好了,”三谷又吹破了一个泡泡,“快开始吧。”

“哦!刚才忘了说了!”麻生

俊介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拍了下自己的后脑勺,“请问老板是…?”

老板举起了枯瘦的手,“是我。”

“团体赛用三局两胜制…如果我们胜了的话,能让我们免付入场费吗?”福岛文也问道,“——如果输了的话,就帮你们端茶倒水。”

“端茶倒水倒是不需要…”老板一边慢悠悠地说着,一边躬着背往柜台里走,“不过…棋会所倒是要打扫一下了…”

“——”福岛文也没吱声,只是看向了伊角的方向。

“没问题!”麻生俊介却直接大声答应了下来。

“那个…修先生!”佐藤朝柜台喊了一声,“没问题吧、我们来下?”

“当然…没问题。”修自在地打开了放在柜台里的小电视,“你们加油!我可是等着人来帮我搞卫生呢。”

一切就绪之后,六人分成两组坐下,店里的客人比之前还多了一些,现在还能听见门外有人在说着什么“院生与职业棋士对局”、“修先生的棋会所”、“才不是骗你呢”之类的声音。

看着坐在对面的进藤光,伊角慎一郎的小指不由得抽动了起来。

——他还记得…

在职业棋士预选赛上的那一局棋…

那一刀两断的凌厉杀气、越过十九路的棋盘,直抵他的面门——

还有在新初段比赛上…

那熟悉的、充满了肃杀与决然的棋步,宛如恶龙口中的利齿,将对面棋圣的盘面给咬得千疮百孔、溃不成军。

——而他这么快、就要再一次体会…这足以令人绝望的对局么?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紧张,进藤光对他露出了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温软的笑容。

发丝之舞动,眼神之柔和,嘴角上扬的弧度之完美,配上他那嫩嫩的小圆脸,简直可以萌煞从十八岁到八十岁的所有人类。

可怜的伊角君被这样的笑容给吓到了…

“…可以吗?”就是一刹那的晃神,他便漏听了进藤的问话。

“呃…可以再说一遍么?”伊角一下子就红了耳尖,之前积蓄起来的紧张之情一下子消弭了大半。

“我让你三子…可以吗?”进藤坐在那里问道,并没有提前将白子拿到面前,“还是说你想要互先?”

伊角想了想,哂笑道,“请让我两子吧。”说着拿走了装着黑子的棋盒。

“那么…我们开始吧。”进藤将白子放在手边,笑着说道。

“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

『小光,你是要我怎么下?』在伊角布子的时候,佐为抓紧时间询问道。

『能下指导棋么?』进藤光不答反问,『不一定要赢他。』

『呃…诶?』佐为困惑了,『不赢的话…伊角君会生气的吧?』

『…我还就怕他不生气呢。』在他们对话的时候,伊角已经在他右上的小目和右下的星位布好了两子,于是进藤迅速地为这段对话下了结论,『那就这样定了。』

『…那好吧。』佐为知道他有自己的考量,一时之间倒也不急着问明白,『右下角小目。』

团体赛的最后,进藤以两目的差距输给了伊角,佐藤与福岛下成了和棋,三谷则以一目战胜了麻生。

踢馆三人组老老实实地付了入场费,但也免了打扫卫生的职责。

“不错嘛!伊角!”麻生俊介给了伊

角的肩胛骨一拳,顺带轻佻地吹了个口哨,“连职业棋士都能战胜!”

伊角脸色不佳地笑了笑,“是让子棋。”

“哦…”麻生想了想,“还是很厉害嘛!”

伊角摇摇头没说话,看上去有些低沉,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别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进藤光却是知道的。

以伊角所知道的“进藤光”的棋力——不管是与他对弈的那个、还是与棋圣对弈的那个——都是不会在让两子的情况下轻易输给他的。

那么出现这种状况唯一的解释就是…

对方并没有与他倾力一战。

事实也确实如此。

今天的佐为没把心思放在跟他决一胜负上,而是一心一意地下着指导棋——那意思就好像完全没把他当成一个值得挑战的对手,而是可以悉心指导的后辈。

就算伊角的心态摆得再正…一时之间恐怕也是难以接受的。

进藤光看着赢了棋还情绪低沉的伊角,笑着走过去打招呼道,“我去吃晚饭了…要不要一起去?”

麻生期待地看着伊角,谁都能看出来他很希望和这位新进的职业棋士有更深一步的交流。

“…不了。”伊角摇摇头拒绝了。

麻生俊介的表情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可怜巴巴地望着进藤的方向。

“我也要走了。”三谷吹破了一个泡泡,站起来开始穿校服,“老爹,今天也谢谢了。”

“路上小心。”看着小电视的老板转过头来叮嘱了一句。

于是收拾好的进藤和三谷一起走出了棋会所的大门。

“你是叶濑的学生?”进藤光明知故问。

“恩。”三谷挠了挠头发,提着书包大步走着。

进藤知道他那别扭的xi_ng格,并不气馁地继续跟他搭话,“你平常都来这里下棋么?”

“恩。”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赌棋的?”进藤光锲而不舍。

三谷的脚步顿了一下,很快地又恢复了正常,“不干你的事。”

“问问嘛。”进藤光不以为意地继续发问,“一局一千的话…你赚了多少钱了?”

“……”三谷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起来,“怎么?你也想试试?”

进藤光一脸无辜,“谁知道呢。”

“职业棋士还做这种事…不太好吧。”三谷又吹了个泡泡。

“有什么不好的?”进藤光双手交叠,放在脑后,看上去真的像是对赌棋动心了的样子。

“……”三谷本以为这家伙是想劝自己别去赌棋了,没想到剧情居然一点都不按他脑内构思的剧本而是神进展到了这个方向。

虽然他一直觉得赌棋是没什么不好的——既能赚钱买自己想要的东西,又不偷不抢不伤天害理…但当一个职业棋士在他面前表现出这样的意向的时候…

他居然有那么一点的…不乐意。

赌棋是…不对的事情。

他一直清楚这样的道理,只是总会为了现实的y_u望和利益而妥协。

于是他只是闭嘴专心地嚼着那已经没有味道的口香糖,并没有搭理进藤那听上去颇有兴味的疑问。

进藤光看他闭口不言了,心下也多了几分了然——看来这家伙还是明白赌棋不是件好事的。

只要还明白这事…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

于是进藤很识趣地没有再提起关于赌棋的话题,老老实实地在某一个路口与三谷分道扬镳。

两人分开后没多久,佐为就义正词严地开口了,『小光!』

“恩?”进藤光心情很好,连走路都是一蹦一跳的。

『赌棋是不对的!』

进藤光差点没

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

『不要再想着这样的事情了!』

『…我才不是想着要去赌棋呢!』进藤又好气又好笑地在脑海中大喊道,『真是的!』——他好歹也是曾经站在职业棋士顶点的人物啊!这点操守还是有的!

『呃…』佐为被他吼得一下子就语塞了起来,『可是你刚才明明说…』

『那是在套三谷的话啦!』进藤抓了抓自己的刘海,『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心态嘛。毕竟曾经的他为了赢钱…连作弊都肯去做。』

『那、那结果呢?』真·天然呆佐为表示不是很能理解。

『…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了。』进藤光想了想,露出一个宽we_i的笑容。『应该…不会有大问题的。』

『哦…』佐为勉强点了点头,『那…伊角君的事呢?』

『伊角啊…』进藤想了想,『他…太容易受自己情绪影响了。』

『虽然棋手在下棋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受到自己当前情绪的左右,甚至有的人只有在受到压力的时候才能下出精彩的对局…』金发少年有些烦恼地挠了挠头,『但是伊角太过了。』

他想起上辈子伊角也是在和他对局之后一蹶不振的事情,突然又有点高兴了起来,『但是只要他能克服这个问题,他的成长会令所有人都为之侧目的。』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再见到,从中国棋院回来的时候伊角那闪耀的眼神和自信的神采了。

只是这一次,将伊角这些深藏于内的特质打磨出来的人…

会是他进藤光!

看着小光自信满满的神情,佐为的嘴角不由得微微翘起。

——是啊…小光可不是小孩子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这从灵魂深处隐隐涌起的…令他无法忽略的担忧…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他一时想得有些痴了,呆呆地站在原地。

进藤走了两步发现他没有跟上来,便在脑海中大声喊道,『佐为!在发什么呆呢?』

『再不跟上来的话,就不要你了哦~』进藤笑着说道,抬脚作势要走。

『啊!』佐为挥着拳头追了上来,『小光你没良心!』

次日。

进藤和佐为放学后又一齐来到了围棋会所@修报道。

但是今天,三谷却不在这里了。

进藤大致地搜索了一下三谷的踪影,失望地跨下了肩膀。

老板坐在收银台里看着报纸,见他转身要走才开口说道,“你要找三谷吗?他一般晚点才会到。”

“哦?”进藤光想了想,想起两人的学校不同,与围棋会所间的距离也不同,“那他昨天怎么那么早就来了?”

“昨天是高柳先生跟他约了要下棋,”老板慢吞吞地翻过了一页报纸,“你认识三谷吗?”

“呃…”进藤干脆靠在了柜台边上跟老板说话,“不能算认识吧…——我有个朋友让我过来看看他。”

“昨天是刻意来找那位高个子的小哥的?”老板没对这个答案表示出诧异,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进藤光尴尬地mo了mo鼻子,算是默认了这个猜测。

“你要是想虐虐他,倒是没什么。”老板抬眼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要是有其他的什么目的…恐怕要改改方法。”

进藤面上的表情凝重了一些,没有接话。

“阿修!这里

加壶茶!”店里的客人突然高声喊道。

老板没再跟小光说话,自顾自地拿着水壶从收银台里出去了。

进藤皱着眉头站了一会儿,又推门出去了。

『小光?』佐为看着他脸上那凝重的表情,觉得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对。

『…没事。』进藤勉强地对他笑了一下,『应该…会没事的。』

『诶?』

『我们去找小亮下棋吧。』进藤径直地换了话题,显然是并不想就刚才的问题跟他深入地讨论。

佐为心里隐约有了个不成形的猜想,便没接着刨根问底下去。

一人一鬼又乘地铁到了小亮所在的围棋会所。

进藤进门刚想跟市河晴美打招呼就被对方一个手势给阻止了。

市河一手伸出一只手指抵唇,另一只手指了指小亮一般所坐的位置——这小孩寻常坐的地方跟门口之间放着一排隔断,是以一般难以从门口一眼就窥探到那边的情况。

进藤光心领神会地往那边走去。

绕过放着盆栽的隔断,进藤终于看清了这边的情况——

塔矢亮正在和绪方精次对弈。

他悄悄地站到了塔矢的身后,开始研究起目前盘面上的形势。

这局棋看起来并没有开始多久,棋盘上的棋子合计不超过四十颗,一时之间倒也看不出哪方占优。

小亮的注意力很集中,并没有发现他的靠近,倒是绪方抬起头来跟他点头示意了一下。

在和一柳的对局检讨之后,进藤和绪方也算得上是认识了,于是小光也冲他点头示意了一下。

其实绪方精次这个男人,长得又帅人又聪明,跟塔矢亮一样,压根就不像是甘愿被困在这十九路棋盘里的男人。

上辈子曾有段时间,关于绪方婚外恋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连棋院方面都给惊动了,才出面把这段流言给压了下来。

其中不排除有人刻意作梗的嫌疑,但很大一部分其实是跟他在女棋士中的极高人气有关,亚麻色的短发、淡褐色的瞳孔、俊朗的面部加上在日本人中相当出众的身高,因此而吸引了很多女xi_ng的目光。

曾有调查声称,在他当上本因坊后的那一段时间,日本女xi_ng对围棋的关注达到了近几年来的最高比例。

可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很多人都无法想象的优渥生活的男人,却发自内心地喜爱着围棋这一项运动,在被围棋周刊采访问到“理想伴侣的类型”的时候,不假思索地就做出了“能陪我下围棋的人”这一回答。

上辈子的佐为曾在消失前和醉酒的他下了一局。

而进藤光和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交锋,则是北斗杯之后的事了。

再后来…等到二十四岁的进藤从绪方手中夺下本因坊头衔之后,他们陆陆续续地在各大头衔赛事上有过交锋,双方互有胜负。

进藤是很喜欢和他下棋的,直到绪方在他四十六岁的某天突发肺炎,送至医院经检测发现已是中期肺癌——常年吸烟的恶习甚至已使他的肺部整个被染成了黑色。

在一段时间的治疗之后,绪方和曾经的塔矢行洋一样,作出了从日本棋坛隐退的决定,开始活跃于日中韩各大业余赛事。

可能是后来调养的好,到进藤自己因疾病突发住进医院之后,绪方还来探望过他,而且看上去精神还不错的样子。

进藤光想着想着入了神,绪方和塔矢的对局却没有因为他的走神而停下来。

在双方按部就班的试探之后,塔矢亮不慎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破绽——而这真是绪方等待良久的良机!

就像是立起身子吐着信子的毒蛇,一旦发现对手的破绽,就立马露出隐匿的獠牙,狠狠地、一口咬了

下来——!

绪方的这一手棋直接落在了塔矢的软肋上,在他雏形已成的大龙上狠狠打入了一根带着毒液的獠牙。

进藤注意到塔矢握着棋盒的右手轻轻颤抖了一下,显然这一手棋是在他预料之外的。

但塔矢却毫不慌乱,只是沉下心细细观察了一番,在看清局势后果断调整了战术。

可不管他的反应有多快、战术选择得有多好,终归还是有些晚了,绪方深入腹地的那一子所在的位置对塔矢的棋型来说是有些致命的。

之后,塔矢算得上超常规发挥了,最终还是以一目半的差距败于绪方之手。

“谢谢指教。”

“谢谢指教。”

两人相互行礼之后,都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

这局棋下了一个多小时将近两个小时,连本来是站着围观的进藤都跑去搬了个椅子在旁边坐下。

“呼…”绪方长舒了一口气,取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进步很大啊…小亮。”

“谢谢。”塔矢坦率地接受了来自同门师兄的表扬。

“要检讨棋局吗?”绪方垂下眼睑、拿出随身携带的眼镜布开始擦眼镜,长长的睫毛像筛子一样将灯光筛成一条一条的光斑,落在他深邃俊朗的面颊上,莫名地透出一种令人心醉的气质。

“啊?”塔矢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不是有朋友来了么。”绪方复又将眼镜戴上了,方才那种富有侵略xi_ng的美感像是一瞬间被一层柔纱给锁住了一样,变得文质彬彬了起来。

塔矢亮像是现在才发现进藤的存在,恍然大悟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下午好啊,绪方老师。”在和小亮打过招呼后,进藤又正式地跟绪方问好。

“下午好,”绪方点点头,顺势朝他发出邀请,“你要是现在没什么事的话…陪我下局棋怎么样?”

“呃…”进藤光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塔矢亮所在的方向,发现小孩只是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倒是看不出特别想跟自己下棋的模样。

于是他便笑着答应了绪方的邀请,“我是没什么问题啦…不过一会儿就要回家了,恐怕下不了多久。”他是下午三点下的课,先去了一趟三谷常去的棋会所再坐地铁到这边来,然后又看了这两人的对局…这么一连串的事情弄下来,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十几了,一局棋怕是怎么也下不完了。

“不用多久。”绪方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开始收拾棋盘。

塔矢很识相地跟进藤交换了座位。

“市河小姐,麻烦拿个读秒器过来。”绪方高声喊道。

没过多久,市河就用托盘端着一个读秒器外加三杯热咖啡走了过来。

“下完啦?”她先将咖啡塞到每个人手上,再将读秒器放在了棋盘旁边,双手抱着托盘站在一旁轻声问道。

“嗯。”塔矢冲她点点头,“我输了一目半。”

“看来还是绪方先生比较厉害啊,”市河捂着嘴笑了,“要加油哦,小亮。”

“…这是当然的,”塔矢亮笑着mo了mo头发,“可是最近似乎有点遇到瓶颈了呢…”

“啊啦,讨厌啦。”市河轻轻用手推了一把塔矢的肩头,“才不许说丧气话呢。”

…虽然说喜欢这件事是个人的自由…旁人没法置喙。

但看到市河对着小亮用着这么明显的女xi_ng动作的

时候…进藤光还是深深地蛋疼了。

“今天的咖啡泡得不错。”绪方精次淡淡飘来的一句话打破了这略显诡异的气氛,“进步挺大。”

“能得到绪方先生的赞美可真是难得,”市河晴美做了个鬼脸,“谢谢您的欣赏啦。”

绪方没和她继续纠缠,将咖啡放在一旁,再开口已是对进藤说话了,“我们猜子吧。”说完顺手抓了一把白子。

进藤也跟着mo了几颗黑子,两人一同将棋子放在了棋盘上。

“二、四、六、八…九,”进藤看着绪方一双一双地扒拉着黑子,再看了一眼自己放下的两颗黑子,“我是白子。”

“嗯,”绪方将装着黑子的棋盒拿了过去,“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

佐为本想开口说要下,但想起最近几盘重要的对局都是自己下的…也就捂着脸退到小光身后去了。

跟平时下的慢棋不一样,快棋讲究的是在极短的时间内根据对手的反应做出应对并调整布局的能力。

很大一种程度上,快棋依赖的是人的经验、直觉以及所谓“灵光一闪”得出的答案。

——换言之,这是一种需要更强的围棋天赋以及大量对弈经验作为资本的下法,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更能体现出一个人围棋方面的素养和实力。

绪方和进藤你来我往地下了十几着,双方都下得很警惕。

市河站在旁边看了一阵,悄悄地端着盘子走了。

塔矢亮认真地看着,开始还会偶尔喝一口咖啡,渐渐地就好似全然忘了手中咖啡的存在一般,一双眼黏在棋盘上根本移不开。

两人手下的棋盘像是广袤的苍穹,而两人交替落下的棋子则像是一幅正在被描绘着的星空画卷,每一颗落在十字交叉处的棋子都像是一颗被点燃的恒星,照亮那茫茫而无垠的黑暗。

看着看着,塔矢亮只觉得略有一些晕眩。

凭他的思维尚能准确解读出两人落子的用意,但要试着更进一步预估他们的下法的话…却是有些力不从心。

一手十秒,一分钟最少就是六手,而一个小时至少就是三百六十手。围棋棋盘虽然有十九乘以十九等于三百六十一个落子点,但显然不是每一个落子点都会被用上的。加上他们很多时候并没有用完十秒的思考时间,所以这一局棋只下了大约四十分钟左右就终盘了。

同一时间,还没来得及说“谢谢指教”的进藤和绪方两人都像是瘫了一样靠在了椅背上。

两人相互对望了一眼,随即一同笑了出来。

“噗嗤…”

“哈哈哈哈!”

——真是,太畅快了!

这种酣畅淋漓、一往无前、赤l_uol_uo的才能之争!

简直就是让人从里到外地舒畅了起来!

绪方笑够了,摘下眼镜捏了捏自己的鼻根部,摇头失笑道,“真是…谢谢指教。”

“彼此彼此,谢谢指教啊…绪方先生。”进藤含笑回应。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光和三谷是同级生同级生同级生qaq

这一局棋算上贴目,进藤赢了三目半——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并不足以令他们笑得这般畅快。

导致他们笑得如此爽快的最主要的原因是,进藤在这局棋中所布下的一个陷阱。

他在中盘的时候刻意露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破绽给绪方,看似就等着对方一脚踩进圈套里,好令其泥足深陷,最终斩而杀之。

但依绪方这种谨慎多虑的xi_ng子,在步步试探之后,终于还是没顺进藤的意思去摘这诱人的果实,而是固守阵地,层层布防了起来。

谁料这一下才是真的称了

进藤的心意!

他所给出的貌似陷阱的果实居然是真甜头!只要绪方稍稍冒进一点,这场比赛的结果说不得就是另一番模样了!

可绪方偏偏就如他所料地那般谨慎,陷入这狡猾猎人所布下的真正陷阱里去了!

“不过第二次见面…你倒是看人得准。”绪方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棋盒中的棋子,饶有兴味地看着进藤,“要是我就那么叫吃了呢?”

“那我就可能要输了呗。”进藤毫不避讳地承认了,用手在棋盘上画了个大概的范围,“你要是叫吃了的话…这一片我可能就做不活了…不过左下角的那一片倒又说不准了。”

“呵…”绪方精次将眼镜戴上,转而跟塔矢说道,“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么个怪胎?”

没等塔矢亮开口,进藤光就一把揽住了塔矢的肩膀,把绿发少年吓了一跳,“我才不是怪胎!…小亮你不要听他乱说。”

“……”塔矢亮先是被他惊了一下,然后便温柔了双眸看着进藤,口中却答着绪方的话,“有一天突然就坐在这里了。”说着指了指进藤现在坐着的位置,“先是在打父亲天元赛的棋谱,后来看到我之后一开口就问我是不是也喜欢围棋。”

“哦?”绪方身子前倾,双手支颌,手肘撑着桌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那个时候你还问要不要让五、六个子给我呢…”进藤听到一半就松开了揽住他肩膀的手,等他说完,立马伸出两只手来左手比了个‘五’、右手比了个‘六’,摇晃了两下,“现在还敢不敢让我子了?”

“那个时候…我又不知道你的实力。”塔矢点了点头,丝毫不觉得羞赧,“而且你看上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学生,一点都不像下棋很厉害的样子。”

“你心目中下棋很厉害的人是什么样子的?”进藤一下子来了兴趣。

塔矢亮想了想,“像是…父亲那种样子吧…有一种看上去很有气势的眼神。”

“……”进藤光不做声了。

『…你是看不到你自己平时下棋时候的眼神…』进藤光默默腹诽。

『小亮下棋的时候是很有气势呢。』佐为点了点头,『不过小光你也是啊。』

『所以嘛…!平常都要那么有气势干什么。』他在心里跟佐为抱怨,『…什么叫做‘一点都不像下棋很厉害的样子’啊…』

看到他难得的符合小孩模样的表现,佐为暗地里偷偷地笑了。

“后来呢?”绪方听他们拌嘴结束了,便适时发问以引导故事的进展。

“后来就成朋友了呗。”进藤闲闲地接口道,“我喜欢小亮,小亮喜欢我——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么。”

“我还以为——”绪方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了进藤一眼,“…会有一些特别的故事。”

“比如说?”

“比如你的围棋老师是谁。”绪方精次直起身子来,活动了一下修长的手指,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再比如,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经历。”

进藤光眼神一凝,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不甚在意地笑着挥了挥手,“绪方先生的小说也看得太多了~”

“我也觉得…我是不是搞错了什么。”绪方微笑着,那笑容却莫名地给了进藤一种危险的预感,“但你实在是太厉害了——厉害到让所有人都疑惑不解的程度。”

“前天新初段比赛之后,围棋周刊的主编跟我提起说想做一期关于你的专访,我就顺势打听了一下关于你的消息

。”

“结果让我很惊讶——”

绪方顿了顿,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了端坐在旁的塔矢一眼,便接着说了下去。

“在去年夏天之前,你好像完全不懂关于围棋的事情,也对围棋没有一点兴趣。”

“可是一夜之间,你就变成了一个围棋高手,以半年棋龄进入职业围棋的世界,搅得原本还只是暗流涌动的职业棋坛一下子就满是风雨y_u来之势。”

“进藤光,我再问一次,你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绪方精次死死地盯住他的金色的眼眸,一字一句地开口问道,像是要把这个问话刻入他的身体,直接拷问他最本真的灵魂。

『小光…』佐为皱起了眉。

进藤听完这段话,却不像佐为那般忧虑,只是笑着耸了耸肩,“你猜?”

“我猜…”绪方失笑了一下,“我为什么要猜?”

“因为我不会告诉你。”进藤身子前倾,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围绕着周身的气氛一下子就变了,整个人隐隐散发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只要你问我,我就一定会说?”

“我的实力是靠我自己的努力得来的,无论什么时候,都经得起旁人的质疑和考验。”进藤光压低了声线,原本清亮的正太音此刻听起来却多了三分磁xi_ng,“收起你那关于我实力来源的不切实际的妄想…那些不入流的作弊手段,我还不屑于一用。”

绪方挑了挑眉,看上去十分无辜。

进藤却很清楚他那镇定之下的惊讶心情——若不是前世曾看到过绪方举报棋士作弊的报道,他也不会马上就想到这档子事。

“我身上确实发生了一些事…但你不需要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进藤光收回了那略带紧迫感的威压,懒懒地靠上了椅背。

“你需要知道的事情只有…我确实,是值得你期待的对手。”

作者有话要说:

另外说一下在二十三章裡頭小光有跟佐為说過分單雙日下棋嘛但我當時寫的本意其實是“正式比賽分單雙日下棋”

“呵…”绪方闻言笑了一声,笑声里隐约透着几分含义不明的东西。

“今天比较晚了,”进藤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我也要回去了。”

塔矢亮抬头看他,“路上小心。”

“嗯。”进藤点了点头,插着口袋就这么走了。

他走之后半晌,绪方才摇了摇头开口道,“真是…”

“真是什么?”塔矢随意地问了一句。

“呵…没什么。”绪方靠在椅背上,从怀中掏出一支香烟点上,望着进藤离去的方向,微微眯起了狭长的凤眼。

他们下棋的时候刚下了一场小雨,空气中比之往日又添了几分清冷。

进藤光心情甚好地走在路上,甚至还百年难得一见地哼起了小调。

佐为倒是没能有他那样好的心情,默默地跟在他后面走着,眼帘垂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高兴点嘛。”进藤突然转过身来做了个鬼脸,“笑一个呗。”

『……』

原本走在小光后头的女xi_ng被他突然转身吓了一跳,看着突然自言自语外加做鬼脸的进藤,默默地捂着包绕着路走开了。

“…哈哈。”进藤挠着头发尴尬地笑了笑,发现自己有点亢奋过了头,『高兴点嘛。』他在心里说道。

『你就不担心么…』佐为发现自己一点都看不懂这个家伙,眉头仍然紧紧地皱着,『万一他不放弃继续追究下去——』

『那又怎么样呢。』进藤深深地吸了一口蕴含着水汽的空气,眉眼间满是清爽的神气,『有什么可怕的呢。』

『可是——』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进藤光打断了他未出口的顾虑,神色坚定,言语凿凿,听之便知毫无转圜之余地。『我为什么要当职业棋士?』

『啊?』佐为的脑子一下子没能转过来。

『一来,你可以跟很多人下棋;二来,我也可以跟很多人下棋;三来…我已经,不愿意再留下什么遗憾了。』

『那些人愿意怎么说、怎么猜,都是他们的事。』

『我所追求的,不过是同你一起、与跟多的人下棋。』

他望向远方依旧yin翳的天空,第一次将心中执念这样赤l_uol_uo地剥开来,给这个缺心眼的漂亮鬼魂一一分说。

『曾经,我没能拥有护住你的能力,也不曾真正明白自己的内心,便就那样生生与你分离。』

『我认了。』

进藤光的语调淡然,但佐为却莫名地能听出来那里面充斥着的血肉模糊的疼痛——那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人信仰的坍塌与重塑的过程,让他从一个男孩,走向一个男人的过程。

他想起小光告诉他的那些故事,里面有他们一起经历的弥足珍贵的回忆,和独留下小光一人所经历的洗涤与历练。

但在那个世界的他离开之后,小光到底是怎么样,跨过那能将人压垮的自责与懊悔,克服那足以毁人信仰的苦痛与彷徨…——他一点都不知道。

佐为突然感觉到了一种窒息般的疼痛。

那种疼痛像是自尽时漫过头颅的ch_ao水,挤压着他的所有知觉,让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进藤却没注意到他的情况,继续淡淡地说着,『——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如果我明明拥有实力,却不肯用,不敢用,只是因为…害怕某些终将面对的造谣、流言、质疑、诽谤…』

『那么这一定是因为,我的实力还不足以支持我荡平一切困难。』

『而不是因为…将明明属于这个世界的你,推到了台前。』

他右手握拳,放在眼前,字字句句,皆有着激荡灵魂的力量,『你…懂了么?佐为。』

看着这个样子的小光,佐为只觉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失败的,是软弱的,是愚昧的。

他空有一颗清高的内心,却没有能够支持这份清高的傲骨,在误解、猜疑与诽谤之中,他选择了以死明志——他以为这是对的、是正确的、是向世人彰显自己的清白与无辜,而最终…史书却连他的名字都没能记下。

他想要下围棋,于是寄宿在了棋盘之上,遇上了虎次郎和小光这样的…好人。

他以为自己所求的…不过是黑白之间的狭隅,却不知自己的出现和消失,扭转的是不知多少人的命运。

枉虎次郎少年时那般出众的围棋资质…

自遇见他后…竟是一年都与旁人下不到几盘棋!

佐为只觉x_io_ng口大怮,莹白色的灵体泛起不稳定的微光。

——还有…还有小光…

“他”让小光一辈子…都守着一个无法与人言说的秘密,和一份无法宣之于口的不甘。

小光两世为人,都还是背着他的影子!

佐为的情绪之强烈,连一直背着身子没看他的进藤都察觉出些许的不对劲。

少年担忧地转过身来,往怔愣着的灵体处走了两步,『佐为…?』

“进——藤——光——!”一声大喊从侧面传来,进藤下意识的扭头一看,只见是同班的四个男生站在街角叫他。

当中一个个子较为矮小的男生——他的同桌山崎诚实跟其他人分别,独自一人跑了过来,“你在这里干嘛?”

进藤悄悄地观察着站在一旁的佐为,见他神色渐缓,心下放松了些,分心答着山崎的话,“过来下棋。”

“下棋?”男生咧了咧嘴,“就是那种老爷爷下的东西?”

“…也没错啦。”进藤光失笑,大方承认道——毕竟曾经的他对围棋的第一印象也是如此。

“听说你现在是职业棋士啦?”山崎撞了撞他的胳膊,神神秘秘地问道,“已经能自己挣零花钱了?”

“今年三月才能正式拿到段位证书…那个时候才能有正式比赛参加。”

“哦…也就是说,三月就能自己赚钱了是吧?”山崎顺势问道。

“恩。”

“可是你还这么小…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哈哈,我想不会吧。”进藤笑着挠了挠头,“跟我一样大的职业棋士并不是没有啊。”

“诶——?还有?”山崎瞪大了眼睛,“原来下棋是这么容易的么?”

“容易…倒也算不上容易,”进藤随意地说道,言谈间自有一种令人不由得想要侧耳倾听的风度,“难么…也算不上太难。”

“就看你是想要把围棋,下到什么程度而已了。”

“下到…能赚钱就好了啊。”山崎诚实兴致勃勃。

进藤笑了笑没接话。

自从有一天明明带着印了他当上职业棋士的报纸到学校去之后,就总是有人跑过来向他打听关于职业棋士的事情,自己的这位同桌更是问了不下五次这方面的问题。

他知道山崎家里的环境不算太好,这小孩平常放学之后还要帮家里打工来挣零花钱,所以对金钱有些执念。

“你说我现在学着下围棋的话…能当上职业棋士吗?”山崎诚实突然停住了脚步,一双眼睛好像会发光似的地认真地盯着进藤的脸。

“……”进藤光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勾起唇角,斩钉截铁地说道,“没什么不行的。”

第二日早晨,进藤早早的就到了棋院门口,发现塔矢还没到,便溜达到小卖部去买了一听芬达。

等他从小卖部出来又回到门口的时候,摄影师正在收拾器材,而塔矢正背对着他在和座间握手——看上去已经是采访完了。

“…你别有太大的压力,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初段棋士就好了…”进藤走近的时候,就听到座间笑着如是说道。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塔矢毫无压力地偏头笑道,“我希望能够尽全力下出与前天一样精彩的对局的。”

“…那就好。”进藤明显感觉到座间的脸色yin沉了些许,显然是被塔矢这丝毫不留情面的回答给膈应到了。

进藤光突然想起上辈子塔矢的那一局新初段比赛,所有人都在诧异为什么座间会突然之间改了作风,对这种不甚重要的比赛如此认真…

…却原来原因是出在这里…

进藤光在心里为塔矢的傲气叹了口气,却没有提醒他的意思。

…如果这点傲气都没有的话,塔矢亮就不是塔矢亮了。

——况且,自己心中的傲气,并不比他要少上多少。

“座间老师,早上好。”走到塔矢身后侧方约一米的位置,进藤停下脚步微微弯下腰,跟座间打招呼道。

“哦…你好。”座间早就看到他了,从容地点了点头回礼道,“你就是…那个进藤光?”

“是的。”进藤站直了身子,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额…我

就是进藤光。”

“能战胜一柳,真是不错啊——围棋界的未来就是要靠像你这样的后辈啦!”座间貌似开心地笑了,原本就小的八字眼被这笑容给挤得更小了。

进藤光笑着点了点头,并不答话。

座间的面前分明有两个人,他却说的是“像你这样的后辈”,显然并不是在吝啬一个“们”字,而纯粹就是在塔矢面前抒发自己不满的情绪。

座间又随便问了他两句话,见他的反应都是不咸不淡的,并不会因为受了王座的夸奖而出现类似喜不自胜或是羞愧退缩的情绪,便去跟一直在同摄影师讨论的天野说话。

——跟塔矢亮一个德行…

这样的念头在他脑海里转了一圈,便被嗤笑一声忘到了脑后。

见座间终于离开,进藤这才开口问候塔矢,“怎么样?”

“还不错。”塔矢亮淡淡答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进藤在心里暗赞了一声,“我会在转播室看的…到时候别给他面子。”

塔矢亮一脸莫名地望着他,“给谁什么面子?”

“咳、随便说说,”进藤揽着他的肩膀,跟上了天野和座间的脚步,“我知道你不会留情的。”

“……”塔矢亮一脸‘你今天怎么尽说废话’的表情。

『小光你被小亮鄙视了哦。』佐为用扇子掩着半张脸凉凉地取笑道。

“总之!加油吧!”进藤在电梯前停下了脚步,和天野一起目送搭载着座间和塔矢的电梯缓缓合上。

“进藤光,”待电梯门合上之后,天野开口唤道,“有没有兴趣给围棋周刊做个专访?”

“专访?”

“就是随便聊聊。”天野叼了一根烟在嘴里,但是并没有被点燃,只是随着嘴唇的动作上上下下地抖动着,看起来有几分滑稽,“怎么学起围棋的…怎么想起要考职业棋士的…之类的事情。”

“我的话…还是算了吧。”进藤笑了,大方地拒绝道,“这种采访,现在还是太早了点。”

“早?”天野也笑了,“不早了。”

“谁都能看出你实力惊人,这一辈有影响力的棋士都已经知道了你的名字,就等着三月份你正式踏入职业棋坛。”

进藤光只是笑呵呵地看着他,并不答话。

——这种时候当小孩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他就是明明白白地装傻了,那些大人门也不能跟你计较什么。

——毕竟,他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呢。

短短的谈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转播室的门口,天野看了一眼进藤的表情,不再多说什么,径自打开了转播室的门。

却见绪方、芦原还有已经坐在里头了,同样坐着的还有和田和真柴。

前面三位的到来没什么可惊讶的,但真柴出现在这里…

进藤光一一跟众人点头以示招呼并找了个位置坐下了,心下却在嘀咕小亮是什么时候被真柴给注意上的。

真柴充坐在门口的小桌上,脸上没什么表情——想来是因为这里头的一群人他都不怎么熟悉,外加他还并没有拿到职业棋士的身份,便难得地收敛了xi_ng子,安安静静地呆在一旁。

进藤刚这么想着,就见伊角与和谷打开门并肩走了进来。

“哟。”和谷挥手跟进藤打了个招呼,便同伊角一起走向了小桌周围距离真柴最远的两张椅子。

进藤挥手回应了和谷

,注意力却落在在伊角身上。

伊角似乎是发现进藤的视线,勉强对他拉出一个笑容并点了点头。

进藤也笑着点了点头,心下沉甸甸的担忧略微轻了一些。

——还肯来看比赛的话…应该就没什么问题吧。

“进藤光,你认为今天谁会赢?”正巧这时,绪方精次点名开口问道,将进藤的注意力从伊角那里拉了过去。

“我当然觉得…小亮会赢咯。”进藤光大大方方地答道,“绪方先生呢?”

“…我当然,也是觉得小亮会赢。”绪方换了个坐姿,微微向进藤所在位置倾斜了一点,“不如我们来…猜目数吧?”

所谓猜目数,其实跟赌子差不多,都是在根据最后的数目差来评判胜负,只是参与者并不相同。

赌子的两方是进行对弈的对手,而猜目数的两方则是观看同一场对局的观众。

进藤光看了绪方一眼,并不搭腔。

绪方看出他兴致不高,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没再提起这个话题。

芦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自觉地闭上了嘴没开口。

职业棋士这边气氛古怪,院生那一头的对话倒是日常得很。

“我说是谁呢,这不是伊角君么。”真柴一见伊角坐下就来了精神,支着下巴低声道,“明明是一组第九名,却连预选赛都没过呢~”

“喂!”和谷不满意地低声警告道。

“嗯。”伊角却像是没什么感觉似的,淡淡地应了。

“啊…但其实我也强不到哪里去,”真柴摊开手,似遗憾似炫耀地说道,“要不是最后稍微差了一点,现在我应该也是职业棋士了。”

和谷翻了个白眼,压根没有理他的意思,只是低声对伊角说,“今天看完比赛后要不要去吃东西?”

伊角摇头道,“我就…不去了。”

“这样啊…”和谷点了点头,有点失望的样子,“那好吧。”

没过多久,原本毫无动静的电视屏幕突然有一只手伸进了画面中——那是进藤很熟悉的、属于塔矢亮的手。

“他们开始了。”天野摘掉了一直叼在口中的香烟,平声说道。

一下子,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转播电视上。

“喏。”芦原将装有棋子的棋盒递给了坐在他对面的小光,“你来打白子可以吗?”

“好。”

两人跟着电视中两只手,在一个又一个的十字处落下棋子。

下了大约三十来手,芦原便有些疑惑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进藤问道。

“…今天的王座…出乎意料地很认真啊。”芦原挠了挠头,“明明对上我的时候放水放得很厉害啊…”

“哦?是吗?”进藤不置可否地说道。

“恩,每一步子都像是深思熟虑了的样子,不像是王座的风格。”天野加入了话题,“平常的话,像是这种比赛他都会有选择地放水的。”

“啊…难道真的是因为我不如小亮太多了吗~?”芦原夸张地抱头哀嚎了一声。

遂引得全屋人侧目。

“啊…不好意思!”芦原尴尬地一一致礼,接着便压低了声音,“你是叫进藤光对吧?”

“是的,芦原先生。”

芦原大气地一挥手,“我比你大不了多少,先生就不用了。”

“说起来,我还是要感谢你的。”芦原一边落子,一边笑着跟进藤说话,“要不是你的话,小亮可能直到今年都还不会参加职业棋士考试。”

“哈哈…如果是小亮的话,大概还真有可能。”进藤突然发现,好像他所经历的两次人生中,他的出现,都是促使塔矢去考职业棋士的一大原因,心中不

由浮现出了一些感慨的情绪。

“小亮似乎是把你当对手看待的吧?”没等进藤反应,芦原便自问自答道,“——真好哪…那个家伙一直都说我是朋友不是对手…真是可恶。”

他一时激动,声音便又挣脱了控制变得大了起来,再度引得满室的人都看向了他。

“啊…!抱歉抱歉!”二度惊扰了所有人的芦原连忙双手合十连连躬身作揖。

进藤无语地等他道完歉落下黑子,才放低了声音问道,“那芦原先生是把小亮当对手的么?”

“当然。”芦原一脸哀怨,“当我还是院生、去塔矢老师那里上研讨会的时候,就已经把他当对手了——那时候的小亮还只是三年级呢。”

“这样啊…”

“虽然是三年级,却比我厉害多了。”芦原的手放在棋盒里,像是陷入了回忆似的动也不动了,“…我那个时候听说他是名人的儿子,棋力比院生都要高,带点不服气就去挑战了。”

“结果中盘就认输了。”

“……”进藤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还是一旁的绪方推了推芦原的胳膊,“记得打谱。”

“——哦、哦。”芦原赶忙落下了子。

『小光!』佐为突然开口了,『这一步!』

『——!』在他开口的同时,进藤也注意到了塔矢的这一步子。

“伤人伤己…”绪方眼神一凝,喃喃自语道。

塔矢之前的棋下得非常稳健,棋形很好,攻守兼有,而现在的这一步棋,却充满了攻击xi_ng,像是一把伤人伤己的双刃剑,尽管狠狠撕开了座间王座的防线,却也让自己原本颇为完备的棋形露出了脆弱的腹部。

座间王座似乎也是被他这一手给震到了,整整五分钟没有动作。

“座间王座这个时候一定是在咬扇子吧。”天野主编突然就乐了,做了个咬的动作。

“哈哈就是就是!”芦原拍手应和道,“一认真就咬扇子对吧——!这可是王座的习惯!”

“今天早上才看到他新买的扇子,可不要就这么咬坏了啊!”天野语带调侃地说道,一下子将整个转播室的气氛都炒活了起来。

幽玄之间内。

正如天野所料的一般,座间正在狠狠地咬着扇子,眼神狰狞,鼻尖不停地冒汗。

——他明明是下定了决心要收拾一下这个小兔崽子,让他明白一下什么叫做天高地厚…

却没料想,会被一个后生晚辈逼迫到如此境界。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清晰地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塔矢亮在赛前所说的“将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对手来看待”并非是妄自尊大的口出狂言。

而是真真正正的,拥有能够威胁到他、并使他不得不正视这样一个对手的实力。

哼!

座间在心里冷哼了一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既然是这样的话…

座间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落下了久经思考的一子。

像是对他将会采取的应对了然于心一样,塔矢亮很快地落下了黑子。

座间在心中冷笑:用这么小儿科的手法就想动摇他的内心…

就让他这个王座用实力来告诉他——要想在职业棋坛混,第一步要学会的…就是谦虚!

“哦哦哦!王座的这一步回击很有力呢!”芦原指着棋盘兴奋地说道。

“但是小亮的这一步应对也很不错。”绪方推了推眼镜。

“嗯,完全瓦解了王座的意图不说,还加厚了己方的棋型。”

“不过后来的处理有些过于急躁了,”进藤中肯地评价道,“从这一步的扳开始…就不如之前的稳健,太过冒进以至于被王座钻了空子。”

“但如果是我的话,也会有点急躁的吧…毕竟在这一块失去的目数太多了。”芦原用手指划了个范围,“嗯…暂时说到这里,我们还是去检讨室看他们检讨棋局吧。”

“好。”

一群人陆陆续续地起身离开,朝检讨室走去。

在经过进藤身边的时候,绪方淡淡地说道,“没想到吧?”

——『是啊,没想到呢。』

进藤光默默地在心中答道。

『小光…』佐为略有些担忧地唤了一声,开解道,『小亮会输给王座…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放松点嘛。』

进藤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

——难道要说因为上一辈子的塔矢也是在新初段比赛对阵座间时中盘认输,所以引起了他莫名的忧虑?

这种自己都不清楚缘故的忧心…又要如何…与佐为分说呢。

况且平心而论,这一次的对局比上次他所见的塔矢与座间新初段时所下的对局要精彩太多,就冲这一点,他就没有充分的理由…继续忧心无法改变重要历史这样的事情。

『而且小亮也不会太在意这些事情的啦。』佐为不知道他真正的心事,只以为进藤是在为塔矢的事情而担心着,『你就放轻松一点嘛。』

『恩。』进藤打起精神回了一句,『我知道的。』

但在之后的整个棋局检讨过程中,进藤就一直保持着一种心不在焉的样子,引得坐在一旁的绪方频频眯眼望他。

“——进藤光,你觉得呢?”

“…啊?”直到被绪方突然点名,思考其他事情的进藤这才突然回过神来,“哦…我觉得小亮下到后来太急了…”他抓了抓自己的刘海,回想了一下自己之前的思路,“自从这里的黑子被提掉之后,整个人的心态似乎就急躁了起来,没有之前那么稳妥。”他停顿了一下,“比如这一步,如果是之前那种状态下的小亮,应该不会下在这里…而应该在这…再比如这一步…”

塔矢的视线随着他手指的方位移动着,一边点了点头。

“而王座一直都下得很仔细,没有特别失误的地方,对时机的把握也十分到位…”进藤想了想,指向了中盘落下的一颗白子所在,“只是这一步…如果是我的话…应该会选择小飞一下。”

“小飞…”绪方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小飞的话,确实会对整个盘面的掌控度更强一些,但给小亮的压力或许也会减小。”

“所以应该就是个人取舍的问题了。”进藤总结道,“…大概就是这些吧。”

座间冲他扬了扬下巴,夸赞道,“说的不错!”

进藤微笑以对,并没露出什么受宠若惊的表情。

“我就说围棋界的未来就是要靠像你这样的后辈嘛!”他笑了两声,用一双外八的小眼睛瞥了一记塔矢亮所在的方向,“天野你说呢?”

天野主编笑着另起了一个话头,“说起来的话…今年的若狮子战应该有意思了呢。”

“诶!对哦!”芦原眼睛一亮,声音一下子就大了起来,“若狮子战的话…会有小光和小亮的对决呢。”——不过是第三次见面,这个自来熟的家伙就已经自顾自地叫上了进藤的名字。

“呵呵,我倒是更期待…能和、这位进藤光小朋友对局的那一天。”王座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头,继续用语言挤兑着塔矢亮。

——看来被小亮逼得有点狠呢…

进藤明镜似的,并不搭

腔,也不开口为塔矢说话——他相信小亮并不在意这种毫无营养的垃圾话,也不至于会让这种挤兑影响两人间的关系。

于是天野和芦原又三言两语地救了下场,座间见进藤如此不识抬举,便也放弃了这种撒气似的举动,认认真真地回到了棋局探讨上来。

等到棋局检讨完毕,已是下午两点过的事情了——期间一群人一起叫了个外卖然后草草地解决了一下午餐的问题,便继续棋局的研讨工作。

这一局棋双方的表现都非常精彩,越是讨论就越是能发现更多的可能。

早先进藤光心里还装着其他的事情,但是说着说着就一门心思地投入了进去,一边在心里与佐为讨论,一边听着其他人的诉说,得到了不少的启发。

等到结束之后,众人三三两两的散去了,和谷本想跟伊角一起走,但伊角却说还跟人有约,便转而插入了光亮二人组里。

“…话说今天真柴真是气死我了!”和谷不爽地吐槽,将真柴的神态模仿得惟妙惟肖:“…什么‘要不是最后稍微差了一点,现在我应该也是职业棋士了’——那我要不是差了很多个一点,现在都该是王座了呢!”

进藤不知道从何劝起,只得简单干练地说了两个字,“淡定。”

“唉…我都不知道伊角为什么这么淡定。”和谷翻了个白眼,一双眼睛望向天空,“要是我被这样说的话,早就上去跟他干上一架了!”

“你才不会呢。”进藤一针见血地吐槽道。

“好吧是不会…”和谷有些烦恼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可是伊角也太…!”

“恩?”

“怎么说呢…”和谷思考了一下,“就像是根本就不怎么在意这件事一样…太…太…”

“…淡定了。”他想了半天都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只能不情愿地用了这个不怎么恰当的词汇做了总结归纳。

进藤听了一番和谷的描述,心里也mo不准伊角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是已经克服了外界影响所以才淡定自若,还是…?

也许是他庸人自扰了吧…但总是觉得这件事让他有点放不下心来。

进藤纠结了一阵,心不在焉地依次与和谷、塔矢告别,搭上了回家的地铁。

一天后,和田庄司对阵桑原本因坊的新初段比赛如期开打,不知道是不是桑原照例在开赛前给了和田庄司过大的压力,总之这一局棋和田下得乱七八糟,序盘刚过便草草认输,这是所有观看者都没预想到的结果——毕竟,进藤和塔矢那般惊艳的新初段比赛早已将他们的期望值给高高抬起,尽管没有人在心中对和田庄司有特别高的期待,但也不是如现实这般、落得个狠狠摔下的结局。

无论对这场比赛是不满、是遗憾、是沮丧、是懊恼,今年的新初段比赛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进藤和塔矢也如期迎来了来自海王中学的录取通知。

进藤美津子乐成了一朵花,逢人就说小光的中学终于有了着落,待听者更进一步地问到是哪所学校的时候,便用一种微妙的、饱含了自豪和谴责的语气说道,“真是好不容易上了海王呢…前段时间他一直在忙什么围棋考试的事情,让我担心了好久…”

进藤拿这样的进藤美津子没法子,只得随她去,好在他知道自己的母亲不是会把这种事情挂在嘴上说太久的人…倒也还算令人欣we_i。

这段时间和谷把他们俩拖出

去了好几次,专门教他们新入段棋士的必备技能——计时、记录、以及绘制棋谱。

进藤想起上辈子的时候好像也是和谷自觉跑来跟他做这个辅导的,不由在心中大赞和谷真是个好人。

最后一次的期终考试之后,终于迎来了叶濑小学的结业典礼。

虽然说是结业典礼,其实就是大家一起聚在大礼堂里,由领导和学生代表发个言,再分散开来各自拍照留念。

进藤在重生之前在男生中还是个挺有号召力的家伙——这家伙脑子转得快,鬼点子又多,在男生圈子里倒是很吃得开,但后来一门心思地投入到围棋里去了,就免不得地跟男生们疏远了,还被暗地里冠上了“小老头”之类的称呼。

所以他只是可有可无地跟几个关系比较好的家伙——比如山崎诚实——合了个影,再坐在体育场边拿着一瓶冰水看一群小屁孩嬉闹追打挥洒青春。

『小光你不去和他们一起玩吗?』佐为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

『老了,没那个心态了。』进藤自嘲地答道,『总觉得只是这样看着…就足够了。』

『可是——』

“小光!”青木惠美突然一边跑一边隔着半个操场叫他的名字——这女孩总是喜欢干这种隔得老远叫名字吸引全场注意力的事儿,“明——明——说——!要——和——你——合——影——!”

藤崎明涨红了脸追在她后面要捂她的嘴,“我、我才没有!——小光你别听她胡说!”

“诶~不要害羞嘛~”青木突然转了个身把明明抱在了怀里,动手去揉她的屁股,“呐~不~要~害~羞~哦~”

“惠美!”藤崎明都要被她这种没节操的举动给搞疯了,一张俏脸红得滴血,用力地想要从她怀里挣脱出来。

进藤:“……”

佐为:『……』

『我果然老了。』他这样断言道,不再去看那两个小丫头的打打闹闹。

当然后来他还是跟红着脸的明明一起合了个影,青木惠美则笑得一脸荡漾地按下了快门。

小学结业后,进藤光就算是彻底闲下来了。

十五天的假期,进藤本想拖着佐为一起去因岛玩一圈,但鉴于这个时候的他手头上没有钱,找父母支似乎又略有那么一点不靠谱…

只得遗憾地将这个计划暂且延后。

值得一提的是,藤崎明如前世一样考上了叶濑中学,并且自发地跑去白川道夫的围棋班上课了。

进藤光有一次跟山崎诚实出去玩的时候,路过了白川的围棋班,就顺道去围观了一下明明的上课进度。

——简直惨不忍睹…

进藤光无奈地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放棋子的样子,不由得勾起嘴角笑了。

——他也曾经有过…这样青涩的时光呢。

但山崎诚实那个小子显然是误会了什么,自他提出要上来看一下明明之后就一直一副“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表情。

进藤光翻了个白眼,没理他发神经的举动。

许是两个少年人站在这里太显眼了,没过多久,白川就走了过来。

“是对围棋有兴趣吗?”他温和地笑着问道,语调轻柔,富有磁xi_ng,配上一张白净的俊脸,不愧他师奶杀手的美誉。

进藤光没吭声,倒是山崎诚实点了点头,“恩。”

“那能看懂吗?”白川站到了他们俩的身边,与他们一同看向藤崎的盘面,“比如这个征子…”

“征子?”

“恩,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的情况…”白川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了两盒棋子,开始在隔壁的棋盘上排起了征子,“你看,要是这个时候黑子在这里堵一下…”

山崎诚实被他的讲解吸引了过去,留下进藤

继续看着藤崎的对局。

他表面看上去淡定得不得了,实际上在心里早已和佐为一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不对不对不对、不是那里——』佐为紧张地捏着扇子,像是恨不得拉开明明代她去下。

『——对,就是那个地方!快下!』进藤也紧张地握起了拳头,明明是春日里,手心里却沁出了薄薄的汗水。

『右下角的子可以提了…!』

『嘶…应该要上去一格才对的!』

『诶!——下在这里的话…会被对方给提掉的!』

『…呼…对方没有发现…』

一人一鬼你一言我一语,倒是比平日里自己下棋要提心吊胆多了,等明明终于撑不下去低头认输之后,才一同松了口气。

『…真是刺激。』进藤这样总结道。

“诶?小光?”藤崎明一回头就看见了进藤的存在,“你怎么在这里?”

“跟山崎过来这边,想起你说在这里上课,就顺路过来看看。”进藤答得坦率,一点都不顾及她心里的那一点小小的期待。

“哦…”藤崎明明亮的双眸一下子就黯淡了不少,但还是用着开心的口吻发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感觉到。”

“他可看了有一阵子啦,”对面的大婶笑呵呵地说,“你男朋友啊?”

“才、才不是呢!”藤崎明慌张地摆手否认,“阿姨你不要乱说…!”

“啊…”大婶眨了眨眼,“那就是‘还’不是咯?”

“麻衣阿姨!”

“好好好…阿姨什么都没说~”大婶做了个嘴巴上拉链的动作,转而看向进藤的方向,“看你这么小…对围棋也有兴趣吗?”

“嗯。”进藤光点点头,又跟藤崎聊了两句,便去看白川和山崎的那一边。

白川道夫实在是个很适合当围棋启蒙老师的人,没用多长时间就把山崎对围棋的兴趣给勾了起来,两人现在正在其乐融融地交流着关于基本定式的内容。

进藤站在一旁站了一会儿,纠结于到底是应该放这个小子继续听,还是该提醒他他们该走了…

最后还是白川开口说道,“看你同学都已经等着了…要不下次我们再继续?”

“可是…”山崎踌躇了一下,又把想说的话给吞了进去。

进藤知道他是在考虑学费的问题,便只是站在一旁不说话。

不知白川像是看出了什么似的柔和地笑了笑,“过来找朋友玩的时候,就可以来跟我聊聊。”

“喜欢围棋的话,我很乐意跟你交流。”

“真的吗?”山崎诚实眼睛一亮,“不交学费也可以来问老师吗?”

“哈哈,那可就不是以我的学生的身份了哦,”白川眨了眨眼睛,这个小孩子气的动作由他做起来别有一番吸引力,“指导一下围棋上的同好者、传播围棋文化,也是职业棋士的职责啊…你说是吧,进藤光?”

“诶?”

“应该没叫错吧?”白川温和地推了推眼镜,“和谷一直在说着你的事情,所以记得很清楚呢。”

“额…”进藤挠了挠头,伸出右手,“你好…我是进藤光。”

“我看了你对棋圣的那场比赛的棋谱,”白川力道适当地握住了他的手,明明还是那副温和的模样,却无端地透出几分凛冽的战意来,“你很厉害。”

“哪里哪里。”进藤笑着谦虚道,“承蒙一

柳老师相让。”

“看你们今天还有事的样子,就放你们走吧。”白川松开了交握的手,又推了推他那副眼镜,“下回有空的时候,请跟我对弈一局。”

『…放…』佐为小声嘀咕了一句。

『原来白川老师…也会有这种气势啊。』进藤没理会他的吐槽,在心里感慨道。

上辈子的他一直是以塔矢亮的对手这样的身份存在于所有人的认知中,是以森下门下的所有人都对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

而现在,在他算得上是半个塔矢派系的人的时候,他才发现,即使是当初对所谓的“塔矢森下门系之争”表现得最淡定的白川老师,内心深处对此其实也是十分介意的。

——不过这也是当然的,谁乐意总被人给压低一头呢。

“有机会一定。”进藤做了个一言为定的手势,跟明明道了个别,同山崎一起离开了。

事后山崎表示了对这个和蔼的老师的极大赞誉,以及对进藤跟棋圣的对局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也就是说…你赢了棋圣是么?”——那天的后来,山崎诚实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讲了不下五遍。

除了这件事之外,在这十五天的春假里,进藤还抽空跑了好几趟围棋会所@修,随着下棋的次数的增多,进藤和三谷便也能称得上是熟识的朋友了。

虽然三谷时常吐槽进藤装柔弱装无知,但对于他、对于职业棋士的尊重却是显而易见的。

进藤不知道前世的三谷到底因为什么而开始作弊的,但却隐隐的有种预感:至少这一世的三谷…大概是不会走上这条路了。

在一个春假里见证了各种历史大变的进藤觉得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成就感,而就在这样的心态下,海王中学的新生入学日终于姗姗来迟。

进藤将海王的纯白色校服套在身上,只觉得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他穿习惯了叶濑的那套校服,至于海王的校服,则多见于塔矢亮的身上。

现在陡然换成这样,给他一种偷穿了塔矢衣服的错觉。

“转过来看看,”进藤美津子帮他扯平了前面的衣褶,一脸满意地说道,“真是越看越帅呢。”

进藤:“……”

海王的入学仪式向来简单干练,一群人在大礼堂站了不到二十分钟,就按着发下来的分班表自己去找自己班了。

此刻相当令进藤惊喜的是,他和塔矢分到了一个班里。

塔矢亮穿着海王的校服坐在那里,整个白皙的肤色在纯白的校服映衬下更显粉嫩可爱,一张精致的面孔本来是毫无表情地板着,使得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进的气息。

——可在看到进藤走进教室的一瞬间,塔矢像是整个人都鲜活了过来一样,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哟。”他这样的反应令进藤心中一暖,一下子就心血来ch_ao地对着他做了个摘帽致敬的动作,“英俊的王子殿下。”

『小光?』佐为为他这突然的举措吃惊地捂上了嘴。

塔矢亮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翡翠色的眼眸睁得大大的,像是两颗眩目的顶级珍宝。

班上同学则是一致侧目而视。

进藤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能引爆这么大的反应,有些尴尬地涨红了脸,“哈哈…开个玩笑嘛。”

他话音刚落,塔矢亮就像是给他面子似的,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笑得两眼弯弯,浑然不复之前的冷漠孤傲。

“你们是认识的么?”坐在塔矢后排的女生怯怯地开口问道。

“恩。”进藤点了点头,在塔矢边上的座位上坐下了。

之后就是一些很常规的事物,班主任驾到、所有同学依次进行自我介绍、再草草地选了

一个班长,便到了该吃午餐的时间。

班主任离开后,班里的学生便三三两两地开始起身,拉帮结伙地打算去吃饭了。

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之后,进藤这才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偏头问塔矢道,“带了便当还是?”

“便当。”塔矢从书包里拿出了便当盒和一个小纸袋,“这是母亲给你的。”

“哦?待我谢谢她咯。”进藤接过来,伸手在自己的书包里翻了翻,也掏出来了一个小盒子丢给他,“好巧,我妈也让我给你带了东西。”

“谢谢。”塔矢将盒子放在手边,像是一时之间并没有打开的意思。

“快打开看看是什么。”进藤一边催促,一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纸袋,拿出一块烤得酥松的曲奇叼在嘴里。

“这么急干嘛。”塔矢淡定地瞥了他一眼,打开了自己的便当盒,“它又不会跑掉。”

“可是会变得不好吃。”进藤严肃地指了指那个盒子,“我已经闻着它的香味闻了很久了。”

塔矢:“……”

像是抵挡不住进藤那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塔矢默默地打开了盒子,里面装着的是几只漂亮的焦糖蛋挞,酝酿许久的甜美气息在打开盒盖的一瞬间倾泻而出,勾起了人蠢动的食y_u。

塔矢小声地吞了一口口水,注意力却一下子跳到了另一个问题上,“怎么…还是热的?”

“用防水袋包着放在盛着热水的保温瓶里带来的,”进藤笑得开心,“还不错吧?”

“嗯。”塔矢拿起了一只尚且温热的蛋挞,轻轻咬下,舌尖所感觉到的甜美味道令他的心情一下子就愉悦了起来。

进藤吞下了口中的曲奇,也拿起了一只蛋挞,“那我就不客气咯。”

两人很快就分吃完了一袋曲奇和一小盒蛋挞,开始转战各自带来的便当。

“哦!有炸虾!”塔矢一打开便当盒,就听到进藤兴奋的喊声,紧接而来的就是一双迅猛的筷子,直直插入炸虾两侧的米饭中,转瞬便将炸虾挟走了。

塔矢:“……”

…一定是他今天早上起床的方式不对。

『小光…』佐为终于忍不住地开口了,『你也太…』

『别在意嘛哈哈。』进藤咬着炸虾答道,『…我只是有点…太开心了而已。』

——能够与小亮在同一个班级,确实是一件足以令他开心如此的事。

在早上的各种开学必备流程之后,下午便是社团招新的专场了。

准确来说,从新生们收到录取通知书决定要走进海王的校园开始,社团们的暗中角力就已经开始了。

哪个社团能拉到更多更好的新生,哪个社团就能拥有更好的发展前景,和更多的政策倾斜!

为了这个目的,所有的社团都铆足了劲地想出了各种各样的招新手法。

发传单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但更多的,则是五花八门别开生面的宣传手法。

且不说穿着泳装招摇过市的游泳部和就地摆开了一场盛宴的烹饪社,就连机器人协会这样的存在也拉出了他们压箱底的机器人在人前亮相。

尽管这些活动更大程度上是为了吸引高中部的新生,初中部的同学只是顺带而已,但这丝毫不损这一场景对初中学生的吸引力和震撼力。

但面对这一盛景,进藤和塔矢只是坐在了教室旁的阳台上看着,并没有参与的意思。

“啊…真想参加围棋

社呢。”进藤嘟嚷着抱怨。

塔矢下意识地接口道,“职业棋士…”

“——我知道啦!”进藤叹了口气,“职业棋士不能参加业余比赛嘛…”

“可是只是参加社团而已…又不一定意味着要参赛…”进藤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蔫蔫地将脸枕了上去,“…我知道的。”

——要不是从内心深处认同着这一规定,他说不定还真会跑去叶濑,只为了支持筒井学长那执着了多年的梦想。

“……”塔矢亮想了想,“那不如,我们去看看吧?”

“诶?”

“只是看看的话,应该是没有关系的。”塔矢将收拾好的便当盒子放进了书包里,转头向进藤确认道,“要去吗?”

“…去吧!”进藤一下子就来了精神,“我记得围棋社招新的位置好像是在长椅的旁边。”说着又探出头去搜寻了一下,回过头来肯定地说道,“没错,就是在那。”

“走吧。”

海王中学的围棋社历史悠久,底蕴沉厚,算得上是东京圈子里围棋的几大强校之一。

其社员福利出众、社团建设之强劲是校内的其他大多数社团都无法相比拟的。

他们甚至有社团专用的招生名额,专为棋力出众但成绩欠佳的学生设立,目的就是尽可能保证海王中学在围棋各赛事中的霸者地位。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围棋社对于招新便不怎么热衷了——毕竟,相较于棋力良莠不齐的新生,他们还是更看好棋力通过了棋社测试的那些内定社员。

是以也就只是由三年级的日高带着几个二年级的学生在不怎么显眼的位置摆了个小摊子,摆了几张棋盘再放了一些报名表,二年级的社员们就很自觉地两两组合开始下起棋来。

时不时有新生路过这里围观一阵,或是领走一张报名表或是直接走掉。

日高都只是自顾自地抱着一本书在看。

看着看着,她耳中飘进了两个男生的对话声。

“…啊…真可惜。”

“恩。”

“你觉得该怎么下?”

“我会叫吃。”

“恩…说的也是。”

——有底子的新生么?

日高这样想着,翻过了一页书,稍稍打起了些精神。

——要是他们来问的话…就这样那样地介绍一下…

“哈哈,看这边…他可真好运!”

“……”

“要是对面是我的话一定全给他提了哈哈哈!”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要是敢这么说的话…

日高翻书的手停了下来,抬起头向声音的来源看去。

进藤和塔矢叽叽咕咕地说得开心,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日高给盯上了。

等到他们又一一品评了一番,露出了想走的意思,在旁窥听了很久的日高合上了手中的书本,起身走到了他们身边,“两位同学,你们是新生吗?”

进藤正打算跟塔矢吐槽,冷不丁地被插进来一句话,立刻抖了一记,立正答道,“是的。”

“我刚才听到你们的谈话了,怎么样,对围棋社有兴趣么?”日高微笑着分别递给两人一张围棋社的报名表,“我们学校对围棋社很重视,进来的学生会得到比其他社团更好的社团待遇。”

“哈哈。”进藤光一脸傻笑地接过了报名表,“谢谢学姐。”

“而且要是你们能代表学校出去比赛的话,还会有额外的奖励。”日高又补充说明了一下,“明天下午社团活动时间来围棋社看看吧?”

塔矢看了一眼进藤,淡淡地答道,“谢谢学姐,我们一定会去的。”

“嗯。”日高点了

点头,“那你们先看吧。”说完又坐回原位去看书了。

两人目送日高离开后,进藤吐舌道,“我的声音太大了。”

“其实还好。”塔矢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番围棋社的报名表,“去看看也挺好的。”

“你都这么说了,我当然就更没意见了。”进藤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报名表,将之对折又对折后放进了口袋里,“围棋社呵…”

次日上完课后,塔矢和进藤准时结伴到了围棋社的社团活动室。

“哇…”一站到门口,进藤就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叹,“果然是海王呢…”

眼前所见的是足以容纳百人的大房间,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桌椅和对弈用具。

日高正在和一位背对着这边的高瘦学长说话,看到他俩的时候挥手打了个招呼。

进藤和塔矢鞠躬回礼。

然后她又跟那位学长说了什么,并指了指他俩所在的方位。

高高瘦瘦的学长转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眼中划过一道惊异的色彩后转回去又跟日高说了几句话。

“我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进藤小声说道。

“……”

他的预感没一会儿就成真了,淡定的岸本和一脸无奈的日高一前一后地向他们走了过来。

“真是幸会,进藤光,塔矢亮。”岸本伸出了右手,“我是海王中学围棋社的社长,岸本薰。”

“你好。”

“你好。”

两人一一与之握手,然后老老实实地站着不说话。

“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岸本推了推眼镜,“没想到日高跟我说的两个好像很厉害的新生居然真的是今年新入段的职业棋士。”

“都是我们没跟学姐说清楚,”塔矢鞠了个躬,“我们其实只是想看看海王围棋社而已。”

“唉,”日高扶着额头叹了口气,“亏我还真的期待了一下你们俩加入的场景。”

“…真的很抱歉。”进藤深深地鞠了一躬。

“有什么好抱歉的,”日高挥了挥手,“我们还要谢谢你们呢。”

“啊?”

“岸本,你问吧?”日高看向了岸本。

“是这样的,”岸本想了想,开口道,“海王围棋社最近正好想找一位棋艺高明的棋士来当指导。”

“你们两位的话,肯定是没法参加业余比赛的。”

“那么有没有兴趣,指导一下我们围棋社呢?”

“抱歉…”没等塔矢开口,进藤就抢先回拒道,“虽然很令人动心…但是我无法答应。”

“冒昧问一下,”岸本用中指扶了扶眼镜,“如果不介意的话,能说说是什么理由吗?”

“跟海王围棋社没有关系,是个人因素,”进藤摇头说道,“至于小亮的意思…”

“抱歉。”塔矢微微躬身,也明确地表现出了拒绝的意思。

岸本与日高对望一眼,两人均面露无奈,却也只得妥协道,“既然这样的话,那就不好勉强你们了。”

“你们可以随便看看,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都可以来跟我说。”岸本冲两人点了点头,“我还有点事先走了,有什么问题你们可以问日高。”

“日高,给他们介绍一下吧。”

“好。”

目送岸本离开后,日高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无奈道,“…我当时啊…”

“啊?”进藤没弄懂她这没

头没尾的话。

“最开始听到你们谈话的时候觉得,这两个小鬼口气真大,简直什么都敢说。”日高有些感慨地说道,“但是仔细听了一会儿之后,就觉得还是很有见地的,说不定是个值得期待的高手。”

“却没有想到,会是这么年轻的职业棋士。”日高失笑地道,“…好了,不说废话了,我带你们去看看海王引以为豪的围棋社。”

“你们知道由文化部举办的每年一次的中学生围棋比赛吗?”日高带着他们从一群正在对弈的学生中走过,“…中原!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把食物带进社团活动室!给我丢掉!”

“啊!是!”被点到名的学生苦着一张脸将食物收拾到一起,丢进了垃圾桶里。

周遭想起了一阵窃窃的嬉笑声。

“…那比赛的场所一般会设在前一年的冠军,而海王已经接连七年承接比赛的会场组织工作了。”日高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说道,“今年的比赛刚过去不久——你们有来看过么?”

“没。”

“没有。”

“说的也是,”日高笑了笑,带他们走到高大的陈列柜前,“这是陈列奖杯的地方——其实获得的奖状奖杯远不止这么多,年代久远的和没什么分量的那些已经被收进仓库里去了。”

“真厉害!”进藤发自内心地赞赏道。

“都是国中生和高中生的业余比赛,说厉害肯定没你们厉害。”日高笑道,“他们重要,只是因为这些荣誉里包含着一代又一代海王围棋社的社员所付出的的汗水和努力。”

“……”塔矢看着那一排排的奖杯,并不说话。

进藤却能看出来他似乎是因日高所说的话而有所触动。

在校园的日常时光平静而和谐地流逝着。

进藤塔矢终究还是没有加入围棋社,就连岸本和日高专程到班上来请也没能请动。

进藤是因为自己或多或少地顾虑着叶濑那边的情况才没答应,却不知塔矢是个什么情况。

等他有一天突然想起便随口问了一句,得到的答案却是——

“啊…”塔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我只是不想…让其他的事过多地占用我下棋的时间而已。”

在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就连站在一旁的佐为也只能沉默以对。

他们都是曾身处于棋坛顶端的人物,见识过的天才棋士不知凡几,其中努力奋进的棋士也不在少数。

可天赋如塔矢,却也刻苦如塔矢的人们…

到了后来,都成为了如他们一般凌于众人之上的存在。

无数的人都能从塔矢亮的现在看到他那笃定成功的未来,但却很少有人真正关注过为了那份将有的成功,塔矢究竟付出过什么。

他想起上辈子的时候,人们总是喜欢把他们俩拿来比较。所代表的群体分别是半路出家的野路子和世家出身的正统继承人。

以至于在他声名鹊起的头几年最容易被问到的问题中就有一个:“你觉得比较塔矢亮和你,塔矢亮所拥有的最明显的优越之处在哪里?”

那时候的他还没能脱去那份不知天高地厚的稚气,大言不惭地答道,“我们都是闯入了头衔战决赛的棋士,我不认为他有什么特别优于我的地方。”

或许是他那番回答正好合了出版社的胃口,又或许是因为他说出了很多棋士不敢宣之于口的小心思,总之从那一天开始,他被认可成为“塔矢亮的对手”,开始聚集起属于自己的支持者。

尽管塔矢亮本身也非常认可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不同的这一观点,可是现在想来的话…他那番话其实是不对的。

塔矢亮本身处于一个极端优越的环境里,自己又有着常人难望项背的卓越天分,但

他除了少许的傲气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可供人诟病之处。

就连偶尔的疏忽和懈怠…也是一点都没有的。

在围棋这件事上,塔矢表现出常人难以企及的热情与自制力。

而这些,进藤自问若是站在塔矢的立场上,他是一定做不到的。

这样想着想着,进藤看塔矢的目光里就不由得流露出了一点堪称温柔的东西,正在跟他说着从芦原那里听来的八卦的塔矢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于是他停顿了片刻,开口道,“你是不是…又发烧了?”

“喂!”进藤哭笑不得,“这是怎么个说法!”

『小亮不提的话都要忘了呢…』佐为若有所思地接口道,『小光你之前发烧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大夫们不是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么。』

『不是大夫、是医生啦。』进藤抓起饭团咬了一口,『也不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好歹也有人说是疲劳过度不是么。』

“没发烧就好。”塔矢点了点头,开始吃自己的番茄酱煎蛋。

『可这也太不正常了!』佐为担忧地说道,『会不会是因为我的缘故…』

『才不是呢!』进藤猛地皱起了眉头,『你在胡说什么啊!』

『难道不是么…因为我附身在你身上…』

『绝!对!不!是!』进藤用力地咀嚼着口中的饭团,用一种想要把他脑袋给撬开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东西的语气恶狠狠地说道,『我上辈子可没有因为你而莫名其妙地头疼发热!』

『…是…这样么。』佐为咬着下唇犹豫着,显然还是没有放弃这个猜测。

『不要乱想了。』进藤叹了口气,『不是你的问题。』

——他其实,一直都在避免去思考这个问题。

如果说这莫名的头疼发热是两世间的差异。

——那么,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一定也同为两世间的某种区别。

而他这一世和上一世最大的区别…

——可不就是现在承载于这年轻的躯壳内的…这个苍老的灵魂么?

进藤光想,有些事情,并不是他想要逃避就能一直逃避的。

——可是这样的问题…难不成要去找个灵媒问问么?!

“我吃完了。”在他啃着饭团默默纠结的时候,塔矢吃完了最后一根青菜,合上了自己的饭盒。

“哦!”进藤三下五除二地将剩下的食物给塞进了嘴里,“那去洗饭盒吧。”

三月上旬。

随着樱前线的发表和不断推移,整个日本都逐渐染上了春天的气息。

进藤光和塔矢亮也如期迎来了他们的新入段证书颁发仪式。

进藤美津子满是感慨地看着他穿西装,“明明昨天都还穿着校服呢…”

“哈哈,”进藤笑了一下,“又不是学生就不能穿西装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啊…”进藤美津子一手捧着脸,一脸忧愁,“可是你还这么小就要踏入社会了…”说着摇了摇头,“真是太不真实了。”

“塔矢不也跟我一样么。”进藤娴熟地理了理自己的领带,“唔…好像差不多了呢。”

“你都是什么时候学的这些啊,”进藤美津子皱着眉头有些好笑又有些纳闷说道,“看来对今天真是期待许久了啊。”

进藤整理领带的动作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接着道,“只是看了一些正装相关的知识而已。”

“还要你自己去看这些…妈妈还真是不称职呢。”进藤美津子叹了口气。

“妈~你说什么呢。”进藤光真是好气又好笑,“这些本来就该是我自己会做的事情吧。”

“说的也是呢…”进藤美津子点了点头,“可是你好像一下子成熟了好多啊…让妈妈觉得…”

“成熟了不是好事么。”进藤笑了笑,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那我出门啦。”

“恩,中午回来吃饭吧?”

“恩…不一定吧。到时候我给你电话好了。”

“好的,路上小心哦。”

新入段棋士授段证书的会场与之前全国少年少女围棋大赛决赛的现场设在同一处,是以进藤很轻易就找到了他所要去的地方。

进到会场之后,进藤下意识地就开始搜寻塔矢亮的踪迹。

“哟。”结果塔矢亮没见着,却看到一只吊儿郎当的芦原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早上好啊,芦原先生。”

“恭喜你成为职业棋士。”芦原塞给了他一杯橙汁,“以后在手合上碰面的时候,请一定要手下留情啊。”

“我才要请芦原先生手下留情呢。”进藤笑着敬了他一杯,“你今天是…?”

“我今天升段,”芦原扯了扯自己左x_io_ng的x_io_ng花,“其实今天的仪式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给高段棋士颁奖之类的,我们这种都是来凑数的。”

“哈哈。”

『高段棋士?』佐为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那…塔矢亮的父亲会来么?』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进藤有些奇怪,但还是开口问道,“小亮的父亲会来么?”

“小亮的父亲…啊,你说名人啊。”芦原愣了一下,“今天名人有事…是九州那边的比赛。”

“哦…”

“不过真是奇怪呢,”芦原皱着眉嘟嚷着,“以你和小亮的关系…为什么要叫名人小亮的父亲呢?”

“呃…”进藤一下子就被问住了,“这个…”

“你有在小亮家住过的吧?”芦原喝了一口香槟,笑着发问,“都是叫名人什么?”

“……塔矢伯伯。”

“这才对嘛,”芦原拍了拍他的肩,“名人虽然面上看上去那么严肃,实际上还是个很好的长辈哦…——对他那么疏远的话,可是会让他伤心的。”

进藤光只觉得自己的三观一下子被颠覆了。

芦原看他一脸毫不掩饰的震惊样,不由得苦笑道,“虽然看上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实际上也是个会笨拙地向我们夸耀小亮进步的父亲呢。”

说着就理了理自己的西装外套,摆出了一张扑克脸,学着塔矢行洋的声线压低了嗓音,“小亮今天跟我下出了一局好棋,大家来看看吧。”

进藤光被他那惟妙惟肖的表演给逗笑了,追问道,“真是这样的?”

“名人对被他认可的人可是很上心的。”芦原炸了眨眼,突然眼睛一亮,“啊,小亮来了。”

进藤顺着他所看的方向扭头看去,就见一只穿着西装的亮君正微皱起眉左顾右盼着,一看就是在寻找着什么。

芦原远远地冲他挥了挥手,又做了个向下指的手势。

进藤也适时地转头看向了他,两人的视线一下子就对上了。

塔矢的神情一下子就平淡了下来,没有了之前那种淡然中略显焦灼的神色。

芦原从侍应生的托盘上取走了一杯橙汁,拿在手里,“早上好啊,小亮。”边说边递给了他。

小亮双手接过了玻璃杯,“早上好,芦原。”

“早上好啊,小亮。”进藤用橙汁跟他轻轻碰了一下,“恭喜你成为职业棋士。”

“早上好,”听到这话的塔矢浅浅地笑了,“你也是,恭喜成为职业棋士。”

“唉,”芦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看到你们这俩小孩就觉得我是真老了呢…”

“芦原也不大啊,”熟料塔矢一本正经地开口纠正道,“要说我们是小孩子…恐怕还不怎么够格呢。”

“你们在这里聊什么?”穿着一身白西装的绪方不知何时站在了进藤的背后,手中端着的是一杯醇香浓郁的红酒,“恭喜,成为职业棋士的两位。”

“谢谢,绪方先生。”塔矢微微躬身示意。

“谢谢绪方先生。”进藤则大方地转过身跟他碰了一下,“不过未成年人不能饮酒,你就将就一下吧。”

“呵。”绪方的嘴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摇了摇杯中的红酒,接着一饮而尽。

“啊!”芦原有些埋怨地说道,“你少喝点,到时候喝醉了我又要送你回去。”

“我不会喝醉的。”绪方将酒杯随手放在了一旁的餐桌上,双手插兜而立,姿态十分潇洒随意。

“唉…”芦原满脸绝望地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表示了对这句话的极端怀疑。

“说起来的话,今天绪方先生是要升八段么?”进藤并不关心他们在仪式后的安排,直接发起了另外的话题,“十段赛和本因坊赛现在如何了?”

“哈哈,就是!从今天开始就要叫他绪方八段了呢。”

“十段赛大概会被淘汰,”绪方推了推眼镜,并不避讳地直言自己的处境,“本因坊赛的话,似乎还能就挑战者资格搏上一搏。”

“哈哈,真期待能看到您和桑原老师在幽玄之间里对弈的样子。”

“哦?”绪方的目光动也不动地锁定了进藤的双眼。

“总觉得一定会下出十分精彩的对局,小亮,你觉得呢?”进藤却对他这样的精神压迫不以为意,十分自然地就调转了自己的视线。

“那是当然的。”塔矢毫不犹豫地就给出了评价。

“看来不更努力一点,倒像是有点回应不了你们的期待似的了。”绪方微微眯起眼,狭长的凤眸中透出点点清棕色的冷光。

“…咳咳,请各位到场的嘉宾和棋士注意,今天的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台上的司仪清了清嗓子,开始做统一的仪式前布置,“请诸位根据入门时所领取的小册子,认真确认今天的仪式流程…”

被司仪的话打断了正在谈论的话题,四人也没有了再重提一次的意思。

进藤正好看到了一个人孤零零站着的和田庄司,跟塔矢示意了一下,两人就跟芦原绪方告别,一前一后地端着橙汁去跟这位同期的职业棋士打招呼去了。

芦原看着他们的背影挑了挑眉,“真是…青春啊。”

“你又在感慨你没有的东西了么。”绪方无动于衷地推了推眼镜,同芦原一起走向了职业棋坛的先辈们所聚集的位置。

“你以为你就有了么,绪——方——先——生——。”

“……”

“嗳,你觉得他们最高能拿到多少连胜?”

“……”

“说话嘛,不会就喝醉了吧?”

“……”

“绪方先生?”

“闭嘴。”

和田庄司在大堂里一个人局促不安地站着。

他十分不习惯于处这样陌生和嘈杂的环境里,这种不习惯随着时间的流

逝累积的越来越多,甚至令他的额角渗出了点点的冷汗。

“早上好,和田先生。”就在这个时候,进藤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以至于惊得他心脏骤停了一下。

“啊…是进藤君…和塔矢君啊,”和田努力地摆出了一点笑容,“早上好。”

“早上好。”塔矢略显淡漠地冲他点了点头。

“说起来,我们至今都没有向和田先生认真地做过自我介绍呢,”进藤笑着朝他举起了酒杯,“现在想来还真是失礼啊。”

“哪里…”和田庄司与他轻轻碰了一杯,用另一只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其实不用这么…”

进藤却没管他在说什么,正儿八经地立正了一个,鞠了个三十度的躬,笑着介绍道,“你好,我是进藤光,以后请多指教。”

说完还捅了捅杵在一边的塔矢亮,“小亮。”

塔矢亮淡淡地了他一眼,也顺着他所说的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等他们俩都介绍完后,和田庄司急急忙忙地也是如是照做,“你们好,我是和田庄司,从今以后…还请两位多多指教。”

“好了!”进藤将杯中的橙汁一饮而尽,“那么今天开始我们就算是正式认识啦!”

“作为同期录入的棋士,之前我们真是太怠慢了。”他语调真挚地说着,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再说一次吧,请多指教!和田先生。”

“请多指教!”和田送上了自己的右手,令两只手交握在了一起。

塔矢亮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本没有想加入进去的意思。

手却突然被进藤用左手握住,放在了两人原本交握的手上。

三人握了一会儿,就收回了自己的手。

“真是不可思议。”和田若有所思地舒张了一下自己的右手,而后开口道,“我本来还紧张得要命,现在却一点紧张的感觉都没有了。”表情中充满了惊讶和困惑。

进藤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只听见台上司仪的声音又起。

“各位嘉宾、各位棋士,大家早上好,又到了每年一次的职业棋士授衔仪式。”

“遵循惯例,今年的开场白照旧是某位高段棋士对在场所有的棋士所奉献出的寄语。”

“那么,诸位请听——”

“——在这里大厅里站着的棋士们,诸位都是怀抱着一颗对围棋境界的无穷的探索之心而聚集在这里的。”

“大家冥想、修习、比较、切磋,为的只是能够更进一步地,接触到那神之一手的境界。”

“因此,诸位将会在这里获得的奖赏和荣耀,其颁发的目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激励你们更进一步地向着更强的境界迈进。”

“万望诸位不要忘却了最初的那颗渴求强大的进取之心,而为现实的诱惑和困难所苦,在棋艺的精进上丧失了前进的动力。”

司仪的声音十分雄厚有魄力,透过遍布整个大堂的喇叭传达出来之后,就更加的振聋发聩。

进藤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这满富激情的话语给攫紧了,呆呆地看向了台上司仪所在的位置。

台上的司仪仍然在继续说着。

“我寄予大家,只要还有想要下棋的那颗心,无论是怎样的挫折、怎样的不适,也都要下棋。”

“——哪怕剩下最后一口气,哪怕死后化作魂灵,也要继续下棋!”

佐为轻轻闭上了眼,轻叹一声后感慨道,『这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棋士。』

进藤静静地等了片刻,确认已经没有下文了,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嗯。』

『哪怕是死后化作魂灵…也要继续下棋…么。』佐为低低地重复着这一段话,面上的模样悲喜不明。

“这可真是,有魄力的发言

啊。”和田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了一样,小声感慨道。

“恩。”进藤微笑着应了。

之后的仪式就如大多数的颁奖仪式一般乏善可陈。

进藤塔矢和田三人的入段仪式被放在了倒数第二个项目。

拿过段位证书,听棋院的领导层说几句鼓励的话,然后就可以从台上下来了。

虽然步骤极其简单,但从这一刻开始,他们三人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职业棋士。

“哪怕是死后化作魂灵…哈。”

此刻的进藤正躺在回家路上的游乐场里,独占着午后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滑梯。

就在他想得有些出神的时候,一个稚嫩的女声将他拽回了现实:“你下来!我要玩滑梯!”

进藤收缩腹肌微微坐起来了一点,就看见了一个穿着洋装叉腰站在滑梯下的小女孩。

“啊…抱歉。”进藤有些尴尬地坐了起来,顺势就那么滑了下去,“来,可以玩了。”

女孩高傲地看了他一眼,“这还差不多。”

“哈哈,哥哥想问题入神了嘛。”进藤赔笑讨好道,“原谅哥哥嘛。”

“莉娜的哥哥才不是你呢!”女孩冲着他吐了吐舌头,跑去玩滑梯了。

“好好好,你叫莉娜是吗?”进藤只觉得这个小家伙有趣得可以,不知怎么的就兴起了逗她的意思。

“不准你叫我莉娜!”女孩气鼓鼓地鼓起了自己的腮帮子,“要叫竹生大人!”

“竹生?”进藤想了想,觉得似乎没有从自己的母亲那里听到过这个姓氏,“你不是住在这附近的吗?”

“莉娜不住在东京都。”竹生莉娜摇了摇头,从滑梯上滑了下来。

“你不会是…走丢了吧?”进藤一下子想到了这个可能xi_ng,一时之间都没能注意她对东京那不同寻常的称呼,“你家人在哪?知道家里的电话吗?”

“莉娜没有走丢!”谁料小女孩恶狠狠地冲他挥了挥拳头,随即又摆出了一个有些委屈的表情,“…莉娜是来找哥哥的。”

进藤越听越觉得这是个离家出走的小家伙的逞强,“那你哥哥呢?”

“哥哥就要来了,”莉娜的眼睛里突然就充满了泪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可是哥哥不让莉娜留在这里!呜呜呜呜呜呜!哥哥是坏哥哥!哥哥不喜欢莉娜了!”

进藤看着眼前小孩哭闹的这一幕有些发愁。

『小光…』佐为语带无奈地开口道,『不哄她的话…可以吗?』

『显然…不可以吧。』进藤摇了摇头扯了扯裤脚蹲下身来,“你哥哥在哪里呢?要不要我带你去找哥哥啊?”

“你能…带我找到哥哥么?”莉娜啜泣着问道。

“谁知道呢,”进藤伸出手mo了mo她的头,“总得要试试才行啊。”

竹生莉娜用湿漉漉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勉勉强强止住了哭意,“那莉娜就、嗝、准许你带着莉娜去找哥哥了…”

『唔——!』佐为突然一记闷哼。

『怎么了?』进藤担忧地问道。

『有种…被什么东西给盯上了的感觉…』佐为用手捂着x_io_ng口的位置,面上显露出疑惑的表情。

『没事吧?』进藤对此情况完全束手无策,只能站在那里焦急地询问着。

『大概…』佐为定了定神,『是我的错觉吧…』

“你也是yin阳师么?”莉娜却突然表情严肃地看向他,神情中充满了戒备。

“yin阳师?”进藤有点奇怪地重复了一下,“你是指像安倍晴明那样的?”

“唔——”莉娜狠狠地皱起眉大喊道,“是像哥哥那样、像哥哥那样的!”

“呃…”进藤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戳了她的爆点,只得不明所以地顺着毛mo道,“好、好、好,yin阳师是像莉娜哥哥那样的…”

“那你是yin阳师么?”莉娜陡然就停下了叫喊,一双眼直直地盯着他看。

“当然不是了…”进藤被她那直愣愣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怵,咽了口口水后小声地答道。

“真的么?”莉娜一步步地逼近了他,半低着头用翻上的双眼直直地看着进藤。

“真、真的。”

“那就好。”莉娜陡然一下笑开,仿佛方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都是进藤的幻觉,“呐,快带莉娜去找哥哥吧?”

进藤看着这诡异无比的小萝莉,由心底升起了一种“我老了”的感觉。

“知道哥哥在哪吗?”进藤任由莉娜拽着他的衣服下摆,两人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午后的街道上。

“嘻嘻嘻嘻嘻,”莉娜突然就转过头笑了,“没有关系,哥哥会知道我们在哪里的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进藤沉默了片刻,再接再厉地询问着,“那我们该在哪里等他?”

“哥哥会找到我们的嘻嘻嘻嘻嘻——”莉娜只是固执地重复着这个诡异的语调,不再理会进藤的询问。

进藤看她这样的表现,便也就只是一边拉着她往警察局走,一边在心里跟佐为倒苦水,『我怎么觉得我惹上了一个大麻烦。』

『小光你不相信yin阳师的么?』佐为却没顾他的诉苦,兀自发问道。

『呃…怎么说呢。』进藤想了想,『毕竟从来没有看到过真正的yin阳师呢。』

『我看到过,』佐为抬头望向了远方,只留下了个情绪莫辨的侧脸给进藤,『还曾在平安京里,与那位流传至今的安倍大人有幸对弈过一回?』

『诶?』

『那是一次至今难忘的对弈。』佐为的声音里满溢着怀念与感慨,『那也是我第一次,有幸见识名满平安京的yin阳师的强大。』

『那是怎样的一场对局?』进藤被他的话勾起了兴趣,开口问道。

『…那是一场,以天宇为棋盘的对弈。』

进藤等了片刻,发现他似乎没有下文了,便又继续追问,『然后呢?』

『…唔——』佐为却突然以手按x_io_ng地摇了摇头,『又——』

“哥哥——!”莉娜突然就松开了拽着进藤袖口的手,大喊了一声朝着前方跑去。

进藤连忙顺着她前进的方向向前看去,就看见前方路口停着一台加长的黑色林肯,一个长发的男人正从车上下来。

出于一种负责人的心态,进藤连忙也跟了上去。

只见莉娜一路小跑地扑进了那男人的怀里,显然是十分激动且开心的样子。

进藤松了口气,慢步走到了被莉娜勒住腰身的男人面前,“你好…请问是莉娜的哥哥么?”

“……”男人淡漠地瞥了他一眼,视线却停留在了佐为所在的位置。

“呃…?”进藤不太确定地顺着男人的视线看去,除了房子、树木和佐为之外没有看到其他任何东西。

“呵,上千年的鬼魂么。”男人开口了,话语中饱含着一股子清冷的贵气,“倒是挺少见的。”

“!”

『!』

莉娜抬起了一张小脸扭头看向进藤,“原来你真的有式神啊!

看来莉娜的感觉没错呢!”

男人低头看了莉娜一眼,莉娜立马就打了个哆嗦,乖乖地将头转了回来,不再跟进藤说话。

“那个…你能看到佐为是吗?”进藤这时候才回过神来,激动地发问道,“能不能、能不能——?”

男人又看了他一眼,“明明自身难保,却还想着式神的事情么。”说完拍了拍莉娜的发顶,“走吧。”

莉娜小小地点了点头。

『什么自身难保?』佐为也激动地喊了出来,『——小光、小光会有什么问题么?』

男人却只是拉着莉娜转过身打算上车。

“请你告诉我!”进藤却一个箭步上前,用力地拉住了车门的边沿。

“放开。”男人看着莉娜上了车,转过头看向了身高不到他x_io_ng口的进藤。

“请告诉我——!”进藤却毫不退缩地直视他的双眸,“能不能让佐为存在得更久一点!”

『——小光会有什么问题?』佐为也站到了男人的面前,双手摊开质问道。

“……”男人皱起眉像是叹了口气,“我说过——”

“让你放开了吧?”

随着这句话的被喊出,佐为立马一个激灵地连退了数步。

他压抑住自己逃跑的y_u望,半跪在十步远的地方大喊着提醒道,『快躲开啊——!小光——!』

“请你告诉我!”进藤却依旧拉着车门的边沿不肯松手,“拜托你了!”

『不——!!!』佐为只看见那从男人身上升起的巨大黑雾迅速地将进藤包裹在了其中,那浓郁的血腥味与戾气简直要将他的神智给吞噬殆尽。

“哥哥…”就在此刻,莉娜的声音怯怯地响了起来,“他是…带着莉娜找到哥哥的人…”

“哼…说得也是。”男人轻哼了一下,大手一挥,收回了笼罩着进藤全身的雾气,“上来吧。”

“诶?”进藤有些mo不着头脑。

“要么上来,要么放手。”男人钻进了林肯,留下了这样一句话,“或者你想让手指被夹断么。”

待三人一鬼都上了车,男人轻轻敲了敲与驾驶座的隔板,车辆便平稳地开动了。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竹生无间,竹生家这一任当主。”男人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把素白的折扇,猛地一展开,一个奇怪的纹章便浮现在了进藤佐为的脑海里。

“你好…我是进藤光。”进藤坐着弯了个腰。

『恭请褆安,在下藤原佐为。』佐为却跪坐在地,行了个以头触地的大礼,『不知尊驾身份,之前言行举止多有冒犯,还望尊驾海涵。』

『佐为——?』进藤显然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用这么正式。”竹生挥了挥手,手中的折扇如雾般消去了形态,望着进藤说道,“你是要问什么?”

“请问!”进藤虽然没弄明白佐为的态度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对这句问话迅速地作出了反应,“有什么能让佐为存在得更久一点的方法吗?”

“——也算是托你们的福,我才能找到莉娜。”竹生又补充了一句,“所以,三个问题。”

“诶?”

“我会回答你三个问题。”竹生无间mo了mo依在他怀中的莉娜的头,“想好了再问我。”

“那么第一个问题就是我刚才问的。”进藤毫不迟疑地

说道。

“去找安倍家的人。”竹生打了个哈欠,“第二个。”

“什么叫——!”进藤一下子就慌了,“这不等于什么都没说么!”

『小光!』佐为却立时开口制止了他,『不要放肆!』

竹生无间淡淡地看了佐为一眼,“你倒是挺警觉。”

『请尊驾不要计较小孩的无理冒犯!』佐为依然维持着跪坐的姿势,双手撑地躬身请求道。

“你为安倍棋中精魂所吸引,是而死后得以化身为灵,”竹生打了个哈欠,像是突然大发慈悲一样缓缓说道,“至如今千年过去,棋魂之力所剩无几,烟消云散也就是这几年的事。”

说罢又补充了一句,“懂了的话,就快点问第二个问题吧。”

“那要怎么样才能——”

『敢问尊驾,小光目前的情况有什么问题么?』佐为平伸出手中折扇示意小光住嘴,自己开口问道。

“五十多岁的灵体住在十几岁的躯壳里,磨损可是很严重的。”竹生不甚在意地说道,“好在吞噬了这幅身体原来的灵体,在增强了灵魂强度的同时还增加了些许的同调xi_ng,但却没法长久地这样维持下去。”

“——毕竟,已经没有第二个灵体可以供你吞噬了~呢?”他用一种戏谑又yin邪的眼神看了一眼进藤的方向,句尾的语调有个奇异的上扬。

进藤像是没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一样,“吞噬…是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嘻嘻嘻嘻嘻——!”一直没说话的莉娜突然开口了,用的还是那副诡异莫名的腔调,“撕烂?、碾碎?、吞下?、消化?——两个人合成一个人啦?——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进藤陡然想起那天晚上的梦。

那间黑色的小房子…

柔弱的十二岁的自己…

和那最终与黑色房间融为一体时、少年眼角滑过的泪光…

……

“不过你们的波长还真是合拍,”不顾进藤那失神的表情,竹生打着哈欠继续说道,“不注意看的话,根本看不出内在已经被掉包了。”

『请问——』佐为已经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连忙抛出了下一个问题,『小光的问题要怎样解决?』

“丝毫不在意被吞噬的灵体么?”竹生嗤笑了一声,“真是令人感动的情谊。”

“——但遗憾的是,这个问题啊…没办法解决。”竹生拍了拍莉娜的头,“这孩子也是靠着不断的附体存活在这个世上的——尽管受到了历代当主的庇护,但却始终活不过二十岁。”

莉娜鼓起了腮帮子,又将头埋进了竹生无间的怀里。

“问题问完了,你们可以离开了。”竹生无间又敲了敲隔板,林肯车缓缓地在路边停了下来,“请下车吧。”

自从车上离开至回到家中,进藤光和藤原佐为都没有再说一个字。

今天所得知的事实已然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范围,麻木,竟成了一人一鬼唯一能做出的反应。

直到进藤爬上床躺好,这才呆呆地冒出了他自下车以来的第一句话。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小光…』佐为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跪坐在地,满面忧心地看着他的侧脸。

“我…被检查出有病的时候…呜…不甘心、…好、不甘心…”

“…于是我啊…呜呜…就开始祈、祈祷…”

“好想、好想…嗝、好想、…再见到你…”

“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再和你下棋…”

“最、呜…最重要的是…”

“好想啊…真的好想、好想活下去啊——!”

他将脸转到了另一旁,整个人抱着被子团

成一团,只留下了带着呜咽哭腔的语音。

“…所以我啊…一直都把这一世、的时间…”

“当作是、嗝、…偷来的东西…”

“…可是我错…呜…错了啊!”他突然大吼出声,像是死前挣扎的野兽,发出凄厉的喊声,“…这不是偷来!这是抢来的!”

“是我从十二岁的自己那里!硬生生、抢过来的啊——!”

“不、不对——!”

“这是我以杀人为代价——抢来的宝贵时光啊!”

佐为轻咬着下唇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一片沉寂之后,进藤不期然地笑了出来,“…哈,都五十多岁了还哭成这个样子,真是不像话呢。”说着用手拽起被子开始擦擦擦。

『哭,也没什么不好的。』佐为手握折扇,闭上眼说道,『还能够感受到眼泪的温度,不正是活着的证明么。』

“……”

『还能够真切感受心中的那份疼痛,不也是活着的证明么。』

“……”

『如果这是你梦寐以求的东西,是以杀人为代价得来的时光,』他猛地睁开了双眼,直视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来面对着他的进藤,『——你真的还有为此懊恼的奢侈时间吗?!』

『其实在被封在棋盘的那些光yin里。』藤原佐为低下头,看着自己纹路分明的手掌,『我也想过…』

『如果能让我继续下棋…那么即使是杀人的话——!』他狠狠地握紧了手中的折扇,表情严肃得可以,『在我盘亘于棋盘中的千年时光里…我也是动过这样的念头的。』

进藤呆呆地看着他的脸庞,并没有做声。

佐为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道,『可是神明没有给我做选择的机会。』

『小光,』他重新看向了进藤微红的双眼,『你也一样,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机会。』

“因为没有选择的机会…”进藤哑着嗓子喃喃道,“所以连自责和懊恼的时间都没有么…?”

『……』佐为眼带哀伤地看向他,『…那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小光,在房间里大吵大闹地干什么呢?”进藤美津子敲了敲他的房门,“今晚想吃什么?”

“我没事。”进藤有些恼火地提起嗓门答了一句,“随便吃什么都行。”

“那妈妈就做个糯米排骨煲了哦,”进藤美津子站在门口说着,“南瓜和芹菜想吃哪个呢?”

“……”进藤叹了口气,“哪个都好。”

“可是前两天才吃过南瓜了,”进藤美津子继续纠结着,“牛肉烧芹菜吧,再来两碟下酒菜,小光你觉得怎么样?”

进藤觉得方才还澎湃不已的内心被她这三两句话就给打发了下去,干脆从床上爬起来坐着冲门外喊道,“挺不错的!爸爸回来一定会很高兴!”

“那我就去准备啦!”进藤美津子喜滋滋地走下楼去了,顺带还留下了一句话,“你也多出去活动活动,老坐着下棋不锻炼身体可不行。”

进藤坐等她的脚步声消失在了楼下,胡乱抹了一把尚且趟着泪痕的脸颊,勉强撑起了一点笑意,“从今往后…我要怎么办才好呢,佐为?”

透明的鬼魂没有理睬他,只是将头转向了窗外。

窗外金光遍洒,正是一派夕阳大好的景象。

入段之后的新人棋士,就已经被登入了大手合的名单,开始正式参与职业棋士的段

位赛了。

进藤光本来还盘算着要在大手合上来个几十或者一百连胜狠狠地刷新一下职业棋坛的世界观,现在却对参加比赛这件事都显得有点提不起劲来。

一方面,他知道这样的状态并不适合长久地持续下去,另一方面,他却没法摆脱目前的处境。

——吞噬了一个灵魂的事实让他这个一直以来(除了佐为和重生之外都)三观正直的寻常人瞬间迷失了前进的方向。

每当他感受到快乐的情绪之时就会不可避免地想到:这都是本应属于‘他’的东西…

正因他无比明了被吞噬的那个‘他’所将要经历的人生到底有多么绚烂美好,才会在经历之时愈发地自责。

在这种自责情绪的笼罩下,进藤渐渐地沉默寡言外加形销骨立了起来。

除了进藤美津子之外,塔矢亮是最明显地感受到了他的变化的人。

终于,在某日例行的午餐时间,塔矢亮“啪”地一声盖上了他的饭盒,翠绿的眼睛直视进藤毫无神采的眼眸,“你最近是怎么了?”

“什么?”进藤敷衍地笑了笑,有些狼狈地避开了他探寻的眼神。

“虽然是在跟我说话,但却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塔矢亮用手掰正了他的头部不容他移开视线,“还瘦成这个样子。”

“长个子嘛,瘦一点是当然的。”

塔矢却是打定了主意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你到底是怎么了?”

“棋会所不去了,叫你下棋不下了,虽然还有在参加大手合的比赛,但不管怎么看你都不像是用心在比的样子,上一回还差点输给和田初段。”塔矢亮漂亮的眼睛里难得地露出了一抹忧色,“到底发生了什么?…就不能…跟我说么?”

进藤清棕色的眸子里闪过了些许的挣扎,片刻后苦笑道,“真的…没什么事。”

塔矢盯着他看了半晌,起身开始收拾餐盒。

他们之间的气氛如此凝重,仿佛有人在他们之间划了一条看不见的线,隔绝掉了两人的话语和心灵交流的可能。

佐为先是沉默地看着这一幕,接着难受地别开了头。

——神明啊!

——为何你要在给了小光幸福之后,再让他承受如此莫大的罪孽!

然而坏消息却毫不看人档期,直接像是赶着趟儿似的络绎不绝地来了。

在光亮闹别扭后的三天,进藤被和谷一个电话叫去了咖啡厅。

坐在那里的和谷君喝着冰水一副乌云罩顶的模样,令自有心事的进藤都担忧得蹙眉问道,“怎么了?”

“伊角说他不下围棋了。”和谷咕噜咕噜地将杯中的冰水一饮而尽,“说是找不到坚持下去的意义,打算留级一年好好学习,准备以后考大学。”

“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进藤惊得睁大了眼睛,前倾着身子连珠炮似的发问道,“他考虑好了么?”

“说是考虑了快半年了。”和谷压抑着愤怒将玻璃杯往桌上一砸,巨大的“啪”声令整个咖啡厅里的人都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和谷却像是对那些谴责的视线毫无知觉一样,咬牙切齿地继续说着,“还说什么‘像我这样没有才华的人早晚都是要走的’…!真让人想要给他开个瓢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垃圾玩意儿!”

“先生…请安静一点…”穿着制服的女服务生迈着小碎步跑来低声提醒道。

“抱歉。”进藤苦笑了一下,做了个求饶的动作,“我们会注意的。”

“我简直没法理解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啊!”见女服务生不甚放心地离开后,和谷拎起水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明明就不是那么胆小的男人,怎么突然就说出了这么没骨气的话!”

“没骨气到…我都想就这么放他离开算了!”

“反正,这样的伊角慎一郎,在围棋上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建树了!”他说到激动处又把咖啡厅的礼仪给忘了个干净,用杯子朝着桌面狠狠地砸出了个清脆的“啪”声!

几乎是听到和谷说起伊角要离开的下一秒钟,进藤就福至心灵地了解了一个事实:——这都是因为,他的原因。

进藤明白——或者应该说,进藤理应明白:伊角从来都不是那种当越被往泥沼里按越能奋起的类型,他心中信念不坚,整个人的意识总在自我否定和自我肯定之间游移不定,还有一种奇怪的自卑情绪,在关键时刻无法对自身真正的实力做出准确的评估。

在和谷嘟嚷不忿的时间内,进藤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这一世他直接或间接对伊角做过的事和可能造成的影响,从最初在职业棋士预选赛上胜过伊角的那一局棋开始,到在围棋会所内的那一次交手,再到他的那一局新初段例行比赛。

进藤满心满眼地期望着伊角能透过自己的围棋看到自己佐为对围棋的热爱和对他能力的期待,从而抛开迷惘,获得前进的动力。

因为他所认识的那个伊角,有着能从致命的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的强大意志,并将因自责和悔恨而濒临崩溃的他也一并拯救了过来。

可是…

这个时期的伊角远没有那个时候的伊角坚韧。

他还没有过被人期待着成长的经历,没有办法看到进藤行为背后的深意。

『果然…都是我的错啊。』进藤长叹了一口气,疲惫地用指尖按压着自己的眉心,『真不该…重新活过来的呢。』

“你在听吗?小光?”和谷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是有什么烦恼的事么?”

“啊…”进藤苦笑了一下,“烦恼的事啊…真是太多了呢。”

“哦?”和谷显然是没有料到他这个回答,一下子就把批判伊角的事给放到了一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进藤斟酌了一下用词,“害死了一个人。”

“什——”

“或者应该说,有一个人因我而死了。”进藤以手掩面,双肘撑在桌上,从指缝间漏出的声音里满满都是无力和自责,“现在伊角君也因为我的自以为是…”

“等等——”和谷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我没怎么听懂,介意说点我能听懂的东西么?”

进藤沉默了片刻,方道,“为了让我能够活下来,有一个人因此而死去了。”

“如果不是我的话…他本来,还可以在这世上活上几十年,认识众多好友,陪伴亲人左右。”

“在追逐梦想的过程中,享受生命带来的,或欢乐或痛苦的馈赠。”

“可是现在、现在的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进藤将头埋进了手中,肩膀耷拉下来向内微收,显出几分需要人保护的脆弱感。

和谷一点也不习惯看到这么脆弱的进藤。

于是他皱着眉头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打乱了进藤周身萦绕着的悲剧气场,“啊啊啊啊啊——!烦死了!”

“——这种事情!我才不会去纠结它呢!”和谷又咕噜咕噜地灌了一杯冰水下肚,眉宇间充斥着不耐的神色。

“这就好像在说你在快要遭遇车祸的时候被人救了一把,而那个救你的人死了一样!”

“你要为他的死而负责、而受罚么?”

“显然不对吧?”

“你能做的,不是只有用尽全力地、承担起那个人的一生而活下去么?”

和谷猛地抬起了右手,食指直直地指向了进藤的眉心,“可是在现在的你身上,我完全看不到能够背负两个人的人生而活下去的干劲啊!”

进藤沉默地听着,感觉到自己那颗因悔愧而躁动不安的内心居然被和谷这三言两语的劝诫给抚平了不少。

但紧接着,他便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另一个事实。

——这不一样。

——那个年幼的小光并不是…自愿救他的。

看着进藤那没什么起色的表情,和谷知道刚才他那一番话估计是白说了。

——也不知道这小孩到底是遭受了什么样的重大变故。

——明明之前都觉得他成熟得压根不需要人照顾呢。

这样想着的和谷也莫名地安静了下来,托着腮沉默了。

但这谜样的沉默没能维持多久,和谷的肚子突然就发出了一阵“咕噜噜”的叫声。

进藤循声望去,就见和谷抱着肚子一脸苦笑地站了起来,“我去下厕所…”

进藤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一下子喝了那么多冰水,不闹肚子才是怪事呢。

待和谷抱着肚子往厕所冲去后,一直作壁上观的佐为开口了。

『伊角君的事…你要怎么办?』

进藤无力地摇了摇头,『还能…怎么办呢。』

『你是要就这样不管么。』佐为却像是很不满似的大声说道,『因为一些你永远也没办法解决的问题,你要对曾经给予过你帮助的人干脆视而不见么?』

『在痛苦和自责中度过一生——』

『这就是你对已逝之人的赎罪方法么?!』

进藤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挣扎的神色,而后又重归平静。

他拿起桌上已经倒了许久的冰水,面上竟然还带了一丝清浅的笑意。

他深棕的眼珠盯着那杯已经不再冰的冰水,视线却远得仿佛在看向不知名的时光的彼端。

『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佐为看着这个样子的进藤,心中涌起一股莫大的悲意。

——仅仅只是这样看着!

——他都能感觉到这幅淡然的躯壳之下,那悲声恸哭的苍老灵魂!

神啊!

他紧咬着下唇、狠狠地扭过了头,不再看进藤那宛若一潭死水的棕色双眸。

神明啊!

如果这是你赐予小光的考验!

请快一点——快一点让他从这泥沼中步出来吧!

——这样子毫无生机的小光!

他已经——看不下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就在一人一鬼的沉默中过去了。

直到和谷从卫生间解决完生理问题出来,佐为都没能鼓起勇气再看进藤一眼。

“呼…”和谷mo着肚子坐回到了位置上,“…看来真是不能喝太多冰水啊。”

“这是当然的吧。”进藤微笑着说道,“要多注意身体啊。”

“是是是,进藤老爷爷。”和谷敷衍着答应了,“——看你也不是很接受我的意见的样子,那关于死人的事情我们就先不说了。”

“来说说什么叫做‘因为你的自以为是伊角也…’吧?”他一手支颌,一手翻开了放在桌边的菜单,漫不经心地说着,“我对你的这句话…可是很感兴趣啊。”

进藤大致地跟和谷说了一下自己对于伊角变化的猜想,他言语笃定,而和谷听完后的反应却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猛地拍掌大笑着,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一般。

进藤虽然不明就里

,但也知道自己是被这家伙嘲笑了,遂微微皱起眉头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我说你啊…”和谷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两手扣着自己的肩膀努力地遏制着因笑意而起的颤抖,“这才是你‘自以为是’的部分吧?”

“伊角他啊,虽然有的时候显得懦弱了一点,可也绝不是会因为这种打击就放弃围棋的家伙。”和谷信誓旦旦地下了最后的结语。

“……”进藤被他这毫不婉转的话给刺得脸颊发烫,难得地抛开了这几天一直萦绕心头的烦心事,孩子气地嘟嚷了几句,“刚才还那么大火气,现在又说得比谁都了解似的。”

“唉。”和谷又是低沉地叹了口气,蔫蔫的趴在了桌上,“我也知道伊角一定是遇上了什么不得已的事…”

“…可是我还是会觉得愤怒…”

“明明拥有着那么出众的才能,明明那么地热爱围棋…”

“可是结果还是要放弃么…”

和谷说着说着就越发低落了起来,拿着砂糖杯子里的调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打着杯壁。

看着这个样子的和谷,进藤也随着他一起陷入了沉默。

两人在咖啡厅里坐了好一阵子,和谷突然将调羹往桌上一放,站起身来,“我们走吧。”

“额?”进藤不明就里地跟着他站了起来。

“我实在是没法就这么置之不理,”和谷揉捏着自己的拳头,发出啪咔啪咔的响声,“我要当面去问问伊角那个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进藤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问道,“他难道不是当面跟你说这件事的么?”

和谷也沉默了一下,垮着脸苦哈哈地说,“那个时候…我没反应过来。”

于是进藤就这么跟着和谷去了伊角家。

说是伊角家,不如说是伊角在东京的落脚地。

那是棋院附近的一栋公寓楼里的一间小公寓,和谷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位于三楼的目的地,“咚咚咚”地敲起了门。

敲了一阵子后,门内仍然没有反应。

和谷凑到猫眼前往里头瞅了半天,“看来他出去了。”

“哦?”进藤也凑到门上听了一下,“好像是的。”

“那怎么办?”和谷又xie愤似的敲了一下门,惹得住在隔壁的人喊了一声“安静点!”

那声音太过粗犷有力,令和谷讪讪地放下了自己闯祸的拳头。

“在这里等么?”进藤顺着墙壁坐了下来,仰着头靠在白色的墙壁上。

和谷也学他顺着墙坐下,一双眼呆呆地望向头顶的天花板,“怎么办才好呢…”

两个少年就这么靠墙坐着,眼前所见的皆是春日都市的景象。

川流不息的车辆,摩肩擦踵的行人,冒出新芽和花苞的樱花树。

春日的阳光和煦地洒下来,照到两人因在咖啡厅坐太久而温度偏低的肌肤上,给人一种暖融融的满足感。

细细的微风拂面而过,吹起额角鬓角的碎发,带走令人不适的湿气。

许是因为太舒适的缘故,两个少年人微微地眯起了双眼,似是要迎接一场午后的好梦。

就在这样静谧安宁的气氛中,进藤懒洋洋地开口道,“你跟伊角…很熟悉么?”

“哦…是挺熟悉的吧…”和谷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自己的眼镜,“我考上院生之后,是他带着我熟悉整个棋院的。”

“那个时候的伊角比现在还要内向,随便说两句话就会脸红。”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情,那双充满了活力的双眼一下子就变成了两条弯弯的弧线,“他最开始自我介绍的时候,虽然害羞得连耳朵都红了,眼睛却亮得不得了。”

“我当时觉得这么内向的男生真是好玩,就缠着他把该逛的不该逛的地方都逛了个遍。”

“然后就这么熟悉起来了。”

这是进藤第一次听说伊角曾经的xi_ng格,兴趣一下子就被勾起来了,“诶?可是现在看不出曾经那么害羞的样子诶。”

“人嘛,总是要有些成长的吧。”和谷抬手将被风吹到眼前的头发拨到了耳后,“而且后来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伊角,渐渐的不就没那么怕人咯。”

进藤消化了一下他的这番话,用确认的口气问道,“也就是说…你是伊角在棋院的第一个朋友么?”

“嗯…”和谷看着天花板想了一阵,笑了,“这应该要问伊角吧。”

“说的也是。”进藤想了想,也笑了出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关于伊角的事情,其间还穿插了一些有关职业棋士的趣闻。

聊了约莫一个多小时,拎着一袋方便盒饭的伊角出现在了走廊的尽头。

伊角先是毫不在意地扫视了一下前方的路况,紧接着便是盯着坐在自家门前的和谷和进藤两眼发直。

“哟。”和谷先发现回归的伊角,中断了与进藤关于“绪方先生到底有没有女朋友”的讨论,站起来笑眯眯地跟伊角打了个招呼,“今晚吃什么?”

进藤看和谷站了起来,便也扭过头,一边起身,一边跟他打招呼道,“下午好,伊角君。”

“下午好。”伊角拘谨地点了点头,走过来掏出钥匙开门,“你们…”

“来找你下棋。”和谷顺手接过了他手里的塑料袋,毫不客气地翻了两把,“哎哟,有桃子罐头。”

说着就将桃肉罐头掏出来拿在手上,再接再厉地继续翻。

站在一旁的进藤没说话,他看到伊角在听到和谷说“来找你下棋”那句话的时候,手上的动作明显地停顿了一下。

——看来,恐怕没那么顺利。

他这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下一秒就听到伊角低声道,“我已经…不打算再下棋了。”

佐为站在一旁皱起眉头看向伊角,美丽的唇抿成了一条下弯的弧线。

『他说谎!』佐为笃定地下了判断,转头冲着小光喊道,『他在说谎!他明明还想下棋!』

唯一能听到他声音的进藤却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和谷开始质问伊角放弃的原因。

看到自己所经历的曾经在别人身上上演是什么心情呢?

进藤光以前不懂,现在却有了深刻的体会。

听着伊角宣告放弃的言语在耳边响起,进藤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眼前所见分明是和谷与伊角交流与争执,但他却好似看见了前世那个彷徨、迷茫进而病急乱投医的自己。

进藤光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嘴角露出了自与竹生兄妹谈话以来的第一个真正的如释重负的微笑。

“——所以我说,你到底是为什么而说出这种话的啊!”问了半天都没能问出原因,和谷已经濒临暴走边缘,头上青筋一跳一跳的,手中捏着的桃子罐头也好像下一秒就要被他给扔出去一样。

但伊角却只是一脸为难地苦笑着,“…抱歉。”

进藤走上前去轻轻按住了和谷的肩膀,“冷静点。”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冷静啊!”他像是xie愤似的大喊了一声,猛地一拳捶在了门板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邻居那边立马传来了一声大吼:“懂不懂礼仪啊!让你小声点!”

和谷正在气头上,哪受得了这么被呛,鼓起眼睛就要再来一拳。

进藤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的手臂,将那已经被拍得有些扁的桃子罐头从汁水纷飞的命运里拯救了出来。

“让你冷静点了。”他沉着地说完,看向了拎着饭盒站在门口一脸无奈的伊角,“你并不想放弃围棋,对吧。”

伊角:“……”

“我看得出来,你根本不想放弃。”

“……”

“不管你遭遇了什么令你迷惑的事,但我相信,最后的结果只会是你选择了坚持。”

“……”

“…因为我所认识的、不,我所期待的伊角君,就是这个样子的棋士。”他说完这句话后,端端正正地向伊角鞠了一躬,拉着不情不愿的和谷从伊角的公寓离开了。

『佐为,』进藤带着沉默的和谷走在下午的马路上,越过一个又一个的行人,朝着他的目的地走去,『你能看出来…他是想下棋的是么?』

『…能。』佐为停顿了片刻,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复,『虽然仍在犹豫,但绝对有着很强的继续下棋的意愿。』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绽放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接下来…只要让他自己也发现这件事就好了。』

『虽然是这么说…』

『放心吧,和谷说得没错,』进藤心中满是感慨,『如果真的如他表面所表现的那样,伊角慎一郎也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成就了——他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男人。』

『……』佐为像是思考了一会儿,再度开口已是另一个话题,『你也…想通了是么?』

『多亏了伊角啊。』进藤毫不遮掩地承认了伊角的功劳,『没想到这么多年后,还得多亏他才能从已经跌进去过的坑里爬出来呢。』

听到进藤这样的答案,佐为这些天里一直悬在心头的大石终于是放下了。

他长吁了一口气,表情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灵动欢快,『那么我们就快把伊角君也从低谷里拉出来吧!』

『这是当然的!』

一人一鬼用意识交流得畅快,走在进藤身后的和谷却是越想越气愤。

他想起了第一次和伊角对弈时的事情。

明明连跟陌生人讲个话都会脸红,但下起棋来,却严肃得令他连呼吸都为之一滞。

——那是他第一次,被对手下棋的样子给震慑住了,完全失了自己下棋的分寸,最后惨败于伊角手中。

他当时就觉得,这个人真是厉害啊。

尽管从没宣之于口,但从那一天开始,他就把伊角当成了自己憧憬的目标和努力的方向。

而伊角也不负他所望地稳步前进着。

——可是现在…他的目标居然要放弃围棋了么…

和谷只觉得手上的桃子罐头沉甸甸的,整个身体也沉甸甸的。

不期然的,他又想到了小光最近的状态。

也是一副神不思蜀心不在焉的样子。

难道他也…

这样想着的和谷,在初春的天气里,隐隐地感觉到了一丝数九寒天的凉意。

他愣愣地站住了脚,失焦的视线飘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喂?”察觉到身后来自和谷的脚步声不自然的长时间停顿住了,进藤暂停了与佐为的讨论,回过头喊了一声,“快走吧。”

和谷似是被他这叫声给惊了一下,眼睛里有了一点神采,“…我们这是去哪里?”

“去找小亮。”进藤笑得很轻松,“好久没跟他下棋了。”

“……”和谷先是为难地皱起了眉,然后失笑地吐了一口长气,“真是的…一个两个都这么让人担心。”

“让你担心真是对不住啦,和谷大人。”进藤小跑过来揽住他的肩,“快点吧!今晚我还要回去吃饭呢!”

“急着回家吃饭的话早干嘛去了!”

“好好好——都是我考虑不周!请大人赏个脸跑起来吧!”

两人一路跑一路笑地到了塔矢家的围棋会所。

原本一手撑脸无所事事地翻阅着广告单的市河小姐一看到他俩就眼睛一亮地直起身来,“好久不见啊,小——”

“嘘——!”进藤连忙将手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市河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想干嘛?”

进藤笑着指了指塔矢所在的位置,又做了个“嘘”的动作,带着同样一脸坏笑的和谷往塔矢所在的位置背后过去了。

此时的塔矢正在打谱。

打的是桑原和座间在天元预选赛上遇到时下出的一盘棋。

他的注意力十分集中,眼中只有那十九路的棋盘,耳中也只能听见棋子落下的“啪”声。

但就是在这个注意力万分集中的时候——

两双手一上一下地分别制住了他的腋下和腰窝!

开始挠他的痒痒!

“喂——!”塔矢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猛地一扭身子,回身望去。

他的动作太过迅猛,以至于处于后方正对他腰部施以毒手的进藤压根来不及躲闪,两人的头部就这么磕在了一起。

“唔——”进藤闷哼了一声,两眼泛红地退了两步,双手捂住鼻子。

塔矢则是满脸郁闷地按住的额头,坐回到位子上。

和谷的手早就在塔矢起身的时候就收了回去,一脸后怕地拍了拍自己的x_io_ng口。

会所里的一干大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看着这几个小家伙到底是在搞什么勾当。

“就会胡闹。”市河晴美适时地出现在了三位少年的身后,先是给了和谷和进藤一人一个爆栗,然后有点担忧地看了看负伤的两人,“还好吧?”

“嗯。”塔矢用手心按揉了两下,似乎是觉得没什么大碍了,便将手放了下来。

进藤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只是稍稍红了一块的额头,用眼神发出了名为“不公平!”的抗议。

“哎呀这样子的小光好可爱啊~”难得看到进藤这副可爱的模样,市河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低呼了一句后一把把进藤抱在了怀里,伸出一只手蹂躏着他的发顶,“平常要是都有这么可爱那就好了呢~!”

“市河小姐——”进藤红着眼睛挣扎了两下。

市河识趣地放开了手,“说起来,小光你可真是好久没来了——最近在忙什么呢?瘦了这么多。”

进藤坐到了塔矢对面的座位上,用手捏了捏自己的鼻子,漫不经心地说道,“也没什么…就是在想一些非常重要的人生道理罢了。”

市河十分不给面子地翻了个白眼,并不打算深究地回到了她走过来的目的上,“你们要喝点什么?”

“橙汁。”

“绿茶。”

“芬达。”

市河对进藤怒目而视。

进藤mo了mo鼻子,改口道,“…那橙汁好了。”

待市河离开后,和谷熟门熟路地从旁边的桌边拖来了一张空凳子坐下。

“哟,”他吹了声口哨,“是桑原本因坊和

座间王座的对局?”

“嗯。”塔矢低声应了,也没急着继续打谱,而是开口问道,“怎么突然过来了?”

“找你下棋咯。”进藤坐在棋桌的对面,两只手撑在下巴处对着塔矢笑。

塔矢显然是没有忘记三天前发生的故事,没被他这阳光灿烂的态度给糊弄过去,转头问和谷,“怎么回事?”

和谷像是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语带三分不解地说道,“小光说…要找你下棋…”

塔矢亮皱起了眉——这意味着他现在心情并不算太好。

看到他这个表情,和谷认命地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们今天去找了伊角,他说今后都不打算下棋了…然后小光说想来找你下棋,我们就过来了。”

塔矢皱着眉头想了一阵,慢吞吞地开口道,“伊角是谁?”

“就是个子高高的、黑头发的、经常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和谷粗略地描述了一下,瞅见塔矢那仍然一脸茫然的表情,便识趣地把话给憋回了肚子里。

“现在我们可以来下棋了吧?”进藤挑眉问道。

塔矢定定地看了他几秒,低下头开始收拾盘面。

进藤在暗地里冲佐为做了个yeah的手势,也跟着动手收拾起来。

和谷虽然有点mo不透进藤杀过来找塔矢下棋的深意,但也没多问,只是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这两个人的对局,不管看上多少次,都给人一种看不够的感觉呢。

有这种想法的显然不止他一个人,自进藤进门开始,那些客人们观察的目光没多久便会sh_e过来一道,现在看到两人似乎是有所动作,全场的人都好像有点坐不住了,以至于椅子被轻微挪动所发出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

进藤和塔矢压根没注意到其他人的情况,收拾好了盘面之后便颇有默契地开始猜子了。

猜子的结果是塔矢亮先行。

几乎是他俩行礼刚过,在一旁窥伺许久的大人们就颇有默契地围了上来。

“这是谁啊?和小亮老师互先对弈?”人群中冒出一个小小的询问声。

“注意看着。”旁边立马就有人小声地接上了,“这家伙最近好久没出现了,不知道是不是又变厉害了。”

“啊?”之前发问的人有些迷糊。、

“就是那个金色头发的小家伙。”答话的人顿了顿,带了些调侃地说道,“进藤棋士都不知道,不怎么关注职业棋坛的消息吧?”

“嘘——!”他俩的小声嘀咕显然是引发了众怒,一群人竖起手指在嘴边对他们怒目而视。

进藤和塔矢却没被这些外界的声音所影响。

这两个人的集中力一向出众得可怕。

开局约莫十几分钟后,两人来往了十几手,双方都知这仅是试探的阶段,落子都相当谨慎。

进藤存着稳扎稳打的心思,并不打算贸然出手,塔矢似乎也有相同的想法,整个盘面看上去和谐无比。

然而半个小时过去,整个盘面的势力范围也被大致地划分了出来,到了双方不得不相互攻击的地步了。

先发动攻击的是塔矢,他猛地就放下了对自己地盘的巩固,开始与进藤争夺起了右下角那一片纠缠不清的地盘。

进藤mo着棋子思索了一下,贴着塔矢的落子顶了一手。

这本是一手颇为平凡的应对,对面的塔矢却突然

停了下来,盯着棋盘思考了起来。

但随着他思考时间的不断延长,整个会所的人都觉得x_io_ng中渐渐提起了一块石,不知塔矢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思考这么久。

——虽然是比较随意的对局,但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地方…

『小亮…』佐为手执折扇顶住下颚,若有所思地看着塔矢的方向。

进藤不动声色地看着棋盘,静待塔矢的下一步子。

大约五分钟后,塔矢避开了之前在右下角与进藤的相争,转而重新开辟了战场。

佐为脸上露出一丝惊诧,而后转为一抹了然,『果然…!』

进藤镇定地随着他转移了战场,对局继续进行。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镇定自若,实际上进藤可着实是吃了一惊。

刚才的那一手顶是隐藏在寻常应对之下的一步绝妙好棋,在他的预计里,现在的塔矢决计是看不出来的。

可事实上,塔矢不仅看出来了他的本意,还恰到好处地化解了他的攻势,真真是令他吃惊不小。

他既欣we_i又嫉妒地感慨了一下塔矢亮的进步之大,认认真真地将棋局继续了下去。

随着棋局的不断进行,进藤莫名地从塔矢的扑克脸上隐约地察觉到了一些不妙的怒意。

他没骨气地瑟缩了一下,打了个寒颤,再抽了两分心思认真打量了约半分钟,遂觉是自己的错觉,又继续安心下棋了。

这一局棋下了一个多小时,除了在最初试探的阶段双方都颇为小心而使得对弈时长稍有延长之外,之后的阶段都进行得很是顺畅。

因为双方都是抱着某种意志在下棋,所以这局棋下得很较真,整个过程中双方的目数之差都咬得很紧。

最后进藤以一目半的微弱优势胜出,塔矢亮败北。

“谢谢指教。”

“谢谢指教。”

相互行礼过后,进藤猛地抬起头来,一脸喜色地望着塔矢,“挺厉害的嘛!进步这么大!”

“……”塔矢亮板着脸用一双翠绿的猫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嗯?”进藤笑着一手端起对弈期间市河小姐送来的橙汁,一手则放在塔矢眼前挥了挥,“怎么了?”

“…虽然现在还不行,但我总有一天一定会超过你的。”塔矢亮开口,笃定地说出了这样一段略显突兀的台词,“不管…我是不会停下的。”

“不管”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进藤却莫名地就听懂了。

『不管…你会不会停下么。』

进藤滋噜滋噜地吸着饮料,在心里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咀嚼了好几遍,而后笑道,“我不会再…停下了。”

是的,他不会再停下了——在围棋的这条道路上。

不管是为了现在存活着的自己还是为了那个已经逝去的小光。

在伊角家门口,看见伊角与过去的自己的形象相重叠的那一刻,进藤彻彻底底地明悟了过来。

不管他到底是不是杀了自己,不管他要不要为此赎罪,他都必须要继续下围棋。

他的围棋里承载着太多存在,有佐为,有小亮,有筒井,有加贺,有三谷,有和谷,有伊角,有阿福,有奈濑,有饭岛,有秀英,有社,有高永夏…

他因围棋而遇见、而获得的所有,最终都由他的围棋而一力承载了起来。

这些人之于他的意义,将通过他的围棋传递给与他对弈的所有人。

而这些意义,也会是…那个小光最宝贵、最重要的东西。

或者说,“本应该”是…那个小光最宝贵、最重要的东西。

更何况,他的围棋里,也有那个已逝的、鲁莽而幼稚的进藤光的存在。

——那是他作为他自己围棋生涯起点的,第一次与塔矢行洋对弈时他所落下的第三子,那一次未竟对局中的一颗棋子化作了一颗萌动的种子,被播撒在了心灵的土壤之中。

而后发芽、成长、乃至枝繁叶茂。

……

明知既成事实是无法更改的。

明知是已走过了一次的错路。

他居然还是陷入了自责和懊恼的囹圄之中,差一点又要蹉跎光yin,令这大好时光尽付流水。

听得他那自信满满的发言,塔矢亮先是愣了一下,微皱的眉心松弛了下来,露出了今天自见面以来的第一个微笑,“恩!”

“快来检讨棋局吧。”和谷笑嘻嘻地说,“有好几个地方我都觉得有更好的下法哦!”

解开了心结的进藤重新回到大手合赛场之后,没多久就杀出了名气。

强势而果决地用压倒xi_ng的实力堵上了某些因他在之前的比赛中发挥平平而质疑他‘棋力与传闻不符’的人的嘴。

塔矢亮则是一直发挥稳定,出众的实力十分符合所有人对他的期待和预设。

于是理所应当的,职业棋士考试的情形再度上演了。

所有的低段棋士都在或明或暗地希望这两人能在大手合上对上——职业棋士考试考试是没有棋谱留存的,是以他们虽然知道进藤可能略胜一筹,但却都无法准确估量两人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便只能是期待两人正面对上了。

奈何天不从人愿,待到四月过去,五月至上旬,东京的樱花开始逐渐凋零,两人都没被抽成对弈对手,令一干期待这场最强初段之争的棋士在背后焦心不已。

可随着时间进一步的流逝,那些心急上火的棋士们都开始镇定了下来。

因为五月十六日——

正是一年一度的若狮子战举办的日子。

这是一场整个日本的新入段棋士和排名靠前的院生都要参加的比赛。

换言之——

这是进藤光和塔矢亮必定相遇的赛场!

五月十五日,夜。

进藤光坐在房中奋笔疾书。

作为一个海王中学的初中生,写作业是一件不容逃避的事情。

尽管他和塔矢都身为职业棋士,算得上是踏入社会的大人,但只要身在学校,却仍是要遵守着某些学生必须遵守的行为规范。

何况作为一个内心已经五十来岁的大叔,他打从心底里认为这种简单而纯粹的学校时光是无比宝贵的——连同大部分学生憎恶不已的家庭作业一起,都是青春时期宝贵的经历和财富。

他的面前摆放着国文课本,摊开的一页上印着的是夏目漱石的《我是猫》的节选。

养在金鱼缸中的金鱼静静地游弋着,黑白相间的鳞片在书桌台灯的照耀下反sh_e出星星点点的暖光。

进藤在练习册上写完了最后一个字,而后抬起了头,看向了桌案上的坐式闹钟。

“十点了啊…”他伸了个懒腰,而后合上了笔盖,起身站了起来。

屋内的地板上摆放着印着棋谱的报纸和书籍,屋顶的白炽灯静静地亮着。

佐为闭着眼跪坐在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如何?”他蹲下来随手拿起了一份报纸,自言自语道,“…啊…这是十段卫冕赛的棋谱…”

『我已经全部记住了。』佐为睁开眼,淡淡地答道。

不错嘛。”进藤点了点头,“那我就收起来咯。”

他摆在地板上的是这一周以来的围棋周刊和一些出色的近现代棋谱。

自他找回了生活的勇气之后,便用了一种比之前更上心的态度对待和围棋相关的每一件事。

不仅一有空就跑去找小亮下棋,还用前一个月的工资从夏目老先生——就是进藤之前赠送塔矢名人签名的对象,他在那一次的交谈之后还有过几次拜访,是以两人早就互通了姓名,成了忘年的棋友——店里购进了很大一批围棋相关的期刊杂志以及近现代以来出色的围棋书籍,每隔几天就给佐为做现代棋坛科普。

而佐为的进步也是十分明显的。

他自附身在小光身上的近一年以来一直都是通过与现代棋士的对弈来学习新的定式,虽然学得了很多较实用和多变的定式,却在对定式的整体掌握上稍有欠缺。

现在进藤做的,就是在用大量的新定式演变过程和对新定式的使用经验来为他把那一块短板补上。

而这种做法的效果显然是惊人的。

本来,到了他们这样的程度,要想在棋艺上取得哪怕一点点的进展都是很困难的事,而进藤却在这一个月的时间内明显地感觉到了佐为的进步。

在浏览过经历千年后的人们总结出的新定式之后,他像是得到了某种醍醐灌顶般的提示,之前所没想通的、没弄懂的许多问题都一下子茅塞顿开,使他在神之一手的道路上迈进了一大步。

进藤将他的进步看在眼里,持续不断地提供着他力所能及的帮助。

这两人的厮杀水平也越发靠近,胜率由之前的七三开逐渐拉成了四六开,隐隐有向五五之数靠拢的趋势。

进藤光心里对这个结果也是有所预计的,但他知道自己的棋力早已是到了瓶颈之处,没法强求进步,便只是保持着随遇而安的心态迎接着他的每一场对局。

值得一提的是,进藤已经报名了本因坊和名人两大头衔赛,令一众对他抱有不明所以的关注的人多了一分莫名的期待。

言归正传。

进藤开始收拾散落在地面上的期刊杂志,他的动作看来懒散,实际上却是遵循着一定规律的,你若是要他马上拿出其中的某一期刊物他还真能立马抽给你。

佐为默默地看着他收拾,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每一周挑出来的棋谱都很有侧重点,是全都看过么?』

“恩,”进藤不甚在意地应了,“在我三十多岁的时候,遭遇了一次瓶颈,我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抽空把我能找到的棋谱都看完了。”

『!』佐为一脸震惊,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

“没什么好惊讶的吧。”进藤嘿嘿笑了,“那个时候我遇到了一个瓶颈,感觉仅仅是与人对弈已经很难让我有所进步。”

“那时候正好是我拿下本因坊头衔没多久,筱田老师为了祝贺就送了我一本他珍藏许久的秀策的棋谱,说是当作我头衔胜利的礼物。”

“再然后…我就开始看棋谱了。”

进藤一边说着,一边将收拾好的报纸用塑料绳子捆好放在了书桌的底下——那里还摆着一大摞相同的东西。

“不过说来倒是挺惭愧的,”他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着看向佐为,“在那之前我都没怎么看过棋谱,居然能凭自己拼到那个地步——现在想来,真是侥幸得让我出了一身冷汗。”

佐为明白进藤的意思。

——他是在怕,怕那曾经毫无根基的自己迷失在了围棋的博大之中。

与无数迷失其中的棋士一样,最终庸庸碌碌毫无所获。

佐为轻轻握住了折扇的扇面,沉吟道,『…你不会。』

“谁知道呢。”进藤像是无所谓地摆了摆头

,从床边把棋盘搬到了中间,“来,下棋吧。”

『明天第一场的对手是?』佐为不置可否地坐到了棋盘的对面,闲聊似地问起了若狮子战的事。

“是村上。”进藤抱着棋盒坐到了对面,开始摆起了棋子。

『恩?』

“一个院生。”进藤没有多说的意思,显然是对这个对手没有太大的兴趣。

佐为却是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你不喜欢他?』

“倒也不是…”进藤手上没停,“只是并不期待而已。”

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以前跟他有过类似的对弈,所以有点提不起兴趣。”

『哦…』佐为看出他不想多说,便没再继续问下去。

“好了。”进藤停下了手,棋盘上已经是一副犬牙交错的样子,争夺已陷入白热化,“上一次我的封子是在这里。”说着落下了一颗白子。

他们俩这是在完全遵循着大型赛事的程序下棋,算得上是为之后杀入正赛做准备。

毕竟能够影响一场对弈胜负的因素太多了,抛开那些无法控制的意外成分,这些能够通过练习熟练的东西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次日晨。

进藤特意起了个大早。

若狮子战是一个院生与新入段棋士交流的重要平台,也是实力出众的院生能接触到职业棋士棋力的重要途径。

或许比不上新初段例行比赛对于新初段的意义,但对于院生们来说,也是一试身手的好地方。

出于这样的想法,进藤抱着一种尊重所有参赛棋士的态度早早的来到了棋院。

——但他显然是来得太早了。

进藤走到门口的时候,棋院的工作人员正在检查着会场,拉在门口的红绳也没扯下,显然是没想到会有参赛选手这么早就到。

恰逢筱田是今天若狮子战的负责人,他一看到进藤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就兴致盎然地迎了上来,笑呵呵地冲他打招呼,“早安啊,进藤棋士。”

进藤光打从内心里地尊敬这位棋院老师,见状便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喊道,“筱田老师,早安。”

“哈哈,你又不是院生,没必要喊我老师。”筱田豪爽地笑了,帮他移开了挡在门口的红绳,“先到里面找个地方坐吧。”

筱田带着进藤走进了会场,心情很好地跟他搭话,“我听说,进藤棋士至今一场未败,真是了不起的成绩啊。”

“筱田先生谬赞了。”进藤跟在他身后,“其实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成绩。”

“哈哈哈,早就听人说过你谦虚得很,现在看来果然没说错啊。”筱田顿了顿,“其实在你参加第一场职业棋士考试的时候我就注意过你了。”

“哦?”这倒是进藤不知道的事。

“你和塔矢棋士太打眼啦,尤其是在一群业余棋士里,”筱田随口说道,“冷静得令人侧目呢。”

进藤回想了一下,只记得那天跑去给夏目爷送签名的事,对棋院里发生的事倒是没什么印象,“是吗?”

筱田将他带到观众席后停下脚步,“里面还有些要布置的地方,你就先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吧。”

“嗯。”进藤行了个礼,目送筱田离开方才坐下。

近藤有些无聊地看着布置场地的人来来去去地做着各种细微的调整,有些后悔地埋怨道,『早知道就不来这么早了。』

『是呢。』佐为也无聊地撑着下巴,『我连棋谱都没看完…』

“唉…”进藤打了个哈欠,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台gb。

佐为立马好奇地凑了过来,『诶?这就是上次夏目老先生送给你的么?』

『恩。』进藤熟门熟路地开机进入游戏,口袋妖怪的logo跃然其上。

『说起来…这到底是什么啊?小光。』佐为纳闷地问道,『是跟‘网络’差不多的东西么?』

『呃…差得有点远。』进藤纠结了一下,『总之就是个玩游戏的东西吧,我以前也是有一台的。』

『哦?』

『后来有一次历史考得太差,被我妈给收走了。』进藤有些怀念地说,『再之后也没还给我了。』

『诶…』佐为若有所思,『原来妈妈也有这么严厉的时候啊…』

『虽然那都是不懂事的时候惹的事,可现在想起来倒也怪怀念的。』进藤嘿嘿一笑,『我当时放在里面的那张可是初版的梦幻卡带啊…等再过个十几年估计能卖出个一百万円。』

『一百万?』佐为倒吸了一口气,『就这个小盒子么?』说着又凑近了些去看。

『不是这个…是里面的卡带…』进藤稍稍解释了一下,『不过不知道夏目爷给我的这张是不是了。』

『哦…』佐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眼睛仍然盯着gb没有动。

进藤笑了一下,开始了游戏。

玩游戏的时间总是飞快流逝的。

进藤觉得自己没玩多久,但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会场里已经站满了人。

而进藤周围的椅子上也已经坐下了不少观众,大多数都是业余围棋爱好者,当然还有院生的父母参杂其中。

进藤觉得自己这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玩着gb的造型着实略打眼了些,便存档关机,将gb收进了口袋里。

『不玩了吗?』佐为带些恋恋不舍地开口,『刚抓到了第三只口袋妖怪,刚好可以去打道馆了不是么?』

进藤又好笑又心酸地哄他,『我们回去再玩吧。』

『恩…』佐为点了点头,看向了人群攒动的会场,『——啊!今天人好多!』

『若狮战嘛…』进藤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人多是正常的。』

一人一鬼在人群中穿行着,引得一群人好奇与打量的眼神。

而在第一个人小声叫出了“进藤光”这个名字之后,那些集中过来的视线就变成了探究和警惕。

“呵呵呵,小家伙。”一个老迈的声音突然传进了他的耳中,“你叫什么名字?”与此同时,进藤的肩膀上多了一只干枯的手。

进藤光回头转身,就看见了端着一支香槟的桑原本因坊站在那里。

“桑原老师…”进藤连忙鞠躬行礼,“早上好。”

“呵呵呵呵,早上好啊,小家伙。”桑原喝了一口酒,老得起褶子的脸上扬起了一层淡淡的笑意,“你叫什么名字啊?”

“在下进藤光。”进藤恭敬地回答道,“初次见面,还请多多关照。”

“哈哈哈,没必要这么正式。”桑原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孩子嘛,就是要活泼点好,被条条框框拘束着啊,就下不出让人惊艳的好棋,你说是吗?”

进藤微微一笑,心知这是桑原惯用的试探与打压,便不重不轻地避开了话题,“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你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气息,”桑原见他反应平淡,便十分自然地换了一个话题,“是跟谁学的围棋啊?”

“是一位叫做藤原佐为的棋士。”进藤笑眯眯地回答,“桑原老师您认识他么?”

“藤原…”桑原捏着下巴想了想,“虽然好像在哪里听过…但一时想不起来了哈哈哈哈哈…果然是老了呢!”他又大力

拍了拍进藤的肩膀,笑得十分开心的样子,“老了老了,就要被你们这一辈给超过了啊!”

“哈哈,桑原老师才不老呢。”进藤陪着他打呵呵,一副没心没肺心眼不够的样子。

两人这么你来我往地说了半天,筱田才搓着手找了过来,“桑原老师,要开始了,请您上台发言。”

“哈哈,进藤小朋友,”桑原为这一段满斥着装傻充愣的对话做了个总结,“我要上台啦,今天的比赛要加油啊!”

“可不要输给那个塔矢家的小家伙咯。”他用干枯的手掌紧紧握了握进藤的胳膊,跟着筱田走了。

进藤苦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老头力气还挺大。』

『他就是…桑原本因坊么?』桑原在的时候佐为一直闭嘴没说话,现在一开口,话语中满满的怨念,『他就是…本因坊啊…』

进藤被他这哀怨的语调给逗乐了,却又碍着佐为在旁,这种想笑又不能笑的感觉真是让他为难死了。

“早上好。”好在这时,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了。

“哟,早上好”进藤回过头,笑着跟同样一身正装的塔矢打招呼道。

“你和桑原老师认识?”塔矢淡淡地问道。

“刚刚才认识。”进藤后知后觉地松了松领带,“呼…这里头好热。”

他起初进来的时候人还不多,并不觉得热,等人渐渐多起来的时候,他正在成都联盟奋战着,简直是将现实世界的形体给置之度外了,后来遭遇半路杀出的桑原老头子,就更不可能记得这件事。

直到看到了塔矢亮,他才觉得整个人都自如了许多,这才反应过来这室内的温度似乎是有点偏高了…

塔矢亮看着他以手做扇给自己扇风,有些疑惑地关心了一句,“很热么?”

“其实还好。”进藤将长至后颈的碎发在脑后拢成了一个小辫握在手里,“主要是头发长了…”

塔矢亮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佐为一个劲儿地给他打眼色。

进藤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要说头发长的话,眼前这位的头发显然要比他长上一倍…

于是他状若不知地笑了笑,转而扯起了其他的事情。

两人聊着聊着,就到了比赛开始的时候。

桑原被请上去说了两段话,大意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希望大家不断进取不断努力,让他们这些前浪死在沙滩上好了。

说完还十分没品地大笑着下台了。

进藤看出旁边几个人的表情瞬间就复杂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因那一通发言而起的压力还是纯粹对这笑声的不适应。

总而言之,一年一度的若狮子战正式拉开了序幕。

正如前文所说,进藤第一战的对手是村上二段——这家伙是和芦原一届考上职业棋士的,手合的战绩平平,前两个月才刚刚升二段。

进藤对他有点提不起兴趣来——自重生带来的各种烦恼过去之后,人类的那点永不餍足的贪y_u又恢复了,那种只要能跟人下棋就很幸福的心态已经悄然远去,挑对手的眼界已渐渐复苏。

但尽管心中不甚期待,他仍是怀揣着认真的心态在村上的对面坐下了。

与兴致缺缺的进藤不同,村上今天是以一种十分期待的心情来到赛场的。

自进藤光和塔矢亮踏入棋坛以来,围绕着这两个人的话题和期待就一直有增无减。

他起初并不关心这方面的留言,但自大手合与塔矢有过一次短暂的交锋后,他就彻底地扭转了自己的观念,也加入到了凑热闹的一行人里,十分期待这两人能正经地分出个高下。

虽说是一种类似于看热闹的心态,但无法否认的是,这也是一种对围棋的热爱的体现。

而现在,尽管他还是没能如愿看到进藤与塔矢的对局,但却能从侧面衡量一下这两人的高下。

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期待的事情!

两人猜子过后,进藤执黑,村上执白。

“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村上神情紧绷却不见太多压力,进藤则觉得似乎到了应该结束的时间了。

他低声跟村上打了声招呼,“——好,要开始了哦。”

便一反之前专心挨打的作风,开始了猛烈的攻击。

没过多久,村上的额角就沁出了汗水,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地看着棋面,似是不相信以自己的实力这么快就陷入了僵局。

进藤也不催他,只是分了一点心思关注了一下旁边的情况。

不关注的时候没注意,这一关注他才发现自己身边已经围了一圈人,还有诸如绪方这样的高段棋士混迹其中。

村上似乎是感到了莫大的压力,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手帕擦了几回额上的汗水。

最终放弃了挣扎,低头认输。

“我输了…多谢指教。”

“多谢指教。”进藤背靠着座椅松了松自己的领带,很有几分被闷得透不过气来的样子。

『小光?你没事吧?』佐为担心地问了一句。

进藤苦笑了一下,『应该只是太热了…有点x_io_ng闷。』

『那、快出去透透气吧。』佐为催促道,『你脸色不太好。』

『嗯…有那么明显么?』进藤揉了揉自己的脸,『…看来果然还是不该低着头玩那么久游戏啊。』

佐为瞪了他一眼,『快出去。』

进藤叹了口气,『知道啦,藤原老婆婆。』

——浑然不觉自己也是挂着一个“进藤老爷爷”的尊称在身上的人。

于是他站了起来,从一干目光黏在棋盘上的棋士里离开,直冲着大门走去。

“进藤光,”绪方精次连跨了几步追了上来,与他并肩走着,“刚才那一局棋很不错。”

“哦?”进藤又扯了扯领带,一张脸被蒸得泛红,整个人热得快要冒烟。

绪方觉得这样的进藤光简直可爱得不可思议,跟在棋盘上那个杀伐果决的棋士简直就不像是一个人。

“之前的布局非常漂亮,最后一击的时机和位置也把握得十分到位,”绪方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什么时候有空,再和我下一局吧。”

“恩…可以啊。”进藤点了点头,抢先几步跑到了门外,打开玻璃窗大口吸着窗外的空气。

“你怎么了?”绪方也快走了两步,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哮喘?”他身边有哮喘的病人,发作起来的模样和进藤目前的状况有那么几分相似。

“…不是,”进藤狠狠地吸了几大口,这才缓过劲儿来,“大厅里面太闷了。”

“闷?”绪方像是有点不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似的,皱着眉点了点头,“那你现在还好吧?”

进藤没注意到他面上那一闪而过的困惑,全当这是他客气的关心,便点了点头道,“好多了。”

“……”两人面面相觑了两秒,发现经过这事的打岔,两人已经没什么话题可以继续聊下去了。

进藤又等了一会儿,看绪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烟,显然一时半会儿是不打算走了,而他也不太想这么快就离开窗口,便没话找话地又

起了个话头,“芦原先生那边怎么样了?”

“…呼…”绪方先是不急不缓地吸了一口烟,吐了个漂亮的烟圈出来,方才缓缓说道,“…他大概会输吧。”

“咦?”

“他的对手正好是他不擅长对付的类型,而且实力也不错,”绪方顿了顿,“大概会以两目半左右的差距输掉吧。”

“哦…”进藤呆呆地答应了一声,“那小亮呢?”

“游刃有余的样子,”绪方又低头吸了一口,“…这半年来他的进步惊人,就是对上我,估计也有一争之力。”

进藤没想明白绪方为什么要对他说这句话,便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往下接。

绪方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个进藤光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便自己把要说的话给抛了出来,“算一算,也就是自认识了你之后的事。”

“是吗?”进藤无辜地反问。

“小亮的情况我很清楚,要达到能威胁我的程度,无论如何都该是一两年之后的事情——这已经是相当惊人的速度了。”

“所以呢?”进藤仍然是一脸无辜的表情,“您到底想说什么,绪方先生?”

“——让我看看,你的真正实力。”绪方蹲下身来,略略仰头看着进藤的脸,“上一次对弈的时候,你更多的是胜在场外而不是场内。”

“场外和…场内是吗?”进藤光拎着领口给自己送了送风,“——我不这么认为。”

他一听绪方的这番话就想起前世棋士间曾流传过的一种说法,说绪方曾因桑原关于封棋的一番言论而心思大乱,最后在本因坊挑战赛的决赛环节惜败于桑原之手。

拜椿先生所赐,他也有过相同的经历,便更是深刻地明白着拥有一颗波澜不惊的内心也是棋士实力的一部分。

——若不是如此,伊角也不会接连两世都遇上如此窘迫的境地。

他脑中的念头皆是一闪而过,又继续摆出了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道,“围棋只能凭棋力获胜吗?提前预测对手的行为模式或是用言语扰乱对手就叫做场外因素吗?”

绪方眼中闪过一抹若有所思的情绪。

“当然诸如作弊和威胁强迫之类的行为肯定是不包含在其中的,”进藤歇了口气,继续说着,“可是剩下的那些,你凭什么说不是我实力的一部分。”

人在体温过热的情况下容易出现烦躁、焦虑等情绪,这些负面情绪又极易引发诸如心直口快又名说话不过脑等副作用。

进藤光被热得发晕,佐为却还清醒着,一连喊了几声『小光!』试图制止他的话,却被进藤直接忽略过去了。

“哦?”绪方勾起嘴角淡淡一笑,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那一局棋,其实也是你的实力么?”

进藤光笑了笑,没答话,那自信笃定的表情却仿佛在昭示着“我的实力,远比那一局棋表现出来的要更加的深不可测。”

绪方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似是要说些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呼唤声给打断了。

“小光…?”藤崎明的声音在进藤身后响起。

进藤回过头去,定定地看了两秒,这才笑了出来,“是明明啊。”那笑的样子透着几分傻样,藤崎眉头一皱就走了过来。

“小光你是不是…发烧了啊?”藤崎自然地伸出手去探了探进藤的额头和自己的额头,迟疑地说道,“哎…这应该是…发烧了吧?”

绪方听到这话也皱着眉头靠了过来,直接弯腰低头将自己的额头贴了上去。

绪方的脸部轮廓分明,眼瞳深邃,若是他这陡然靠近的是一位女xi_ng,想必对方会立马心跳加速,体温飚升,甚至幸福地满面飞霞、双眼泛红。

而进藤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鼻尖,一边跟佐为吐槽『他眼镜好凉…』,倒是藤崎在一旁莫名的有种心跳加速的生理反应。

“你这体温…确实有点偏高。”等了几秒后,他松开手这样说道,“用不用去医院?”

“应该…不用吧。”进藤拿手背试了试自己的体温,“我觉得也…不怎么烫。”

『只是…好热啊…』他擦拭了一下自己的后颈,感觉自己手上沾满了湿漉漉的汗液。

“怎么了?”塔矢从大门处走了出来,看着这站在窗口的两男一女自然地发问。

“啊…下完啦?”进藤点了点头,“怎么样?”

“赢了。”塔矢没有多说自己的对局,而是皱眉问道,“你又怎么了?脸这么红?”

“这里太热了…”进藤笑着解释了一句,转而看向了藤崎明,“说起来…明明你怎么来了?”

“听阿姨说今天你要来参加比赛…所以我就来看看…”藤崎明小心地将手指对在了一起,看了看塔矢又看了看绪方,“…我不会…打扰到你了吧?”

“才没有,非常欢迎。”进藤又笑了一下,“…你打算呆多久?”

“藤崎同学?”像是无形的神明就是喜欢在这里看他们聊天一样,白川道夫从走廊的另一边走了过来。

“啊!白川老师!”藤崎明连进藤的问题都没顾上回答,连忙双手交叉在前,端端正正地跟他鞠了个躬。

“哈哈,你好啊,进藤棋士也在这里啊,”白川笑呵呵地走了过来,“上次说好的要跟我对弈一次的呢,之后就一直没能见面了真是遗憾啊!”

“哦…”进藤认真地想了想,发现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不如我们…本因坊循环赛上见吧。”

他这话一说出来,绪方和白川都有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毕竟,一个初段想要闯入本因坊的循环赛…

说到底这还是有点难以置信的事儿。

“…哈哈,说得好。”好在白川反应也还算及时,信心满满地拍了拍进藤的肩,“借你吉言!那就本因坊循环赛见!”

藤崎明略显局促地站在一边,只觉得小光所在的世界着实离她好遥远。

遥远到…可能一辈子都没法追逐到的地步。

学棋以来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疑问这一刻无比清晰地被摆在了她的面前。

——她选择学习围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希望围棋能够带给她的…又究竟是什么呢?

好在一群人没在那里站多久,白川就因要去看后辈冴木的对弈而先行离开了。

绪方站在哪里抽完了一根烟后,发现自己的存在似乎有点尴尬,便也道了声再见转身走开。

只留下光亮明这三位名字中都带着光明寓意的少年少女杵在窗户旁面面相觑。

三人相对沉默了一阵子,明明期期艾艾地开口了,“这就是…亮君吗?”

“啊…对!”进藤这才想起来,明明一直都没和小亮正面见过,“他叫塔矢亮,小亮,这是藤崎明,我的青梅竹马。”

“塔矢君,你好。”藤崎伸出了手,“之前有看过你和小光一起去叶濑的学园祭呢。”

“……”塔矢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伸出了手,与她轻轻地握了握,“你好,藤崎同学。”

“呃…”藤崎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小光,偷偷地凑过去问他,“塔矢君是不是…不太喜欢我啊…?”

“不是不是…”进藤笑了笑,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他只是不喜欢大多数人…』

『小光…』佐为翻了个白眼,便也随他去了。

塔矢却没在意他们到底在悄悄话些什么,重新提起了关于他身体的问题,“下午的比赛你还要参加吗?”

“这不是废话么。”进藤挥了挥手,“等着晚上见吧。”

如果这俩人能正常发挥着赢下去的话,他俩的对决就会是在第今晚的第三场对局上演。

塔矢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这家伙前科太多,就连最相信他的塔矢都开始对他心存疑虑了。

进藤没有再试图强调什么——这一次的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他绝不会在对弈途中倒下,正是这种直觉给了他坚持下去的信念,便只是笑了笑地换了话题,“要不…一起去吃饭?”

明明有些尴尬地露出了一个笑容,“也…好吧。”——她才到会场十来分钟,本以为小光的对手都是些厉害的棋士,对弈不会那么快结束,却没想到竟是赶来吃午饭的节奏。

塔矢也点了点头,“吃什么?”

进藤不答,而是转头看向了一旁的藤崎,“明明你难得来一次,想吃点什么?我请客。”

“诶~”藤崎明也不跟他客气,“那…我要吃乌冬面和天妇罗!”

“啊…中午吃么?”进藤下意识地地回问了一句。

“啊…!小光你怎么总是跟老爷爷似的!中午吃这些很普通的啦!”

“哪里老爷爷啦…”

听着两人这亲昵而又熟稔的对白,塔矢亮默默地与他们并排走着,眼中闪过一抹隐晦不明的暗色光芒。

这种情形在中午吃饭的期间一直没有断过。

尽管一直被锅乌冬烫得不停地呼气,藤崎却仍然总是能找出空档说起进藤的糗事。

什么踢球的时候想要在女生面前装帅结果被球砸到脸,被妈妈派出去买菜结果把钱丢了不敢回家,秋游的时候带的零食被猴子抢走了最后只能可怜兮兮地跟同学要…之类的事情。

与塔矢所认识的那一个冷静理智,实力超群的进藤光简直就不是同一个人。(你真相了_(:3」∠)_)

塔矢知道这是她在散发善意,仅仅只是想找些令人开心的共同话题而尽快地与自己熟悉起来,而非是一种幼稚的独占y_u和炫耀y_u。

但他却打从心底里地觉得不适。

仿佛是盘踞在灵魂深处的一只渴望的野兽渐渐苏醒了过来,躬身咆哮着向侵入领地的敌人发出示警与威慑。

好在他还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没让藤崎和进藤发觉到他这莫名的敌意,仅仅只是让人觉得他冷冰冰的不太好接近而已。

在多次抛出橄榄枝都不被搭理之后,藤崎也觉得有些委屈,便干脆放弃了取悦这个脾气有些古怪的小光的朋友,开始跟小光聊起了一些她在叶濑经历的事。

进藤一边吃着鳗鱼饭一边饶有兴趣地听着。

他对叶濑中学围棋社的感情很深,十分关心筒井学长、三谷同学还有已经改投将棋怀抱的加贺君的现状。

“…筒井学长真是对我很好啊!”藤崎像是想起了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情一样捂嘴笑了起来,“我当初去找他说想要加入围棋社的时候,他感动得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然后开学大概半个月后…三谷君也加了进来,”藤崎咬着勺子若有所思,“他的实力很强啊!就连筒井

学长也敌不过他,说是要让他当主将!”

“我们每天放学之后都在理科实验室下棋,争取明年参赛的时候能够拿一个好名次——说起来小玉老师真是个好人啊,明明围棋社还没通过审批,却还是同意将实验室借给我们用!”藤崎兴致勃勃地说着,一双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理想的光辉,“虽然肯定还是比不过海王中学,但我们也有不错的实力啊!”

“…不过…要参加比赛的话,我们还得要一个男生才行啊…”说到这里,藤崎又一下子低落了起来,“唉…要是小光你能帮我们参赛就好了…”

“哈哈,我倒是想啊。”进藤已经差不多吃完了,小口小口地喝着味噌汤,“但估计棋院是不会同意的啊…唉。”还很遗憾地叹了口气。

藤崎也很应景地跟着叹了口气。

两人这相对无言唯有叹气语的场景很有几分老夫老妻的味道,特别是嘴角那一抹无奈的笑更是为两人添了几分心有灵犀的灵动。

塔矢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心里略略有些发堵,他抿了一口茶水,倒是品出了几分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苦涩来。

——这就是…所谓的…嫉妒么…

塔矢看着茶水中的倒影,心头掠过一丝无奈和黯然。

他是家中独子,身边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是以一直不明白那些朋友间的重视和占有y_u是怎么回事。

塔矢轻轻地按了按自己的x_io_ng口。

没想到今天居然能够切身实地地体会到这样的心情…

倒还真是…令人难忘呢。

进藤光、藤崎明、塔矢亮三人一同度过了一个略有些诡异的午饭时光,而在接下来的午休时间,进藤估mo着塔矢留下来也插不上两句话,便把他赶去休息,自个儿带着藤崎在棋院里晃悠。

进藤这下子倒是不觉得热了,带着藤崎转了挺多挺有意义的地方,如院生研习室和职业棋士考室,比较遗憾的是幽玄之间锁上了,于是没能去成。

不过藤崎表示她有在电视转播里看到过幽玄之间的内容,因此没去成倒也没什么。

在结束了这一圈溜达之后,中午的休息时间也差不多结束了。

于是进藤领着藤崎踩着点回到了比赛的会场,坐到了属于自己的座位上。

塔矢亮用余光看到他进门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实在是怕这家伙又那么莫名其妙地就倒下去了。

绪方抄手抱x_io_ng站在一边,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了自己的下唇。

——小亮已经变得这么地…重视那家伙了么?

——还真是令人…些微地感觉到了一点不愉悦呢。

进藤这第二场对局的对手是铃木二段,一位容貌出色的女流棋士。

在进藤前世的某段时间内,她和某位政治家闹出了一段狗血而缠绵的绯闻,让职业棋士这个职业在整个日本境内都火了一把之后拍拍手就去了娱乐圈打拼。

结果投入了一本道当女星,取了个什么宫什么雅的艺名,整出了几部跟围棋有关的爱情动作片后,便再也没有了消息。

要说进藤为什么会这么清楚…

——因为那个时候的进藤还是个需要适当发xie的青年人。

而且围棋题材的动作片还挺新颖的不是么。

咳咳,回到现在。

隔着屏幕的时候没觉得什么,现在真人一坐在面前,进藤就觉得有点不自在了。

怎么说都是…咳…单方面地意yin过的对象…

进藤心中情绪万千不好言表,一张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粉红。

“请多指教。”对面的美女弯下了柔软的腰身,被瑰粉西装裹住的雪白x_

io_ng脯就这么明晃晃地窜进了进藤的眼里,令他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佐为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弯腰提醒了一句,『别走神。』

“请多指教。”他僵硬地行礼,猜子,分配棋盒。

一直到对手在右上角小目落下了第一子,那一颗砰砰乱跳的少男心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才没有想到对方的l_uo体呢!绝对没有!

『小光——!?』佐为一脸惊诧地看向了他,目光中流露出满满的难以置信。

『不是!』进藤一下子又慌了,整张脸涨得通红,『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的!——这件事说来话长!』

边与佐为分辨还不忘往棋盘上落子。

『…不是么?』佐为皱了皱眉,迟疑地说道,『可是你刚刚在想…什么l_uo体…什么的…』

『我是有在想l_uo体这个词!可是不是那个意思!』进藤在心中咆哮着,『一会儿下完棋再跟你说!我可不想在这里被淘汰——会被小亮给笑死的!』

听到这话,佐为虽仍心有疑虑,但还是乖乖闭嘴了。

进藤这才收拾心情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对局中去,不再关注周遭的状况。

最后的结果没什么悬念,进藤光中盘获胜。

藤崎明站在旁边看了一路,虽然本人一知半解的,但托了身边两位小声讨论的职业棋士的福,对小光的崇拜又上了一个层次。

铃木二段倒是没什么沮丧的意思,大大方方地认输后还跟进藤握了握手,还伸手mo了mo他的头。

进藤几乎是动了十分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没从头红到脚,只是耳尖稍稍地暴露了他澎湃汹涌的内心。

进藤结束了这边的征战,塔矢却还没有。

于是进藤带着藤崎去了门外的自动售货机,买了两罐橙汁,你一罐我一罐地喝着。

藤崎明坐在沙发上捧着冰凉的橙汁小口小口地啜饮,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进藤也没什么说话的y_u望,便也只是靠窗而立,迎风喝水。

『小光…』就在这个时候,佐为一脸纠结地开口了,『我刚才想了很多…』

『恩?』进藤挑眉。

『如果你是真的喜欢她的话…』

『谁啊?』进藤表示很困惑——他已经忘掉了刚才上演的糟心事。

佐为仍旧是一脸纠结的表情,『…就是刚才那位铃木女士…』

“噗——!!!”进藤光将含着的一口橙汁整个儿地朝着窗外喷了出去!

立马意识到大事不妙的他迅速地蹲了下来,将自己的身躯置于窗台的保护之中。

“小光!?”一边沉思的明明一下子就喊了出来,“你好脏啊!”

进藤摆了摆手,将耳朵凑在墙上,不多时就听见了下面传来的嘈杂呼喊。

听着指责抱怨声接连响起,进藤光压力山大地三两口喝完了剩下的橙汁,将罐子扔进垃圾桶里,然后一脸淡定地坐到了藤崎对面的沙发上。

实则心中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咆哮,『你!怎!么!会!这!么!想!』

『…难道…不是么?』佐为无辜地睁大了双眼。

『简直错得不能再错!』进藤翻了个白眼,无力地瘫倒在沙发上,『我只是——!』

只是…什么呢。

难道要告诉这家伙,他只是看过对方出

演的动作片罢了么?

可是面对着一只来自平安时代的鬼魂…他要如何解释爱情动作片的这样一种存在呢?

在进藤考虑到古人的接受程度,抓耳挠腮终于想出了一个略为委婉的解释方法之后,佐为却十分淡定地接受了。

——这让进藤觉得他之前的纠结压根毫无意义,谁说古人保守的!?

『就是游女之流吧,』佐为神色有些黯然,『也不知她是遭逢了什么变故…竟要从棋士自j_ia_n为游女…』

虽然进藤没弄明白他到底是带入了什么东西,但只要佐为没有继续误会他对铃木二段动心就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第四卷:觉醒篇

进藤刚放心没多久,就看到一个人被一群人前呼后拥着走了过来。

只见走在前面的那人满面怒容,正拿着手帕连连擦拭着高高的额头。

进藤的警报天线一下子就立了起来,他乖巧地低下了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从口袋里mo出了…他的gb。

一行人步履匆匆地走近,视线在藤崎手中端着的橙汁上流连了一阵,又匆匆走过了。

进藤光侥幸过关,于是大松了一口气。

“小光,”藤崎明凑了过来,以手掩口跟他悄悄咬耳朵,“…是你喷的么?”

“才…不…是。”进藤瞪了她一眼,极为小心地回答道。

“哦…”藤崎明脸上写满了不信,但还是乖乖地不再提起,而是坐到了他的身边,说起了另外的事情,“过段时间如果有空的话,来跟我们下棋吧。”

进藤想了想,“说起来,山崎没有加入围棋社么?”

“山崎君说是要回家帮母亲看店,”藤崎吐了吐舌头,“不方便参加社团活动。”

“不过如果有空的话他还是会过来跟我们一起下棋的。”

“而且他周末常去白川老师的课堂上旁听,白川老师很喜欢他呢。”

“那你们可以拉他一起参加比赛的,”进藤笑了,“其实你们也不急着拿到太好的名次,应该先把社团建立起来再说。”

“可是山崎君不算是围棋部的部员诶…”藤崎明有些犹豫,“这样也可以么?”

“参赛而已嘛,实在没人我觉得找加贺学长都是不错的选择。”进藤打开了游戏,继续他征战城都联盟的漫长旅途。

——他才不会说上辈子参加比赛的人其实是将棋社社员和小学生呢!

“恩…”藤崎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那你最近有没有时间?来和我们下棋。”

“有。”进藤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嘴角扬起一抹狡黠的微笑,“不过…我不和你们下棋。”

“诶?!”藤崎明惊讶了,一双漂亮的眸子睁得大大地直直地看向了进藤光的脸庞,目光里写满了指责。

“到时候就知道了。”进藤光却闭上了嘴,做出一副不肯透露更多的样子专心打起了游戏。

藤崎却是在看了一会儿之后又回到了赛场之内,去围观其他棋士间的对弈去了。

她走之后没多久,塔矢亮就从会场里走了出来,走到进藤身边落座。

正如前文所说,玩游戏的时间总是飞逝而过。

直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进藤光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似乎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了。

他关掉了gb,坐直身子松了松筋骨,转头就问身边的塔矢,“看到明明了么?”

塔矢亮指了指赛场内,“应该是正在听白川先生检讨棋局。”

“哦?”进藤饶有兴趣地伸长了脖子向里面张望了一阵,确实看到了一小撮人站在那里,正中心站着的正是温文俊秀的白川道夫,便不再操心,转头问塔矢道,“晚上吃什么?”

“你不叫她一起?”

“她说了要回家吃饭。”进藤站了起来,将游戏过程中被脱下来搭在一边的西装外套收来搭在臂弯里,紧了紧形状不正的领带,虽然年龄尚小,骨骼未开,却已然能窥见些许他日后清朗挺拔的身型风姿。

塔矢闻言站起身来,“就吃和谷推荐的那家吧。”

“好。”进藤一边迈开步子,一边随口说道,“我去叫她一下。”

看着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少女并与其谈笑自如的样子,塔矢眼中浮现起一丝疑惑而又晦暗的yin影。

用过了晚餐,并肩踏进赛场的光亮二人霎时间成了全场注目的焦点。

因为毫无疑问,最后的胜利者只有可能是这两位中的一位。

而被多方关注的两人这大半年一路走来,早已习惯了这种沐浴在众人目光之中的情况。

是以两人很淡定地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并小声地聊起了天。

随着两人其乐融融地开始聊天,整个大厅内自两人步入的那一刻开始仿佛凝固了一样的紧张气氛也随之消融,变回了之前表面平和实则暗流汹涌的模样。

绪方带着神情萎靡的芦原站到了棋桌旁边,双手抱x_io_ng并不说话。

平日里唧唧喳喳的芦原也像是被今天的对弈给打击到了一样,跟两人打了个招呼之后便直愣愣地看着地板。

而后又走过来了几位棋士,令进藤在佐为面前大为出糗的铃木二段也在其中。

最后,随着桑原本因坊在进藤身后站定,这一场众所瞩目的对战终于是拉开了帷幕。

猜子的结果是进藤执黑,塔矢执白。

进藤撩了一把额前的碎发,感觉自己的身体隐隐地有些发热的征兆。

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模模糊糊地找到了一些感觉,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却知道自己这似乎是要开大了的节奏。

距离上一次进入那种大脑极速运转的状况已经过了三四个月,但那时残留下的灼热与亢奋之感却仍然萦绕在脑中。

进藤在那之后的对弈中也曾想要自发地探求那种境界,但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他不断地揣摩、回忆自己当时的感觉,渐渐而隐约地感觉到了…

——那似乎就是…他一直所追求的…

“神之一手”境界的某种表现形态。

而现在——

进藤凝眸而坐,灼热的指尖接触到了冰凉的棋石。

而后手指交叠,指尖施力,指节微弯,将那黑色的棋石高高扬起——

“啪”地一声!

落在了右上角小目的位置!

进藤用认真而凌厉的目光看向了对面的塔矢。

——来吧!

——就让我看看,认真起来的你,究竟能将我逼迫到什么样的地步!

藤原佐为站在了绪方的身边。

一如他所不知道的那个自己、在前世的小光参加若狮战时所站的那样。

绪方精次亦是如他所不知道的那个绪方一般,认真地看着进藤的对局。

只是这一刻,再不会有诸如『你不去看小亮的对局吗?』之类的疑问。

在这重来的一世时光里,这两个人,终于是不留遗憾地在若狮战对上,并即将展开一场——尽管相差悬殊、却注定激烈的战斗!

经过了初步的试探,

进藤光便毫无保留地发动了攻势。

他深刻地明白着,现在不是温温吞吞下指导棋的时候,只要让塔矢瞄到了机会,他便会紧随而上,将他的棋子咬得死死的,难有施展的余地。

他确实期盼着塔矢的成长,不愿轻易给他打击,但在该出手的时候…他也一直毫不犹豫。

进藤猛烈的攻势显然给了塔矢相当大的压力,他思考的时间明显变长,落子的速度明显变慢。

但进藤却像是嫌他不够快似的,每当他落下一子就飞快地跟着落子。

那架势倒像是在下一手十秒、不,甚至可以说是一手一秒的快棋。

但落子之处极为精准致命,明显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能得出的结论,与他快到极点的落子速度相比,勾得围观的众人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若是此时有人还有闲心把眼睛从棋盘上挪开,观察一下进藤的面部,就会发现他现在怒目圆瞪,眼角泛红,一副十分不自然的苦大仇深的模样。

进藤目前的状况与先前不同。

之前的几次,他的大脑会先对面前的棋局进行庞大的计算,然后从计算出的无数种下法中选取最优的一种。

他就像是一台计算机,罗列穷举所有的可能之后,再进行最优化选择。

而这一次,他却像是什么都没有想,而是在看。

他能看到,在棋盘上并不存在的莹白光点,有的光点凝实而夺目,有的光点稀疏而不打眼,而他所做的,只是在最为耀眼的那一点上落下棋子罢了。

没有思考,没有计算,他就是知道——

那就是,最好的落子之处!

在进藤认真加开挂的情况下,塔矢亮落子的速度越来越慢。

在这个过程中,他无数次地觉得自己找到了撕开裂口的机会,却又无数次地被进藤用行动证明他想法的错误。

他也无数次地想要绝地反击,令情势倒转,攻守互换,最终却只能遗憾地退回,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的进攻。

于是渐渐的,塔矢发现…自己已经被逼上了绝路。

他心中一下子涌现了许多的情感。

似不甘、似了然,似愤懑…又似是…什么都不是。

他手捏白子,垂目静坐。

只见棋盘上黑子形势一片大好,白子虽仍存有生机,但却已能看出苟延残喘之相。

这是…到了认输的时候了。

塔矢亮自己明白,心里和喉头都像是横亘着什么似的,一点都不愿意说出“我输了”这三个字。

就是这样的心态迫使他一直继续下棋…

但却…真的已经到了该认输的时候了。

他将那颗被自己捏得微温的棋石轻轻放了回去,右手手指抠着棋盒的边沿,低下了头颅。

——这段时间以来的进步和受到的各种夸赞在此时就像是个笑话一般。

“我输了。”

——他从来没有觉得,原来说出这三个字是这么苦涩的一件事。

苦到喉头,苦到心底,苦到全身软绵绵提不起一点儿干劲,只是不断地在质问自己。

——为什么,会输。

——为什么,会这么弱。

——为什么,会这么懊恼。

——为什么…会想要流泪…呢。

一颗温热的水珠从脸庞滑过,滴落在了放在膝头的左手手背上。

伴随着漫布全身的苦意,成为了他足以铭刻一生的回忆。

尽管塔矢没有抬头,进藤却依然察觉到了塔矢的异样。

他有些内疚,有些懊恼,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这段时间以来,每次跟小亮对弈,他都暗自控制着自己的实力,只求给塔

矢一种他的进步巨大,隐隐有超越自己的趋势的错觉。

为的只是能够在今天,一击即中,用实力狠挫他的锐气。

迫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很复杂。

一方面,是出于一种保护塔矢的念头。

只因他一直觉得塔矢在同龄人中未逢敌手,因而有了一种深植入本xi_ng中的自傲,这种自傲表现在他与人相处的各个方面,虽然现在不会有人同他计较,但总有一天一定会因此而栽跟头。

上辈子的塔矢亮就是因为这股高高在上的傲气惹恼了文化部的一名官员,连累整个日本棋院都过了一段相对困难的日子,在那之后才学着收敛了起来——那时的他不过二十来岁,就已是十段头衔在身,拥有足以自傲的资本,却仍是抵不过某些小人毫不遮掩的恶意。

另一方面,从自己的心情出发,他也不愿意再看到其他人直面塔矢亮那足以冻结人心的自傲态度。

——若不是心中有那一股执念和心中那不知来由的莫名自信,他早就被塔矢刻意做出来的无视和看低给打击了个彻底——不被自己认定的对手看在眼里,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心生无力又灰心丧气的事实。

…而在自己之前,不知有多少如加贺一般的孩子,因为和塔矢有过的一番交集,最终选择了放弃围棋呢?

进藤光不知道。

但仅仅只是加贺一个,就足以令他心生惋惜。

他知道不该对塔矢苛求这些,况且纵使真的有那么十几位的少年因此而放弃围棋,也绝对抵不上一个一个塔矢亮对于整个围棋界的意义。

此外,还掺杂着已经离他远去的那个塔矢亮的后悔。

上辈子,在他认真与对方坦白了佐为的存在之后,塔矢亮认真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进藤认为从始至终塔矢亮都没有做错什么,尽管态度是令人难受了点,但也是自己咎由自取,怪不到塔矢的身上——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对此有所怨念。

可是从塔矢的道歉里,他清晰地明白了一个事实:这个人,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也曾为了自己的那份放不下的自尊而纠结、苦恼过。

这些复杂的思考纠缠在一起,使得他一边质疑自己是不是不该多管闲事地去动这打磨xi_ng子的刀,一边又觉得他这是为了小亮好…是在做正确的事。

不过到了此刻,考虑得再多也已经没有了意义,他揉了揉自己泛红的双眼,道了一声,“谢谢指教。”

“谢谢指教。”对面的塔矢十分平和地回答,抬起了头,若不细细观察,估计谁都不会知道他曾落下了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

长辈们总是希望晚辈能够少走弯路的_(:3」∠)_

小光的心态其实也无可厚非呐_(:3」∠)_

本届若狮战的参赛人数是三十二人——其中包括日本棋院十六人,近三年的新棋士九人,以及其他棋院七人。

而若狮战的总时长则为一天半,共五场对弈,前天三场对弈,次日两场对弈——分别是半决赛与决赛,都享有电视转播的待遇。

进藤和塔矢的这一局棋是比赛第一天的最后一局,鉴于若狮战是淘汰制的,既然塔矢亮在这里低头认输了,接下来的比赛也就和他无关了。

而今晚的这一场对弈,进藤光和塔矢亮都是倾力而战,纵然形势一边倒得厉害,但仍能称得上是一场十分精彩的对决。

处于那种恍惚状况下的时候,进藤光没什么感觉,现在细细回想起来,其实塔矢有好几步落子足能使正常状态下的自己缓下攻势。

不过现在,他已经不再为塔矢拥有这种程度的实力而吃惊了。

——或者应该说,如果身为塔矢亮,却没有这种程度的实力,他才会觉得吃惊。

但抛开这些不说,最令进藤光在意的是,在这一局棋中,他竟然能够从塔矢的好些应对里…看到自己和佐为的影子。

在意识到这个情况的一瞬间,进藤方才有所恢复的双眼又有了泛红的趋势,却不再是因为头脑发热,只是单纯地…眼睛发涩罢了。

他那因东想西想而飘在云端、惶恐不安的心在这一刻像是有了什么依托似的陡然沉静了下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托着一样稳稳地又坠进了心窝里,整个人又有了着落。

他有点想笑,便微微勾起了嘴角。

——这便是…连接遥远的过去和遥远的未来呵…

对面的塔矢看他笑了,心里没来由地有了点愤怒的意思。

‘笑什么呢?’他想这样问,却又觉得没什么底气——总不能输了棋就连笑都不让人笑了吧?

他心里有些苦闷,便一言不发地开始整理起了棋盘,进藤看他开始动作了,也跟着伸出了手开始拾捡棋盘上的棋子。

随着两人颇有默契地收拾着,周围围观的人这才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嗡”地一声开始讨论了起来。

或许是觉得这一群年轻人实在是太吵了,桑原抬了抬眉毛“咳!”了一声,待所有人都噤声看他后,这才咧开了嘴露出他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嗓子有点痒——清清就好了。”说完又“咳咳”了两声。

进藤在心里道了一声『老狐狸』,却被佐为瞪了一眼,『小光!要尊敬老人!』

进藤不置可否。

『他可是长辈呢!』佐为义正词严地教训道,而后顿了顿,立马换成了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而且还是本因坊…』

进藤乐了,嘴角的弧度又上升了些,甚至还若有若无地哼起了歌。

——真是难为他那五音不全的破嗓子了。

塔矢亮的眼瞳一动,从来一派澄明的瞳孔里首次出现了一片氤氲的雾气。

——他想要直截了当地,问问进藤光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拿出自己的真本事。

是不是一直,都在照顾着他的自尊心和他下棋。

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把他当成对手来看待。

这些问题在他喉头翻来滚去,每个字都被掰开了嚼碎了消化得不能更透彻了——

他却仍然是问不出口。

不是因为现在的场合,也不是顾及旁边的观众,而是害怕。

害怕这些话一问出来,进藤会干脆地给出肯定的答案,然后就…不再有然后了。

——他一点都不愿意回到那个没有进藤光的岁月里。

没有兄弟,没有敌手,没有吵闹,没有玩乐…

每天都过着优等生的单调生活,听父母的话,做该做的事,和该对弈的对手对弈,踏踏实实地以父亲为目标而前进。

不会有人与他在浴室打闹,不会有人拉他去有章鱼烧的学园祭,不会有人带着他不合时宜地捞金鱼,不会有人会在家政课的时候手把手地教他怎么做曲奇…

塔矢亮从来没有告诉过进藤光,他对自己到底有多重要。

随着年龄的渐渐增长,越来越多的时候,塔矢亮都是一脸漠然毫无表情、甚至于略显不耐的样子。

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和进藤光在一起度过的时光对他而言到底是多么珍贵的回忆。

他非常重视进藤光,这种重视的程度仅在重视其父母之

下。

——也正是因为重视,才会迫不及待地想要超越。

男人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求胜心——而这种莫名其妙的求胜心,在男人们还是中二少年的时代尤其明显。

而现在,塔矢亮超越不成。

不仅超越不成,对面坐着的进藤光还一直嘴角噙笑,喜上眉梢地清完了整张棋盘,这就更让他捉mo不透进藤的用意,心里越发惶恐了起来。

进藤光则是完全不明白塔矢亮心里那些不靠谱的臆想。

他只是看到了塔矢亮眼眸微沉,眼神躲闪,联系到之前这家伙还哭过的事实,得出了‘小孩子脸皮薄以至于不好意思了’的结论,清完棋子后,十分体贴地没有谈围棋的事,而是问起了他回家的方式,“一会儿你怎么回去?市河小姐来接你么?”

进藤只是随口一问,听在塔矢亮耳朵里却有种进藤在变相赶人的错觉。

于是塔矢脸色一凝,“检讨棋局吧。”

“不…急吧?”进藤愣了一下,环视了一番身边仍在窃窃私语的棋士,“我觉得交换意见的人倒还挺多的…”

塔矢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圈,只见原本三三两两聚在周围的人都要么形成了一个小圈子悄声讨论,要么一个人站在一旁细细沉思——这一类人中最明显的就是现在mo着鼻子的桑原和无意识mo着下巴的绪方。

塔矢心里窝着一团火没处发xie亦无法求证,但看在进藤没打算立马走的份上,脸上的表情倒是稍稍好看了一点,将棋盘和棋子放回了原处。

“呵呵呵呵呵呵——怎么,就准备走啦?”桑原站在了进藤的身后,拿话挤兑他,“老头子都还没看明白呢。”

进藤光老神在在地答道,“请继续。”

——经过上辈子的相处,他已经习惯了这只老狐狸的故弄玄虚。

也总结出了自己的一套方案,那就是——推。

顺水推舟嘛,谁不会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亮的xi_ng格真的不算好!(我觉得

参考越智君对小亮的观感……其实我一直觉得越智挺可怜的…otl另外还有被提到很多次的4方和棋的那位官员

我觉得他脾气真心好啊23333

而且也确实还比较喜欢围棋_(:3」∠)_

换个官僚气再重一点

碰上这么露骨的示威一定撸了你没商量 我觉得(←注意其实官员桑的秘书也说了哈

小亮后来也道歉了的

他确实是愤怒了于是做得太出格了w

那就是真的挑衅w

在这个不跟人打招呼都有可能被杀死的时代……结仇的可能xi_ng还是很大的_(:3」∠)_

而且我在上章用的貌似是“某些小人不加掩饰的恶意”这样一种形容w就该知道对方也是很恶劣的xi_ng子了_(:3」∠)_

被冷藏也不是太奇怪的事吧w\

“呵呵呵呵…”桑原斜看了他一眼,“那我就不客气啦。”说着就拿起盒中棋开始落子。

他的手又快又稳,记忆力也相当拔群,很快就在棋盘上还原出了一个角落,用枯瘦的手指有力地敲击了一下正中央的黑子,“你为什么会…选择下在这里?”

“直觉。”进藤大大方方地回答道。

桑原呵

呵笑着,又还原出了一个角落的战况,“那么这里呢?”

“直觉。”进藤一秒都没犹豫地重复了自己的答案。

桑原挑了挑眉,“真是厉害啊…小家伙!”说完干脆地将整张盘面都还原了出来,一双浑浊的双眼牢牢地锁定了进藤的面部,“难道整场比赛下来你都是在用直觉下棋么?”

“…是的。”进藤稍微沉思了一下,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桑原眼神一凝,场上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进藤却是坦荡荡地对上了桑原的双眼,清澈的棕眸中没有丝毫躲闪的意思。

两人直直地对视了约有几秒的样子,桑原仁突然大笑了两声。

“你果然是个有趣的小家伙!”他拍了拍进藤的肩膀,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走开了。

留下一群不明就里的院生和职业棋士在后方遥望他的背影。

绪方精次咳嗽了一声,“进藤光,你下得很不错。”

进藤:?

然后绪方也走掉了。

进藤:……

白川道夫冲着他笑了笑,做了个“很棒”的手势,朝着与绪方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剩下的棋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发现最强势的几位棋士已经离开,估计是没法指望能够从剩下的人的言辞中得到多大的启发,便三三两两地mo着头散开了。

进藤一脸苦笑地又动手收拾起了被桑原还原的棋盘,旧事重提地问道,“你是打算搭地铁还是等市河小姐来接你?”

塔矢本不愿搭理他,但一直以来受到的教育摆在那儿,使得他实在无法做出无视好友问话的这等孩子气的举动,“…市河小姐来接我。”也跟着再次收拾起棋盘上的棋子。

“哦,”进藤点了点头,“那她什么时候到?”

“估计还有一个小时,”塔矢亮按下了心中那股不明的焦躁,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出门前跟父亲说大概会在九点左右结束。”

“哦…”进藤沉思了一下,“那不如…我们继续玩口袋妖怪?”说着就再度从口袋里掏出了gb。

『小光!』佐为皱眉道,『也玩的太多了吧。』

『明明自己也很喜欢玩…』进藤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结果对面的塔矢十分同步地皱了皱眉头,“…今天还是,算了吧。”——现在的他确实没有玩游戏的心情。

“诶…”进藤有些不解地发出了不情愿的声音,但还是从善如流地将gb收回了西装口袋里,“那好吧…”

两人无语对望三秒后,进藤感觉到了一点儿不对劲,“怎么了?一直盯着我看。”说着用手mo了mo自己的脸,“是沾上什么东西了么?——也不早告诉我?!”

塔矢只是摇了摇头,稚气的眉宇间那尚未消去的浅浅折痕显得十分打眼。

见自己的刻意耍宝没有得到塔矢的正面回应,进藤有些担忧地问了一句,“没事吧?”

——他只是想要让这个小家伙感受一下遭受到挫折的感受,把人惹哭了不说,现在这反应又是怎么回事?

塔矢亮想,怎么可能没事呢。

可是这种既委屈又愤恨又觉得自己根本是无理取闹的自我厌恶之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分明是想要问进藤的。

问问他到底有没有把自己当成对手,有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可是又有一个声音在说着…

——这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种好似撒娇又好似撒泼的质问不应该是“塔矢亮”会做的事情!

他还记得以前跟父亲说过的话。

‘我要成为像父亲一样的棋士!’

——那才是他一

直以来追求的目标!

遇到强敌时不责问、不苛求、不妒恨、不慌张。

倾尽权力与其一战,若失败之后心有不甘,提升实力以待来日再战便可。

不应被对方的态度而扰乱自己的心绪,无论是刻薄、挑衅、吹捧、轻视皆以平常心待之。

这是很久以前,他某次因受到父亲褒奖而导致当天的对弈大失水准后父亲对他所说的一段话。

一直以来,他都将这段话铭记于心,因此在与人对弈时时刻都能保持平常心。

——但是今天这局棋下到后来,他已然失了最基本的平常心。

他心中像是窝着一团火,奋力地发动着进攻只求能瓦解进藤的棋形或使他方寸大乱好让自己趁虚而入。

虽然这似乎是那等情况下的必然之选择,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只是他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怒冲昏了头脑而做出的下意识的举动罢了!

那么这种愤怒…到底是由何而来呢?

塔矢愣了一下,发现自己居然直到现在才想起这个问题。

——他为什么会觉得…愤怒呢?

是因为小光隐藏了实力么?

是因为自己的进步不如想象中大么?

还是因为…他觉得小光的眼里,完全没有自己…呢?

进藤光用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冲着塔矢亮挥了挥,“小亮?”

“啊?”塔矢亮呆呆地答了一句,思绪却好像仍然没有飞回来。

『跟小光你发呆的时候好像呢!』佐为十分孩子气地击掌笑道,『对别人的动作一~点~反应都没有!』

『是吗?』进藤挑了挑眉,冲塔矢做了个不要在意的手势,空出来的右手下意识地就往口袋里探去。

『小!光!』这是佐为的大声提醒。

『啊…抱歉…』这是进藤毫无悔改之意的道歉。

被他打断了思路的塔矢并不是像表面看上去一样又回到了自己的思绪里,而是认真地看着进藤开始在棋盘上放起了棋子。

塔矢本以为他是想要复盘或者打谱,呆呆看了一小会儿就发觉对方在捣鼓的似乎根本就不是围棋。

他又看了一会儿,哭笑不得地发现进藤似乎是在试图用围棋棋子摆一个多拉a梦出来——不过碍于执行者的美术素养不高,摆放的过程显得十分的艰难。

但进藤仍然是饶有兴趣地摆着,并时不时地停下来欣赏和调整。

他看了一阵,脑子里后知后觉地蹦出了一个念头。

——是不是和自己对弈这件事…对进藤来说,也跟用棋子摆图案一样…不过是一种可以聚精会神的消遣罢了呢?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突然且不加掩饰,直直地凿进了他的心底。

塔矢亮想,哦,原来是这个原因。

塔矢亮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它会如此的不淡定。

——仅仅只是为了,他想要进藤光的…一份真心。

希望这个被他真心相待的人也能用真心待他,希望在这个人的心里…也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塔矢亮抬头看向正在与哆啦a梦的大饼脸奋战的进藤光,悄无声息地收起了满腹的质询与控诉,开口问道,“你说都是靠直觉——是认真的么?”

他这句话没头没尾,亏得进藤居然还真就听懂了,“真的。”少年抬起头咧嘴笑了,弯弯的

双眼嵌在婴儿肥未褪的脸上,像是镶着两只弯弯的月牙。

塔矢亮点了点头,“那我下得如何?”

“之前的应对都还挺不错的。”出于一种不明不白的愧疚情绪,进藤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认真思考了一下后回答道,“后来大概是因为有点着急,步调就乱了。”他随手将摆好了一半的哆啦a梦整个拨到了一边,在棋盘中心摆起了棋谱。

佐为:『……』

“喏,就是从这一步开始,”好在进藤似乎没有将整局棋摆出来的打算,堪堪摆了三十来颗棋子便收手了,“就明显感觉到你的进攻力度加大了。”

“那你的应对呢?”塔矢追问了一句。

他这时候却不再用一句“直觉”解决问题,而是十分乖觉地顺着话头说了下去。

“我没有选择正面对上…而是及时改换了战场…”他又mo起了棋子,看那架势似是要第三度地让今天的对局在棋盘上上演。

“到这里为止…你的进攻其实还是给了我较大的压力…”

“…但是后来的进攻节奏就处理得不算好,好几个位置进退不及时,让我钻了空子。”

他一边说一边挪动着棋子,不一会儿就用完了原先用来摆哆啦a梦的那些,手又伸进了棋盒里。

塔矢亮认真地听着,只觉对方果然站在自己望不见的高山之上…说不定比起父亲所在的位置…还要更高一些。

这个念头一跳出来,他就被自己吓了一跳。

只觉得所思所想荒谬不已,连忙收敛了心神,接着听进藤讲解棋局。

“…尽管之前的几步都下得有些慌张,但是到了这一步的时候,又找回了原来的水准,开始正常发挥。”少年人用略显高亢的稚嫩嗓音缓缓讲述着,像是在讲述一个值得一读的故事。

“比如这里的顶…还有尖都是十分出彩的应对。”

“不过之前落下的空子太大,亡羊补牢已来不及…”

他本就对棋局的把握精妙无比,加上恨不得将整幅棋里的起承转合掰碎了塞给塔矢,塔矢亮这一路停下来,竟是听得有些痴了,视线近乎贪婪地追随着他的手指而动,同时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力求听清楚他的每一个发音。

之前那隐隐约约的念头又从意识的深层钻了出来,同对面少年的声音一起,渐渐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

他们两人本就是被聚光灯照耀的人物,是以进藤开腔没多久,周围就聚集起了一批的年轻棋士。

进藤光讲着讲着,就发现周围的人数至少已经达到了二十,还有不断向上增长的趋势。

于是他尴尬地住了嘴,十分突兀地作出了结语,“…不过总的来说,下得还是不错的。”

塔矢亮正听到颇有感悟之处,突然就被他来了这么一下,只觉一颗心像是被悬在了半空中,不上不下地甚是难受。

他本想追问,却发现身边围着的人着实有些多,碍于心里对进藤实力的那份预估,倒是有几分了解进藤的顾虑,没再追问下去。

但他不追问,不代表其他人就不会这么做了。

“那你的意思是说,其实塔矢亮是不如你的咯?”一个略显油滑的男声突然从人群里冒了出来。

一群人都下意识地朝声音发出的位置看去,只见那是一位穿着花衬衫的下八眼的高挑男xi_ng,耷拉着的眼皮使他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的味道。

进藤光盯着他看了好几秒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不是门胁是谁?!

比记忆中最年轻的样子还要年轻几岁的门胁龙彦抓了抓头,走近了两步,又问了一遍,“你比塔矢亮厉害么?”

“是。”——进藤迟疑了一下没有即刻作答,倒是塔矢毫不扭捏地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还加强语气强调

了一次,“他比我厉害多了。”

“哦?”门胁龙彦显出了几分吃惊的神色,“你自己承认么?”

『想什么呢,小光。』佐为催促了一声,『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因为是认识的人,所以吃惊了一下。』他向佐为解释了一番,侧身仰首对上了站在自己身侧的门胁龙彦,“是的,我比塔矢亮要强。”

“自信满满啊。”门胁用那双显得有些困倦的双眼与他对视了几秒,然后就笑了,“那么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目标了。”

进藤光:……

——他印象中的门胁才不是这种中二病的类型!

围观人群先是不满于骤然中断的棋盘解说,接着看到一场大战的期望又落空,当下都有些意兴索然,但又着实有些耳馋进藤的讲解,便划分成了几个人数不均的群体,徘徊在进藤与塔矢的棋桌周围。

龙胁倒是撂下那句话之后就十分潇洒地转身离开了,看来是对其他棋士间未完的对局没有什么兴趣。

进藤光打了个哈欠,用只有塔矢能听见的声音小声抱怨道,“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围过来的。”

“…谁知道呢。”塔矢亮道。

“唉…”进藤叹了口气,在棋盒里掏了一把棋子攥在手中,再让冰凉的棋子从不高的地方一颗颗落下,发出细微又清脆的碰撞声。

塔矢亮看着他将这个孩子气十足的动作重复了几遍,突然出声问道,“你觉得…你比我父亲如何?”

——越是比较就越是觉得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不愿再受折磨的塔矢亮干脆地将这个问题抛了出来。

“——为什么这么问?”进藤手上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脸上懒散又无聊的表情瞬间消失,整个人周身的气场都凝滞了起来。

“告诉我就行。”塔矢亮坚持道,“——只是你觉得而已。”

『小光…』佐为以手掩口,眉头轻蹙,『小亮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我觉得’…是什么样子的…并不重要”进藤将手中的棋子放了回去,直视塔矢的双眸,认真答道,“‘事实’是什么样子的…才有意义。”

“那么事实是?”塔矢亮顺着他的话问道。

“…”进藤光顿了一顿,嘴角一勾,表情微妙地说道,“这当然…要等事实发生的那一天才能知晓咯。”

第一天的若狮子战至此落幕,而第二天的战斗则是毫无悬念。

进藤光一路凯歌地杀到了最后,捧走了最后的奖杯和证书,当然最令他欣喜的还是那十万円的奖金。

于是他一回到家就报告了一下自己的最新财政收入,在进藤美津子还没来得及高兴的时候…就说自己要买台电脑。

好在他们家并不缺这十万円,是以进藤夫人做了一番不要乱花钱之类之类的叮嘱之后,便默许了他拿钱去买电脑的举动。

然后时光缓缓流淌,进藤和塔矢在大手合及接下来的数场头衔赛初赛中都高调杀出,一时之间风头无二。

和谷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曾酸酸地调侃过一两句。

佐为曾有些担心地问过小光这么高调会不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然而进藤却只是笑了笑,问他,『虎次郎就没有受到过质疑么?』

佐为默默不语,却是明白了小光的意思。

质疑什么的,从来都不会少,但只要实力摆在那儿,那些质疑便微弱得什么都不似。

王中学的围棋社似乎已经是不对他们抱什么希望了,爱喝黑咖啡的社长大人也没再出现在两人面前过。

就连好几次在校园中碰见日高学姐的时候,对方也只是礼貌而友善地和他们打招呼,并不再表现出如先前那般热烈的善意。

但与此相对的,叶濑那边则是突然之间就享受到了超豪华的待遇。

每隔一两天,进藤就抓着和谷和当时站在和谷身边的院生——有时是饭岛有时是本田,去跟叶濑的三位半——山崎诚实只能算半个——部员一对二地过招,下到藤崎明都承受不住地快要哭出来才作罢。

这种魔鬼式的训练持续了大约两周的时间,两周之后进藤就把塔矢亮给丢了出去,一对四地杀得叶濑众丢盔弃甲,险些就要丧失对围棋的信心。

估计是他们这种大费周章的搞法使得放学后的理科教室多了许多人气,使得“尚未成立的”围棋部第一次出现在了叶濑普通学生的谈话中。

不过大致内容一般如下:

“你知道吗?听说放学后的理科教室经常会有海王的学生过来呢!”

“诶真的啊?来做什么的啊?”

“好象为了什么围棋部吧…明日美有看到过一次呢!据说来的人都超~☆帅的!”

其结果就是在放学后“路过”理科教室的女生数量激增,并且都会在假装漫不经心地往里看过之后,转头就满脸兴奋地开始叽叽喳喳。

进藤对这样的结果表示很无语,数次跟塔矢开玩笑说要做个头套把他的脸给挡起来。

刚被虐杀完一轮的筒井、三谷和山崎默默流泪。

虐杀者·塔矢亮对这种调侃不置可否。

他才不会告诉这个家伙,至少有一半的女生指指点点的对象其实是他。

不知道是不是托了女生的福,在六月份尾巴上的某个日子里,放学后理科教室的大门第一次被其他普通的叶濑学生敲响了。

进藤看着这位戴着和筒井学长不同式样的黑框眼镜的,上辈子到他毕业都从未出现过的,自称为黑泽茂的国中一年生,简直没法更感慨。

——几年后的日本大学生围棋大赛的亚军居然也曾在叶濑读书,且根本不曾加入学校的围棋社。

令进藤不由得想为自己和上辈子的其他部员们抹一把辛酸泪,并暗暗质疑他们当年的社团风评到底是有多糟糕。

在测试了黑泽茂的棋艺之后,筒井眼眶泛红地将这员大将留了下来,并许之以主将的地位参赛。

进藤发誓他看见三谷的表情一下子就凶狠了起来,两秒后才换回了平日若无其事的样子。

在进藤没有刻意去棋院抓人之后,和谷还是会隔三差五地自己跑过来跟他们对弈——不过更多的,还是在同光亮两人对弈。

自那次去过伊角家之后,进藤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从和谷的口中听到伊角的消息了。

就在他按捺不住想要自己开口打听的当口,和谷闷闷不乐地给了进藤一句话。

“伊角从九星会退会了。”

进藤当即愣了一下,“怎么回事?”

“他说要好好地准备大学联考,下围棋实在是太费精力了。”和谷闷闷不乐。

“你劝他他不听?”

“倒也不是不听,”和谷挡了一手,表现已经没有前几回说起伊角时那么激动了,“他什么都听你说,但最后就是不改决定。”

“筱田老师都去他家劝过两回,效果也不怎么明显。”

“我觉得他对围棋的热情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强行拉他回来也没什么意思。”

进藤听他说完,然后“噗嗤”一声笑了。

“喂你笑什么?!”和谷有些恼怒。

“看你口是心非很可笑啊——”进藤挥了挥

手,表情十分欠揍,“嘴巴上说得豁达,但实际上却比谁都不愿意看到伊角君离开。”

“我才不是——”

“我不相信伊角君会放弃下围棋。”进藤拈起棋子长了一手,“我觉得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

“既然这么认为,那就姑且这样相信着吧。”进藤平视着他的双眼,“该你了。”

随着日光渐好,气温渐高,东京也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夏季。

进藤在某次气温骤变时不幸中招,哑着嗓子过了好几天后,十分困惑地表示自己的嗓子怎么一直不见好,遂被送至校医务室。

经校医仔细检查后,得到了一张“多喝水,少用嗓”的处方,和“恭喜你变声了”的判词。

随即进藤光便进入了公鸭嗓子的时代。

首当其冲受到影响的便是与他相处时间最多的塔矢亮——以前他从没觉得自己的名字会如此频繁地出现在进藤的口中,但现在他每听一次“小亮”就会有一种被砂砾磨了耳朵的感受。

鉴于这段时间每天耳朵被磨得有点多,塔矢亮决定把预想中自己在进藤心中的地位给稍微提高那么一点儿。

在七月初的期末考试之后,学生们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假日。

进藤和塔矢都各自拿到了一份不错的成绩单,加上职业棋坛那边也一路凯歌,两人的心情那叫一个轻松愉快。

而说到夏日的假日…

大家都能想到的就是——

沙滩!泳装!砸西瓜!

以及!

试胆大会!

当和谷兴致勃勃地将一张小广告拍到进藤眼前的时候,进藤只是淡定地扫了一眼,很不给面子地“哦”了一声。

“喂!你到底是不是中学生啊!”和谷表示很不解,“两天三夜的沙滩旅行很不错的好么!棋院方面也很好安排的啊!”

进藤于是仔仔细细地拿起那张手绘的小广告看了一遍,开启了他那副尊贵的公鸭嗓子说道,“两个人的沙滩旅行,你确定?”

“……”和谷沉默了片刻,“当然还有小亮!”

“三个人也不太对劲吧。”进藤吸了一口饮料,将冰凉的橙汁含在口中鼓过来又鼓过去。

『好恶心啦,小光。』佐为嫌弃地皱起了眉头,接着有些期待地问道,『试胆大会是什么?』

『就是一群人去一个yin森恐怖的地方做一些彰显胆量的事情。』进藤从善如流地将饮料咽了下去,『我已经过了有那种中二爱好的年龄了…』

『中二?小光你才国中一年级吧?和谷似乎就是中二?』

『不是那个中二…』进藤顿时有种扶额的冲动,不过看着和谷那闪烁着期待之光的双眸…『好吧我觉得你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和谷不知道他和佐为的交流,只当进藤是在认真思考,于是不掩兴奋地等待着进藤的决定。

于是一点儿都不想出门折腾,只想呆在家里吹空调下棋的真·老年人·进藤光忧伤了。

最终他只能说,“啊…等小亮来了再商量吧。”

“商量什么?”然后塔矢的声音就从进藤的身后冒了出来。

进藤被他吓了一跳,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去,只见今天的塔矢穿着一套白色的短袖衬衫加棕色的背带短裤,整个人看上去稚嫩了许多,让人有一种极想动手蹂躏的y_u望。

“嗨,

”和谷自然地跟他打了招呼,从进藤手上抢走了那张小广告,高举着递向塔矢,“快来看看这个!”

“哦。”塔矢先是在进藤身边坐下了,才接过广告开始研究。

和谷一直密切关注着塔矢的眼球动向,等他终于像是看完抬眼了,便忙不迭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我觉得还好。”塔矢亮淡定地答道。

“诶——?”看到两人如出一辙的平淡反应,和谷有些不满意了,“怎么都对这个没兴趣吗?我还想说可以去参加一下那里的围棋赛呢…”

“围棋赛?”

『围棋赛?』

“围棋赛?”

两人一鬼都像是热情被点燃了似的,立马就对这个关键字给了反应。

“恩,”和谷将广告揉成了一个球自己扔着玩,“是个私人组织的比赛,就是要住的那家旅馆的老板办的,比赛第一名西瓜免费吃到饱什么的…”

“啊?”进藤觉得自己陡然升起的热情被浇熄了一半。

『去嘛~小光去嘛~』佐为倒很是乐意,『说不定能碰上有趣的对手啊!』

“因为不能算是正经的比赛,所以据说每年也有挺多职业棋士会参赛——不过好像已经连着好几年都是关西那边的职业棋士夺冠了…”

“哦…”进藤低下头又开始滋噜滋噜地吸饮料了,脸上的表情十分纠结,不知道心里在盘算着些什么。

——其实他是要开始专心应对身边的这只只有他能看到的缠人的鬼魂了。

“那边打的是什么样的比赛?”塔矢问道。

“你是说沙滩排球吗?”和谷的眼睛亮了,“那可是一项十分有意思的——”

塔矢按下了桌上的呼叫钮,打断了和谷的话,“我说围棋赛。”

“据说规则每年都不太一样,而且还包含了试胆的元素在里面,十分有意思的。”和谷想了想,“像去年好像就是关东关西的对抗赛…”

服务生适时走过来记录了一下塔矢所点的饮品,又带着甜美的笑容退下了。

“你继续说。”公鸭嗓子又响了起来。

“什么?”和谷愣了一下,半秒后反应了过来,“你们这是想去么?”

“有围棋赛的话,还真是有点兴趣。”进藤大方地承认了,“时间是?”

“七月二十六到七月二十八号!”和谷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一个横手将纸团捏在了手中,然后十分狗腿地展开之,一项一项地开始念。

进藤打断了他,操着嘶哑的嗓子说,“你再找几个人一起,我觉得…至少七个人一起去才像样吧?”

“叶濑围棋部的那几个啊!”和谷想也没想地就开始掰指头,“山崎君不行的话,筒井君,三谷君,黑泽君,还有明明!”

“——你怎么也开始叫她明明了?”进藤一下子就听出了不对劲来,下意识地就端起了“明明的哥哥”的架子,“前几天不是还在叫着藤崎酱么!”

“是她说的可以让我这么叫的啊——”和谷委屈了,“说因为我是小光的朋友什么的…——说起来你们到底是不是一对啊!老这么相互护着很让人不爽诶!”

“青梅竹马的情谊…你是不会懂的。”进藤给了他一个“人生赢家”的笑容,把话题又拉回了正题,“那你去问问他们吧,人不够还可以捎上饭岛和本田之类的…”

“包在我身上!”遭遇了意外的峰回路转,看起来终于能得偿心愿的和谷义高十分识相地接下了这回的任务。

解决了一大问题的三人颇有默契地将话题换到了最近的几盘对局上。

鉴于光亮两人在手合上仍未交锋,并且在两大头衔赛的初赛阶段也没能对上,塔矢亮便毫无疑问地保持着唯一一败的战绩,进藤则是零败全胜,气势如虹

得似乎是要刷新围棋界最长连胜的记录。

不过这两人的光芒虽然耀眼,此刻也只是在新人圈子里格外引人瞩目罢了,要达到如塔矢行洋一般,即使对于外行人来说,这个名字依旧如雷贯耳…的高度,两人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也不知道和谷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总之七月二十号的时候他跑到进藤的面前出示了一张有着叶濑中学“尚未成立的”围棋社的几位社员签字的纸页,上面还写着一行“我愿意参与此次夏日旅行!”之类的字样。

进藤只是扫了一眼,就把那张纸塞回了和谷的手里,“再算上我和小亮,你去联系旅社吧。”

“哈哈哈!我已经联系好了!”和谷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张票在耳边轻扇了两下,“七月二十六早上的票,你记得把对局时间都排开。”

进藤伸手拿过两张票,高深莫测地但笑不语。

熟知内情的佐为在一旁凉凉地说道,『明明自己也很期待不是么…当天回去就跟棋院提交了对弈时间的更改申请呢…』

『没关系嘛,』进藤丝毫不扭捏地为自己开脱着,『而且我不是在期待去海边玩…只是想要下棋罢了。』

『是是是,既然小光少爷都这么说了,那肯定就是这样不会有错啦!』

七月二十六日早晨八点,进藤拉着行李箱走进了东京车站。

和谷、塔矢和叶濑的一群人正站在门口,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样子引得周围人频频回头。

进藤远远地就看见藤崎正与和谷相谈甚欢。

今天的少女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连衣裙,脚踩一双式样简单的平底凉鞋,平日里扎头发的皮筋换成了缀着小珠子的黄色丝带,白皙的皮肤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十分柔嫩而有光泽,整个人那略显青涩的魅力一下子就像是被唤醒了一样,十分地吸引人。

而和谷则是穿着一套花花绿绿的夏威夷衫,脚上趿拉着一双夹趾拖鞋,俨然一副度假大叔的打扮,看起来极端欠抽。

进藤打了个激灵,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地慢了一拍。

他第一反应是:——咦?三谷怎么办?

第二反应是:——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勾搭上明明的?

佐为倒是没他想得那么多,甫一看到那群少年军团便招呼小光道,『啊,小光,你是最后一个到的诶!』

『他们明明说的就是八点半集合啊…』进藤看了一眼手表,『我去…!这才八点二十!他们到底是有多迫不及待啊!』

『…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是谁翻来覆去地没睡着呢…』

『——我那不是在期待啦!』进藤简直哭笑不得,『我是吃坏肚子了好么!』

『好好好…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佐为凉凉地站在一旁说道,眼角透露出的那一点喜意明明白白地象征着他此刻的好心情。

进藤横了他一眼没吭声,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却是毫不掩饰地告诉了佐为他也很享受这种稚气的斗嘴调笑的事实。

“小光!”三谷率先发现了他,半抬着胳膊来冲他招了招手。

听得他一声喊,所有的人都望向了进藤所在的方向。

进藤一到,就可以去月台等车了,于是所有人都收拾整理起了自己的行李,该背的背该拖的拖,行动起来十分的有条不紊。

而其中的三个人的表现与其他人稍有不同。

和谷和藤崎都是瞬间愣了一下,然后有些僵硬地冲进藤

打起了招呼。

塔矢则是面色一柔,上前迎了两步,“早上好。”

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进藤则基本确信了自己关于和谷的猜想。

“早上好。”进藤先是回应了塔矢的寒暄,再同众人一一打过招呼后,揽着和谷的脖子拖离了藤崎的身边,走在了队伍的最后。

“——早~上~好~啊~和谷义高君~?”进藤将半个身子倚在了和谷的身上,笑眯眯地同他说话。

“早上好啊,小光!”和谷十分从容地露出了一口白牙,“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早么?”进藤装模作样的再次看了看手表,“是哦~才八点二十呢~确实早了点~”

“对啊,我还以为你会踩着点到呢。”

“哦?我还以为你很期待我能晚点来呢~”进藤手上施力,微微夹紧了和谷的脖子,“结果我来早了所以打扰了什么让你很遗憾吗~?”

“咳…倒、倒也没有啦。”和谷的耳朵一下子就红了,脸上倒还在强装镇定“你…不去跟小亮一起么?”

“一会儿再去不迟嘛~”进藤依旧使用着他那怪异的语尾带飘音的说话方式,“我记得我似乎有跟你说过…~要追明明的话得经过我的同意~?”

“你、你说什么啊!”和谷一下子就炸毛了,开始激烈地挣扎了起来,“你手箍得我喘不过气来了,松开松开!”

“好好好我松开。”进藤这才变回了正常的说话模式,手也放开了和谷的脖子,“真是活该!——这就是你说话不算话的报应。”

“我真是栽倒你手上了进藤光大哥!”和谷翻了个白眼,“我真该庆幸明明不是你亲妹妹!”

“怎么?”

和谷做了个鬼脸,“不是你亲妹妹都护成这个样子,要是亲妹妹那还得了!”

“妹妹不就是拿来疼的么。”进藤用鼻子哼了一声,“你要是不能帮我疼她我就揍得你疼。”

“就你这身板…”和谷嘀咕道。

“你能比我好到哪去?”进藤顶了一句,“就算打不过不是还有围棋呢吗。”

于是和谷不吱声了。

进藤跟他走了一段路,突然略带感慨地停下来对他说道,“好好对明明就行,实在走不到一起也没关系。”

这一番话倒是十分诚恳和有风度,和谷刚想点头答应,进藤就一爪子按住他的肩膀,紧紧贴着他,然后抬头说道:“但你要是敢给我上三垒…你就真的死定了。”

“……”

『什么是上三垒啊,小光?』好奇宝宝佐为发问了。

『啊…那是棒球比赛的一种术语啦…』

『哦…那和谷的脸为什么红了…』

『可能是因为他想起曾经为了甲子园奋斗的热血青春了吧。』

『和谷原来也打棒球吗?』

『谁知道呢…』

『诶可是你不是说——』

一边在心中惬意地调戏着头顶十万个问号的佐为,一边拍了拍石化的和谷的肩膀,进藤拖着自己的小箱子快走几步走到了塔矢的身边。

“你跟他说什么呢?”塔矢看了一眼后方站在那里脸都红成猪肝色的和谷,“我看他血管都快爆了。”

“一些来自长辈的劝告而已。”进藤笑得十分含蓄与矜持,却给了塔矢一种‘我还是不要继续问下去好了…’的预感。

新干线是日本的高速铁路客运专线系统,于1964年10月1日开始通车营运,是全世界第一条载客营运高速铁路系统。其列车运行车速可达到每小时270至300公里,通车多年从未发生过因人为因素而导致的死亡事故,是全球最安全的高速铁路之一,也是世界上行驶过程最平稳的列车。

而日本新

干线运行的第一条路线,即是进藤他们现在所乘坐的、连接东京与新大阪之间的东海道新干线。

同行的大部分少年都没有搭过新干线,均是一副强忍好奇的模样故作镇定地悄悄张望着。

看着这一群人分明好奇得可以却又顾忌着面子装模作样的表现,进藤坐在属于自己的位子上掩着嘴悄悄笑了。

『小光,你在笑什么?』

『没…没笑什么。』进藤清了清嗓子,调转视线看向了窗外,“今天的天气…还真是不错呢。”

佐为随着他一同转过视线看着窗外,正巧有一缕阳光躲过了云层的遮掩流泻而下,仿佛是来自梦中的幻影,刹那间,整个画面都明丽了起来,『确实…是个好天气呢。』

从东京到大阪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基本上打个盹就到了。

结果进藤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脑袋是搁在塔矢肩膀上的,好在没让口水流出来糊他一肩。

『小光…』佐为有些尴尬地开口,『我叫了你好几声…你没听见。』

『…哦。』进藤擦了擦嘴角那并不存在的水渍,从塔矢的肩膀上抬起头来,冲着塔矢展露了一个迷迷糊糊的笑容。

感觉到肩膀上重量的减轻,塔矢亮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回了他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肩膀。

正巧碰上和谷回头张望,这家伙一看到还有点迷糊的进藤就乐了,用带着那么几分促狭的语调调侃道:“睡醒啦?”

“…唔。”进藤甩了甩脑袋,“…还不怎么清醒,快到了么?”说着往窗外看了一眼,发现睡前还阳光明媚的天空现在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快到是快到了,但是下雨了。”和谷撇了撇嘴,“…本来还打算下午就去游泳的…”

“游泳啊…”进藤回忆了一下,“天气预报似乎是说今天是晴天的…说不定一会儿就天晴了呢?”

“希望如此吧。”和谷皱着眉头看着窗外,脸上是满满的无奈。

可是直到他们抵达旅馆为止,大阪的天空都没有放晴,反而还越下越大了。

身为活动组织者的和谷十分烦躁地踢着旅馆前的砂石撒气,却不慎被藏在砂堆里的大石块给暗算了一记,撑着门廊抱着脚丫疼得说不出话来。

看到这样场景的明明立马就凑过去嘘寒问暖了。

正在搬行李的进藤默默地看着这样的场景,心里流过一股莫名的悲哀之情。

于是他身体力行地将这股悲哀之情化成了身体动作——拍了拍三谷那一头的小卷毛。

三谷:“……?”

他们一行七男一女,共计八个人——进藤光、塔矢亮、三谷佑辉、和谷义高、黑泽茂、藤崎明,还有山崎诚实和筒井公宏两人因为有事下午才能出发——出于安全和费用的考虑,只订了四间房。

进藤光则因为和藤崎明是青梅竹马的绝对优势从一大群汉子中脱颖而出,成为了和藤崎明共享一个房间的幸运儿。

进藤本身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能够忽略掉那只一直在他耳边大喊着『成何体统!』『为明明考虑一下吧!』『太难堪了!』之类话语的鬼魂的话…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进藤一边拖行李一边开导佐为,『都不是睡在同一个床…我和明明都干过一起洗澡的傻事呢。』

佐为满脸通红,『胡说!女孩子的贞洁怎么可能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总之!我不同意!』

『诶…没那么严重啦。』进藤挠了挠头,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就见佐为已经扭过头去,只将一头顺滑如丝的秀发对准了他,摆明是不打算做出任何妥协,只得叹了口气,『…好好好,我想想吧。』

佐为双手环x_io_ng站在那里,粉嫩的脸颊鼓成了包子状,稚气可爱得有如孩童。

——当然难搞程度也和孩童有得一拼…

“站在这里做什么?”提着行李的三谷来到了他的身后,“你的房间在106。”

“呃…”进藤挪动了一下自己的箱子,“你先过去吧。”

三谷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提着自己的箱子迈了过去,“你在这干嘛呢?”

进藤没理他的疑问,而是另外发问道,“和谷和谁住?”

“塔矢亮。”三谷突然吹出了个泡泡——天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嚼进嘴里的,“你要和藤崎一起…那就只剩下他能和塔矢还比较熟了。”

乍一听到这句话的进藤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三谷是什么意思,片刻之后才悠悠想起塔矢亮貌似也是个有点难相处的xi_ng子,只是这种个xi_ng在他面前从不怎么表露罢了。

“哦。”进藤点了点头,“…你先去搬行李吧。”就这样打发三谷离开了。

『佐为,』进藤觉得自己有了个好点子,『让和谷跟明明一起住…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诶?』只见那闹脾气的鬼魂的耳朵一下子就竖起来了,头部微微地摆动了一下,显然是对这个提议有那么几分兴趣。

『让明明和和谷一起住啊,』进藤眉飞色舞地复述了一遍,『这下不反对了吧?』

佐为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转过身来,『如果明明不反对的话…』

『……』进藤一下子又xie气了,愤怒地抓起了自己的头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要求可真多!』

想当然耳,还没和和谷正式宣布交往的藤崎明小姐是不会同意这样的提议的。

进藤左右为难了好久,最终还是用『再这样下去可能会被明明误会成一种嫌弃』这样的说法说服了闹别扭的藤原佐为大人。

收拾好行李后,进藤立马就被佐为从屋子里催了出去。

『之前看你对铃木的事倒是接受得挺快,我还以为你们其实不太计较呢。』进藤跟佐为打趣道。

『铃木?』佐为一脸茫然,『哪个铃木?』

『……』进藤一口气没提上来,望着他那一脸真茫然的样子,突然脱力似的叹了口气,『忘了她吧。』

『什么铃木?你在说谁啊小光?』

『…是一个你不认识的人。』

『…那你提起她干嘛?』佐为满脸的疑惑不解。

进藤光深吸一口气,双手合十道,『对不起!是我错了!』

“小光?”正巧塔矢搭着一条毛巾从转角出来,就看见进藤君一副“服了你”的表情站在走廊里不知道在对谁弯腰告罪。

“嗨,”进藤转身跟他打了个招呼,表情神态自然之极,好像刚才对着空气做动作的人不是他一样。

塔矢亮挑了挑眉——这本应有些刻薄的动作令他整张脸一下子鲜活了起来,倒是显出了几分人情味。

“你在跟谁说话?”塔矢亮随意撩起帕子擦拭着自己的头发——他墨绿色的发丝在搬行李的过程中被水给打湿了,变成了一种更加接近黑色的墨绿,在雪白毛巾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地柔顺与纤细。

“嗯…~”进藤有些为难地思考了一下,做出了选择,“抱歉呐,小亮。”

这个答案超出了塔矢的预料,使得他漂亮的瞳孔瞬间缩紧、微勾的嘴角也拉成直线,整张脸显出了几分令人畏惧的气势。

但他几乎是下一秒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有些问题,立马就垂下了眼睑,没让进藤发觉他的变化,答应了一声“哦”就扯开了话题。

——只是,尽管进藤没发觉,佐为却是将塔矢的变化看了个彻底。

佐为跟在两人的后头一边走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

想什么呢?

他在想:小亮这孩子还真是把小光放进心坎里去了——不然…也不会一点小小的隐瞒就让他吃惊成这个样子。

他走在两位个头相当的少年身后,听着两人默契的交谈和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开口道『告诉小亮也没关系哦。』

『恩?』进藤正和塔矢说到兴头上,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佐为在说些什么。

『…告诉小亮我的事情也没关系。』佐为复述了一遍。

这回听明白了的进藤不可抑制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佐为脸上一派的宁静柔和,显然刚才那句并非是随意之言。

“怎么了?”塔矢也随他停下了脚步并回头张望。

“我还以为有人在后边呢,”进藤呵呵笑着挠了挠头,“看来是错觉。”

『……』见小光这样的反应,佐为并没有对自己的言语加以催促或强调。

他只是继续静默地跟在两人身后,却摒弃了两人的交谈,只是竖起耳朵倾听着雨打屋檐的轻灵之声…

他感觉自己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从内到外地轻松了起来,某些思维的阻塞之处一下便顺遂通畅了!

——就好比、醍醐灌顶一般地豁然开朗!

这种顿悟的经历他并非是第一次感受,然而自他棋艺达国手之境后,便再无此般际遇。

谁曾想到!原来他的机缘,竟是在千年后的今日!

——所谓天道不测…造化弄人呵…!

进藤感受到了佐为心中那隐隐流淌的激动之情,也不知怎么的就隐约猜出了对方激动的理由。

他在心里说了一声『恭喜』,只是被此刻心绪杂乱的佐为给忽略了。

进藤微微一笑,继续一边同塔矢说话一边朝前台走去。

他们转过最后一个转角,就看见和谷正在前台处填写着不知什么单子,那单子厚厚地摞了一叠,看上去很是可怕。

“啊,小光!小亮!”冥思苦想之际的一抬头就看见了两人一脸轻松地走了过来,“我正想去找你们呢!快来把信息填一下!”说着递过来两份表格。

“信息?”进藤随手就将表格接了过来,细细看完后皱了皱眉,“围棋赛的报名表?”

“恩。”和谷答应了一声,将手上签字笔的笔套扣了回去,“你们填着,我去把剩下的报名表发给他们——哦对了,把证件给他们登记一下。”

登记证件信息本就是两人来前台的目的,两人便从善如流地给了,开始仔细地研究起报名表来。

“还有啊,下午可能没法去游泳,就先自由活动吧,围棋赛的初赛是晚上七点,记得准时到活动室去就行了。”

“义高——”进藤叫了一声,“这真的是私人组织的业余比赛?”

“是啊。”和谷用胳膊夹着表格,做了个十分帅气的手势,“——赢个冠军回来吧!”

进藤:“……”

他挥了挥手,示意和谷可以滚蛋了。

“你怎么看?”塔矢拿起了一只水笔,夹在指间无意识地转动着问他。

“报名表太正式

了——后面还有这么多页的说明”进藤苦笑翻了翻那几页纸的表格,“倒有点像是在打名人赛似的。

“不好吗?”塔矢亮笑了。

“哈——”看着塔矢那越来越难看到的明朗笑容,进藤也笑了出来,“…真是…太好了啊!”

两人对填写这种表格十分得心应手,不到五分钟就填好了报名填写处,撕下来交给了前台的工作人员,顺便拿回了自己的身份证明。

至于剩下的比赛说明部分,进藤和塔矢一致认为需要好好研究一下。

其实进藤主要是担心和谷之前说过的话:…“据说规则每年都不太一样,而且还包含了试胆的元素在里面,十分有意思的。”

——光是听着就会产生一种微妙的不安。

『这是参赛说明么?』佐为似乎是恢复了心绪,凑到进藤的身边盯着看他手上的说明。

“总觉得有点不安呢。”进藤苦笑着开口,“什么‘本赛事会包含许多意外元素’…‘心脏病患者酌情参与’之类的。”

“恩…确实。”塔矢也开口道,“…看来是一场光看说明没法想象其内容的比赛啊。”

“…小光?”正在两人认真思索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进藤的身后响起。

“诶?夏目爷!”看见来人,进藤立马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惊喜地凑了过去,“你也来海边了啊!”

“哈哈,我可是这儿的老主顾了。”夏目老爷子冲他眨了眨眼,又弯下腰凑到他耳边悄悄说着,“老得都成这儿的会员啦!”

“哈,那可真是厉害呢!”虽然没弄明白会员为什么要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但进藤仍是十分娴熟地拍起了马屁。

夏目老人挥了挥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那脸上微微透出的得意之色却出卖了他真实的心情,“你们是来参加比赛的么?”

“嗯,夏目爷呢?”

老人家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第一次参加?”

“额…”进藤觉得自己嗅到了一丝yin谋的味道,迟疑地点了点头。

“哈哈哈,别怕,我会关照你的。”夏目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拿个冠军回来,让我也试试西瓜吃到饱的滋味。”然后就挥挥手走掉了。

进藤苦笑了一下,冲着老人家的背影挥了两下手,嘀咕道:“不妙啊…”

『夏目爷也越来越孩子气了呐。』佐为也是一脸苦笑,『之前明明是个很正经的人啊。』

『经历的事情多了,人也老了,看开了也很正常…』进藤叹了口气,『但是孩子气的老人家还真是让人头疼啊。』

“啊,小光。”恰巧明明拿着表格从转角走了过来,“这个表格…该怎么填啊?”

“唔…哪里不会?”进藤挠了挠头,带着明明到沙发上坐下,塔矢亮看了他们一眼,继续研究着自己那份参赛说明。

就在进藤对藤崎进行表格填写的一对一指导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了一个慵懒而有魅力的女声“…呐~精次,这就是旅馆了。”

一群人下意识地朝声音发起的方向看了一眼,就看见一身白西装的绪方精次正被一个打扮入时的长发美女挽着朝柜台走。

塔矢亮愣了一下,有点不确定地眯起眼又看了一阵,“…绪方…先生。”

进藤也盯着他的看了一会儿,“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进藤实在是有些诧异——他完全没法想象绪方精次这种男人穿上泳裤的样子…在他的印象里,这男人的本体就该是一套白西装才对。

“小光?这里该怎么填?”

“呃…稍等。”进藤冲藤崎做了个抱歉的手势,给了塔矢一个眼神。

塔矢会意地放下了手上的资料,与进藤

一同起身朝带着女伴的绪方走去。

走得近了,就听见了柜台前两人的交谈。

“啊…精次你就不能高兴点嘛,明明是你答应了和我一起出来玩的呢。”

“……”

“唉…真是无趣的男人呐…这位先生,麻烦给我们一份围棋比赛的报名表好吗?”下半句已经是对着柜台里的服务生在说了。

进藤和塔矢停在两人身后一米的位置相望一眼,点了点头。

“绪方先生。”塔矢开口唤了一声。

绪方精次略带诧异地回头,见是塔矢和进藤两人,脸上带起了一丝亲近的笑意,“塔矢老师说你去海边玩了,我还想着会不会碰上呢。”

“阿拉?是认识的孩子么?”挽着他手臂的女人靠在绪方的身上笑着跟他们打招呼,“我是清水美咲,你们好啊。”

“你好,我是进藤光,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哦。”进藤光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冲她打招呼。

“你好,我是塔矢亮,请多关照。”塔矢亮微笑着说道。

“啊…!好懂礼貌的孩子呢,现在在上小学吗?。”清水美咲一手捂着嘴笑了,“我这边也一样哦,请多关照!”

“bubu——猜错啦!”进藤笑眯眯地做了个“x”的手势,“我和小亮已经是中学一年级了。”

“诶中学生吗?”美咲做了个略夸张的表情,“猜错了真是遗憾呢…”

绪方站在那里看着三人互动完毕,推了推眼镜开口道,“小光,小亮,美咲小姐是我的朋友;美咲,这两位也是现役的职业棋士,并不是普通的中学生。”

美咲有些无奈看了他一眼,松开了挽住他手臂的手,随即扬起了笑容,“对啊,我和精次是很~好的朋友哦。”

“那可真不错呢。”进藤笑着说,“说起来啊,绪方先生你参加过这个比赛吗?”

“怎么了?”

“对比赛内容有些疑问。”进藤的表情有些纠结,拿起了绪方随手放在前台桌面上的报名表,翻到比赛说明中的某一页并指给他看,“…总觉得很不安心。”

“大概是招揽客人的噱头吧。”绪方接过表格,冷静地扫视了一遍他所指出的条款,得出了一个十分理xi_ng的结论。

“要我说啊,真是谢谢老板,”清水美咲用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耸了耸肩“要是没有围棋比赛这个噱头的话,你们的绪方先生大概是不会和我来海边的吧。”

“是这样吗?”进藤笑着冲清水勾了勾手指,示意她将耳朵凑过来。

清水有些意外地蹲下了身子,将耳朵送向进藤。

“其实绪方先生他啊——”

“美咲,你的证件。”绪方的一声呼唤截断了进藤的话语,清水美咲对进藤吐了吐舌头,站起身来接过了绪方手中的证件。

“我们先去放行李了。”绪方明显地摆出了一副不愿意久留的样子,进藤和塔矢也不好说些什么,便跟他们告别,目送两人离去了。

清水美咲被绪方拉着走在他的身后,回过头来偷偷地做了个“下——次——告——诉——我——”的口型。

沉默了片刻,塔矢开口问道,“你本来打算跟清水小姐说什么?”

“啊…?哦!”进藤突然有些邪恶地笑了,“我只是想告诉她,一个月前绪方先生提交给棋院的安排表上,这三天都标明的是‘不可安排对弈’。”

“你怎么知道的?”

塔矢突然转头看向了他,“…难道说…”你很在意绪方先生?

“我下一场本因坊淘汰赛的对手可是绪方八段呢。”进藤对他做了个fighting的手势,“我要赢他个十目半…”

“小光~~~”抬起头来的藤崎明见他们的谈话结束了,远远地呼叫起了支援。

藤崎填好表格就说要回房间收拾东西然后离开了,进藤和塔矢则决定去活动室看一看。

他们对这个未知的比赛抱有了太大的敬畏,在脑中不自觉地就勾画出了一个巨大而神秘的活动大厅…

可是当他们拉开纸门,看到的却是一间铺满了阳光的普通和室——比日本棋院里院生们平日使用的活动室还要小上一点。

活动室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分成了两拨聚集在两副棋盘旁边。

见到这样的场景,进藤和塔矢都有点不解地皱了皱眉,佐为则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难道说比赛不是在旅馆内进行么…还是真如绪方先生说的是招徕客人的噱头?』

进藤发现自己完全没法从现在这奇怪的状况里推断出事实,在哀叹了一下自己可怜的侦探才能之后,便决定将这件事放到一边,坐等晚上的谜题揭晓之时。

塔矢亮在门口站了片刻,脱下拖鞋走了进去。

进藤随即跟上。

他们先朝着离门较近的一群人走过去,找了两个相对较好的位置观察起了盘面的情况。

这是一局很中规中矩的对弈,没有明显的亮点也没有明显的败笔,两人似乎对对方的路数十分熟悉,下起棋来也十分游刃有余——倒不像是一场比赛,而是两个之间十分熟悉的好友在下棋消磨时间。

好在对弈双方都是准职业水准,这势均力敌的实力倒是给对局平添了不少悬念。

进藤站着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看塔矢看得还算投入的样子,就和佐为一同走去了另外一边。

等进藤过来一看,惊喜地发现这边的对局比那边要精彩得多,虽然水平上比那边可能稍逊一筹,但黑子的棋感上佳、棋路灵活,令进藤和佐为均是眼前一亮。

进藤怀着欣赏的意思抬头看了一眼执黑棋士的长相,接着便愣在了那里。

『好厉害的小孩子!』佐为感慨道,『看上去跟小光你一样大哦。』

『…恩,是的哦。』进藤肯定了他的猜测,『这家伙确实跟我一样大。』

『咦?这孩子小光你认识么?』佐为睁大了眼睛,『我一直没见过他呢。』

『是‘以前认识的’。』进藤笑了笑,『他叫洪秀英。』

十二岁的洪秀英没戴进藤上一世见他时一直戴着的那顶帽子,黝黑的发丝在阳光的照耀下反sh_e出金黄色的光泽。

大概是因为这小子正处于春风得意的人生阶段,现在的洪秀英比进藤最初认识他的时候要稍微胖上一些,一张肉嘟嘟的小脸上挂着一双上吊的三白眼,严肃中带点软软的萌感。

收拾了一下因洪秀英而起的激动心情,进藤光专注地旁观起了对弈。

执白子的棋士是个二十多岁青年人,五目半的贴目已经用光,右下角的一片白子也已陷入困境,在盘面上处于劣势。

跟一直披着谦和有礼的外皮的塔矢亮不同,在遇到进藤光之前的洪秀英一直都是嚣张又肆意的,此刻的他正以一种睨视的姿态用那双上吊的三白眼看着坐在棋盘对面的对手。

“??,???????????。”

他一开口,周围围着的一圈人都开始窃窃私语。

“…到底有没有人懂韩语啊?”

“…他到底在说什么…是在催稻垣么?”

“…说不定是在挑衅呢…”

“??????????、?????。”

『小光,他在说什么啊?』佐为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有点像日语但又完全听不懂呢,是你之前告诉过我的手机语言吗?』

『啊,秀英是韩国人…呃,用以前的叫法、应该是叫高丽吧。』进藤顿了顿,『他刚才说的是“喂,该你了”和“轮到你了快下棋吧”。』

“…切。”执白子的棋士小声啐了一口,在4·十七落下了一子。

“?…”秀英看着他落子的位置,看着他的脸对他说了一句,“??????”

『“唔…就只有这种水平么?”』进藤帮佐为同步翻译着。

“…谁来告诉我这小鬼到底在说什么啊!”围观的人群越发不满了,“是在找茬吗?”

洪秀英抬头看了一圈围住他的大人们,发现他们个个都一脸茫然,笑嘻嘻地又补了一句,“?????????。”

『哈哈,“你是赢不了我的”——真是嚣张的发言啊!』进藤被洪秀英这信心满满的样子给逗乐了,『没想到他也有过这么中二的时候哈哈哈!』

引进藤发笑的不仅仅是洪秀英这自信过分的发言,还有他自己对整体棋局的把握。

尽管现在看起来白棋确实处于劣势,但并不是没有翻身的可能。

尤其是刚才执白子的棋士落下的那一子——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平平无奇的一手,但若那人与进藤所想的一致…

——这一子便会是,扭转胜负的一手好棋。

『啊…秀英看上去没有发现呢。』佐为以扇掩面,为难地皱起了眉头,『右下角的白子就要被做活了啊…』

进藤点了点头。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他无法抑制地想起了他和洪秀英第一次对弈的那一局棋。

那一局棋,跟今天的这局何其相似。

——同样胜券在握自信满满的秀英,同样被逼入险境举步维艰的对手。

那个时候,他出奇制胜,扳回一城,最后以一目半险胜,以巨大的冲击使得秀英正视了自己的失败,重新振作起来,并记住了他的名字。

而现在,秀英在下棋,他成了一个不相干的旁观者。

…尽管再次相遇,却没有了能够相识的理由。

进藤光一边失落地想着,一边关注着棋局的进展。

后续的发展没能如进藤所预料,仍是黑子以三目半的优势胜出了。

事实上,白棋方的想法与进藤所想的基本相同,只是在后续的操作上出了一点问题,被秀英发觉了意图,及时做出了适当的应对,使得那扭转胜负的一手的作用被埋没了。

白棋方一认输就起身离开了,与他相熟的围观群众也跟着离去,只剩下了进藤和两位不认识的老爷爷还站在那里。

洪秀英十分得意收拾着棋盘上的棋子。

进藤十分自然地坐了下来,一边帮他收拾棋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韩文来自于google翻译!

鉴于汉语有的时候有歧义,我还确认了一下相同汉语的英语和日语翻译。

感觉翻译出来虽然略有一点刻板、不口语,但基本意思还是没错的。

“诶!你也是韩国人么?”秀英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我叫洪秀英,你呢?”

“我叫进藤光

,”进藤对着他笑了笑,“只是一个会说一点韩语的日本人而已。”

洪秀英那兴奋的神态立马就收敛了大半,“怎么,你是听到了我说的话要找我算账么。”

“对啊,这么看不起日本人,我当然要找你算——”进藤刻意用一种令人厌恶的腔调慢吞吞地说着,见秀英圆润的小脸垮了下来,一双三白眼死瞪着他,这才抛出了下半句“——个屁的帐啦。”

“你是凭实力胜出的,我找你算什么帐?——难道我看起来很像是个来找茬的样子么?”说完这番话,进藤也用眼睛瞪了回去,两个人维持了一会儿大眼瞪小眼的状态,秀英抢先没忍住笑了出来。

“啊哈——你输了!”进藤一拍大腿,眉飞色舞地说,“输了的人要接受惩罚!”

“我才没输!我根本就没和你在玩!”秀英气鼓鼓地站了起来,“我要走了!”

他的声音有一点大,以至于惊动了那一边看棋的人,塔矢亮也抬头看了一下这边,就看见进藤正笑嘻嘻地拉着一个西瓜皮脑袋的少年聊得不亦乐乎。

他感受到一种荒谬的难受从内心深处钻了出来,那难受尽管微小却十分茁壮,像是一根针的针尖轻轻地插进了肉里,又麻又痒地令人不适。

还没等塔矢压下心中的这份情绪,那边的进藤就肆无忌惮地伸手拉了一把那黑发的少年,少年一个没站稳直接就倒在了他的身上,顺带着把进藤也摁到了地上。

看到这一幕的塔矢亮下意识地就向他们嬉闹的方向走了过去。

洪秀英一边埋怨着“你在做什么啊!”一边从进藤的身上爬起来。

进藤光从地上坐起身来,嬉皮笑脸地解释道,“只是手滑了一下而已。”

“日本人都像你这样笨手笨脚的吗?”洪秀英白了他一眼,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就想要离开。

进藤又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也是来参加围棋比赛的吗?”

“我干嘛要告诉你啊。”秀英憋着嘴不情愿地嘟嚷了一句,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确实有报名参赛啦。”

“啊,那我们晚上说不定会遇上吧。”进藤盘膝而坐,“你很厉害啊~”

“还、还好吧。”被进藤那真挚的目光直视着的秀英倏地红了脸颊,十分慌张地别开了视线,“你、你这人怎么回事啊!”——随随便便地就凑上来这么亲密的样子我真的跟你不熟啊!

进藤被他这幅窘迫的模样给逗笑了,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状,“因为我觉得你很厉害啊——比我认识的大多数人都厉害呢。”

不管是多别扭的小孩子,内心深处都是喜欢听到别人的夸赞与肯定的,进藤光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赞美着实让秀英心里狠狠地爽了一把,对他的好感度一升再升,已经有了把他当朋友的意思。

于是秀英咳嗽了一声,带点羞赧地接下了话头,“你也下围棋么?”

“下啊,”进藤笑得人畜无害,“你是跟父母来日本的吗?”

“爸爸带我来的。”秀英有些得意地笑了,“说是庆祝我考上研究生。”

他们的交谈都是用韩语进行的,是以当塔矢走近的时候只听见了一团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音节。

他突然觉得那种被小光隔绝在世界之外的感受又回来了——眼前的人依旧是那个样子,却像是在迷雾中一样恍恍惚惚地让人看不真切,即使是伸出手去,也触mo不到这个人的实体…

塔矢亮突然有点畏缩了——这对于他来说着实是一个新鲜的体验。

他有些惧怕于出声叫住这样的进藤,害怕这半年来的相处都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境,而自己的这一声呼唤,就是戳破这幻景的一颗石子。

他觉得自己的叫喊被哽在了喉头,不上不下的没有了下决定的勇气。

是他就那么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进藤的背影,琢磨起了自己的心思。

就在下个瞬间——

“哟,小亮。”进藤突然回头笑着问道,“那边的对弈结束了吗?”

——一种他曾经感受过的热度突然从心头冒了出来,从被那根针尖戳破的小孔那里,络绎不绝地冒了出来。

他怔怔地俯视着对方的面孔,感受到喉头鼓动的涩意。

——有些被刻意忽略的东西,在这一刻起,打碎了那一层自欺欺人的伪装,暴露了它早已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实态。

“这是洪秀英,韩国的研究生。”被塔矢心绪所萦绕的进藤却毫无知觉地为两人做起了介绍,“我看了他的对局,还是挺厉害的哦。”

说完又对着秀英用韩语介绍道,“这是塔矢亮,也是很厉害的棋士。”

“…塔、矢、亮?”洪秀英皱起了眉,“我好像听到过这个名字…?”

“嗯…小亮还挺有名的。”进藤想了想,“虽然小亮不怎么喜欢被人用这样的方式介绍…不过他确实是塔矢名人的儿子。”

“啊——!”洪秀英瞪大了眼睛,“他就是那个被称为‘日本百年一遇的天才’的家伙!”说着又一脸惊讶地指着进藤,“这么一说的话…进藤光这个名字我好想也在哪里看到过…!”

“诶~?”进藤mo了mo鼻子,“你记错了吧…?我很没名气的啊…”

“不,我一定看见过这个名字…”洪秀英用两只手抓着头发,“嗯…到底是在哪里…在哪里看到过…!”

“他怎么了?”见秀英十分烦躁地抓头,塔矢有些疑惑地问道。

“谁知道呢,突然就烦恼起来了。”进藤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微笑,“就快十二点了,一会儿去吃饭吧?”

“嗯,”塔矢微微勾起嘴角,答应了一声,“要和他一起么?”

“秀英,要一起去吃饭么?”进藤撑着棋盘的边角站了起来,手插在口袋里偏头问烦恼着的秀英。

“嗯…我一定见过进藤光这个名字…”秀英已经闭起了眼小声嘀咕了起来,听到他的问话回了一句,“我回去找爸爸一起吃,你们先走吧。”

“那好吧,”进藤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跟塔矢说,“他说要和爸爸去吃,不跟我们一起。”

“那拜拜咯,秀英。”进藤挥了挥手,塔矢也跟着挥了挥,然后进藤就那么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揽着塔矢走出了活动室。

『小光…』佐为委屈地跟在他俩身后,『你们刚才都在说些什么啊?』

光亮两人在餐厅与大部队相会合,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午餐过后,这一群拥有健康作息的人又都一起回房睡午觉了。

可是睡午觉——着实是一件有点尴尬的事…

…对进藤光来说。

此刻的进藤和藤崎一起站在了房门前,一股难言的寂静围绕在他们身边。

藤崎的脸上泛起了一点羞赧的绯红,“那个…我没带钥匙…”

“啊、”进藤像是突然惊醒了一样翻了翻自己的口袋,从裤口袋里拽出了一张门卡,“我带了。”

推开小小的木门,打开门口的电灯开关,就看见了整个房间的全貌。

安置在门口的卫生间和浴室、铺在榻榻米上的两套寝具、衣柜电视等必要用具以及一副摆在窗边的棋具。

而鉴于这间旅馆本身不大,旅馆房间也普遍偏

小,是以尽管进藤和藤崎两人寝具之间的空隙…着实也不算大。

进藤之前进门的时候就已经暗自吐槽过了旅馆的构造,是以现在倒还挺淡然地向里走了两步,随意地问道,“你要睡哪边?”

藤崎明看他姿态自如,也像是找回了一点小时候跟小光相处的感觉,在靠近窗户的寝具旁坐下了。

进藤走到另一边的寝具旁坐下,顺便拿起放在枕头边的遥控器,摁开了电视机。

“吃完饭不要马上睡觉,看会儿电视吧。”进藤一边说一边将遥控扔给了她,“你平常都看些什么?”

藤崎明拿着遥控器有点不好意思地摁了几下,“小光要看什么?”

“唔…我不怎么看电视。”——就是看也只看口袋妖怪和围棋类的节目。

“啊…one piece怎么样?”藤崎明摁着摁着,突然路飞的大脸就蹦了出来,同时还伴随着一句略显中二的台词:“我是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

“…啊,挺好的。”进藤对one piece还是有点印象的——上辈子在他还沉迷于少年jump的时候,路飞也曾是他憧憬的男人。

只是到了后来,关于少年jump的回忆就渐渐地从生命中淡出了。

“你也看么、one piece?”

“看过一点。”藤崎将遥控器放回了原来的位置,起身去把窗帘给拉开了。

窗外的天仍然是yin沉沉的,丝丝点点的雨水在窗户上拉出了一条条交错的长线。

进藤朝窗外看了一眼,叹了口气,“看来下午果然没法下海了。”

“嗯。”藤崎也略带忧愁地看着窗外,“只有三天的时间…希望明天的天气能好起来。”

两人又以富士台为背景音闲话家常了一阵子,等到大约一点二十的时候,进藤三下五除二地结束了当前的话题,“睡觉吧。”

说着就关掉了已经从one piece放到偶像剧的电视机。

然后藤崎就看着进藤十分自然地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藤崎坐着看了他一会儿,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有点好笑,嘴角微微地向上勾起,心也暖洋洋地像是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包裹着一样。

她想起今天下车后和谷颇不好意思地拉着她问的那句话:——“…小光啊,怎么像你爸似的?”

藤崎明做了一个好梦。

梦里他们一群人不仅拿了冠军,将西瓜吃了个饱,小光还mo着她的头对她说下得不错。

醒来后进藤已经不在房间里了,藤崎坐起来看了一圈,发现有张纸条被茶壶压在了茶几上。

她把纸条从那里抽出来,上面写着:“茶壶里有热水,醒来后喝点儿,要吃零食的话过会儿再吃:)”

藤崎明忍不住笑了出来。

“真是…像爸爸一样…”她拈着纸条又躺回了铺盖上,一双眼闪着狡黠的光,“今天的比赛…要加油了啊!”

抱着被子打了一阵子的滚,藤崎明从床上爬了起来,先梳头漱口,然后按进藤所说的喝了一杯热水就出门了。

她本来是想看看进藤去干什么了,但是在旅馆里转来转去转了好久,都没能找到进藤的身影。

最后,她跑去问正在打乒乓球的和谷和三谷,得到了一个不太确定的答案。

和谷挠了挠头,“啊、小光吗?刚才还在这里呢。”他四下环顾了一下,却没发现那留着金色刘海的少年,“…咦?”

“刚才被一个老爷爷叫走了。”三谷指了个方向,“好象是他认识的人。”

“这样啊…”藤崎明有些失落地答应了一句,片刻之后又振作了精神问道,“你们还缺人么?”

三谷十分识相地把球拍扔给了她,“你跟他打吧,

我累了。”说着就走到一旁坐下,还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块口香糖嚼了起来。

“我可不会放水哦。”藤崎挥了挥手上的乒乓球拍,走到了和谷的对面,冲他眨了眨眼。

“还请手下留情啊。”和谷双手合十地弯下了腰,夸张的表现逗得藤崎开心地笑了出来。

三谷耷拉着眼皮坐在一边,对这样的打情骂俏熟视无睹,思绪不知道飞到了什么地方。

就在藤崎跟和谷打球的当口,进藤正坐在夏目老人的房间里与老人对弈着——跟明明共处一室这件事令佐为觉得十分地不合适,以至于明明刚睡着他就被那只罗罗嗦嗦的鬼魂给催出了门。

夏目浸yin棋道多年,棋感十分出色,虽棋力不高,却时有因地制宜的精妙之手,总是能打进藤一个措手不及。

是以进藤每每跟夏目对弈总是保持着十分的警惕,不敢有所轻视。

这一局棋是让子棋,由进藤让夏目六子,已经下了大约一个小时。

现在是夏目的回合,他却迟迟没有落子。

“嘿嘿嘿…”突然,一直低头端详棋盘的夏目笑了出来,“不错啊,光小子,又有进步了啊!这一招可真是钉在老头的命门上了。”——只有在他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他才会叫进藤“光小子”而不是“小光”。

“受夏目爷的启发。”进藤十分不谦虚地也跟着嘿嘿笑了,“上一次的那一招倒拖靴可是惊得我一身冷汗。”

“惊得一身冷汗又怎么样,还不是没能赢你。”夏目老人剜了他一眼,挥了挥手,“我输了我输了——快收拾棋盘吧。”

说罢又很不甘心地嘟嚷了一句,“死小鬼,就不肯让老头赢一盘…”

进藤笑了笑,他知道夏目爷只是随便唠叨唠叨而已——真要是放水让他赢了,自己准得挨上一拐杖。

“说起来啊,”夏目老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光小子你是怎么会跑来这里参加比赛的?”

“朋友看到了宣传单,就拉着我们一起来了。”进藤解释道,“我刚才还在前台那里看到了绪方先生。”和他的女朋友。

“啊…是那个绪方八段吗?”夏目叹了口气,“职业棋士越来越多了…真是伤脑筋啊。”

“哦?”进藤有些惊讶,“为什么这么说?”

“这个比赛呢…最初就是一群老头子的赌约而已,…赢了的人吃西瓜吃到饱,剩下的人平摊花销,”夏目有些怀念地笑了起来,“后来想要参加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就干脆弄了个比赛…大家一起下棋不是很有意思么。”

“因为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比赛,只是一群老头子在瞎折腾罢了,当时有些职业棋士要参赛,也觉得没什么,就让他们参加了——当然,职业组和业余组还是有区分的。”

“只是这么一年一年的办下来,参加的职业棋士越来越多,业余的棋手们都渐渐不来了…”夏目老人叹了口气,“有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啊,是不是这个比赛…已经没有继续办下去的意义了…?”

进藤静静地听着他说话,

“…那个时候一起下棋的老家伙们也只剩下我和那家伙呢…”夏目的声音渐渐沉寂下去,最终化为细碎的低喃。

“啪”地一声轻响,进藤将最后的一颗棋子扔进了棋盒内,“夏目爷…”

老人没有理他。

“夏目爷,”进藤又叫了一声,“意义啊…是可以在传承中变化的

哦。”

夏目老人微微笑了一下,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再来,陪我下一盘棋吧。”

晚上六点五十,活动室。

进藤光刚一进门,就被以明明为首的一群人给围住了。

“你都到哪里去了啊!小光!”藤崎明一上来就气鼓鼓地给了他肚子一拳,“我们都担心了一个下午了!”

“呃、”进藤揉了揉自己的肚子,一脸歉意地解释,“跟认识的人下棋去了…没想到会下这么久的,抱歉抱歉。”

“下次有事要告诉我们一声,又没有恰当的联系方式,走散了很麻烦的。”和谷倒是比藤崎淡定很多,只是普通地跟进藤叮嘱了一番——倒是十分少见的拿出了年长哥哥的架势,这倒提醒了进藤一个快被他忘记的事实:从身体年龄上来讲,和谷其实是比他要大上一岁的。

“好好好。”进藤不y_u与他们争辩,直接举双手投降,“比赛应该快开始了吧…小亮在哪里?”

“他去洗手间了,”藤崎答了一句,“筒井学长和山崎君刚刚才到,现在去登记入住顺带交报名表——还好和谷已经帮他们把报名表填好了。”

“哦~”进藤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和谷,见他脸颊微红,不由得暗自好笑,“不过七点就要到了吧…”

他们正说着,筒井和山崎就喘着气出现了。

“啊…终于赶上了。”山崎诚实拎着t恤领口不断扇着风,“哟,小光!晚上好啊。”

筒井从口袋中取出眼镜布,摘下眼镜擦了擦,“呼、哈…晚上好…进藤君!”

“晚上好啊,你们跑着过来的?”进藤挑了挑眉,“从前台到这里…跑起来也不是很累吧?”

“前台的服务生跟我们说…、要是没能在七点前赶到,就做弃权处理…呼…”筒井将眼镜戴上,平复了一下呼吸,“咦…?塔矢君呢?”

“我在这里。”塔矢亮的声音突然从进藤的身后传来,“晚上好,两位。”

他话音刚落,活动室的灯光一下子就熄灭了,连同走廊外的灯光也一起,依次地湮灭在了黑暗里。

『啊啊啊啊啊——!』佐为突然大声叫了起来,跳起来就往进藤身上扑。

想当然耳,他的双手从进藤的身体里穿了过去,整个人也因为动作太猛而丧失了重心,下一秒,整个身体都穿过了进藤的身体,摔倒在了地上。

被佐为的灵体穿过的进藤瞬间感到了一股发自内心寒意,好在那寒意稍纵即逝,只是让进藤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

『都已经是鬼了,还怕黑吗?』进藤有些无语地看向蹲在他脚边缩成一团的佐为,『…还是说,你其实是怕鬼?』

『谁、谁谁谁谁怕鬼了!』佐为用手抱着头大喊道,『我我我我只是在找东西而已!』

『……』进藤光翻了个白眼,调整了一下站姿,把这只胆小的鬼魂圈在了保护范围之内。

因为一直都没有人出声的关系,渐渐的,人群中就开始了一些细细的私语。

进藤低头看了一下表——他的手表是夜光型的,到还能在这一片漆黑的环境里使用。

“还不到七点。”他跟周围的人说道,“别担心,应该是故意让我们陷入一片黑暗的状况里,想让我们紧张。”

“呜…”藤崎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点哭腔,“不、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突然跳出来吧?”

“不会的,”和谷的声音响起,“我们都在这里呢。”

“不过这还真是够黑的…东京可找不到能黑成这样的地方。”这是筒井。

“因为下雨,所以今天晚上连星星月亮都没有。”随着三谷的声音响起,口香糖泡泡在空气中爆开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嗯!旁边的人也特别少,又没有商户,这么黑也

很正常!”山崎诚实忙不迭地补充道。

『呜…』佐为被这一群熊孩子的解释弄得更慌了,整个头都埋在狩衣袖子底下不敢抬起来。

“说起来…”黑泽茂的声音悠悠响起,“…塔矢亮去哪里了?”

“……咦——?!”

他们的这一声惊呼像是启动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整个活动室都开始响起惊呼和呼喊。

进藤一群人叫了几声塔矢亮的名字,就站在原地警觉地听着来自四周的呼声。

“看起来,不仅仅是小亮一个人不见了…”进藤冷静地做出了判断,“很有可能是比赛中的一环,我们等着比赛开始——”

『小…光…?那是什么声音…?』佐为哆哆嗦嗦地问道。

『什么?』进藤没反应过来。

『就、就是那个很轻很轻地…像是布条在地上拖动一样的…』

“啊啊啊!”藤崎突然尖叫了起来,“外面!走廊外面——!”

“啊啊啊啊啊啊啊——!”她的尖叫就是一根导火索,瞬间引爆了不少女xi_ng的喉咙。

因为原本漆黑无光的走廊之外,突然出现了两盏桔黄色的灯火!

“冷静。”进藤按住了藤崎的肩膀,“只是有人提着灯笼而已。”

那昏黄的小光团摇摇晃晃地向前飘着,走过了不算长的走廊,呈现在了大家的眼前。

那是三个穿着白色狩服的人,旁边两个各自躬身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看不清面目,中间那人的脸上挂着半个漆黑的面具,另外半张脸被涂成了惨白的颜色,组合在一起让人生起一种渗得慌的感觉。

『有鬼!』佐为又是猛地抱住了头,将头朝着靠近进藤的方向跪坐着,屁股则朝着那边三人的方位。

『才不是鬼…』进藤看着他这幅抖抖嗦嗦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就有种给他一脚冲动,『你不是听到布料擦地的声音了么,那就是他们是活人的证明。』

“你们…重要的人…”那三人中的领头人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种令人颤抖的寒意,“被…夺走了…”

“想要…找回来的话…”那令人胆寒的声音停住了,整个活动室里的人的心脏都仿佛被拔高了到了喉咙眼。

站在中间的人举起了自己的右手,缓缓地、缓缓地、指向了他正前方的位置。

所有人齐刷刷地回头看去——在两盏灯笼微弱的光亮下,只见活动室另一侧的拉门上,居然有了被涂画过的痕迹!

“时限是…三十分钟。”那人说完这句话后,左右两侧的白衣人将那盏小灯笼放到了地上,三人一起以来时那种怪异的姿态缓缓退场了。

立马就有两个胆子比较大的男人上前拿起了灯笼,然后大声说道,“灯笼里面放着荧光棒!上面还写着‘一人一根’!”

全场的紧张气氛瞬间消失殆尽,之前被吓到那些人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齐齐开始抱怨了起来。

在这一片喧闹中,进藤对佐为说道,『看吧,果然是骗人的吧。』

藤原佐为这才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咳、我只是…有点紧张。』

『谁说不是呢。』进藤耸了耸肩,转头对和谷说道,“去把我们那一份的荧光棒拿来。”

“已经拿来了。”黑泽茂淡定地接口,随着“啪嚓”地一声轻响,微弱的绿色荧光在他手上亮起。

“先用一根就好了。”进藤从他手上接过了荧光棒,

随手又多折几下,现在荧光棒发出的光亮更亮了。

与此同时,也有更多的人折断了荧光棒,整个活动室一下子就亮了不少。

进藤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在活动室的中心区域,既不靠近三人出现的那一侧,也不靠近图画出现的那一侧。

是以进藤试着用荧光棒照了照,却还是看不太清纸门上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棋谱。”绪方精次的声音突然在进藤耳边响起。

进藤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猛地向旁边缩了一下。

“绪方先生,这样突然冒出来很吓人的!”他有点恼怒地说道——这种情绪大部分是源于他刚才还在嘲笑佐为的窘态,结果立马就被佐为看了笑话。

“抱歉。”绪方拉出了一个没什么诚意的笑容,“你们这里是小亮被带走了么?”

“是的,清水小姐也一样么?”

“嗯,”绪方随便应了一句,就回到了他之前所说的话题,“纸门上画的是棋谱,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幻庵和秀和的第三次对弈。”

『啊,是虎次郎打破杯子的那次!』佐为很快地反应了过来,『——虽然是是提醒了秀和大人,但在幻庵大人走后虎次郎却被秀和大人罚站了呢。』

“就是秀策打破杯子提醒秀和的那一次对局么?”进藤顺着佐为的话说道。

“对,就是那次。”绪方肯定了他的说法,“只是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围棋比赛又不是侦探大赛,肯定不会出什么太难的谜题。”三谷懒洋洋地说道,“去茶室找找说不定能找到些什么。”

“我觉得没有这么简单。”藤崎明一反刚才被吓得一惊一乍的可怜模样开口道,“这虽然是围棋比赛但也是试胆大会,随随便便地得出结论一定会被吓到的!”最后一句话暴露了她突然这么强硬的原因,也让周围一干认真听她讲话的人一下子啼笑皆非了起来。

“我觉得正经围棋比赛应该不会考这种轶闻…”筒井沉思道。

“正经的围棋比赛也不会说奖品是西瓜吃到饱啦前辈!”山崎立马就跳出来反驳了。

“不过光是在这里想也没有什么作用。”绪方推了推眼镜,偏头看向进藤,“先去茶室看看吧。”

他俊秀的容貌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平日里银灰色的瞳孔此刻反映着绿色的荧光,有种别样的妖魅气息。

进藤有那么一瞬间被他这近在咫尺的美貌给魅惑住了,整个人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秒。

下一秒钟,当他意识到他自己的反应后,整个人从头到尾红了个透彻!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看着别人的脸看到呆住…

——他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嗯?你看谁看到脸红了?小光?』天然呆佐为毫无自觉地火上浇油。

『谁都没有!』进藤气急败坏地冲佐为吼了一句,然后清了清嗓子,“那就先去茶室吧——大家注意不要走散了。”

好在此时的光亮不够,倒也没人发现他那几乎要烧破皮肤的绯红。

于是大部队就这么往茶室转移了。

此时,参与试胆的人群已经从活动室离开了大约13,其中胆大自信者有之、惴惴不安者有之、瞎蒙乱猜者有之、x_io_ng有成竹者亦有之;而剩下的23则还处于活动室内,行动各异,不好一一表述。

这间旅馆从外观来看是一个正方形,而茶室跟活动室处于一对相邻的直角上。

鉴于秀策“三圣”之一的地位,因此知道秀策在秀和幻庵的对局中打破杯子以提醒秀和的这段轶事的人很多,所以在去往茶室的路上,一行人并不孤单。

“看来想法跟我们一样的人还是挺多的嘛!肯定能在茶室找到线索!”山崎诚实

颇有些兴奋,“三谷君真厉害!”

“哼。”三谷用鼻子喷了一个音当作回复。

“虽然认同的人多,却不一定是正确答案。”黑泽淡淡地说道,“还是警惕一点的好。”

进藤一行人走过最后一个转角,就看见茶室门口站着好几个人,看上去正在烦恼于到底要不要进入这间屋子。

看到这样的场景,藤崎明下意识地上前两步抓住了进藤的袖子,躲到了他的身后。

和谷在肚子里吐槽了进藤一句,却也明白他们俩这青梅竹马(同龄父女)的感情不是他这个连关系都没确立的人能够比得上的。

——不过明白归明白,这笔账还是得好好地记下来的…

“我总觉得…这里不太对劲。”进藤一抬手臂,将身后一行人给拦了下来,“有种舞台已经搭好,只等我们被吓傻的预感。”

跟藤崎一左一右躲在进藤身后的佐为立马劝说起了进藤,『不如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绪方抬头看了一眼,嘴角随即勾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这使他看起来具有了一种邪恶的魅力,“我们可以在这里等等。”

进藤顺着绪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围在那里的那群人似乎已经挑选出了一名开门的勇士,正要打开那扇没有透出一丝光亮的纸门。

那位被选去开门的人看上去一副不怎么惧怕鬼魂的样子,搓了搓手就将两只手搭在了纸门的两边,摆了个姿势,就开始用力。

进藤一行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门口,黑泽茂折亮了一根新的荧光棒。

然后——

纸门轻松地被拉开了!

而门的里面——

只是黑洞洞地什么也没有。

进藤他们那被高高悬起的心脏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呼…”

“虚惊一场呢。”绪方推了推眼镜,上前一步走向了茶室。

“等等,绪方先生。”进藤叫了一声,“我还是觉得不对劲。”

绪方精次叹了口气,回过头来对他说道,“不快点的话,应该会发生什么事情的吧——毕竟那个人说过,时限是三十分钟。”

“绪、绪方先生、你、你、你后面…!”藤崎突然颤抖着开口道。

只见走道的对面不知何时就站了一个穿着白衣、长发披面、手持一把黑色沾血大剪刀的家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佐为被吓得两眼飙泪,立马就往回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藤崎也十分配合地叫了起来。

进藤被这两重魔音围在中心,只觉耳膜都要被这嘶吼给吼破了似的,脑仁都开始疼了。

他这一疼,就没能在第一时间跑起来。

于是和谷君逮准了时机抓着藤崎的胳膊往回跑,绪方也下意识地就拉住了那个一瞬间脑子卡壳的进藤。

一群人以n倍于来时的速度一直往回跑,直到又回到了距离活动室不远的地方。

“呼、…哈…呼…”和谷喘着气,“跑到这里…哈…应该就…哈、没问题…哈…了吧…哈…哈…”

“其实…哈…那家伙应该不是来追…呼…我们的…”进藤坐到了活动室外的地面上——他被绪方精次拉着跑了一路,简直恨不得跟狗似的把舌头都吐出来喘气。

“哈…哈…确实…”黑泽靠在走廊边的柱子上,“…而且那家伙、…的衣服上…哈…有荧光涂料

…哈…显然…就是为了…吓、吓人用的…”

进藤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眼睛红红、泪痕肆虐、惊魂未定的佐为,没有说话。

——真正的鬼魂是会发光的这种事情…

他才不要说出去然后被当成白痴对待呢。

一群人坐着调整了一阵子呼吸,期间又有几路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往了不同的方向。

“看来茶室应该不是正确答案。”黑泽茂一边沉思,一边重新折亮了又一根荧光棒,“那么还有什么可能呢?”

“秀策摔茶壶的时候是第136步,会不会是指的房间号。”进藤提出了一个新的猜想。

“这你都记得?”和谷十分诧异。

进藤笑了笑,“我厉害嘛。”——关于秀策的事情,上辈子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了。

“先去看看吧。”三谷说道,“只是站在这里的话,什么也做不了吧。”

于是一锤定音,一群人又开始往136室走去。

正如之前所说,这间旅馆的形状是一个正方形,除了最外围一圈有一些如前台大厅、活动室、棋牌室、茶室、乒乓球之类的公用场所之外,内里都是呈z字形排列的旅馆房间。

每间房间的门口除了门牌号之外,还会有一块小木牌写着房间的名字。

比如进藤和藤崎所在的房间写的是柳之间,而塔矢和和谷所在的房间则写的是荻之间。

“不过说起来…真的会有136室吗?”走在路上的藤崎明突然发问道,“总觉得这个旅馆放不下这么多房间呢,而且门口的那些牌子总让我有种熟悉感…”

“那是花札哦!”山崎凑到藤崎身边说道,“妈妈经常会和我玩这个所以对这个很熟悉呢!”

“不过很奇怪呢,如果是花札,算上小野的话牌的名字也只有二十五个呢…不该有136吧。”他皱着眉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小光!你确定是第136步么?”

“恩。”进藤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没有136室。”走在最前头的绪方停了下来,“最后一间是124,后面已经没有房间了。”

“看来这个想法不对啊。”进藤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七点一十五了,我们还有十五分钟。”

趁着大家停下脚步重新思考的时候,黑泽茂折亮了第四根荧光棒。

“其实我很好奇,如果我们没能救出那些人会怎么样。”筒井扶了扶眼镜,“——毕竟这不是真的有鬼怪出没,他们始终得把人给还回来的。”

“前辈!”山崎义正言辞地开口指责道,“你要是怀着这样的想法,可就太对不起那些认真玩游戏的人了!”

“虽然他们肯定是会回来的,但如果我们没能救出他们,估计他们就像是被人提走的棋子一样,要回填到我们的地盘里。”进藤随意地说着,“电影里不是经常能看到这样的故事么,同伴被人劫走之后就被洗脑变成了间谍之类的…”

“噫——?!”藤崎的表情立马就变得十分精彩,显然是想象到了一些不太好的场景,“那我们快、快去救小亮吧!”

“没思路啊…”进藤喃喃自语道。

“说起来,二楼也是有房间的吧?”黑泽茂mo着下巴开口问道。

“有,”进藤点了点头,“不过二楼的房间比一楼少多了,门前挂的牌子也不一样。”

“挂的是什么?”

“…恩…”进藤回想了一下在进入夏目老人的房间前在门口看到的景象,“好象是…名人堂啊…之类的东西。”

『那个时候,』佐为突然冒了出来,『幻庵大人就是为了名人棋所的地位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秀和大人挑战的。』

“上去看看吧,”与此同时,绪方也冷静地做

出了判断,“那局棋即是幻庵与秀和名人之争的一部分,比起茶室之类的地方,在名人堂显然更加合适。”

绪方的话音刚落,他们前方的拐角处突然就出现了一片朦胧的蓝色光影,那光影摇摇晃晃、恍恍惚惚,宛若光线入水再折sh_e而出,在这此刻的氛围之下显得格外地诡异莫测。

他们现在已经习惯了这试胆大会的尿xi_ng,所有人互看一眼,微微点头——接着扭头就跑!

他们一群人跑动的声音显然是提醒了某些人,那蓝色的光影瞬间激烈地晃荡了一下,接着从拐角出现了一个皮肤浮肿、身披水藻、还提着一个蓝色灯笼的家伙。

佐为回头看了一眼,顿时又被吓得眼眶泛红,一溜烟地跑到了进藤的前面——好在这次没有再被没出息地吓得哭出来。

进藤回头看了一眼那在身后假扮水鬼的家伙,在欣we_i于佐为的成长的同时又有些困惑:这种玩意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看在周围人全都面皮紧绷的样子,这句话他实在是有些问不出口。

一群人找了个最近的楼梯跑上了二楼,确认了一下那个提着蓝灯笼的家伙似乎没有跟上来的意思,这才松了口气,开始找起了名人堂。

进藤下午上来的时候没注意,这下子上了心,一个个门牌地看过去,才发现原来二楼的房间都是以头衔来命名的。

他们最先看到的是棋圣堂,进藤上去拉了下门,没拉开。

“看来不会像茶室一样有东西跑出来了。”待众人屏息等待了一会儿之后,进藤才下结论道,“去看下一间吧。”

二楼的面积不算大,又只有七个房间,是以他们没多久就找到了写着名人堂的那间屋子。

进藤试着敲了敲门,门却“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一条缝。

藤崎吞了一口口水,稍稍往和谷的身后躲了躲。

进藤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发现里面没什么动静,便伸手去推那木门。

『——!』佐为立马窜到了离门最近的拐角处,只伸出了一个脑袋看着进藤的动作。

小光:『……』

“小心点。”绪方倾身上前,一只手按了上来,“我来吧。”

“……”进藤偏头看了他一眼,

从他的角度斜向上看的话,能看到绪方那光洁的下巴和突起的喉结,衬衣的第一粒扣子被解开了,露出男人线条利落的锁骨,一直延伸进衬衣里的黑暗去——这样的形象在光线不足的黑暗里显出了一种隐晦的诱惑,让人有种想要伸出手去…

“进藤光?”绪方又叫了他一声,“发什么呆?”

进藤发誓他从绪方那听似平淡的口吻里听出了一丝被掩藏得极深的笑意!

『见鬼!』他在心里暗骂一声,松开了被绪方按住的右手。

『鬼?哪里有鬼?』佐为十分配合地叫了起来。

『……』进藤光有种拿个袋子把这只一惊一乍的鬼魂套起来的冲动。

在把进藤给拦在身后之后,绪方精次轻轻地推开了名人堂的大门。

“吱嘎——”老旧的木门因转动而发出了时光留下的声音,缓缓地将房间的内部呈现了出来。

“看起来…似乎这就是正解了。”黑泽茂冷不丁地开口,藤崎明瞬间被惊出了一身汗,手也下意识地抓住了护在她前面的和谷的衣服。

“……”进藤挥开绪方拦在他面前的手,不顾藤崎和佐为在

身后的轻声呼唤,熟门熟路地走到了窗边的棋具边。

他蹲下身来,用手轻轻地mo索了一下棋盘的盘面,“黑泽君,过来一下。”

黑泽茂走过来,拿着荧光棒凑近了盘面,“这是…”

“这就是那局棋。”进藤轻轻抚过棋盘上的棋子,十分笃定地说,“明明,看看桌上的茶杯下面有没有压着什么,小心一点…”

“啊?”藤崎下意识地松开了抓着和谷的手,理了理耳边的碎发,“我、我知道了!”说着就慌慌张张地往桌子上mo去。

“——小心!”和谷十分警觉地想去拉她的手,却还是慢了一步,藤崎已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手也十分迅速地收了回来含在嘴里。

“怎么了?”和谷一把就把她的手从她嘴里抢了出来,皱着眉小心翼翼地问她,“怎么回事?”

“…可能会有碎茶杯片…”进藤叹了口气,将剩下的这半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藤崎明的反应只是在人感觉到突然的疼痛的时候的条件反sh_e,实际上受的并不是多严重的伤,现在反应过来了,一张脸涨得通红,抽出手来藏在了身后,“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吓到了而已。”心里却对这样的和谷生出了一点特别的好感。

和谷也发现自己的反应似乎有点过了,挠了挠头发站在那里没再说话。

进藤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甜蜜又尴尬的氛围,“黑泽君,再给我一根荧光棒吧——你去帮他们找找茶杯那边有没有东西。”

黑泽茂依言递给他一根,便回头去跟那边的人一起找了起来。

有了光就好办多了,没多久三谷就从茶杯的托盘下边找到了一层被压着的小圆片和一张平摊着的纸条。

“上面写着,拿着名牌来换你要找的人,不可多拿,否则资格作废。”三谷在荧光棒的照耀下艰难地读着字条。

“这些塑料片上面写着名字。”筒井将圆片凑近了荧光,“快找塔矢君的名牌——绪方老师是要找谁?”

“清水美咲。”绪方淡淡地答道,“我找到了。”说着就将一块名牌收入掌中,转身向蹲在棋盘边上的进藤走去。

走到进藤的身边,绪方也学着他的样子蹲了下来,“你在看什么?”

“啊?…恩?”进藤似乎是在想着什么事情,“呃…你说什么?”

“我问你在看什么。”绪方像是没在意一样十分平和地复述了一遍。

“哦…我在想啊,”进藤的表情有些茫然,“秀和当时都没能注意到的杀招却被秀策注意到了…”

“就算秀策是秀和的秘藏弟子,也太厉害了一点。”他的手抚过棋桌的边沿,表情堪称奇怪,“难道当时就没有人觉得…秀策的天分…实在是过分了一点么?”

“秀策那时候的人我不清楚,”绪方推了推眼镜,“我倒是觉得,你的天分,比之秀策,倒也不遑多让。”

“怎么会呢,”进藤十分淡然地笑了笑,“绪方先生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你知道吗,”绪方微微一笑,顺着他的意思换了个话题,“网上有个很出名的,名叫‘sakou’的棋士…”

“哦?是说网络围棋么?”进藤摆出了一副有几分茫然的样子,“我一直想着有一天要试试看呢,那个叫‘sakou’的棋士很强吗?”

“谁知道呢。”绪方伸手mo了mo他的发顶,“小光。”

“!”进藤只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站了起来。

绪方却像是什么也没做似的,十分自然地站起身来,“差不多该走了。”

搞定所有事情之后,一群人决定离开名人堂。

“打扰一下,”就在所有人都走出房间后,一

个声音从转角处冒了出来,被吓出习惯的一群人立马轻车熟路地摆出了防御姿态,但那声音却没有靠近的意思,只是停顿了片刻,继续在原处说道,“你们已经拿到了名牌,请不要将正确答案透露给其他玩家,你们可以选择继续在旅馆内探险,或者回到活动室耐心等待游戏结束,谢谢你们的参与。”

知道自己完成了解救任务,这一群人的心态就变得轻松多了。

他们一路说笑着往回走,全然不顾那些还在苦苦搜寻的人们向他们投来的形形色色的目光——当然,他们也看不清对方的目光就是了。

不过高调行事总是会有一些副作用的——比如被那个循着说笑声而来的提着蓝灯笼的水鬼给追了半条路。

他们一群人最后瘫坐在活动室的地板上,然后低低地笑了出来。

就连一路上被吓得半死的藤崎明也两眼噙泪地捂着嘴笑了。

——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这都是一次很有意思的经历,足以令他们将其作为一段宝贵的回忆珍藏。

“嘶…”进藤mo了mo自己的手腕,那里有种火辣辣的炙烫感,即使在这样的夏日里,也显出了一种与其他皮肤鲜明的温度对比。

『怎么了,小光?』佐为有些担心地凑过来问道。

『被拉得有点疼。』进藤苦笑了一下,『…不锻炼一下果然还是不行呢。』

『那样的情况下还要人拉着你跑,小光你真是太不警觉了啊!』佐为却十分严肃地教育了起来,『那样恐怖的家伙在前面!你还要绪方先生拉着你才肯动!』

『……』进藤顿了顿,没说他当时是被两位祖宗的大嗓门给震晕了。

『要是真是遭遇什么危险的话,我可要担心死了!』佐为气鼓鼓地用这句话做了总结,『小光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在在在…』进藤叹了口气,翻转手腕看了一眼,『我有听我有听…现在已经七点二十六了,还有四分钟就结束了。』

『啊…那可真是太好了。』佐为一下子就被转走了注意力,十分放心地长舒了一口气,低声嘟嚷道,『…现代的日本真是太可怕了…』

“几点了?”坐在他对面的和谷问道,“我刚才看你看了一下表。”

“七点二十六。”进藤将戴着手表的手递给他看了一眼,“还有四分钟就可以找到小亮了。”

“恩,”和谷点了点头,“说起来,我本来还觉得小亮是不会同意配合这种游戏的。”

“哈哈,我也这么觉得!”坐在和谷背后的山崎诚实将背靠在了和谷的背上,头仰起来压着和谷的肩膀,以一种怪异地姿势参与进了他们的讨论,“毕竟那家伙对着我们的时候总是一副很无聊的表情。”

“其实我第一次见到塔矢君的时候,感觉他还是个挺可爱的小孩子。”筒井推了推眼镜,“…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了。”

“其实现在也还好吧。”进藤有点护短地为塔矢辩驳道,“虽然确实没有小时候乖巧了,但还是一个挺可爱的孩子啊。”

“小光你就不适合叫他孩子了吧。”筒井有些好笑地皱起了眉,“你们可是同龄哦。”

“胡说,我比他大三个月呢。”进藤笑着挥了挥手,“这些不重要——难道你们不觉得小亮很可爱么?”

“他是个对能被他放在眼里的人都很不错的家伙,只是看人的眼光比较挑剔而已。”三谷嚼着口香糖,“如果不是有你在,塔矢亮

应该是我最讨厌的类型。”

进藤被他这直白的言论给惊住了,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

“只是说如果。”三谷倒看得很开,“…毕竟,我并不具备能被塔矢亮看进眼里的实力。”

“诶~我觉得倒也不会啦。”和谷适时地开口了,“至少我刚遇到小亮的时候,也并不觉得他有多高傲呢。”

和谷的维护让进藤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还记得上辈子和谷对小亮的不爽持续了几十年,直到他死时也毫无衰减。

三谷懒洋洋地笑了笑,“是这样吗。”便标志着这个话题的结束。

尽管在聊天的途中产生了小小的尴尬,但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新的话题聊了下去。

仅剩的四分钟也随着聊天而飞快地流逝了。

当进藤的手表跳到七点三十,房屋的角落突然响起了话筒的声音。

“感谢大家参与今晚前半场的小游戏,那么现在将为大家打开照明开关,因为灯光较为强烈,而诸位已长时间处于黑暗之中,请诸位先闭上双眼,等稍稍适应之后缓缓睁开一只眼睛,一只眼完全适应后再睁开另一只眼。”

“现在,请大家闭上双眼。”

所有人依言闭眼。

“啪”地一声,进藤感觉到了久违的光明,那光明透过眼睑映照在瞳仁上,化成了一副模糊又绚烂的美丽图像。

佐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完全卸力地坐在了地板上,『…终于,结束了么。』

『……』进藤虽然没睁眼看不到他的样子,但也能想到他那种庆幸得不得了的模样,简直不忍心提醒他广播里刚才说的只是“前半场小游戏”…

待所有人都陆陆续续地睁开了眼,沐浴在这久违的光明之下,那广播声再次响起,“现在,请拿到了名牌的诸位玩家将名牌交予现在入场的工作人员,”说话间,就有一个拎着小篮子的男侍走了进来,“你们是今天的胜者,将带着你们重要的人直接进入明天的比赛。”然后那说话的男声顿了顿,再出现时已经换成了最初出现的那个穿着狩服的男人的声音,“至于剩下的人们…”

“你们将接受…另一轮…败者复活的考验…”

『那个…』佐为怯生生地发问,『他的意思是,我们不用再接受考验了对吧?』

进藤光看着他那满含着期待的双眼,十分不甘愿地点了点头。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明晚继续。』

不出所料地看见佐为原本放松下来的表情又瞬间僵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是关于cp的写给诸位的话_(:3」∠)_

让我们来明确三个观点~!

第一,cp不怎么重要

第二,即使它重要,很大程度上那也不是你们可以影响的(这是大实话…

第三,也是我认为最重要一点,正因为未来的走向不可预测,人们才会有对未来的期盼,也才有长久期待后的满足和期望破碎的惶恐——这也是我认为一篇文章所能带给读者的最棒的东西:3

工作人员回收了牌子之后没多久,塔矢亮和清水美咲就同其他人一起出现在了活动室的门口。

进藤是第一个看到他们俩的,于是他推了绪方一把,“快去,清水小姐在那里。”

绪方精次的眸色一沉,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结果还是没说话,顺着进藤的意思站起身来迎了上去。

进藤这才高高地举起手来冲塔矢亮挥手示意。

塔矢注视着他的瞳孔朝他点了点头,和清水美咲一起跟迎面而来的绪方精次打了个招呼。

“小亮,美咲多亏你照顾了。”绪方拉住清水的手,温和地对塔矢微笑致意。

“绪方先生太客气了。”塔矢鞠了个躬,“小光他们承蒙你费心照顾了。”

“……”绪方精次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金发少年,“…不,这是我应该做的。”

听到这话,塔矢亮心里一沉,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绪方精次的表情,却只能看见他一如平日的模样。

找回了清水美咲,绪方也就不方便再和一群小孩子混在一块儿了。

于是他拉着妹子重新找了个地方坐着,一边说着自己的这半个小时的经历,一边听清水说她们那边的状况。

两人举止亲昵,气氛甜蜜,加上两人出众的容貌,不知不觉倒是成了场中的焦点。

而看回到塔矢这边。

塔矢亮刚一坐下,和谷就扑上来给了他一个大力的掌击,“嘿!你们那边好玩么?”

“还行。”塔矢亮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进藤却从这看似寻常的表情里莫名地嗅出了一丝愉悦的恶意——只听得他像是十分郑重似的轻咳了一声,而后道,“被带到了一间有空调的屋子里,然后吃着西瓜玩着游戏直到你们这边结束。”

“什——!”和谷的表情一下子就扭曲了起来,十分悲愤地大喊了一声:“凭什么!”

他的这声叫喊有点大声,不过好在现在整个活动室都吵吵嚷嚷的,倒也没能引得人对他怒目而视。

“你手上戴着的是什么?”进藤直接无视了和谷的叫嚣,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塔矢的手腕,“荧光棒吗?”

“有用的东西。”塔矢不躲不避地任他抓着打量,“你们一会儿就知道了。”

“看来下半场我们不能回去休息了是吗?”进藤十分有数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塔矢微微一笑,吐出了让佐为痛苦万分的答案:“不能。”

『呜呜呜呜呜呜呜…怎么这样…!』

『…请节哀顺变。』进藤在心里十分yin险地笑了。

“你们这边发生了什么?”塔矢发问道,“好玩么?”

“如果说,在旅馆里被打扮奇特的不明人士追得跑来跑去算是好玩的话,那么是挺好玩的。”进藤耸了耸肩,轻描淡写地揭过了他们被追得狼狈逃窜的那一段经历,“以及解谜的部分还挺有意思。”

“解谜?是说这张棋谱吗?”塔矢偏头看了一眼贴在纸门上棋谱——没错,是贴——思考了一下就想出了答案,“那是本因坊秀和对幻庵因硕的对局么?”

“嗯,”进藤突然起了捉弄的心思,“——要是你的话,你会怎么猜?”

“我吗?”塔矢愣了一下,“我大概会先看看这个棋谱是否完整吧——不完整的话,就把剩下的谱子给填出来。”说着又回头确认了一下,“这确实是张残谱吧。”

实际参与了的几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继而都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不、不对不对不对,完全不对啊!”和谷笑得挂在了塔矢的身上,“虽然这确实是残谱,可是重点不在这里啊——我们可是连这张是残谱都不知道就把你给救出来了呢。”

“这个游戏没有问答的元素在里面哦,塔矢君。”筒井温和地笑了,“只要去一个地方找到一个东西就行了。”

进藤也笑得两眼弯弯,“不对哦,‘日本百年难遇的围棋天才君’——再想想?”有关这一局对弈的趣事,在秀和与秀策的生涯中均有提及,塔矢亮就是对此再不感兴趣,也一定有所耳闻。

“……”

听着他调侃的语气,塔矢亮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笑得面色发红的金发少年,以手抵唇沉思了起来。

就在他沉思的当口,那渗人的广播声又响起了。

“没能夺回所爱的人们啊…你们所珍视的那人已化作了黑暗的爪牙…”

“…灵魂与心灵皆沉沦于无边无际的yin霾之中…”

“若想要救回他们…便请与他们一起…并肩作战吧…”

“…用你们最引以为豪的能力…换回你所珍视的那个人…”

呢喃的话语消失在了虚无里。

“哈哈,现在听起来倒是不怎么吓人了呢。”和谷挤眉弄眼地对着塔矢说道,“一开始出来的时候真是吓死人了。”

“吓死了的是你。”三谷在一边颠倒黑白地吐起了槽,“我们可没有被吓到。”

藤崎明腾地涨红了脸,讷讷地往后面躲了躲,却不小心踩到了站在她后头的黑泽茂。

“啊——!抱歉!黑泽君!”她连忙转身道歉。

与此同时,才恢复明亮不久的灯光闪了两闪,然后“呲——”地一声,灯光再次熄灭,将一群刚从黑暗中离开不久的人又无情地丢回了黑夜的怀抱。

“别怕。”黑泽茂极没诚意地安抚了一下因这突然的黑暗而受惊不小的藤崎明,将收回口袋里的荧光棒又拿了出来,略微抬高了一点声音,“看来今晚的下半段开始了。”

“我们不是已经找回小亮了么。”进藤皱起了眉,“还要干点什么吗?”

“嗯。”塔矢亮十分平静地接口道,“你们要出一个人跟我组队,然后跟其他组的人对弈。”他伸出自己的手腕,那个小小的圆环发出了淡淡的白光,“如果赢了的话,那就没事,输了的话,我就要和对方交换手环。”

“这手环有什么意义吗?”和谷忙不迭地问道。

“已经被解救的人手上的是发着白光的手环,而没被解救的人手上的手环则不会发光——这意味着他们已经被黑暗吞噬了。”

塔矢亮停顿了一下,“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输了,我们就成了因解救不成功而被黑暗吞噬的人,对方就算是成功解救。”

“就是这样。”他淡淡地下了结论。

进藤撇了撇嘴,“——那还有什么可选的呢。”说着站到塔矢身边握住了他的手,“你的搭档…当然是我咯!”

被进藤握住的那个瞬间,塔矢亮心中一动。

一种难以言喻的酥麻感从被握住的那个地方开始,眨眼间便席卷了他的全身,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栗。

在塔矢进一步地详细解释过后,进藤觉得他说的那句话还真没错。

在这种规则之下…塔矢亮的搭档,还真是非他不可!

这一轮的比赛方式是双人围棋,即如其字面上所说的,是两个人对两个人的围棋。

在队内决定了先后次序之后,双方的首位队员通过猜硬币的方式决出先后,对局过程中双方队员交替落子,队员间不可有所交流。

这种下法,如果没有非同寻常的默契,就只能硬拼棋力了。

而幸运的是,这两样重要的因素,在进藤光和塔矢亮的这个组合里,倒是一样都不缺。

就在塔矢跟进藤解释着规则的时候,绪方精次带着清水美咲走了过来。

背对着他们的进藤完全没有意识到两人的接近,认真地听着塔矢的讲解。

塔矢亮倒是看见了,只是他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不过马上,他就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了——

坐在他身旁的和谷极为自然地举起手来跟绪方打了个招呼,“嗨,绪方先生。”在黑暗中同行的那半个小时已经让他把绪方划进了“同伴”的行列。

进藤带了几分惊

讶地转过头去,“咦,真是绪方先生,还有清水小姐,发生了什么吗?”

“说来有些不好意思…”清水美咲用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苦笑道,“可是…我可不会下围棋呢…事实上,我根本没有报名这个比赛,只是冲着试胆大会来的而已。”那笑声中带着一丝慵懒,令人产生了一种心尖发痒的错觉。

“那要怎么办才好?”进藤知道绪方肯定是有了解决的法子才会过来找他们,于是十分配合地发问道。

“我问了工作人员,他们说我可以把手镯给精次,然后让精次自己去找一位队友。”清水随手拉起了绪方的右手,“噹啷——!这家伙可是从不戴这种东西的…这么稀罕的景象以后再想看可就看不到了。”

在场的人大多都是听过绪方精次的名字的,心里也对他存着尊敬,虽然有了半个小时的同胞情谊,但还是难以应付这种亲密度极高的玩笑,是以都只是扯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没有接清水美咲的茬。

进藤光看着这场景颇有点啼笑皆非,“绪方先生?”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对方,“你想找谁?”

“呵,”绪方精次耸了耸肩,“你和小亮一起的话…”他的视线在一群少年之间转了一圈,最终停在了和谷的身上,“那个…你叫和谷对吧?”

“额?是!”和谷从地上一跃而起,“我就是和谷!”

“愿意跟我一队吗?”绪方十分随意地问道,“——就是…一起下个棋什么的。”

“是!我很乐意!”和谷十分激动地鞠了个躬,“我会努力的!”

绪方挑了挑眉,“嗯,我很期待你的表现。”

“那么…你们接下来是要下棋吗?”清水美咲打了个哈欠,“就没有再来点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主办方很快就回应了她的期待。

当工作人员确认好了分组之后,门口涌进来了一群他们遇见过的、没遇见过的可怕角色,三三两两地朝着玩家们靠了过来。

“唔——”进藤悄悄地跟塔矢咬耳朵道,“我猜这就是有意思的事了。”

看到他那么镇定自若的表现,塔矢有些吃惊,“你…不怕么?”

“什么?”进藤愣了一下。

『就是你面前的那些东西啊!你面前的那些!』佐为躬身躲在他身后,只透过进藤的肩膀来看着不远处的那些角色。

“哦——你说这些么?”进藤挠了挠头,“他们是人扮的,不是么。”

“就算知道是这样…”塔矢看了一眼那些夸张的装扮,“也还是会觉得可怕吧。”

“…大概吧。”进藤有些茫然地想了想,给出了一个模糊的回答,“唔,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去挑战别人还是等人来挑战?”

“我们只能等人来挑战。”塔矢亮抬起手腕示意了一下,“我想我们不会等太久的。”

“??(喂),”他话音刚落,洪秀英就急匆匆地拉着一个大块头的男人走到了光亮组合面前,“?????????????(我要跟你下棋)!”

“呃…你们好,”被他拉着的男人笑着解释道,“这孩子说想挑战你们…可以吗?”

“???????????(他能听懂我的话)。”秀英皱着眉对男人说道,又回过头来看着进藤,“?????(跟我下棋)!”

“秀英说你能听懂韩语,真的吗?”男人有些惊奇,“看起来他很喜欢你,迫不及待地催你跟他下棋。”

“?????

????(只是稍微懂一点儿)。”进藤笑着回答道,伸出手想要拍秀英的肩膀,“????,??(又见面了,秀英)。”

秀英别扭地躲开了。

“噢…你真的懂韩语,这可真是太棒了。”男人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惊喜,“你好,秀英的朋友…这一位是你的搭档吗?”

“这是我很重要的朋友,塔矢亮。”进藤为他介绍道,“我是进藤光。”

“你们好,我是秀英的父亲,叫我洪叔叔吧。”

“????????,???????????(我已经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进藤光),”秀英气鼓鼓地指着他,“????????(你这个骗子)!you liar!”

“噢…”男人拍了拍秀英的头,“看起来他有点激动,你们闹了什么矛盾么?”

进藤无奈地耸了耸肩,“我只是…告诉他他下棋很厉害而已。”

“看起来你挫伤了他男子汉的自尊心。”男人笑了笑,蹲下来小声对秀英说了什么,只见少年起初摇着头反抗了一阵子,最后略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好了,我们可以开始对弈了。”男人将秀英揽在怀里,拍了拍他的背部,微笑地看向进藤光和塔矢亮,“让我们来下一盘好棋。”

在商量战术的时候,进藤光跟塔矢亮说,“当成你一个人在下棋就好。”

他这句话说得十分有底气。

因为进藤光了解塔矢亮。

其了解的程度或许比塔矢亮自己还要深。

他和这位宿敌先生下了一辈子的棋,就是闭着眼都能想出他下一步子是打算落在哪里。

让他和塔矢亮搭在一起下棋,就跟塔矢亮自己一个人来下没什么两样。

——噢不,还是有一点区别的。

他们两人的组合,会比现在的塔矢亮…还要强。

双人围棋,就和四手联弹差不多,要的是默契和信任。

进藤光上辈子是下过双人围棋的,那是在一次饭后的休憩时间,和社青春、仓田厚还有塔矢亮一起,算是闲来无聊的小游戏。

他记得那是北斗杯刚结束后的故事,他和仓田一组,塔矢和社一组——这个搭配实在是要多糟糕有多糟糕,下到后来他们两组人差点就打起来,对局也就放在那里不了了之了。

后来进藤光就再也没下过双人围棋了。

回到现在。

在与三谷他们打过招呼之后——他们也两两组合成了三个小组,去和其他的没有营救对象的组合对弈去了——进藤和塔矢在棋桌的一侧并排坐下,洪秀英父子则在另一侧落座。

棋桌旁边有个蜡烛形状的电灯,进藤光将其打开了,灯亮了起来,虽然依旧昏暗,但好歹比荧光棒发出的光好了不少。

一看到他们把灯打开,就有两个惊悚扮相的演员从群魔乱舞之中靠了过来,在他们周围围了个大圈。

进藤接着微弱的灯光环视了一下四周,确认了一下周围,发现围着他们这一组的角色分别是裂口女和血人僵尸。

『小、小光?』原本挺直了背坐在进藤身边的佐为一下子就怂了,悄悄地往少年身边挪了几下,『它、它们打算干什么?』

『放轻松。』进藤长舒了一口气,『它们只是想要吓唬我们,让我们不能发挥出平常的水平而已。』

『可、可是…就这么坐在身后好吓人啊!』佐为表示放轻松很困难。

『那我就…』进藤停顿了一下,满意地看到某只鬼魂眼中满溢的期待,『…无能为力了。』

『小光你这个坏人qaq!』佐为扑到地上放声哀嚎。

『…放心吧。』进藤等他嚎了一阵,才轻声安抚道,『放心吧,我会在你身边的。』

『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所以,别怕了,嗯?』他微微偏过头看了一眼跪伏在棋盘边的佐为,眼里的温柔和亲昵满满地好像快要溢出来。

看着这样的神情,佐为没来由地就感到了一阵安心,再看那些打扮得张牙舞爪的怪物们,好像也没有之前那么可怕了。

就在这时,坐在他们不远处的裂口女突然发出了一阵“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的笑声,那笑声轻柔婉转,带着小小的颤音,在昏黄的灯光下听起来十分渗人。

佐为立马就又缩成了一团,『呜…!』

进藤光:『……』(l

深觉自己是浪费表情的进藤光决定把注意力拉回到即将到来的对局上来。

见那些演员们不再靠近,洪爸爸正襟危坐地开口,“秀英刚才跟我说,两位都是职业棋士——而我们这边呢,虽然秀英是研究生,但叔叔我只是个业余爱好者而已,能不能让我们四个子呢?”

进藤和塔矢交换了一下视线,而后进藤点了点头,微笑道,“可以,叔叔请。”

他们这样的做法并无不妥,因比赛说明中有一条如此写道:因本次比赛不设业余组和职业组,为平衡对弈双方的实力,可由棋手自由协商决定让子、先手及贴目规则。

尽管看起来有些儿戏,但比起统一制定规则,实在是再公平不过的选择。

男人将棋桌上的黑色棋子拿了过去,放在了他和秀英之间。

洪秀英用凶狠的眼神看了一眼进藤,拈起棋子分别放在了四个角的星位上。

这种开局方式很正常,但进藤和塔矢都从中感受到了一种来势汹汹的杀气。

『…看来他很生气啊。』进藤一边暗忖,一边十分迅速地落下了子。

男人见他落子后,也紧跟着落下了黑子。

接着是塔矢亮落子…

然后又轮到洪秀英…

约mo六十手过去后,四人一鬼都已经全身心地投入了对局中,不再顾及周围那些碍眼的鬼怪。

就在此刻——

那些原本只是远远地坐着看他们下棋的家伙们动了起来!

他们小心翼翼地支起身子、注意着身上的衣料防止他们因摩擦而发出过大地声音,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接近着正在对弈的四人!

在这样昏暗的室内,他们缓慢的移动没能引起对弈中的四人的注意——甚至连佐为也没发觉他们的靠近。

渐渐地、渐渐地…

他们已经到了棋士们的身后,距离面前的棋士约一臂的距离。

他们停了下来。

然后缓缓地——伸出了手。

进藤光和洪秀英是同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

一开始,进藤觉得自己的脖子被什么东西给挠得发痒,甩了几下头痒的感觉却没有消退,就像是什么有生命的活物一直在挠着自己的脖子似的。

他实在是被这感觉弄得有些烦了,伸出左手抓了一把自己的后颈,却只抓到了两根头发。

他以为是自己的头发脱落在了颈后,于是十分随意地把手中的头发抛掉了,将手收回来放在膝盖上。

只是那股瘙痒感却没能如他所料地消失,而是稍事休息后便再接再厉似的崛起了。

进藤不耐烦地伸手一抓,又抓到了几根头发。

他这下潜意识里已经觉出了几分不对劲,便没有直接把头发扔掉,而是

拿到身前扫了一眼。

这一看,便让他吃了一惊,只因那头发长长的,黑黑的,直直的,根本就该是女人的头发!

“?(咦)?”坐在他对面的洪秀英十分配合地叫了一声,“???…?????(这些棋子…怎么黏黏的)?”

他将手上的棋子扔回到棋盒里,将手指凑到灯下细看。

他手上沾着一些黑色的粘液,在他手指动作间,扯出细小的黑色稠丝。

“?(这)…”他迟疑了一下,而后问道,“…????(这是血吗)?”

洪爸爸猛地回过头去,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将秀英护在了怀里。

“嗯?”察觉到男人的巨大动作,完全沉浸在棋局里的塔矢亮下意识地表达了一下疑问。

“秀英问,他手上的是不是血。”进藤给出了翻译。

塔矢亮的呼吸顿时一滞,佐为则是整个呆住了。

只有进藤不为所动地探出身子并伸出手来,在秀英的棋盒里沾了一下,他收回手指,仔细地闻了闻那个液体,下了判断,“这是番茄汁。”

三人一鬼都松了口气。

佐为转头往进藤那边看去,想要跟他说些什么,但他的动作却突然呆住了,『小小小小小、小光——!』他巍巍颤颤地用手指向了进藤的身后,『后后、后面!』

进藤叹了口气,“认真的?”然后转过了头。

裂口女用手撑着跪趴在地上,整个人成一个orz的造型,她那张嘴直裂到耳根的脸直对着进藤的脸。

进藤一转头,他们就直接面对面,而那两张脸之间的间距…只有一厘米。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进藤的那句“认真的?”

请理解成为“マジで?”和riously?”

中文写出来有一点奇怪,不过日语和英语都是很贴切的。

进藤眨了眨眼,头稍稍往后退了一点。

他这一退才算是看清了裂口女的全貌——之前隔得太近了,除了一双眼睛之外他啥也看不清——那张脸有着惨白的肤色,白浊的眼球,和鲜红腥热的大嘴。

进藤光皱起了眉,“不好意思,能让开一点吗?你的头发弄得我好痒。”

“嘻嘻嘻…”裂口女嘻嘻地笑了起来,那裂开的嘴颤动着,显得越发骇人。

进藤却像是看不见她的模样似的,用手撑着地面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然后双手压着裂口女的肩膀把她往后推了推,“抱歉…可是你影响到我下棋——”

“咿呀——!”

“啊——!”

“可恶!”

“吓死我了!”

其他桌上接连爆出的尖叫打断了进藤的话,他对着裂口女做了个抱歉的口型,直起身来将她推开半米远,“嗯…这个距离就不错。”

看到这两位的互动,三人一鬼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秀英小声地问道,“???…???(你…没事吧)?”

“?(啊)?”进藤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茫然。

看着进藤那懵懵懂懂的样子,塔矢心里倏地升起了一股强烈的异样感,“你不觉得可怕么?”

“额…这个么?”进藤用手指着跪坐着的裂口女,对方显然是被进藤这大无畏的表现给镇住了,当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再来骚扰的意思。

“我只是有点吃惊而已——害怕之类感觉…倒是确实没有。”进藤挠了挠头,爽朗地笑了,“这些都是假的嘛。”

——就算知道是假的,那么可怕的一张脸出现在你面前一厘米的方位,是个正常人都会被吓到的吧!

塔矢亮把自己内心的咆哮吞进了肚子里,“那…我们继续吧。

“嗯,稍等。”进藤先是转回了身子,将秀英那方的棋盒拿了起来,然后又转了回去,将棋盒交给了端坐在那儿的裂口女,“麻烦你帮我们换一盒棋子过来,顺便去洗一下这盒棋子——注意别让番茄酱沾到棋盒上了,同时也别让棋盒沾到水。”

“别再用这种方式吓人了,让你们老板知道了,他大概会很生气。”进藤告诫了她一句,偏头跟塔矢悄悄说道,“我猜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一套棋局到底要多少钱…”

裂口女愣了一下,居然真的抱着棋盒起身走掉了。

塔矢亮被他的粗神经搞得啼笑皆非,表情僵硬地回道,“是吗。”

“嗯,棋盘和棋盒都是品相很好的黄杨木,虽然比不上榧木,但也是十几万円的价位,棋子也是雨花石做的。”进藤再次转过了身子,有些感慨地抚mo着棋盘的边沿,“这间活动室里的棋盘,大概全都是这样的。”

洪秀英见他面露感慨,不甘地开口道:“??,???????????(喂,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我们只是在聊一些不重要的东西而已)。”进藤朝他笑了笑,便不再开口了。

塔矢也想起了规则中的那一条“不准交流”,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冥想起来。

见两人不再开口,后知后觉的秀英这才发现自己还被父亲护在怀里,连忙手忙脚乱地从父亲的怀抱里挣脱了出来,在自己的座位上正经地坐好了。

顺带还抽出了一张纸巾,擦干净了残留在手上的番茄汁。

裂口女没去多久就回来了,手里拿着进藤吩咐过的黑子。

进藤谢过了她,然后将棋盒放到了它应该在的地方,“嗯…一会儿收拾棋子的时候,要记得把这之前的黑子和之后的分开来收。”

塔矢和洪爸爸都点了头,然后洪爸爸将他的话给秀英翻译了一遍,秀英也咕哝了一句“??(好的)”。

在其他大部分组仍然陷于一种惊魂未定的状态中的时候,他们已经摆脱了惊吓元素造成的负面影响,让对局继续了下去。

六十多手过去,相互试探兼之相互磨合的阶段已经接近了尾声。

双方都对对方的实力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对队友间的相互配合也有了一点模糊的感觉。

毫无疑问的是,洪秀英父子小瞧了进藤和塔矢两个人的实力,他们会输掉这局棋这件事已经毋庸置疑。

洪秀英父子对于自己判断得出的结果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讶的意思。

他们父子是两个不同的类型,秀英比较侧重于进攻,而他父亲则更精于防守——如果说,一个同时精于进攻和防守的棋士是一个神一样的对手的话,那么一个攻击型的棋士加上一个防守型的棋士所组成的队伍,在没有长时间的磨合训练的情况下…就会成为彼此的猪一样的队友。

而显然的,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进行过双人围棋的默契训练。

至于进藤光和塔矢亮的这一组合——

进藤光选择了依照塔矢亮目前的风格来下棋。

他依据着自己对塔矢的了解,观察着塔矢每一步的落子,揣摩着他内心的用意,将自己放在塔矢亮的角度上思考着每一步棋应该落在哪里。

他没有采取任何可能超出塔矢亮理解范围的、容易打乱他步调的走法,而是在配合的基础上,尽可能地提点着塔矢亮,并纠正他一些欠

考虑的地方。

就进藤的意图和操作的方法上来看,这一局棋,可以称得上是一局特别的指导棋。

把自己放在他人的角度,告诉对方,什么才是这种情况下…最好的一子。

——要做到这几点很难,但进藤光还是做到了。

而塔矢亮现在终于是明白了,为什么进藤能有底气说出那句“当成你一个人在下棋就好”。

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世上会有这样一个人,了解自己到仿佛共用着同一个大脑。

在和进藤一起下棋的时候,他觉得他们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

他自己所落下的每一子,都能完全地被进藤理解和利用。

而进藤所落下的每一子,也都能完全符合他下棋的思路,有时还能给他以新的启发。

这样如鱼得水的围棋体验,是他以前从未感受过的。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进藤光”的一部分——抑或“进藤光”就是“塔矢亮”的一部分…

只有当他们两人组合在一起的时候,自己所缺失的那一部分才算是被填满了、完整地合二为一,再没有了缺憾。

……

塔矢亮想,他终于看清了进藤光真正的实力。

——但两人之间实力的差距…却令他感觉到了一种类似绝望的情绪。

对局进行到中盘的时候,秀英父子就低头认输了。

于是光亮组合成功地保住了他们的手环,没让塔矢“堕入那更深的黑暗”里去。

其实在对局期间,他们又被主办方的恶意给侵袭了一次——这一次他们没再找上进藤,而是盯上了秀英。

这也直接导致了小孩后来频频失误——不过想想他被一个血人僵尸抱了个满怀,这样的反应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绪方和和谷组成的队伍不幸地对上了关西来的职业棋士,加上对弈过程中充满恶意的场外因素,经过一番艰难的战斗后最终以一目半惜败于对方之手。

由剩下五人组成的三只队伍则是一胜两负,也算是预料之中的结果。

直到比赛告一段落,人们三三两两地从活动室离开的时候,藤崎明仍然打着哭嗝。

“我说…”进藤光以手支额,“明明这是怎么了?”

“我们下棋的时候,她被一个河童模样的家伙趴在了背上。”筒井干笑着解释道,“藤崎同学回头看的时候,那个家伙还对她笑了,口水都滴到了藤崎同学的身上。”

进藤光沉默了一下,蹲下来mo了mo藤崎的发顶,“已经没事了,乖。”

藤崎明的反应十分剧烈——她猛地扑进了进藤的怀里,然后放声大哭。

这哭声来得十分唐突,把某些已经被这试胆大会吓成了惊弓之鸟的家伙们给吓了一大跳,立马停下脚步、十分警戒地四下张望着。

对着这样的藤崎明,进藤很自然地将她搂在了怀里,低声安抚了起来。

“这两人的关系真是好到让人有点困惑。”山崎j_ia_nj_ia_n地拿手肘捅了捅和谷的胳膊,“我要是也有个妹妹的话,会不会也是这种感觉呢。”

“一定不是。”三谷十分不屑地摆了摆爪子。

安抚过抽泣不止的藤崎,结束了山崎和三谷之间的掐架,迎回了被绪方借走的和谷义高,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回房了。

现在是晚上九点过,对进藤、塔矢还有和谷来说,正好是打谱的时候,而对剩下的几位初中生而言,就是作业和电视的时间了。

进藤光一回房就从包里找出棋谱坐到了棋桌边。

刚哭完的藤崎眼睛红红地跟着他也坐在了一旁。

“怎么了?”进藤微笑着问她,“你不去洗澡吗?哭

得一身都黏糊糊的。”

『啊啊啊!小光!你怎么能说出这么令人羞耻的话!』

“哪、哪有啊!”藤崎有些羞赧地锤了他一记,“小光你是要打谱么?”

“嗯。”进藤翻开了棋谱书,“你有试过吗?”

“试过…但是没人解说就不是很懂。”藤崎吐了吐舌头,“还是有棋士解说的电视节目比较适合我。”

“那你先去洗澡吧,等你出来我说给你听。”进藤将已经打开来的棋盒又盖上了,“快去,我等你。”

“真的吗!”藤崎十分惊喜地站了起来,“那我马上就去!”

『小光,』确认了藤崎的离开,佐为十分严肃地开口了,『你其实是喜欢明明的对吧?』

『呼…』进藤叹了口气,用同样严肃的表情看了回去,『你是被吓傻了么。』

『我、我才没有被吓到!』佐为立马就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我只是、只是担心小光你的安全而已!』

『那可真是多谢你了。』进藤用手撑着脸,十分没有诚意地向他道了谢。

『可恶qaq!』佐为的那张包子脸显得既气愤又委屈,『小光你又欺负我qaq!』

『我欺负你了吗?这可真是太对不起了!』进藤用十分夸张的语气说着话,脸上的表情却依然毫无诚意。

『小光你这个坏人qaq!!!』

——无论什么时候,调戏这只呆萌的鬼魂,都是一种愉悦的体验。

第二日早晨。

进藤醒过来的时候,还只是早上六点。

他偏头看了一眼藤崎,发现她还在睡,又越过她看向了坐在棋桌边的佐为。

『早上好。』进藤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

『早上好。』佐为偏头朝他微笑了一下,温和美丽得不可思议,一点也看不出昨晚上被吓得泪眼朦胧、形象不保的样子。

『在想事情么?』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下来,进藤对他的表情十分的熟悉,十分直接地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我在想一些…可能不会有答案的事。』佐为柔和地笑了,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显出一种别样的寂寥。

『比如什么?』进藤光问,『我也经常会想…这类型的事情。』明明口中说着令人难过的事,他的表情看上去却像是有些释然——释然中透露出一种沧桑的味道,与他稚嫩的年纪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产生了一种堪称怪异的魅力。

『噗哧——』佐为看着他的表情不由得笑了出来,『小光你啊,还是像个孩子一点比较好——这个样子看起来实在是太奇怪了哈哈哈!』

他这一笑,把之前那种严肃又伤感的气氛一下子笑没了,进藤看着他笑了一阵,无奈地起床去洗漱了。

他昨天晚上跟明明打谱到十一点过,一局棋却只讲了一半。

藤崎倒是精神矍铄地想要他继续讲下去,但进藤看了看时间,还是把她撵去睡觉了。

他自己非常地清楚,一个健康的身体到底有多么重要。

进藤先是用冷水洗了把脸,驱除了眷恋不去的睡意,接着搞定了个人卫生,然后接了点水开始烧热水。

作为半个老年人,每天早上一杯暖胃的热水早就成了他的一种习惯。

他的动作十分轻巧,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是以等到他将该忙活的都忙活完之后,藤崎依然沉浸在香甜的梦里。

佐为看着他井然有序的

动作,不知怎么的,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另一个小光的样子。

那个小光应该比现在这样稍微大一点儿,脸上也不是这种淡然又认真的表情。

他应该是顶着一张慌张又不耐烦的面孔,身处在一间乱糟糟的公寓里,手忙脚乱地煮着热水,热水旁边放着已经打开了的速食拉面。

那场景一闪而过,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看”到了这样的一副画面。

但是,有什么他们看不见的东西,于这时空之中,确确实实的,开始动作了起来。

八月二十七日是个大晴天,金黄色的阳光洒满了整片海域,晃得人简直睁不开眼睛。

所有人都飞快地甩开了昨晚的心理yin影,换上泳装投入了大海沙滩的怀抱。

虽然进藤光早已脱离了玩闹的年纪,但身处于这样的氛围之中,终是难以做到完全的置身事外,于是也换了泳裤抱着金黄色的充气圈扑腾进了大海里。

蔚蓝的海水、金色的沙滩、明丽的阳光、以及欢声鼎沸的人群!

这样的夏日,简直跟棋院里那种终日沉默苦思的场景形成了两个极端!

塔矢亮穿着青蛙泳裤,抱着一只j_ia_nj_ia_n的青蛙泳圈,淡定地坐在了沙滩上。

进藤一看见他就游了过来,套着救生圈飘在塔矢正对面的大海里,“小——亮——!”

塔矢抬头看了一眼,对他挥了挥手。

“下——来——玩——啊——小——亮——”进藤将双手拢成一个o字型放在嘴边,大声地呼唤起了挚友。

塔矢亮也放开了嗓子喊道,“你——先——玩——”

“下——来——吧——”进藤却没理会他的回应,“水——不——深——!不——会——游——泳——也——没——关——系——的——!”

是的,作为一个从四岁开始下棋的围棋宅男,塔矢亮没学过游泳,自然也就不会游。

他倒是不惧于下水,只是莫名地…不太想在进藤光的眼前暴露自己不会游泳的这个事实罢了。

不过既然已经暴露了,也就没了掩饰的必要,塔矢亮没有说出“我才不是不会游泳呢”之类的傲娇言论,十分顺从地套着救生圈泡进了水里。

现在是早上九点,阳光还没能完成海水的加热工作。

一群人将一部分身子泡在海水里,另一部分身子则晒着早晨的太阳。

沙滩上已经支起了大大小小的阳伞和沙滩椅,身材玲珑的少女们三三两两地在沙滩上走来走去,吸引着他人或欣赏或下流的视线。

浸在微凉的海水里,鼻尖充斥着微腥的海风,有一种名为懒洋洋的感觉就那么从进藤光的骨子里冒了出来。

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却被一旁的明明听见了。

“小光,你这样好像老头子哦。”藤崎取笑他,“和我爷爷喝完茶后的声音一模一样。”

“是嘛,”进藤昵了她一眼,猛地从水中抬起双手来sh_e了她一脸的海水!

“啊!小光!”没有设防的藤崎被喷了个正着,她闭着眼下意识地掀水反击,瞬间波及了大片无辜群众。

进藤早早地就转过了身,压根没受到啥实质xi_ng的影响。

他朝着远处抱着球一脸无语的和谷做了个“v”的手势,下一秒就被和谷给sh_e了一脸。

“和——谷——!”

这一声大喊,标志着一场水上乱战的开始。

打了一场水仗之后,筋疲力尽的众人喘着气回到了岸边。

就连塔矢亮这种压根不打算搀和进去的人到了后来都不得不加入了战局,进藤和谷这种一开始就处于战局中心的家伙

到底玩得有多疯…就可想而知了。

佐为蹲在躺在沙滩上挺尸的进藤身边,一脸的无奈,『玩得这么疯干嘛,还不是累着自己了。』

『我也、不想、这样啊。』进藤断断续续地回答,『还喝了一嘴的盐水…』“呸呸呸。”

“你看上去很累啊,进藤光。”绪方精次适时地提着一袋子饮料出现在了进藤的头顶。

“你们看起来玩得很开心呢。”清水美咲穿着橙黄色的比基尼,亲昵地挽着绪方的胳膊站在他身边。

绪方从袋子里拿出了一罐啤酒,将剩下的所有饮料全都交给了站着的塔矢,“拿着。”

“昨天晚上真是多谢你们了。”清水笑着弯腰道谢,“我们玩得很愉快呢。”

“清水小姐不用客气,”进藤用手撑起身子,“其实是我们应该多谢绪方先生才对。”

“嗯?可是精次说,他没能帮上什么忙呢。”

“在那种情况下,能有一个成年人陪在一边,本身就是一种相当大的帮助了。”进藤笑了,“多谢你了,绪方先生。”

绪方精次挑了挑眉,打开啤酒对他晃了晃,“不客气——快喝吧,饮料热了就不好喝了。”随即拉着清水美咲去了别的地方。

“我本来以为中年棋士都会有点啤酒肚,但没想到绪方先生的身材倒是意外地好啊。”和谷感慨道。

“中年?!”筒井连忙捂住了他的嘴,“绪方先生还只有二十多岁呢!和谷你别乱说话!”

“唔唔嗯嗯呃——!”

进藤十分艳羡地看了一眼已经走远的绪方那微微起伏的背部,捏了捏自己松软的胳膊。

『怎么了,小光。』佐为终于找到了报仇的机会,毫不留情地补了一刀,『你是想拿那些肥肉炼油么。』

疯玩了一个上午,吃过午饭,睡过午觉,下午再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将室外的空气加热到了三十多度,一群人这下子没了打水仗的力气,都懒懒地泡在水里避暑,只把头露在外头。

“总觉得像是一群河马。”进藤突然跟他身边的塔矢说道,“把身子泡在水里,只把鼻孔露出来呼吸什么的。”

塔矢亮一脸黑线,不知道该对他这绝佳的想象力说些什么。

“不知道今天晚上,又要比些什么呢。”进藤看他没有反应,一眼瞄到了塔矢戴在手上的手环,“你怎么还带着?”

“什么?”塔矢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才发现自己手上还带着那只象征被拯救的手环,“…没注意到。”说着就要把他摘下来。

“别。”进藤连忙阻止了他,“别弄掉了,也许晚上要用呢。”

他有一句话藏在嘴里没说出来:而且你带着…也还挺好看的。

悠闲的下午轻松又愉快地过去了。

在沙滩上休闲了一天的人们都收拾好了自己的垃圾,一边擦拭着身上的盐分,一边往回走。

进藤一行人一回到旅馆就直奔餐厅——泡在水里的热量消耗十分可观,已经有一个人出现了比较明显的低血糖症状了。

『小光你身体也太弱了。』佐为在一旁叹气,『要多注意身体啊。』

『你有见过比我更注意身体的人么…』进藤无奈道。

这句倒是大实话,除了最初的那几天,这孩子连着通宵了几次之外,其余的时间里,他的生活习惯简直健康得令人难以相信。

佐为没法反驳,但仍是忍耐不住地说道,『可是你身体真

的不算好…找个时间,去看看医生吧?』

今天的活动依然要求七点在活动室集合。

但等到七点时,等来的却是几名抱着纸盒的男招待。

“请参加比赛的诸位,以组为单位选出一人参与抽签,”为首的一名招待生大声说道,“被选中的各位请到我面前来排队。”

那人停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未被成功解救的组请到我的左手边排队,成功解救的组请到我的右手边排队。”

进藤一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所有人的眼神里都透露出“我要看好戏我不要被人看好戏”的信息。

见大家都不发话,山崎诚实兴致勃勃地开口了,“不如…我们来投票吧!”

于是一锤定音。

结果藤崎明以三票的成绩成为了那个“被选中的人”。

“什么?!”藤崎马上就慌了,“我、我不行的啦!”

“怎么不行了,你都还没试过呢。”进藤一把按住她的肩就把她往工作人员那里推,“快去抽签。”

“小、小光!我、我我一定不行的!”少女紧张得连说话都结巴了,一张脸红了个彻底,“还是你去吧!”

“连试都没试过就说自己会失败——我是不会认同你这种观点的。”进藤十分坚定地推着她走着,压根不管她的挣扎和推拒,“而且,谁也没说只是让你一个人参加比赛吧。”

藤崎明愣了一下,“诶?”

“只说是选一个人出来抽签不是么。”进藤在她身后用那并不好听的嗓音缓缓地解释着,“想得简单一点的话,说不定只是要你抽个签就回来了呢。”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其实大家都知道,如果仅仅是要抽签的话…是不会让人分成两组排队的。

藤崎心里明白进藤只是在哄她——这家伙这半年来变得腹黑了不少,使得藤崎对他所说的话也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判断能力——但明白归明白,听到他这样的劝we_i,也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小题大做了,便停下了挣扎的动作,顺从地被进藤给推进了右边的队伍里。

等到所有的代表都排好了队,两名工作人员分别抱着一黑一白的纸箱子站在了左右两队首位的面前。

“请依次上前抽签,抽到签后请用头脑将其记住,并将签文归还给工作人员,再与队员们分享签文内容。”

藤崎有些担忧地扯了扯进藤的袖子,“…我要是记不住怎么办…”

“嘘…别紧张。”进藤冲她眨了眨眼,“你一定没问题的。”

“是死活题!”将签文交还给工作人员之后,藤崎明急急忙忙地回到了队伍里,飞快地说道,“那上面写着‘作为下一手的黑子应该下在哪里才是最好的’,有三个选项,底下还附了一张图——那个人还给了我三张纸,让我选好后把正确的答案交给他。”说完将手中的三张分别写着abc的卡片展示了一下。

“这卡片后面写着字?”和谷十分眼尖。

“恩?”藤崎有些迷糊地应了一声,下意识地将卡片翻了过来,“诶?真的有字诶!”

“先别管这个。”进藤把卡片从她手里抽过来递给了和谷,“棋型还记得吗?摆出来再说。”

“嗯。”藤崎十分配合地就近找了个棋盘开始摆棋子——她也怕自己强记下来的东西会很快地就被忘掉,恨不得能一下子就把脑子里的东西全都灌给他们。

很快的,一块胶着的战局在棋盘的右下角成型,藤崎明长舒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用手指在棋盘上的三个位置点了点,“这就是a、b、c。”

『很简单的死活问题。』佐为看了一会儿,做出了判断。

『恩。』进藤看了塔矢一眼,确认了一下他脸上的表情,便知道这个问题对他来说

也是没有什么难度的。

在这两人一鬼之后不久,和谷也“哦——!”地一声退到了一边,接着是黑泽、三谷、筒井。

只留下藤崎与山崎还在苦苦思索着,脸上的表情难看得就像是要把棋盘给吃下去似的。

进藤拍了拍两人的肩膀,“答案是b。”说着将写着b的卡片从和谷手里抽了出来,“我去交一下。”

结果工作人员却彬彬有礼地拒绝了他,“不好意思,只有负责抽签的人可以提交答案。”

“呃…”进藤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虽然自己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的记xi_ng很好。”那位男招待有些羞赧地抓了抓头,“能麻烦您让参与了抽签的人过来提交答案吗?”

『哈…』佐为有些惊讶,『明明有着这样的才能…却只是做着接待的工作么。』

其实进藤也有与他相似的感想,而且除此之外…他还感觉到了一种隐约的熟悉感。

“你的记xi_ng这么好,为什么要在这里做招待呢?”他回头看了一眼同伴们的方位,估mo着明明还没能琢磨清楚答案为什么是b,有些按捺不住地开口问道。

“你问我吗?”男人先是有些惊讶,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我已经考上大学了,只是每年假期都会来这里打零工而已”

“真的吗?好厉害啊。”进藤也笑了起来,“其实我也挺想上大学的。”

“像你这么聪明的小孩子,只要努力学习的话,一定可以的。”男人笑着mo了mo他的头,还想跟他说些什么,却被另一个来交答案的人给打断了。

进藤又认认真真地端详了他一会儿,实在是觉得自己在哪里看见过这个男人。

『别发呆了,小光。』佐为催他,『快把答案给明明吧。』

藤崎顺利地交了答案,又领回来了一道新的题目和新的答案纸。

这一次的问题明显比上一次要难了一些,筒井和三谷花费的时间比上次长了一点,其他人的状况倒是没什么区别。

于是就这么一次一次地,领回新题、提交答案、领回新题…

随着游戏次数的增加,题目的难度也越来越大,不过可能是因为考虑到记忆方面的因素,所有题中的棋子最多只占了7x7个棋位,没出现直接拿张残谱来考的情况,因此直到最后也没能对进藤和佐为的思考造成阻碍。

十轮问答过去,藤崎明这一次领回来的,不再是三张标着选项的卡片,而只是一张薄薄的纸。

“这次又是什么?”藤崎刚一靠近,山崎就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抽那张纸。

藤崎却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没让山崎得逞,“问题变了。”说着将纸条平展开来放在了棋盘上。

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黑方的下一手应该下在何处,对己方棋型最有利?

接着是三个选项和一张缩印后的棋谱。

看来死活的问题已经过去,现在轮到布局了。

一群人边看题目边思考,藤崎明在旁说道,“那个人要我们用上一局剩下的选项卡作答,还说最好能使用与题号对应的那些。”

“这样吗。”进藤思索了一下,“那答案就只能在a、c当中选了…”

若说之前的死活题考验的是棋手们对细微处的洞察力,那么现在的布局题考验的则是棋手们在宏观上的掌控力。

在这一个过程中,黑泽茂对于大局的把握力和判断力十分出彩,不仅在围棋社众人里显得十分出类拔萃,甚至还隐隐有压了和谷一头的意思。

十道布局题过去后,藤崎带回了一张看上去就十分特殊的黄色纸笺。

“用上了这么正经的纸,是说明这是最后一题了么?”山崎打了个哈欠,“总是答题、答题、答题的…想得我都快睡着了。”

一群人没忍心吐槽说这是实力上的差距,都默默地盯着藤崎手中的纸笺看。

这一次的问题非常简单,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被留下来的棋士是?

这问题来得突兀至极,令人只觉丈二和尚mo不着头脑,加上尚未褪去的昨日试胆大会的影响,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进藤用手指夹起了一张选项卡,“我觉得,大概就是这后面写的东西了吧。”手腕一转,使之反面朝外,那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く”。

藤崎眼睛一亮,连忙帮他把所有的答题卡都翻了过来,摆在了地面上。

所剩下的十张选项卡的背面印着的分别是“い”、“ほ”、“ん”、“ぼ”、“さ”、“う”、“ん”、“く”、“しゅ”、“う”,进藤按着题号顺序将它们重新摆放了一下,十分轻松地得出了答案。

一群人看看地上的名字又看看进藤,一时间全都愣住了。

——虽然他们知道这肯定不会是什么特别难的谜题,但也不能这么快就被这家伙解开吧!还要不要人活了!

『啊…』佐为笑得有些感慨,『真是难为你能马上想到呢。』

“本因坊秀策”的姓名读音正整整齐齐地摆在了他们眼前,毫无疑问这就是最后的答案。

藤崎拿着一沓选项卡跑去作答了,进藤则被山崎与和谷坐在了屁股底下,苦笑着被他们的声讨:“敢留点游戏的意义给我们么?!”

就在这时,广播声突然响起。

“第一个成功解答完所有谜题的小组已经出现,我们将从此刻起开始一分钟倒计时,一分钟倒计时结束后仍未能提交正确答案的小组视作挑战失败。”

“由于第一个成功解答的小组属于成功解救阵营,即刻起,所有未成功解救阵营的参赛小组进入全体同盟状态,全体同盟状态下的不同组之间可进行选项卡交换,前三名提交正确答案的组可进入最后的决赛环节。”

广播的时间不长,信息量却不小。

一时之间,整个活动室就好像炸开了锅似的,所有人都因那仅仅一分钟的倒计时而产生了无可言表的紧迫感,一个个看着手上的纸笺像是恨不得把它们给吃进肚子里去。

不过,鉴于这个谜题实在是不怎么难——当然是建立在前二十道选择题全都选对了的基础上——短短一分钟过去后,两方阵营倒是都凑出了三支参加决赛的队伍。

活动室最中心的几张棋盘被空了出来。

在工作人员的组织引导下,两大阵营比出的六支队伍分别站在了棋盘的两侧。

“决赛采用的是团体赛的形式,每个阵营选出三位选手进行对弈,先手规则为互先,贴目五目半。”工作人员站在两队之间细细地解说着决赛的规则,“采用三局两胜制,参赛人员由组内自行协商选出…”他回头看了一眼后方的挂钟,“请双方均在十五分钟内做出决定,十五分钟后,比赛将正式开始。”

“进藤光,”工作人员刚一离开,站在另一方阵营里的绪方就开口叫住了正在和塔矢说悄悄话的进藤,“我要和你对弈。”

他的知名度太高,这一出声,使得周围的人一下子就燃起了八卦的热情,站在一旁窃窃私语了起来。

“那是绪方八段吗?他怎么也来参加这个比赛了…”

“你才知道啊…我昨天

不是就指给你看过了么…”

“职业棋士不是不可以参加业余比赛的吗?”

“进藤光是那个小孩吗?绪方八段为什么要指名和他对弈?”

“…我怎么觉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进藤光这个名字?”

……

唧唧喳喳的讨论声不绝于耳,进藤只得苦笑着朝这位完全不怕在大庭广众之下跌份的执着先生说道,“这又不是我说可以就可以的。”

“小薰!”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喊,“让他们两个下棋吧!”

然后就看见站在藤崎旁边的那个瘦高个男生高举着手比了个ok的手势。

“斋藤先生!别太较真啦!让小辈们也表现一下吧!”跟着又传来了一个老头子的喊声。

站在另一头的老人板着脸没吭声,不过进藤却有种莫名的预感:今天和绪方的这局棋…怕是逃不掉了。

为了在人前圆他八段的面子,进藤只能去找佐为打商量。

『…放点水吧。』进藤无奈地开口。

『小光…』佐为有点不太乐意,『我不想输…』

若是进藤爷爷那样的水准,输了也就输了,并不会存在这种纠结。

可是当面对着这种实力足以挑战自己的对手之时…

只要是真正热爱着围棋的人,都不愿意糟蹋这种能够发挥实力、一决高下的机会。

『我知道你不想输…』进藤试图安抚他,『但在这里击败他似乎有点过分。』

『过分的是你吧,小光。』佐为看起来有点生气,『这是我的比赛、你却让我放水给他…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小光?』

『我只是觉得…』进藤叹了口气,『在这么多人面前让绪方先生输掉…是不是太不顾及他的面子了。』

『你比我认识他的时间更长,应该比我更了解他的xi_ng子!』佐为没有听他的借口,『如果让绪方看出了我们在刻意放水,他一定会对你发火的!』

『小光!你到底在想什么?』佐为又问了一遍,『不是说好了不再掩藏自己的实力了么?为什么现在又说出要放水这种话!』

『…呃…』进藤的表情有点尴尬。

『啊…』佐为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你根本不是在担忧绪方输棋后面子挂不住…你只是不想他再缠着你而已…!』

进藤顿时语塞了,『我、我没这么说过…』

『虽然没说出来,但事实上就是这样吧。』佐为叹了口气,『其实我也觉得绪方先生这样很烦…但也不能因为他烦就把他赶走啊。』

进藤叹了口气,『…为什么不能?』

『咦?』佐为愣了一下。

『他不过就是觉得我的实力惊人,所以想让我以真实水平和他较量一次,』进藤捏了捏自己的鼻根,『上次我钻了个空子,没让他看出来…这要真给他看出来了,我估计他就真的要盯上我了…』

『那我也照做。』佐为截断了他的话。

『嗯?』

『只要让他,看不出我的实力来就可以了吧。』佐为十分笃定地说道,『我就这样下!』

这句话像是一句咒语,一下子就唤醒了进藤埋在深处的记忆。

『我就这样下!』

『我就当作一开始就有十五目的差距!』

幽玄之间里,黑冠白服的灵魂背光而立,说出的话语传达

着令人动容的坚定执着。

那个场景就像是一幅画,陡然地出现在了进藤的脑海中。

令进藤不由得微微动容。

——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唤起过这么具象化的记忆了。

于是他把原本要说的话给吞回了肚子里,做出了令佐为三呼万岁的让步。

『你是对的…这是你和他的对弈,我不该让你放水。』

『要怎么做,就由你自己决定吧。』

经过十五分钟的短暂磋商,双方都选出了三名参赛队员。

一番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六人自觉地在主持人身边站成了两队。

白方——也就是成功解救阵营——选出的是进藤光、塔矢亮、以及那位被叫做斋藤的老爷爷;黑方选出的则是绪方精次和两名关西棋院的院生。

“话不多说,请棋士们各自入座。”

“请各位协助确认读秒器已经清零,并开始猜子,一分钟后比赛将正式开始。”

进藤光坐在主将的位置上,旁边坐的是塔矢亮。

在刚开始学围棋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憧憬过这样的场景——让佐为和塔矢亮一起并肩作战,将其他的中学生全都杀得屁滚尿流什么的…

只是自末将战后,他自己已然萌生了下棋的y_u望,塔矢亮对他的态度也着实冷淡得可以,他才把那大杀四方的梦想给锁进了名为遗憾的匣子里。

——直到北斗杯的开赛。

进藤光甩了甩头,将自己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请多指教,绪方先生。”他弯腰行礼。

“请多指教,进藤光。”绪方回了个礼,接着用极低的音量轻声道,“这一次…不会再让你糊弄过去了。”

进藤光微笑不语。

『请多指教,』佐为坐在进藤的斜后方,嘴角微微上翘,『能不能糊弄过去…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猜子的结果是进藤执黑先先行,也就定下了剩下的两人是塔矢执白,斋藤执黑。

在主持人宣布开始后,佐为不但一句话没说,反而还轻轻地闭上了眼。

进藤对佐为的实力十分信任,便没有出声催他。

可是他心里有底,不代表其他的人也是一样。

一分钟过去了,进藤没有动作。

五分钟过去了,进藤没有动作。

十分钟过去了,旁边的两局棋都已过了十来手,进藤和绪方面前的棋盘却依旧空空如也。

绪方推了推眼镜,眸色深沉地看着进藤的表情。

十五分钟过去了,进藤长舒一口气,抬起了放在膝盖上的右手。

所有人都以为他终于想出了神妙的一手,均期待万分地盯着他的动作。

但他的右手却在半空中转了个向,没去mo棋盒而是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观众们绝倒。

进藤有些不好意思地冲着观众和绪方笑了笑,将手伸进了棋盒之中。

『…右上角小目。』佐为也恰好在此刻睁开了眼,打响了这一场对方期待已久的战役!

绪方精次其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小男生这么执着。

从第一次听到名人说起有个能打败小亮的孩子的时候开始,他就对进藤光这个人产生了兴趣。

后来在名人家里看到这个人的本体,确定了他真的是和小亮一般岁数的同龄人之后,这种兴趣就愈发浓厚了。

再后来,进藤光劝着塔矢亮一起考上了职业棋士,以25胜0败的成绩成为了那一年当之无愧的no1。

他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地查一查这个人了。

可是查出来的结果却令他难以置信。

在遇到小亮之前的十来年里,进藤光一直都是一个成绩平平的、除了一头金色刘海之外毫无亮点的、外加跟围棋无缘的、十分平凡的小男生而已。

围棋的进步需要大量的对局和练习,一般的棋士每天至少要打谱四个小时,而像他和小亮则是每天打谱六个小时以上!

——就算进藤光的围棋天分再好,也不可能有如此超越常理的实力!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作弊这个答案。

可是与进藤在棋会所的那一局棋,又动摇了他的猜想。

那一局棋,进藤光明显是拿他的xi_ng格给他下套,因此尽管他输了棋,却还是无法断言进藤的实力到底如何。

——可这“无法断言”本身,对于绪方精次来说,就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再加上在对局结束之后,进藤所说出的那番话。

“你需要知道的事情只有…我确实,是值得你期待的对手。”

于是绪方精次也就按照他所说的那样,真真正正地、把他当成了一个…值得期待的对手。

完全不知道绪方紧追不舍的原因其实是自己当初的那番话,自己坑了自己一发还一无所觉的进藤光毫无压力地下着棋。

——说是下棋其实不太确切,因为他所承担的工作只有“放置棋子”的这个部分而已。

他观察着场上的局面,依佐为所说放置着,同时试着思考“如果是我,我会怎么下”。

这样的比较十分有意义,他清晰地看见了自己与佐为的异同,并发现了一个令他浑身无力的事实。

…这家伙是妥妥地…想杀绪方一个片甲不留。

亏他还以为思考了那么久是在想要怎样掩藏实力,结果这家伙所想的居然是要逼得绪方走投无路、尽早认输…然后得出一个“实力深不可测”的结论。

进藤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虽然就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确实可以实现“令他看不出实力”的结果。

不过二十来手过去,佐为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发起了进攻。

现在的他,已经理解了所有的新定式,运用得也十分熟稔,其实力虽稍逊于进藤,但若是对上塔矢名人,胜负只在半目之差。

绪方很快就觉得有些吃力了。

他看了一眼进藤沉着的表情,对这个看似平常的小家伙愈发地兴致盎然。

于是他想了想,没有迎难而上,而是棋路一转,避开了对方的棋锋,摆出了一副防守的姿态。

进藤微微一笑。

冷静判断、合理布局、耐心蛰伏以等待时机的到来——这就是,他所知道的那个绪方精次的风格。

但是要从佐为的进攻里找到反击的时机…

哦…进藤想,祝你好运。

佐为的进攻很猛烈,猛烈且谨慎。

这样的进攻束缚了绪方的手脚,使他被迫一步步地退守,并不得不选择在希望渺茫的情况下试着发起反击。

绪方陷入了困境。

他的五目半贴目已经用完,盘面上的情形对他也十分不利。

这样的情况很快就令绪方的额上起了一层薄汗。

对方深不可测的实力和悠然自在的表现令他觉得自己像是在跟自己的老师交手——沉稳、有力、并且不可战胜。

绪方发觉了自己的状况有些

不妙,于是他停下了动作,试着告诉自己那些都是错觉,自己面前坐着的…不过是一个跟小亮同龄的孩子而已…

这样的安we_i是有效果的,很快,他就缓和了自己的情绪,使自己又回到了适合比赛的状态。

进藤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对绪方的评价又高了一点。

佐为也看到了他的自我调整,略一思索,放缓了自己的攻势,给绪方留下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同时也给了,一个反击的机会。

这个败笔实在太过明显,稍有水平的人都能看出这是一个绝佳的反击点,虽说不至于反败为胜,但一挽颓势还是问题不大的。

和谷一下子就着急了起来,看着进藤的眼神像是恨不得要把他给吞下去。

但进藤光依旧表现得十分淡然。

而在绪方的眼里,这样的表现,令他回想起了上一次的对弈时,对方淡定自若地给他下套时的样子。

他有一瞬间的犹豫,但从目前的状况来看,他不在这里反击,就得被人一直困到死。

于是他别无选择地冲了一手,以期能从那狂风骤雨般的进击里抽身,并进一步把握比赛的节奏。

他的这一手,使得和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并开始低声地为进藤加油。

呃…如果忽视掉他时不时冒出来的“西瓜”之类的词汇…看上去还是很有兄弟爱的一副场景。

绪方的这一手冲得很漂亮,黑棋组成的锋利的刀刃被切出了一条小口,看上去不再是那么地无坚不摧。

站在绪方身后观战的人们都松了一口气。

十几手过去,进藤看上去依然淡定自若,好似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这样的表现反而让绪方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在这个时候,他宁愿相信对方在比赛的时候是个面瘫,也不愿意认为自己是又一次地、踏入了对方的陷阱。

然后进藤光笑了。

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双眼微弯,眼角的肌肉微微隆起,看得出这笑容完全发自其内心。

绪方精次的心陡然一沉。

——然而在沉过之后,又有一种些微的瘙痒感触碰上了他的心房。

让他想要揉揉他灿烂的刘海,捏捏他稚气的笑脸…

让他的眼里心里…

只能放进绪方精次一个人。

……

进藤其实没有在看着绪方。

他只是看着棋盘上,绪方落下的最后一颗白子,内心充满了能够第二次引他入局的愉悦。

…虽然这两次其实是栽在了不同的人手里…不过绪方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事实。

『十七之四!刺——!』

随着佐为最后一个音节的结束,进藤也在十七之四的位置落下了黑子。

这一颗棋子与之前落下的十几颗黑子连成一气,以那示弱的一手为枢纽,几乎断绝了白子在腹地的所有生机!瞬间扭转了整个盘面!

这变废为宝的一手太有震撼力,所有的围观群众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完全没法相信这是一个孩子下出来的棋。

他们下意识地看了看副将战的盘面,又看了看进藤和绪方面前的棋局,一时之间,都有点怀疑这到底是真是假。

——如果说塔矢亮是百年一见的天才少年,那么进藤光就是本因坊秀策转世!

绪方将手伸进了棋盒里,思考了约莫一分钟,接着松开了手指,微微低下了头。

“我认输了,谢谢指教。”结束了棋局,绪方开始动手收拾棋盘。

“谢谢指教。”进藤回了礼,也跟着绪方收拾了起来。

他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眼角微红,眉梢略翘——简直是用了整张脸来诉说他

那喜不自禁的心情。

看着他这样的样子,绪方也不由得勾起了嘴角,低声问道,“赢了我…很开心吗?”

“嗯?”进藤愣了一下,“呃…不、不是…”

“也就是说…赢我并不值得开心?”绪方挑眉追问。

“呃…”进藤被他这两个突然的问题弄得头大,他总不能告诉绪方自己是因为佐为赢得十分利落才乐成这样的吧。

看他面露尴尬,绪方也就笑了笑不再追问,“进藤光。”

“恩?”

“你确实,是值得我期待的对手…”

尽管进藤当时被绪方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发言给搞得有些心里发毛,但当团体赛的结果产生的时候,他立马就把这件事给忘到了九霄云外。

早就回到阵营的他拍了拍刚结束棋局的塔矢的肩膀,“我就知道你会赢的。”

塔矢看了看一眼他和绪方对局时使用的棋盘,微微笑了一下。

他身后的人也兴奋地欢呼了起来,好像赢棋的人是他们一样。

主持人十分适时地出现在了两个阵营的中间,“经过一番激烈的厮杀,看起来我们已经得出了今天胜利的一方。”

和谷已经兴奋地叫了出来。

“但是…正如大家所看见的,现在的白方有三支队伍…”主持人的话一下子就把躁动的和谷君给拉回了现实,“所以,我们还有最后一轮小小的问答环节…是为三位被选中的朋友而准备的。”

“咦?”藤崎明显然没做好这个准备。

“题目很简单~请三位被选中的朋友到队伍的前方来。”主持人拍了拍手,“快一点哦~”

和谷和山崎对视了一眼,将往后缩的藤崎一把推到了队伍的前面。

“哇哦!”进藤猝不及防地被藤崎撞了个正着,整个人都往前冲了一两步,无奈地调侃了一句,“…这么积极。”

“小光…”藤崎畏畏缩缩地看向了进藤,“我…”

“好了好了!相信自己没错的!”进藤按着她的肩膀制止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认真听题!”

“看来三个小组都已经准备好了,”主持人环视了一下,“那么,请听这最后一道——决定胜负的大题!”接着十分帅气地打了个响指。

一群工作人员立刻打开了不知从哪里搬出来的投影仪。

于是一张大大的棋谱被投sh_e到了素白的纸门上。

“请看现在被投sh_e到纸门上的棋谱!”主持人侧过身子,华丽地伸出了右臂,“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题!”

“这是昭和八年,吴清源先生和本因坊秀哉大师的一局棋,也被称为‘世纪之战’。”

“当时,日本围棋界突然兴起了一个自称‘吴清源流’的新兴流派,该流派顺应自然而不遵古法,在当时的日本围棋界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这种新派的出现,使得当时处于日本围棋界至尊地位的本因坊秀哉不得不站出来发表意见。”

“当时的秀哉还未与吴交手,只是看过几张棋谱,便得出了标新立异、并不足取的结论。”

“此评价一出,新旧两派之间便开始互相攻讦。”

“为了平息这股事端,两派的领头人物——也就是本因坊秀哉和吴清源两位大师——协议来一场对局以决一胜负。”

“虽然不知道当时他们是怎么商议的,总之得出的协议中有

一条:秀哉可以无限次不限时地在对局中叫停,叫停后可回去细细思索或与人商议后再行落子,而吴没有这项权力。”

主持人的介绍相当地引人入胜,因此尽管台下的人大多听过这个故事,却也没有什么人发出别的声音。

“在这局棋的开头,吴先生以三·3开局,以天元为第二手,开局奇怪至极,逼得秀哉当即叫停,苦思其后之应对。”

“当时便有媒体称:两人交手不过两回,秀哉便叫了停,由此便可窥见这局棋的未来将有多么的漫长。”

“事实也是如此,秀哉与吴的这一局棋,一下就下了四个月。”

“由于吴的棋力雄厚,又观察入微,同时大局观十分出众,在与秀哉对战的四个月里,一直都稳占上风,这使得当时的日本棋迷们又兴奋、又担忧,甚至使得整个日本的围棋界都在为这一局棋而波动。”

“这个情况一直持续着,直到——第一百六十手。”

“在这一手之后,白方优势微显,本因坊一派抓住了这个机会乘胜追击,最后以一子的微弱优势胜利。”

主持人停顿了一下,纸门上的棋谱切换了一张,删去了一百六十手之后的所有棋子。

“尽管那局棋是吴输了,”主持人微微一笑,“但之后围棋界基本公认,在那样的情况下,吴其实还是有办法赢棋的。”

“那么请问,如果黑子想要赢,下一手他应该下在…哪里呢?”

“嗯~这个问题呢,说简单呢…不算简单,说难呢,也不算难。”主持人在前头继续话唠,“要是不知道的话,恐怕短时间内也是没办法想出来的…所以就给三位棋士五分钟的时间思考。”

“开始计时。”

这是一个老掉牙的问题了。

而对于那些熟悉吴清源或本因坊秀哉的人来说,简直都算不上什么问题。

斋藤老先生眼皮都没抬一下,看那表现似乎是x_io_ng有成竹。

另一位熏先生则纠结地挠着头发,不停地往身后张望着。

至于藤崎明小姐呢…

最开始眼泪汪汪地像是就要哭出来了似的,但是听着听着,突然一下就像是头上的灯泡被点燃了似的,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她回过头偷偷朝进藤吐了吐舌头,一张脸满是雀跃的笑意。

进藤也笑了起来。

他也没想到居然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

吴清源与本因坊秀哉的世纪之战——这正是他昨天晚上打给明明看的那张棋谱。

尽管他还只跟明明讲到了九十几手,但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在睡觉之前,他专门跳过了中间的部分,跟她细细地解说了一下关于这一百六十手的精妙之处与应对之法。

——大概是觉得…如果不跟她亲口说一说这世纪之战的点睛之笔,就会连睡觉都睡不香甜了似的。

五分钟过去,主持人开口道,“时间到,我们将依照得出之前提交答案的顺序,一一询问答案,第一位得出正确答案的玩家将得到我们的头等大奖——你们知道我在说什么的。”他俏皮地眨了眨眼,“那么,就让从这位小姐开始吧。”

“就我所知道的,关于这最好的一手一直都没有一个统一的定论,”藤崎明清了清嗓子,有点害羞地说道,“由于在一百六十手之后,吴并没有被逼入绝境,而仅仅只是陷入了被动,胜利的可能xi_ng仍然不小,因此各大流派对这一局棋的演绎一直不断,对于最好的一手的说法也众说纷纭…”

她目璨如星、脸颊绯红,越说越自信,声音也渐渐洪亮了起来。

“…比如当时吴清源派的首徒的观点…”

进藤看着这样的明明的背影,莫名地兴起了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而在那之中,我最为赞同的则是——”

藤崎清楚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坚定大方、明媚动人,令人有一种为她这一番言辞喝彩的冲动。

斋藤老先生脸上的表情难得地松动了,他微笑起来,第一个鼓起了掌。

然后掌声就像是传染了似的,如ch_ao水般地响了起来。

“听听这掌声!我想大家都知道了!今天的头等大奖究竟属于谁!”主持人大声地喊了出来,走过去跟藤崎握手,“这位美丽又聪明的小姐,恭喜你、以及你所代表的的团队!”

藤崎明站在那里,置身于热烈的掌声之中,听着主持人热情的宣告,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然后进藤上前了一步,伸出手mo了mo她的头发。

“干得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吴清源和本因坊秀哉的世纪之战简直可怕!

或者我应该说吴清源简直可怕!

虽然说当时么有五目半的贴目,所以他执黑略占优势。

但考虑到他当时的对手几乎是整个本因坊流的顶尖棋士……

而他当时只有22岁……

#我再也不说那些是骗人的了#

在决定了最终大奖的归属后,整个围棋比赛的也就告一段落了。

次日,沙滩上正式开启了本次行程的重头戏——夏日打西瓜。

阳光、海滩、竹刀、西瓜、穿着泳装的男男女女!

欢呼声、尖叫声、嬉笑声、追逐声不绝于耳,整个白天,海滩上都充满了大和子女澎湃的热情与活力。

进藤一行人还接受了来自旅馆方的西瓜款待,一个个都吃得心满意足。

——当日洪秀英又跑过来找进藤下了一盘棋,下完后十分严肃地跟他说,他要把进藤当成自己的一生之敌。

之后就是打包行李、乘着新干线返家。

三天两夜的旅程就此彻底地画上了句号。

几天后,进藤在本因坊淘汰赛上遭遇绪方,再次毫不留情地将他斩杀。

绪方表现得十分大度,赛后还邀他一起吃饭。

进藤反正本来也没有什么安排,就跟着他去了。

那一餐饭的餐厅选的很好,食物和氛围都很家常,味道倒是很棒。

加上绪方像是为了弥补之前对他失礼似的,言谈举止间相当亲和,与进藤的闲聊也透着一种亲近之意。

于是进藤吃得很开心,也聊得也很开心。

他对于绪方精次这个人没有多大的恶感,只是不喜他人出于怀疑而对自身有所的窥探,现在对方表现出了确实的善意,他也就不再计较对方之前的揣测,试着将绪方加进了熟人名单里。

用餐结束后,绪方开车把进藤送回了家。

“今天真是多谢了,”进藤下车后跟绪方道谢,“顺便请代我向清水小姐问好。”

绪方点了点头,“不用客气,好好休息吧。”而后一踩油门离开。

九月中旬,他收到了来自日本棋院的通知,他已经正式由初段晋升二段,下面还附了一张他在大手合的胜负表。

看着他名字右方清一色的白星,进藤光微微地翘起了嘴角。

紧接着,进藤便迎来了他十三岁的生日。

老年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喜欢热闹,但是进藤不一样。

也许是受了跟佐为呆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的影响,进藤很享受独自一人呆着的悠然时光,对请客收礼这种事情着实有点提不起劲来。

但是他没兴趣不代表其他人没有兴趣。

山崎诚实这个大嘴巴毫不在意地就把他的生日给抖了出去,于是叶濑的一群人早早地就买好了生日礼物,只等9月20日当天送给他。

当天下午,当进藤和塔矢放学后照常走进了叶濑中学的理科教室后,躲在门后的山崎立马拿着礼物冲到了他的面前。

“当啷!生日快乐!”

进藤没有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十分坦然地收下了礼物,“谢谢。”

山崎瘪了瘪嘴,显然有点不满意。

接下来,叶濑“围棋社”的人一个个地都掏出了准备好的礼物——藤崎明还特意带了个环保袋来,就为了给他装东西。

就连和谷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消息而专门带了礼物出现在理科教室里。

站在他身后的塔矢亮却是愣住了。

因为所有人里,就只有塔矢亮什么也没准备。

但这也怪不得其他人,叶濑的那一群人跟塔矢亮之间的关系顶多算是熟人,话不投机,和谷虽然跟他相熟,但考虑到光亮两人那如胶似漆的良好关系,也没去提醒他。

——而他自己则因为这段时间的赛程安排太过紧凑,忙得都有点丧失了时间观念,以至于把进藤的生日都给忘记了。

其实进藤也跟塔矢一样忙得忘记了时间,还是被这一堆礼物给提醒才想起来今天其实是他的生日——难怪昨天遇到明明的时候她问自己今天会不会过来。

他自己对这件事情不怎么在意,便以己度人地觉得塔矢也不会在意,直到佐为提醒他少年表情不对时,他才反应过来。

“哈哈,忘带了吧!”进藤笑着拍了拍塔矢的肩膀,“明天拿过来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没等塔矢说话,他紧接着又尴尬地mo了mo鼻子,“不过说实话,明明是我的生日,但我自己早就把这事给忘光了哈哈哈。”

然后他带着一群人去了最近的回转寿司店,拿工资请他们饱饱地吃了一餐生日饭。

又过了一个月,进藤迎来了他重生后的又一个冬天。

在这一年的冬季里,他成功地闯入了本因坊和天元两大头衔的循环赛,成为了唯一一个名列循环赛的低段选手。

围棋周刊下血本地对他做了一期专访,占了那期报纸的12个版面。

标题就叫《闪耀于黑白的耀眼之光——新兴棋士进藤光专访》为了强调这霸气十足的标题,编辑部还放了一组刻意拍摄的进藤光与高段棋士对弈时的照片。

照片上,那位青稚纤细的少年表情沉稳,眉宇间充满自信,对比起对面高段棋士那面无表情、愁眉不展的样子,一下子就让人对这个人的实力有了较为直观的感受。

这样的照片足足有七张,在每一张里进藤的对面坐着的都是不同的棋士。

——就连绪方精次也不幸地当了一回进藤光的陪衬。

整个专访文章的态度十分中立,并没有什么刻意加工或扭曲进藤语义的内容,但在这之中,却有一个问题十分之尖锐。

q:请问进藤棋士,您认为自己能不能成为最终摘取头衔之人呢?

他问的不是有没有信心,而是能不能。

这样的问题十分之不好回答,若是单纯否定,便会显得软弱;若是支支吾吾地不肯给个明信,便又显得过于油滑;可若是给了肯定的答复,又难免给人留下狂妄的印象。

即使棋士不靠人气吃饭,却也不愿意给那些喜欢围棋的人对自己留下不好的印象。

但是进藤光却一点都不犹豫地说,“能。”

这个答案简直是跟现在的头衔拥有者公开叫板!

区区一个二段棋士,竟然敢毫不犹豫地开口应下这个问题,目标直指桑原仁和塔矢行洋两位顶尖棋士。

一时间,进藤光这个名字火了!

进藤光这个人,也火了!

第五卷:成神篇

其实进藤当初压根就没想到这个专访会做得这么大。

当初他收到围棋周刊的联络,说是要做一个关于他连胜升段的专访,来的人也是报社新来的实习记者,整个采访过程再温和不过了。

但是就在接受采访的中途,对方接到了一个电话,转头就告诉他他已经闯入了两大头衔的循环赛,不仅原定的采访内容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就连采访时长也足足拉长了一个小时。

而那个掀起轩然大波的问题其实是实习记者临走时在玄关随口问出来的。

进藤光当时也没想什么,随口就答了一句“我觉得能赢”。

——谁知竟演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自那期刊物发表之后,进藤出门的压力陡然激增。

无论他走到哪里、参加什么比赛,都会有不认识的棋士在他身后指指点点,表情或不屑或嘲讽或鄙夷。

而当他与人对弈的时候,也偶尔会有对手放出话说些如“你就是进藤光吗?你这个说大话的家伙,我不怕你。”之类的话有上辈子的经历傍身,进藤的实力并不会被这些小插曲所影响,因此尽管这些略带不善的关注令人不愉,但也仅仅停留在不愉的层面上罢了。

而除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之外,还有一些发生在进藤身边的、令他啼笑皆非的事情。

比如在学校的时候,会有海王围棋社的人组着团“路过”他的教室;而当他去叶濑路遇加贺时,对方叼着烟称呼他为:进藤本因坊。

比如某日去围棋店,夏目爷拿着这份报纸敲了他好几下,说他处事不谦,口气忒大,就是落败了也不足为奇。

比如有一次他在棋院门口被桑原和天野给叫住了,前者一边说着我在卫冕赛上等你一边给他施压,后者则笑呵呵地打着圆场。

而最令他郁闷的是,小光的爷爷看到了这篇报道后当天下午就杀到了小光的家里,要与他大战三百回合。

“我倒要看看,能放出这种话的小光到底有多厉害!”老人捋起袖子,气势逼人,“你千万别给我这老家伙放水!”

进藤十分干脆地随了他的心意,序盘没过就逼得老人投子认输。

在这样的一场风波之中,大多数人都是抱着一种不赞同和看热闹的心态来看待进藤光这个人的。

但进藤光依然故我。

他下着他的棋,维持着他一场不败的优胜记录,同时还报名了天元赛的初赛。

当人们从天元赛初赛的对战表上看到进藤光这个名字,所有不与他相熟的人都将他与妄自尊大联系在了一起。

仓田厚也是其中之一。

那天他刚结束了棋圣赛全段制霸赛的最后一场,从公寓楼底的信箱里取了当日的围棋周刊然后回家。

翻开第一页就看到了那篇霸气十足的专访。

在刚看到专访标题之时,他好奇于是怎样的新人居然能当起这样的赞誉。

在看过专访前半部分关于进藤成绩的报导之时,他觉得这个新人有与他一战的实力。

但当他看到进藤对于是否能够

拿下头衔的答复之时,他简直是控制不住地大笑出声。

仓田是个自信甚至于自信过头的家伙,这从他喜欢给人签名、签名后还带着一些比如未来棋圣、将来名人、总有一天是本因坊之类的奇怪头衔就可见一斑。

但就算是自信如他,也不敢在头衔赛上发话说自己能拿下头衔。

且不说在循环赛上所面临对手与复赛时所面临对手之间存在的水平上的巨大差距,就假设真的能够在循环赛里脱颖而出,那么接下来所面对的…

就是当今整个日本围棋界里…真正意义上的顶尖高手。

没有人会相信,这些人会那么轻易地被一个低段棋士给拉下宝座。

没有人。

仓田厚笑完之后就把围棋周刊扔在了桌面上,随后陷入了沉思。

“进藤…光…么。”他喃喃自语,“…真是个有意思的家伙!”

两大循环赛的安排很快就发到了进藤的手上,。

他在名人循环赛上第一场的对手是他曾经的老师,森下茂男八段;在本因坊循环赛上的第一个对手则是座间王座,两场比赛之间只间隔了一天。

在进藤看来,他即将对上的这两位都是不可小觑的对手——事实上,所有能闯入循环赛的棋士都拥有足以问鼎头衔的实力——是以进藤还找了几份两人曾经的棋谱来打。

打完谱子后,佐为问他,『是因为要上电视所以有点紧张吗?』

进藤却只是摇了摇头。

早就达成了“大满贯”的他早已不会因为这样的小场面而感到紧张,…仅仅只是,后来养成的习惯罢了。

就像是在职业棋士考试期间往手上摁白星的举动一样,起初是为了给自己加油,后来就渐渐地,成了一种类似于仪式的习惯。

他想了想,开口问道,『佐为,你觉得棋神是什么样子的?』

『嗯?』佐为一下子愣住了。

『棋神——我说围棋之神…你觉得他会是什么样子的呢?』进藤的表情有些迷茫。

佐为想了想,『应该是一位下棋很厉害的老爷爷吧。』

『很厉害…』进藤重复了一遍,『——你觉得要多厉害,才能被称为神呢?』

『厉害到…他所下出的每一手棋,在棋局里都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都足以被称为…神之一手。』

“哈哈哈哈哈!”进藤被逗乐了,『你所谓的棋神就是“所下出的每一手棋都是神之一手的棋士”么?』

『小光你笑什么!』佐为气鼓鼓地抗议着,『我没有说什么特别奇怪的话啊!为什么要笑!』

『我觉得啊,』进藤笑够之后端正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只要一生中、至少有一次、下出了足以被称为“神之一手”的一子…这个人就已经可以被称为棋神了。』

他用了一种偏慢的语速,表情十分之笃定,令佐为一时之间都听得呆住了,忘了继续自己的抗议。

不过两秒之后,佐为便回过神来,一展扇子置于面前,『不行不行的啦~』他语带促狭地说道,『按你这个说法,成为棋神也太过容易啦!』

『容易吗?…不见得吧。』进藤耸了耸肩,『不过就算是容易…又有什么不好呢?』

『不然棋神也…太过孤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天元赛是没有循环赛的,所以前文中提到天元赛的地方统一改成名人赛!

……反正最终对手还是塔矢行洋啦,所以好像问题也不大哈哈哈(滚次日,名人战循环赛第一场。

进藤光二段对阵森下茂男八段。

这本该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战斗。

却因为进藤光的那篇报导而变得不普通了起来。

当进藤走进幽玄之间,在曾经的师长对面落座。

全日本空闲的高段棋士几乎全都已经守在了电视机前。

记录员宣告了先手规则、时间长度、读秒规则,并向摄像人员示意准备就绪。

坐在转播室内众人统一地安静了下来,看着已经接通了信号的电视机。

进藤与森下相互问好,森下执黑落子。

转播室内。

“看来森下很自信。”绪方坐在最靠近电视的座椅上,双手抱x_io_ng,神情悠然,“希望他不要在自信的同时犯了轻敌的大忌。”

“哈哈哈,看来你对这个小家伙很有信心啊。”桑原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这么确信他一定会胜利么?”

“不会有第二种可能了。”绪方微微勾起嘴角,显出了十分的从容与自信。

“哦?”桑原停顿了一下,伸手mo出钱包,“那么我们要不要…来赌一赌呢?”

“呵。”绪方从西装侧袋里拿出了自己的皮夹,抽出一张福泽谕吉,“一万円,我赌进藤光赢。”

“……”桑原的眉毛跳了一下,“虽然我也想赌那小子赢…不过如果这样的话,似乎就开不成赌局了呢。”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坐着的棋士,“嘿,年轻人,要不要和我这老头子赌一把?”

芦原、白川、冴木三人沉默了一阵,都没有做声。

塔矢则是十分礼貌地拒绝了。

“啧,真没意思。”桑原兴致缺缺地也从拿出了一张万円钞,“那我就赌森下赢…”

他话还没说完,转播室的门就被人一把拉开。

“哎呀我来晚了!他们还没有开始吧?”仓田厚一边>▽<地大声笑着一边挤进了转播室里。

狭小的空间因为他的侵入一下子变得更加拥挤了。

“哦哈哈哈哈,仓田厚是吧?”桑原手腕一转,将要扔出的钞票又被他收回了手里,“要不要来和我们赌一把啊?”

“这不是桑原本因坊么!”仓田兴冲冲地跟他打招呼,直接忽视了他后面的那个问句,“哎!还有绪方、芦原、白川、塔矢…咦?你叫什么来着?”他有些困惑地指着冴木。

“冴木啦!冴木光二!”被赤l_uol_uo地鄙视了的冴木大声道。

仓田却压根没理他的回复,把外套往墙上一挂,就拖了个椅子在塔矢亮的身边坐下了,“喂,现在怎么样了?”

“刚开始没多久,”塔矢回答道,“森下的第一手落在右上角星位,进藤就落在了左下角的小目,然后两人接连抢占星位并挂角…然后现在轮到进藤下了。”

“哦?才开始了一分多钟,进展相当快嘛。”

“嗯,他们几乎没有怎么思考就落子了,今天的两方似乎都对自己相当的自信。”

“森下自信我倒可以理解…”仓田mo了mo自己肥硕的下巴,自顾自地嘟嚷了起来,“但是进藤光又有什么好自信的呢?”

塔矢亮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喂,仓田厚是吗?”桑原再接再厉地冲他挥了挥手,“你是看好森下是吗?要不要来和我们赌一把?”

“赌什么?”仓田这才听清了桑原所说的话

“赌今天谁会赢。”桑原用手指了指双手抱x_io_ng的绪方精次,“我和绪方都赌进藤光那小子,你要是赢了,那就可以拿双份。”

“行啊,赌注是什么

?”仓田厚一口答应了下来,“输的人请客吃拉面吗?”

“哈哈,赌注是一万円,你爱吃什么买什么!”桑原将一万円丢在了桌面上,“来不来?”

仓田翻了翻自己的皮夹,“我要出两万吗?我好像没带那么多钱。”

“出一万就行啦,”桑原笑了,“你赢了,拿双份走,你输了,我和绪方分一半——绪方小子,你怎么看?”

绪方的视线一直盯着屏幕,闻言方给了桑原和仓田一个眼神,而后耸了耸肩,“我没问题。”

“森下发起进攻了!”与绪方一样紧盯屏幕的芦原突然开口道,“虽然好像是试探xi_ng的进攻…但时机相当好!”

屏幕上,一颗黑子突兀地横亘在了两股白子之间,一时之间,锐气尽显。

接着,白方明显地停顿了一下,而后为自己补了一手,显然是选择了避其锋芒。

芦原和白川都皱起了眉头,塔矢的表情也微动了一下。

——在刚刚的情况下,明明有更好的、可以规避的一手…

“有意思…”桑原却咧开嘴笑了,“就让我来看看…你到底在玩些什么花样。”

森下茂男奇怪地看了一眼对面的进藤。

他看过几张进藤的棋谱,也从白川那里听说过这个年轻人的实力不可小觑,因此也从来没有过一点轻视的念头。

但刚刚那一手的应对,实在是有失水准,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想。

虽说不至于成为败笔,但也绝对是对局里不可忽视的瑕疵。

可是,尽管下出了这样的一步棋,进藤光的表情却毫无起伏。

他的视线丝毫不离棋盘,整个人的气势也一如之前般地凝重。

见他没有什么反应,森下茂男挥去了因这一子而起的纷乱思绪,重又回到了对弈中去。

几十手后,两人已进入了实地的争夺。

森下进退有度、落子有章,于争夺上采取了十分积极的进攻姿态,已经将右下角的地盘收入囊中。

而进藤的表现则十分被动,虽然称不上节节败退,但始终都没有发起过什么有效的反抗。

他这样的表现与人们所预期的相差太远,使得大部分专门守在电视机前打定主意要看一看进藤光到底是怎么个惊世奇才的高段棋士们大呼上当,一下子就把他归进了说大话的骗子的范畴里去了。

而还有一小部分的人——这些人都或多或少地与进藤光有过直接接触、并对他的实力有着最直观的感受——则依然兴致盎然地观看着这场对局,期待着这家伙给他们一个真正的惊喜。

就比如塔矢宅内——

塔矢行洋端坐在电视机前,“进藤光…快让我看看,你的实力。”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战局陷入了胶着的状态。

尽管进藤的棋子看上去毫无攻击xi_ng,但无论森下如何猛攻,盘面上的差距始终都没有超过四目半。

这样的情况稍稍持续得久了一点,就容易使人焦虑。

森下现在就处于焦虑的边缘。

这将近一个小时的棋下下来,他觉得他所下的这局棋变得越来越诡异。

明明自己始终占着优势,却随时面临着被一口吞噬的危机。

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可以做的选择便十分有限。

而进藤却始终对他紧追不放——这少年就像是一头缀在身后的饿狼,只要看见一点点空隙就会猛扑上来将他吞食殆尽。

森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需要冷静下来。

慌乱的心态是迈向失败的第一步。

他目前的形势一片大好,不应有这种时时刻刻如鲠在喉的难受感。

进藤光瞥了一眼停下手来调整心态的森下,不由得感慨了一下。

…他的老师,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敏锐。

…无论何时,都能敏锐地嗅出平和表面之下暗涌的危机。

——可是。

尽管对方意识到了这危险潜伏的可能xi_ng…

却仍然不可能挣脱出…他费尽心思所布下的局。

他微微一笑,再次落下了可被称之为相让的一子。

“啊啊啊…这进藤光到底想干什么啊!”芦原烦躁地挠着自己的卷毛,“我越来越看不懂了啊!”

“呵呵呵呵呵,”桑原笑着看向绪方,“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看好这个小家伙了…”

绪方挑了挑眉,“哦?”

“呵呵呵呵…”明明得到了绪方的回应,桑原却只是呵呵笑着、将视线又移回到了电视机上,“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又十五分钟过去。

对进藤而言,这是艰难的十五分钟——比之前所度过的五十分钟都还要艰难。

这一局棋,与他以往所下的所有棋都不相同。

他的大脑一直都在高速运转、计算着所有他能计算的东西。

——只因他所追求的,不再仅仅是一场漂亮的胜利。

对森下而言,这是漫长的十五分钟。

他觉得自己像是置身于一团黑色的泥沼里,五感皆受到了来自黑暗的桎梏。

可以选择的落子之处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以至于到现在,对于进藤光所下的一步棋,自己就只剩下了一种应对之策。

他像是被操控在进藤手里的提线木偶,无时无刻…都只能随对方的心意而动。

他忽而地感受到了十分的恐惧,这种恐惧突如其来,令他遍体生寒,恨不得立马从这局棋跟前逃走。

——他从没听说过,如此骇人的棋力!

更从没听说过,这样的棋是能由一个中学生下出来的!

他知道,预测并控制对方的棋路这样的技巧确实可行,他自己也试着做到过这一点——尽管十分吃力。

可在那时,与他对弈的对手只是一个刚考上职业棋士的初段,而他自己则是七段。

但今天,他作为一个八段棋士坐在这里,对面坐着的那个人在半个月之前刚刚升上了二段。

何其相似的段位差距,立场却是完全颠倒。

这使他如何能不心生畏惧。

对面坐着的是怪物吗?

森下问自己。

或者是千年不灭的魂灵?

森下继续想道。

可是就是本因坊秀策转世,恐怕也做不到这样的地步吧?

他竭力地想维持冷静,但汗水却已沁湿了掌心。

他既不愿被进藤所操控、走向进藤筹谋许久的结局;也不愿遭受进藤酝酿许久的反戈一击。

……

于是他丧失了提起棋子的勇气。

汗水从他的鬓角滑落,流过颈侧,打湿了和服的衣领。

读秒器一格一格地跳动着,森下却没有了动作。

时间就仿佛在这一刻停住了。

“森下先生怎么不下了啊?”芦原嘟嚷着,“是在等着进藤认输吗?”

“你还看不出来么?!”仓田瞪大了双眼,“他明明是打算投子认输了啊!”

“诶——?!”芦原十分诧异,

“怎么回事?不是森下先生领先的么?”

“嘿嘿嘿…进藤光这小子…”桑原mo着自己的下巴,“我已经开始期待…与他在决赛相见的那一天了。”

“白川!你知道怎么回事吗?”芦原见没人搭理他,转身就抓住了坐在他身边的白川道夫的肩膀使劲摇,“快给我讲讲!”

白川道夫被他摇了个猝不及防,差点咬到了舌头。

“他在主导这局棋。”塔矢亮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得死紧,像是想把什么东西吞进肚子里。

“恩?”芦原停下了蹂躏白川的行为,循声看向了塔矢。

只见他的脸色略有点惨白,一双眼睛却是惊人地发亮。

“他…在操控森下老师!”白川也反应了过来,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这下,芦原和冴木都已经明白了场上的局势,整个转播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坐在这里的所有人,在看到之前的对局之时,都觉得进藤别有所图。

可是渐渐看下来,几乎所有人都对这个想法产生了质疑。

——进藤光真的别有所图吗?

为什么他所表现出来的,真的就是一个平庸的职业棋士的实力?

难道是被自己所说出的话给扰乱了心神,乃至于只能发挥出这个程度的实力了么?

这些疑问压在他们的心头,使他们渐渐地动摇了自己对进藤的认识。

但是这些质疑却被事实给统统击破了!

进藤光还是那个进藤光!

他的实力——永远都超乎旁人的期待!

塔矢行洋双手抱x_io_ng,嘴角浮现出一点难得的笑容。

“…还没有结束。”

还没有结束。

森下这样告诉自己。

还能有突破的机会。

他重复地跟自己说着这样的句子,渐渐地又从那双手发凉的恐惧中挣脱了出来。

——是的,进藤光的实力令人心惊。

可他也并不是没有和这样的对手交过手。

——只要把进藤当成一个普通的对手、忽视他们年龄和段位上的差距…

他还能有一搏的余地。

更何况他现在在棋面上仍处于领先的地位…他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压力。

森下平稳了呼吸,手用力地抓了一下膝盖上的衣摆,复又拈起了棋子。

——这正是进藤所期待的!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落下了下一子,又回复到那蓄势待发的姿势,只等着森下的下一步。

森下定了定神,十分谨慎地又落一子。

进藤光的双眸灿若晨星!

这是后来被日本棋坛所铭记的一局。

不仅仅因为这是两位段数相差巨大的棋士的对决,还因为这局棋中,由进藤棋士所布下的、令人惊艳的伏笔。

后来的棋士大多是这样评价这一局的。

[(前略)

本局中进藤棋士所落之第二十二手,初看只觉平平,或可曰之恶手。

(中略)

及至第一百三十二手,森下棋士本y_u强破进藤棋士所设之局,此时已为最后一争,若成,则进藤之算计尽付流水;若不成,则森下败局已定。

可纵观全局,唯一可破局之处,即为进藤二十二手所落之子。

森下为之骇然,惊呼“神之一手”,遂投子认输。]

当然也有人说进藤算计过多,匠气过重,未有变化圆融、浑然天成之灵气,不堪当“神之一手”的赞誉。

这局棋的棋谱出来之后,整个围棋界都为之哗然!

尽管大多数

人依然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但再没有人觉得进藤要夺衔这件事是天方夜谭。

日本棋坛一下子就陷入了一种十分诡异的氛围内。

一方面,他们希望能有一个超级新人来冲击一下目前死气沉沉的职业棋坛。

另一方面,他们又不希望上个世代的高手们正值壮年就面临要退位让贤的尴尬局面。

在这样纠结的氛围里,进藤光又与座间王座在本因坊循环赛的初赛相遇了。

在对局开始前,座间自信满满地向着进藤发话了。

“你可不要认为你还能用对待森下的手法来击败我。”

但是进藤像是毫不在意似的、十分轻巧地回答道。

“我没有这么认为。”

进藤光说的是实话吗?

是实话。

——至少座间是这么认为的。

他对自己的实力有着十足的自信,认为自己不会这么轻易地被一个孩子玩弄于鼓掌之中。

而事实也证明,进藤说的确实是实话。

但理由…却不如座间所设想的那般美好。

——今天的早些时候。

进藤正从家里走出来。

佐为就已经好奇地提问过这个问题了。

『今天还要用跟前天一样的方法吗?』

『恩…』进藤想了想,『还是不用了。』

『哦…』佐为点了点头,『确实消耗太大了呢。』

『下那样一局棋感觉就好象要折寿十年似的。』进藤笑着叹了口气,『今天还是稍微放松一下…恢复一下元气好了。』

于是,本因坊循环赛第一场,进藤以一目半险胜座间。

赛后,座间只是敷衍式地跟进藤握了握手,就匆匆离开了棋室,路过垃圾桶的时候,顺手扔出了一只被啃得七零八落的折扇。

“王座很生气呢。”一直在门口等待的天野感慨地说道。

“为什么?”进藤先是茫然了一下,而后十分笃定地道,“王座才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呢。”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越智——那个倔强又高傲的蘑菇头小鬼…有着与身材全然不符的强大灵魂。

天野看了一眼他那笃信的表情,想了想,自己先笑了起来,“是我说错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真正热爱着围棋的人,是不会对一个值得敬佩的对手生气的。

王座其实也只是…因这无用的自己而感到不甘心罢了。

在这两场十分紧凑的头衔循环赛初赛之后,下一场含有进藤的循环赛就该是一个月之后了。

于是刚有了点空闲日子的进藤光立马就闲不住地去棋院排了个指导课程,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挣点钱养家。

说到挣钱养家。

棋士这个职业,主要收入来源于两个方面。

一方面是对弈所得,比如大手合胜利一局可得两万円,头衔循环赛胜利一局可得十万円,摘得头衔则可得几百万至几千万不等。

另一方面就是在棋院给人上上课、下下指导棋什么的,一天也能有四万円的收入。

进藤不是冲着这四万块的收入去的——事实上,因为他这半年来一直都在赢棋,他现在根本就不差钱。

其实他这样做的目的…纯粹就是想让佐为放松放松。

皆因进藤光最近的棋赛时间都排得十分不恰巧,大赛总在双日里——这便使得佐为近来几乎

没有什么同高手下棋的机会。

尽管佐为一再表示没有关系,只要能够下棋他就已经十分满足,但进藤却始终想着让他多下一点、再多下一点。

他心里存着一股子惶恐,又没法跟佐为明说,只是每天看着日历上的数字,总会有种希望时间能慢一点、再慢一点的想法。

——就算明知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但也始终存着卑微的希望。

那天的指导课程结束之后,佐为的兴致一直相当高涨。

就连走路的时候也是一蹦一跳的,看起来简直就是要飞到天上去。

看到这样的佐为,进藤有些无奈,更多的却是满满的眷恋。

这种眷恋的心情在失去佐为四十多年复有重逢后显得愈发地浓郁,然后在重生的第二年被拔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佐为。』他停住了脚步。

『恩?』半透明的灵魂偏头看向他的双眸。

『我不想你消失。』金发少年的表情有些哀伤,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佐为欢快的神情渐渐沉寂了下来,『我知道。』

『我知道你有多不希望我消失——就像我有多不希望离开你一样。』

进藤看着他的表情,对于他这难得的成熟表现,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

『可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佐为轻轻地笑了。

在这人来人往的都市街道上,他穿着一身格格不入的黑冠白服,朦胧美丽得宛如九天之上的神明。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眼里闪烁着似解脱似寂寥的情绪。

『不,有办法的。』进藤光却骤然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可以去找那个人!』

『唔?』

『那个自称竹生无间的男人!』进藤急急地说道,『他说有办法让你不消失的!』

『!』佐为被这个名字给骇得后退了一步,『不…不可以去麻烦那位大人!』

『听我说!佐为!』进藤十分坚持、毫不相让,『——我本来就活不长!』

他这一句话像是晴天霹雳,一下子就让佐为完全忘却了预订好的台词。

『我本来就活不长…所以你不能消失。』进藤重复了一遍,以一种十分缓慢的语速,『他不是说过了吗,我大概也活不过二十岁。』

这句话唤醒了佐为的回忆,他渐渐回忆起了那混乱的一天里发生的事、遇见的人…以及,说过的话。

……

“五十多岁的灵体住在十几岁的躯壳里,磨损可是很严重的。”

“——毕竟,已经没有第二个灵体可以供你吞噬了~呢?”

“撕烂、碾碎、吞下、消化——两个人合成一个人啦——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丝毫不在意被吞噬的灵体么?”

“——但遗憾的是,这个问题啊…没办法解决。”

“这孩子也是靠着不断的附体存活在这个世上的——尽管受到了历代当主的庇护,但却始终活不过二十岁。”

……

佐为茫然地站住了。

进藤却像是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所以…你要代替我,继续连接这遥远的过去和遥远的未来呵。』

『不过说是这么说…』进藤光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要怎么才能找到那个竹生还是个问题。』

被他这么一提醒,佐为这才想起小光其实对那些年代遥远的名门望族根本一无所知。

于是佐为微微松了口气,『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解决办法的…别老想着这种未有定论的事。』

进藤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未有定论?』

『活不到二十岁什么的…只是他

的一面之词罢了。』佐为弯下腰来,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与进藤的额头“相触”,『你会活得很长——长到足以看到这世界的更替;你会活得很久——久到可以承续围棋界的未来。』

进藤盯着那近在咫尺的紫色双眸看了一阵,然后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嗯。”

轻不可闻的回应声从鼻腔xie出,有着暖人心脾的力量。

佐为也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一人一魂就这么闭着眼、抵着额、静静地站在人行道上。

突然,有个女孩子惊讶地叫道,“哎呀!下雪了!”

一片又一片晶莹的雪花盘旋着飘落,粘粘在行人的头上、脸上、肩膀上,带来独属于冬日的浪漫美丽。

进藤睁开眼,看着纷飞的雪花穿过佐为的身体,雪白与银辉相交融,衬得对方那天人般的美貌更加神圣凛然。

进藤光在心里默默地做出了决定。

因为没法掌控到竹生的行踪,这件事暂时就被按下不提了。

在十一月份到来后,进藤和佐为又迎来了新的机遇。

起因是某个喜欢围棋的企业社长看到了关于进藤光的那篇报道,当时他又正好在为公司的六十周年纪念策划伤脑筋,在这双重巧合之下,便兴起了来一场青少年围棋擂台赛的想法。

初步的设定是十八岁以下的所有职业棋士都可参与,最终奖金为五百万円。

他们还特意发了邀请函给进藤,希望他来做第一届的守擂者。

进藤收到邀请函之后,刻意排开时间去跟他们的负责人谈了一次,希望能把这比赛扩展成中日韩青少年团体对抗赛——即照搬北斗杯的模式。

对方听取了他的想法之后,礼貌地回答说会考虑他的意见。

听到这么官方的回答,进藤就知道估计没戏了。

半个月后,进藤收到了对方的回复与新一份的邀请函,正式邀请他成为第一届的守擂者。

至于回复,当然是经过诸多考量之后无法采纳了。

进藤光在遗憾的同时倒也松了一口气——毕竟这件事如果成了,总给他一种窃取他人商业策划的感觉。

于是进藤光就这么成为了国内首届青少年职业棋士擂台赛的守擂者,预计将在明年的八月份迎来他的第一场擂台赛。

又半个月后,进藤光名人赛循环赛第二场的安排下来了,对手是绪方精次八段。

进藤看到安排的时候就笑了。

他觉得他这一重生,最冤枉的就是绪方精次。

明明他没想着要跟这人对上,却总是莫名其妙地就让对方赔了夫人又折兵。

要不是绪方是上届名人战的循环赛资格保留者,否则估计在预选赛的时候又得在他这里吃个大亏。

比赛当日。

进藤光一如既往地提前来到了棋院门口,正好碰上从车上下来的绪方。

“早上好,绪方先生。”他心情不错地同男人打招呼——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早已把绪方划进了朋友的范围。

“早上好。”绪方微微笑了一下,锁好车门,走到他的身边,“吃过早饭了?”

“吃过了。”进藤拢了拢颈口的衣领,“…今天还真冷。”

“衣服多穿一点,小心感冒。”绪方淡淡地叮嘱道,“——我记得上次在若狮战上,你就咳得死去活来的。”

“有吗?”进藤笑了,“我怎么

都不记得。”

他们并肩走进了棋院大楼,正好看见塔矢亮正守着一个小袋子站在门口,双手放在身前不停地揉搓着,时不时地还哈上一口热气。

“小亮!”进藤开口喊了一句。

塔矢闻声便停下了动作,确认了他的方位后拎着袋子走过来,“给你的。”

“咦?”进藤呆了一下。

“热可可——买饮料的地方今天开业三周年,有买一送一的活动。”塔矢把杯子塞进了他手里,顺带简单地解释了一下,然后才低头跟绪方打招呼,“早上好,绪方先生。”

“早上好,小亮。”绪方微笑着点了点头。

进藤打开袋子,将热可可从袋子里拿了出来捧在了手上,笑眯眯地说道,“感激不尽。”

“要加油,我先走了。”塔矢对他点了点头,接着就打算离开。

“小亮。”绪方却突然叫住了他,“你觉得今天谁会赢?”

“绪方先生…”塔矢停顿了一下,“我觉得你和我一样,都对这个答案心知肚明。”说完便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进藤光小口小口地吸着热可可,一门心思都在“哎呀!”和“好烫!”上,压根没留意他们说了什么。

绪方回过头来看到这个懵懵懂懂的他,就觉得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认真地喜欢上一个人、也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是个同xi_ng恋、更从来不觉得自己居然还会有恋童的倾向…

但是他的这些自我认知全都在进藤光这里被打破了。

这是他有生以来初次对围棋之外的东西产生了这么深的执着,也是他第一次想要和一个人认认真真地共度一生。

——尽管他知道存在这样想法的自己绝对会被人当成是变态…

好在他不急。

他有足够的耐心来等待进藤光长大。

并在这过程中进驻到他的内心。

不过让他觉得有点棘手的是——

自从发现了自己对进藤的心意之后,他就以一种男人特有的第六感感觉到了小亮其实也有着跟他相似的心思。

只是可能碍于年龄与阅历的关系,小亮并没有发觉他自己的心意。

绪方不会做些幼稚的示威举动来挑衅对方,这样的行为只会刺激到小亮心中的雄xi_ng本能,加速他明白自己心意的过程。

他要做的,应该是不动声色地把小亮对进藤的心意给引到朋友之情的范围里。

将来自小亮的威胁…扼杀在萌芽状态。

电梯里只有进藤和绪方两个人。

进藤不知道绪方心里满满的都是要把他给吃下肚里的打算,只是一门心思地喝着饮料。

那热饮通过食道进入胃里,暖融融地给了人一种近乎于幸福的错觉。

绪方一直都在悄悄地用余光注视他的样子,自然也就不会错过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满足之色。

就像是一只吃饱喝足的奶猫,在午后的阳光里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

绪方暗道糟糕。

却没法制止自己的想象。

自上一次他与进藤见面以来已经过了十多天,而在这十多天里他一直都念着这个能再见面的日子。

他从来都没有过这种着魔般的经历——这一份喜欢的心情像是要把他的理xi_ng和冷静撕扯一空,独留下最原始的情感与y_u望。

他想伸出手去momo这少年金色的发丝,又想捧着他那捧住热饮的双手,更想把这身高刚到他x_io_ng口的家伙拥进怀里,死死地拥抱住,然后埋下头深呼吸一次——鼻间萦绕的…便全都是他的气息。

当然最想的…

绪方的眸色变得深邃了些。

他的视线从进藤的双唇向下移,经过喉结、锁骨、x_io_ng口、腰腹、臀部然后到大腿。

他突然想起了几个月之前,进藤那一身背心短裤的样子。

——还有在鬼屋里靠近他的时候…那淡淡的汗水和沐浴露所混合而成的气味…

绪方的眼皮狠狠地跳动了一下。

他当机立断地中止了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调整了一下搭在胳膊上的外套的位置。

恰巧电梯此时也停在了幽玄之间的楼层。

进藤摁着电梯的按键,示意他先走。

绪方便有些急切地出了电梯往厕所走去。

『看来他有点紧张。』进藤看了一眼绪方急切的背影,下了结论。

『我看不是,』佐为摇了摇头,『他刚刚在电梯里看你的样子…简直是充满了杀气。』

『那大概是喝水喝多了吧。』进藤耸了耸肩,没继续纠缠于这个诡异的问题,而是大步朝着休息室走去。

十几分钟后,绪方也来到了休息室。

“嗨。”进藤随意地跟他打了个招呼,眼睛却没离开手中的报纸。

那是围棋周刊的海外动态版面,顶端印着一张高永夏毫无表情的照片,内容是他还未入段就挑战了朴俊星九段并胜利,被奉为韩国新一代棋士中的佼佼者。

看他那照片上的样子,尽管表情十分平淡,但那眼神倒像是比几年后还要嚣张一些。

绪方看了一眼报道的内容,没把这人放在心上。

尽管高永夏确实十分出色,但对他而言,却并不值得关注。

——因为两人间的层次差摆在那里。

按照绪方的经历和经验,不管这个高永夏现在在新人圈子里有多厉害,至少也得要五年后,才能mo到他所处的这个层次来。

这种估算的依据和结果都很模糊,却十分可靠。

——而真正将这个估算方法踩到脚下的人…这么多年来,他就只见过进藤光一个。

进藤又把高永夏的消息读了两遍,然后就收起了报纸。

“你说、那个高永夏…会不会是一个韩国的进藤光?”绪方灵光一现,突然跟他开起了玩笑。

“啊?”进藤被他这没头没脑的问题惊了一下,愣了半秒才无奈地答道,“绪方先生…你很无聊吗?”

他没等绪方回答,就又开了口、慢吞吞地说完了下面的半句话,“如果无聊的话,不如想想该怎么样才能赢我吧。”

男人的自尊心是一种奇妙的东西。

他们总觉得自己会比配偶强大,并需要肩负起保护配偶的责任。

因此当进藤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绪方精次觉得,这一局棋,简直是非赢不可。

他为人向来冷静自制,活了近三十年,却遇上了进藤光这么个家伙,像是要把他这三十年来的冲动和热情都榨出来,用在这小子的身上。

这样新奇的经历令他心惊,却又有那么一点即将探索出一个新世界的欣喜。

不过当前最重要的…却是如何才能赢过进藤。

进藤不知道他那一句话就逼得绪方下了必胜的决心,乐呵呵地问佐为送小亮什么生日礼物比较好。

其实他最初的意思是送块手表,反正对方目前也没配什么像样的手表,但是当他从小亮那里收到礼物之后…就觉得送块表也太不像样了。

塔矢送来的,是一本《御城棋》,棋谱本身并不难得,但整本书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心得笔记,字迹遒劲有力、挥洒大方,正是塔矢行洋的手笔没错。

塔矢当时说,“这是父亲送给我的笔记,我希望它能对你有所帮助。”

进藤光明白,这是小亮的一片心意——这孩子知道他的实力远不如自己,便拱手送上了这份大礼,只求自己在围棋上的求索之路,能够走得更远一点、更长一点。

于是进藤没有拒绝。

而事实也证明,塔矢行洋的手札确实对他有所启发。

有了启发,就有了前进的方向。

而有了前进的方向,进步也就不再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对上森下的那一局棋,正是进藤对自己增长过后的实力的检验。

但是收了这样一份大礼,要怎么回礼…真心是让进藤伤透了脑筋。

他明白小亮送他那份礼物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回礼,而是完全发自内心。

——但他也是发自内心的,想给小亮一些东西。

能够让绿发少年又快又稳地成长起来,成为能与他相匹敌的存在。

进藤苦思了两个月而不得,看在现在距离生日只有不到三十天的时间了,便干脆拿这问题出来跟佐为商讨。

佐为只是略微偏头想了想,『你为什么…不试着问问绪方先生呢?』

进藤下意识的就想拒绝这个提议,仔细想了想,却又没发现什么不对来。

一方面,绪方跟塔矢有着近十年的交往,他应该比自己更清楚少年想要什么;另一方面,绪方能够看到他所看不到的那个、不在自己身旁的小亮,说不定能给出一些以自己的立场无法想到的建议。

他这么一想便觉得问绪方还真是个好主意,当下便开口问道,“绪方先生,你觉得小亮的生日送什么比较好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最后结局会是无cp。

不过到结局之前都会有感情上的纠葛。

绪方低着头想了片刻,抬起头来问道,“给你建议的话,我有什么好处呢?”

“这也太小气啦,绪方先生!”进藤眼睛一亮,立马狗腿地朝绪方的位置靠近了一点,“告诉我嘛…送小亮什么比较好。”

“告诉你也可以,”绪方好整以暇地盘起了手臂靠在沙发靠背上,“不过我的生日也快到了…”

进藤十分识相地接道,“我当然也会给你准备一份礼物的咯。”

绪方瞥了他一眼,嘴角带了点笑,“…那倒是不用,你肯来陪我过生日就行。”

进藤先是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而后又像是释然了似的开口道,“既然绪方先生都开口了…那就当然要去咯。”

绪方点了点头,“关于小亮的生日礼物…其实你是最不需要烦恼的那个人。”

“只要你…一直作为他最重要的朋友、在他身边…这就够了。”

然后进藤光狠狠的嘲弄了一番绪方这等于没说的建议。

接着两人就往幽玄之间去了。

或许是因为绪方早就败在进藤的手下过,总之关注今天的这场比赛的人并不是很多。

小亮也因为要参加王座赛的第一次预选赛而没法全场观看。

转播室内只坐着和田、芦原两位职业棋士,还有以和谷为首的几名院生。

十分难得的是,一向独来独往的越智也在比赛开始前出现在了转播室内,找了个隔和谷一群人几个空位的位置坐下了。

和谷挥手跟他打了个招呼,“你怎么也来了?”

越智推了推眼镜,没搭理他。

奈濑用胳膊捅了捅和谷,“他昨天输给阿福了,心情正不好呢。”

“啊…我也拿阿福没辙呢。”和谷苦笑了一下,“过几天就要碰上了…真是为难啊。”

新一届的职业棋士考试已经开始,这一次和谷的平均排名是一组第六,直接免了参加预选赛的过程。

他跟进藤塔矢在一起的时间很长,整个人的实力和眼界已经不是上辈子这个时候的他可以相比的了。

但xi_ng子中容易被人影响的那一部分还是没变,以至于碰上阿福这样的对手的时候依旧很是头疼。

“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考上职业棋士呢…”奈濑有点xie气地撑住了自己的下巴,“真希望我也能下出跟进藤光一样的对局…”

和谷十分随意地摆了摆手,“那大概还要一百年吧。”

“喂!”奈濑低声喝道,随即十分不客气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就在他们打闹间,转播室的门被再一次地推开了。

一群人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伊角有些畏缩地站在门口,不知道到底是该进还是该退。

饭岛和本田面面相觑了一下,还是对伊角点了点头。

奈濑呆了一下,然后收回了掐住和谷的手。

越智只像是没看到似的将头转了回去。

而和谷,在视线同伊角对上的瞬间,狠狠地扭过了头,只留给了伊角一个熟悉的后脑勺。

伊角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尴尬了起来,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约十秒钟的静默后,仓田厚的声音十分适当地打破了这诡异的沉寂。

“喂,你到底要不要进去?”

“啊、啊?”伊角马上就推开门走了进来,给仓田让出了一条路。

“你是职业棋士吗?”仓田大步走进来,十分随意地问了一句,“我好像没有见过你。”

“呃…我不是职业棋士。”伊角有些无措地低下头,“…我…”

“事实上,他连院生都不是。”和谷的声音突然传来,“他只是个经不住打击然后放弃了围棋的胆小鬼。”

伊角尴尬地默认了。

芦原和和田看了一眼这边的状况,十分识相地没在这个当口凑上去同仓田打招呼。

“喂,”仓田却像是没听到这话似的,猛地凑上前一步继续发问,“你来是打算看进藤光比赛的吗?”

“我…”这家伙的早饭吃的中式水饺,于是伊角不小心被他满嘴的韭菜熏了一下,晕乎乎地看了一眼和谷的方向。

“我问的是你,你看他干什么!”仓田又伸出手来挡住了他的视线,“回答我,你是来看进藤光的比赛的吗!”

“是!”伊角被他的语气吓得一个激灵,立马做出了回答。

“那就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看。”仓田拍了拍他的肩膀,揽着他一起走到了房间中央的桌子边坐下,“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一局棋。”

“我相信这一定会是一场…精彩的对局。”仓田十分笃定地说道。

转播室那边仓田、伊角刚一落座。

幽玄之间里头的一群人也一一就坐。

“名人赛循环赛第二场,由进藤光二段对绪方精次八段,进藤光二段执黑。”

“对弈时间五个小时,贴目五目半。”

“比赛将于一分钟后正式开始,请两位棋手做好准备。”

待记录员宣读过这段话后,绪方问进藤,“你会认真下的,对吗?”

“当然。”进藤十分自信地答道。

“…那就好。”得到预想中的答案后,绪方微微一笑。

进藤颇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今天打算赢我?”

绪方从容回应,“如果连这样的打算都没有…那我为什么还要和你对弈呢。”

“真不错的回答呢。”进藤笑了。

他一边笑,一边在心里说道,『佐为,这回可要…看你的了!』

『我知道!』佐为坐在他的身侧,面上的表情肃穆而又凝重,『一切…就交给我吧!』

然后——

“比赛开始!”

『——右上角小目!』透明的鬼魂一如平日地挥出了他那素白的折扇。

进藤的心跳没来由地停了一拍。

那个瞬间,他眼中的世界似乎失去了颜色,只留下了黑白两色之分。

他下意识地眨了下眼,再睁开来,看到的景象却又与平时一般无二,仿佛刚刚那个瞬间看到的…只是一个错觉。

他心下怀有疑虑,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一拍,引来了佐为疑惑的一瞥。

进藤定了定神,拈起黑子落在了右上角小目。

对于这秀策流的经典开局,绪方也用了经典的回应。

尽管局势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进藤的心里却隐隐升起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大概的番外计划。

原本的番外安排是老亮番外一枚+小亮番外一枚+佐为番外一枚。

都比较短,而且都不涉及cp。

不过看到有人在求亮光和绪光番外…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有啦!

看到时候我能不能写粗来吧xd

对绪方精次而言,跟进藤光对局是一种享受。

——这个对手强大又狡诈,既不会因为自己的实力出众就不看重一城一地之得失,也不会因为蝇头小利而影响大局观上的盘算。

因此,与进藤光为敌便可以十分直接地发现自己的弱点并加以弥补。

绪方本来是怀着这样的心态来迎接今天的比赛的。

但是进藤在休息室里的一句话改变了他的心意,使得他的目标从交流学习变成了克敌制胜——这样说来,之前佐为在电梯里说他满是杀气倒也算是歪打正着。

而一个人如果怀揣着胜心,却身处弱势,往往就得倾尽所有,去博一个以弱胜强的奇迹。

没错,奇迹。

以绪方和进藤的实力差——或者该说是以绪方和佐为之间的实力差,绪方想要赢这盘棋…简直就是在等待一个奇迹。

不过若是有人下了决心,那么创造奇迹…也并非毫无可能。

于是这一场战斗便也如仓田所预言的一般,向着惊艳的方向发展开去。

就如前文多次提到的一般,绪方的行棋风格一向冷静而缜密,耐心和擅长于蛰伏着等待时机,而后撕裂对手、并进一步扩大战果。

但在与进藤的多次交手中,他已经明白了不能太指望进藤主动犯错的这个事实。

是以棋局初开,绪方便抢攻了一手,这一手压在进藤的边线上,是试探、也是进一步进击的伏笔。

这与绪方平时的习惯很不相符,佐为却丝毫不为所动。

他只是手握折扇,眼神清明,『十四之3!』

他这一手意在补实并连子成气,避其锋芒的同时又增强了自己的实力。

于是绪方进一步抢攻。

这一局棋刚开始,就出现了如此激烈的争夺战,整个转播室都因此而沸腾了起来。

芦原和仓田因绪方进攻的时机争执不下,越智也跟和谷小声地吵了起来。

“所以我说!绪方的这一手一定是别有所图!不然他不会这么反常地发起进攻!”仓田大喊道,“我跟他交手了那么多次!他的进攻就没有哪一次是没有目的的!”

“那是因为仓田先生你会犯错!”芦原也不甘示弱,“可是对上进藤光这样的家伙,就算是绪方先生也不敢赌他犯错的几率!”

“那你是说我比进藤光要弱咯!”仓田立马就不服气地歪楼了,“等那个小子出来!我要赢他个五目半给你看看!”

芦原一下子就变得哭笑不得,“我不是这个意思…”

伊角小心翼翼地坐在仓田的旁边,只求自己不被这激烈的炮火卷入。

可是仓田下一句话就把他直接拉入了战场的中心。

“那个什么…伊角!你怎么看!”

“呃…”伊角犹豫了一下,“…我认为,进藤犯错的几率确实很低…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永远不会犯错。”

他这话说得十分隐晦,但在场的都是有实力的棋士,哪里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

芦原眼前一亮,直接就大声说了出来,“绪方他…在引诱进藤犯错!”

没错,绪方就是在引诱进藤犯错。

他的棋路从来就不适合正面强攻,临时改换风格只会让他自己陷入更大的困境。

因此仓田说的没有错,他确实别有所图。

但芦原也没有说错。

他不敢赌进藤光在平常条件下犯错的几率。

正是因为他不敢赌,他便只剩下了主动出击这一条路!

让对方在被攻击的过程里,露出平时难以出现的破绽!

进藤和佐为都是一眼看出了他的打算。

但就算是看出了这进攻之下的本意…他们也没有什么有效阻止的办法。

只要战况越是激烈,他们所要考虑的东西就会越多,考虑失当的可能xi_ng就会越大——换言之,既是更容易犯错了。

是以绪方这招基本算是阳谋——就算被人看出来了,还是会发挥其应有的效果。

棋盘上的战斗在继续着。

时光流逝间,战局已顺着绪方的意思往混战的方向而去。

佐为只是在起初试着制止了一下,见绪方心意已决,便也由着他展开了一场空中大混战。

“局面还真是混乱呢…”奈濑郁闷地撅起了嘴,“这样的战斗…还真是容不得一点差错。”

“就像是在走钢丝。”越智不知何时也加入了这一群人的讨论,“一旦犯错…就满盘皆输。”

本田看着转播电视,又落下了一枚黑子,“他们两方都一样,一边确保自己的战果,一边在诱使对手犯错…”他收回了手,眼含惊叹地看了一眼盘面,“…哇噢,进藤又下了一步好棋。”

“和谷,你怎么看?”饭岛推了推自己的眼镜。

和谷只是盯着棋盘不说话。

奈濑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示意饭岛不要跟他说话。

“伊——角——”她用口型提醒道。

然后门被轻轻地打开了。

塔矢亮走了进来。

他动作虽轻,但还是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一群人齐齐看向了门口的方向。

“哎!小亮啊!”芦原马上就咋呼了起来,“预选赛就结束了吗?”

“啊…是的。”塔矢微笑着点了下头,随手关门后朝着伊角躬身示意了一下,“我可

以坐在这里吗?”

“啊…!当然可以!”说着也站起来躬身回礼。

塔矢这才在伊角身旁的座位坐下,再一一和众人打招呼,“仓田先生、和田先生、芦原、还有这位先生…早上好。”

一群人回礼。

其中和田庄司明显地面带惊讶,估计是没想到塔矢亮还会记得自己。

——虽然他们三人是同期入段的棋士,但他的成绩却完全没法与那两人相提并论,被人遗忘也是理所应当的。

接着塔矢又冲着侧身对着这边的和谷挥了挥手,得了对方一个有些勉强的回应,这才开口问起了关于对局的事,“现在什么情况?”

“乱。”仓田摇了摇头,“绪方想挑起混战引进藤光出错,进藤光也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无奈地摊开了手,“现在就看谁能坚持得更久一点,撑到对方撑不住了——那他就赢了。”

正如仓田所说的那样,现在整个棋局简直就是一片混乱。

绪方苦苦坚持着。

若不是他在这局棋里拼了一口气,恐怕早就因这混乱的局面而丧失了精确判断的能力,进而被进藤给一举击破了。

另一方面的佐为也觉得十分吃力。

由于他没有在第一时间选择坚持住自己步调,而是选择了跟绪方打起这一场混战,使得整场棋局的走向不知不觉地便脱离了他的掌控。

直至现在,太过庞大的计算负担压得他举步维艰。

——难道已经没有办法…让棋局回归到自己的掌控之中了吗?

他的心中不由得浮现出了这样的疑问。

——不,一定有办法的。

一个声音直贯他的灵魂深处,令他精神为之一振。

于是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钟,佐为心下巨震!

——他看见了一片星宇。

有一片广袤的星空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进藤眼前一黑,x_io_ng口大痛。

他下意识地看向佐为所在的位置,只见对方身形虚幻、光华大作,银白的光辉刺得他眼眸生疼。

『停下——!』

进藤奋力的呼喊没能传达到佐为的意识里。

此时此刻,他正全身心地投入那浩瀚的星宇之中,感受着那慑人心神的庞大能量,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他并不明白这种力量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毫无道理地被它吸引着。

一眼望见,便无路可逃。

进藤看着佐为光华绽放的灵体,整个人心急如焚。

他明显感受到自己与佐为之间的联系变得微弱了许多,甚至有一种佐为已经不在自己身边的错觉。

而佐为身上那频频跳动的波纹以及渐渐虚化的边线都在进一步地佐证着他那极度不祥的预感。

『该死!佐为!——快停下!』他焦急地呼喊着,期盼着自己的力量能帮助他度过这未知的巨大危机。

可是对方却毫无回应。

佐为也正“看着”他眼前所能见的一切。

在最初的震撼过后,有种像是被铭刻在灵魂中的本能渐渐苏醒、进一步地引导起了他的思绪。

他沉下心,开始感受起这令人惊叹的美景中所蕴含的奇特力量。

下一刻,原本静止的星空缓缓地动了起来。

进藤不知道佐为正在经历着什么。

他只是坚持呼唤着佐为的名字,并持续不断地关注着佐为灵体的状况。

他不确定这样做会不会有用,但却有一种莫名的直觉——只要他能把佐为从这该死的状况里唤醒过来,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进藤甚至怀疑自己是

不是疯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为了一种莫名奇妙的直觉而甘心将佐为留在如此险境之中。

这一手停了很久。

久到转播室里的人都交头接耳地讨论了起来。

“…我发现我是真的搞不懂进藤光了。”芦原语气低落,“在这样的地方想这么久…他到底在考虑些什么?”

“我也看不明白。”仓田皱着眉叹了口气,转头问塔矢,“这家伙在搞什么鬼?”

塔矢也微微皱起了眉,不太确定地说道,“…也许他是,遇到麻烦了吧。”

“不可能,绪方这家伙还没到这个程度。”仓田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这个猜测。

身为后辈的芦原悄悄在心里为绪方默哀了一会儿。

“…那他到底在等什么呢?”和田不自觉的低语问出了大家共同的疑问。

进藤光在等藤原佐为。

等佐为的意识从不知名的地方回归来继续这一局棋。

长时间的等待已使他变得焦虑了起来,未知直觉所带来的确信感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按捺不下的担忧。

他从未对佐为是鬼魂的事实感到过如此地无力。

——难道他就要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佐为消失吗?!

就在这个想法出现在他脑海的瞬间,佐为的身形陡然模糊了起来!

看到这个场景的进藤一下子就慌了神,再顾不得什么和绪方的对局,瞬间就做出了投子认输的打算。

『佐为!我要认输咯!』他不抱希望地通知了一句,张嘴便想投降。

没想到第一个音节还没吐出去,就奇迹般地听见了佐为的回复。

『干什么啊!小光!』佐为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愤怒,『怎么突然就说要认输!?』

终于听到了来自佐为地回应,又确认了一下佐为目前身体的清晰程度,进藤心中那块一直吊着大石这才终于落了地。

他之前神经紧绷得厉害,以至于完全没有关注到自己的状况,这一下子松懈了下来,这才发觉自己整个人都有些虚脱,背心处的衣服都被汗给浸湿了个透彻。『…你没事就好。』

『怎么了吗?』佐为听他口气不对,放缓了自己的语气发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回去再说吧。』进藤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想了这么久,总该想好下一子要落在哪里了吧。』

佐为微微一笑,『那是…当然的了!』

而后挥手一指,双唇微动——

『九之5!切断!』

一子定乾坤。

这一手棋直接斩伤了绪方的大龙,给了黑子进一步攻击白子的余地。

进藤牢牢地把握住了这个机会,接着便是一路猛攻。

绪方费力地支撑了十来手,见大势已去,胜利无望,遂干脆地投子认输。

这局棋下到这个程度,早就超过了绪方应有的水平,是一次十分出色的超常发挥。

若是平时,绪方还会满意于自己的进步,但现在,对这发挥了十二分实力却仍然无法打败进藤光的自己只剩下了懊恼与不满。

以及一点点的…不甘心。

这样的情绪混合十分复杂,复杂得让他觉得自己的胃都因为它而微微抽痛了起来。

不过好在他的理智和自制力都还健在,足以让他保持他一如既往的绅士风度,他还主动开口问进藤要不要去检讨棋局。

进藤关心佐为的情况,难得地拒绝了他的邀请。

绪方见他不去,也没有了去的理由,干脆和他一起离开了幽玄之间。

进藤和绪方下到大厅之后,都是一眼就看见了背靠着墙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塔矢亮。

像是察觉到了来自这个方向的视线,绿发少年十分自然地回望过来。

进藤的视线和他的视线交汇在一起,对方闪烁而迟疑的眼神令进藤不由得心头一震。

——他从来没有…从小亮那里看到过那样的眼神。

进藤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一上来就要被盘问的心理准备——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碰到了少年的哪一处逆鳞。

可是当进藤他们走近之后,少年却只是随意地问了一些这局棋前半段里某些没法通过棋谱一眼看穿的部分,完全没有开口询问的意思。

这异样的举动令进藤嗅到了一丝暴风雨前的宁静的味道。

好在这个过程没能持续太长的时间。

一出棋院大门,绪方就坐上他的座驾离开了。

这便只剩下了进藤和塔矢两个人。

片刻的静默后。

“你要问什么?”进藤耸了耸肩,将两只手插进了裤袋里,十分干脆地发问了。

塔矢停顿了一下,开口道,“刚才那局棋…不是你下的对不对?”

进藤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佐为也惊讶地叫了一声。

塔矢却像是刚刚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似的,慌张地偏过了头,“不、抱歉…我也不知道…”

“没关系,”进藤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道歉,“…为什么这么说呢?”

“咦?”塔矢惊讶地看着他,一双眼睁得大大的,意外地有了点小孩的样子。

这副场景令进藤想起了一年多以前两人初遇的时候,一时间感慨万千。

——一年前还又软又萌的小正太,居然还是走上了这条面瘫美青年的老路呢…

尽管脑子里的火车已经跑了很远了,但在表面上,进藤仍是一本正经地直视着那双的翠绿的眼睛,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为什么会这样问?”

塔矢见他眼神清澈坚定,不知为何觉得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低头想了想,“…只是一种感觉。”

“在看到你和绪方先生的对局后…就觉得,这不是你在下棋。”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显出有些苦恼的样子,“其实这种感觉曾经出现过很多次…但都没有今天这样明显。”

“这让我有种奇妙的感觉…就像是——在你的身上,有另一个你…”

听到这熟悉的判断,进藤光的笑容显得有些复杂。

塔矢却仍在搜肠刮肚地组织着词句来形容自己那莫名的感受。

“我们一直都在一起,我是最了解你的人。”

“所以,大概也只有我能看出来…在你的身上,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他猛的看向了进藤的双眼,小心翼翼地抛出了最后的疑问,“…对吗?”

进藤光叹了口气,伸出手揉了揉塔矢的发顶。

“…我现在所下的棋,便包含了我所有的一切。”

这不是一个正面回答,甚至于不能被称为一个回答。

但塔矢亮却奇异地松了一口气,放下了一直盘桓在心的疑问。

他甚至还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兴奋。

不仅为进藤这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的答案,还为了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我是最了解你的人。”

这句话让他觉得自己的x_io_ng口暖暖涨涨的…像是有种不知名的快乐满满的将要溢出来。

不过即使是在这样高涨的情绪之下,他也没忘记把进藤在他头上放肆的那只手给扒下来。

进藤耸了耸肩,“你要回去吗?一起走吧。”

“不了,我下午还在棋院有点事。”塔矢亮想了想,拒绝了他的邀请,“对了,刚刚和谷让我告诉你,伊角来看你的对局了。”

“哦?”进藤愣了一下,“…我知道了。”

与塔矢在门口分开后,进藤便立马开始了对佐为的质询。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语气很急,甚至还隐隐地带了些愤怒,『你差点就消失了你知道么!』

『我只是…』佐为被他这急匆匆的语气给吓着了,连声音都染上了委屈,『我只是…看见了一片星空…』

星空?

进藤愣了一下,不期然地想起了自己也曾见过的,那一方棋盘星宇。

『是…什么样子的?』他迟疑地开口。

『就是…一片浩瀚的星空,』佐为努力地回想着,『只是它给了我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我就像是着了魔似的,完全被那些星辰给吸引住了,就那样一直看着——』

『然后那些星星一起发出了强光,那光芒太过刺眼,使我不得不移开了目光。』

『接着就听见了你说要投降!』佐为的语气一下子就强了起来,『你怎么可以说要投降呢!』

『那怎么办!』进藤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眼睁睁地看着你消失么?』

『…!』佐为顿时语塞。

在思考了一阵后,他小声嘀咕道,『至少也得把棋下完嘛…』

『佐为。』进藤叹了口气,语气变得平和了许多,『你很看重围棋,我知道。』

『我也很看重围棋…我想你也知道。』

『但是在围棋和你之间,毫无疑问的,我更看重你。』进藤偏过头看着他,金棕色瞳孔里满是不容错认的认真。

佐为沉默了。

紧接着!

一幅又一副陌生的画面涌入了他的脑海!

小光对着棋谱流泪的样子…

小光在资料室里大喊的样子…

小光看着虎次郎的题字失笑的样子…

小光猛的回过头然后愣住的样子…

小光和伊角对奕的样子…

以及小光躺在床上、右手虚举、左手掩目拭泪的样子。

眼前的场景与脑中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如此地陌生、又如此地熟悉,令佐为产生了一种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的的错觉。

他眼前一黑,竟是失去了知觉。

佐为就这么消失了!

进藤几乎是跑回家的!

他一回到家,就从壁橱里找出了佐为曾经栖身的那个棋盘。

棋盘上那原本黑红的血迹已经淡得只剩下了一点粉色!

他告诫自己要冷静下来,只有冷静下来之后,才能好好考虑下一步的打算。

在这样的心理暗示之下,他渐渐平缓了呼吸,略加思索后打开电脑并连上了网络。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通过电脑来搜索竹生的存在,但考虑到佐为在对上那人时恭敬至极的态度,便下意识地觉得大概不可能从网络上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但现在的他却是已然被逼到了绝路上,无论是多微小的可能,也值得他试上一试。

于是他便在搜索栏里键入了“ちく

おむけん”的关键字。

结果搜索出来的条目全都是的一名名为知久御無軒的新人。

进藤狠狠地锤了一下桌子,将整张脸深深地埋进了掌心。

然而现在的局势却容不得他把时间浪费在沮丧上,是以进藤只是呆坐了一会儿,就直奔一层的那堆旧报纸而去。

进藤美津子正好拿着鱼食上来打算喂金鱼,就和风风火火的进藤在楼梯上擦肩而过。

“小光!不要在楼梯上跑步!”母亲冲着进藤的背影喊了一声,又小声地埋怨了一句,“果然还是跟孩子似的…冒冒失失。”

她端着鱼食进了进藤的卧室。

给书桌上那不知忧愁地游弋着的那条黑白相间的金鱼丢了几粒鱼食进去,看着它张大着嘴浮上水面来进食的样子,脸上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

她顺手将进藤书桌上摊开的几本棋谱都收拾在一起,整整齐齐地摞在了他的桌头。

然后她又看见了进藤忘记关上的电脑。

“这小子…又忘记关电脑了。”她眯着眼看着屏幕,努力回想着进藤教给她的关机步骤,“…是要…按哪里来着…”

她别扭地拿着移动了一下,不小心压到了鼠标的左键。

官网的新人介绍页面跳了出来。

照片那一栏贴着的,赫然正是进藤正奋力寻找着的那位竹生先生!

进藤美津子不由得被那张照片给吸引住了。

“知久…御无轩…?”她纠结地按着平假名念下来,不由得笑了出来,“真是…奇怪的名字!”

“不过…长得还真是精致啊…是新出道的艺人吗…”她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那张照片,然后便仔细地浏览起了艺人知久的其他信息。

此时的进藤光正按着报纸上刊登的寻人栏位电话打过去。

在他说明了来意之后,那人要他报一下寻人的信息。

“竹生无间…竹生是姓氏,诶?大概是竹子的竹,生存的生吧,无间…我也不知道汉字该怎么写…”

“十八九岁上下,长相很精致…或者可以说是漂亮的程度。”

“呃…不、我不是他的亲属…我只是有点事想拜托他…”

“什么?我不是想调查他!我只是遇到了一些困难——喂?喂?”

听着电话中传来的忙音,进藤猛的按下了话筒,纠结地抓起了自己的头发。

他缓缓地靠着墙蹲下,苦涩的呻吟在咽喉处滚动着。

“怎么办…”

“咦?小光你蹲在这里做什么?”一下楼就看见墙角蹲着的一团大型生物,美津子诧异地靠近他发问道。

“唔…我没事…”见母亲靠近,进藤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呃…怎么了吗?”

“你的电脑没有关哦,”进藤美津子一脸苦笑,“——刚才妈妈想帮你关掉来着…但是却想不起来你教我的关机方法了…”

“没有关系,就让它开着吧。”进藤随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抬脚往玄关走去,“我现在有点事,要先出去一趟。”

“那晚上回来吃饭吗?”美津子随口问道,“今天晚上会有烤秋刀鱼哦。”

“不知道。”进藤飞快地穿好鞋子,奔出了家门。

或许是因为有过一次经验的关系,尽管进藤心急如焚,却并不盲目慌张。

当然也不会跑到棋院里去找鬼会出现的地方了。

他跑到最近的书店去买了几本书,内容全都是与yin阳术和安倍晴明相关的。

这令站在收银台的那位女大学生疑惑地看了他很多次。

他提着一袋子的书又去了一趟之前遇到竹生莉娜的小公园,意料之中地没能见到那古古怪怪的小姑娘,倒是看见了三谷正

扶着明明走过。

进藤光:?

他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倒是明明先看见了他,举起另一只手同进藤打招呼。

进藤踌躇了一下,还是迎了上去,“怎么了?”

三谷撇着嘴示意他看下面,“她走路不长眼睛,一脚踩到沟里了,我只是正好路过,就被她叫住了。”

藤崎立马就红了一张脸,“不是…!我只是扭了脚而已!”

三谷耸了耸肩,“我看到你的时候,你那只脚还没从沟里拔出来呢。”

他们俩斗嘴斗的欢,此时的进藤却没有继续听下去的悠闲心情,“——停!…严重吗?”他蹲下来碰了碰藤崎肿起的脚踝,自己下了结论,“…看上去还挺严重的。”

“我带她回去吧。”进藤站起身来,示意三谷把藤崎交给自己,“现在也不早了,你早点回去比较好。”

“哦,路上小心。”三谷十分洒脱地把藤崎的胳膊交到了进藤手上,然后转身就走。

进藤看着他那像是摆脱瘟神似的动作,原本被自己忽略的好奇一下子全都冒出来了。

“你对他做了什么?”他偏头问藤崎。

“在回来的路上,被他的同班同学看见了,”藤崎的脸红红的,“然后他们像是误会了我和三谷君的关系,跟三谷君开了很多玩笑…”

进藤想了想,“…那一群人里有一个胖胖的女生吗?”

“咦?”藤崎试着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的呢。短头发的对吗?”

“那好像是三谷喜欢的女生…不过三谷大概不会承认就是了。”进藤笑着说道。

“啊…终于笑了呢!真好。”藤崎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x_io_ng口,“总算是让人松了一口气了。”

“嗯?”

“刚见到你的时候,整张脸都绷得紧紧的,”藤崎用手在自己的脸上比划了一下,“既像是生气,又像是快要哭出来一样…总之看起来很吓人。”

进藤有些诧异,“看起来…这么明显吗?”

“也不算很明显啦,三谷好像就没有发现…”藤崎偏了偏头,“不过如果是塔矢君的话,一定能比我更快地感觉出来吧。”

把扭了脚的藤崎送回了家,拒绝了藤崎父母留饭的好意,进藤光带着一堆书回到了家里。

整个家里都飘扬着秋刀鱼那苦涩又醇美的香味。

进藤带着满身的秋刀鱼味钻进了自己的房间,先是把手上的书往地上一扔,接着把自己给扔上了床。

“小——光——”进藤美津子的呼喊从厨房传来,“刚才亮君打电话来了哦——记得给他回电话!”

进藤光闭了闭眼,没有答话。

“听到了吗——小——光——”

“知!道!啦!”进藤扯着嗓子回复,略显焦躁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呆呆地在床沿坐了一会儿,一双眸子毫无焦点地浏览着这个房间的样子。

堆满棋谱的书柜…

放着棋盘的半开的壁橱…

地上那一堆过期的围棋周刊…

在书桌上的小鱼缸里静静游弋的金鱼…

记录“sakou”这个账号与全世界棋士的对战的个人电脑…

这个屋子里满满的都是他和佐为一起生活的痕迹。

——只是佐为…却不在这里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弄得有点不是滋味,立马将这个念头从脑子里

甩了出去,起身打算去给塔矢回电话。

路过书桌时,进藤想起自己还没把电脑关上,便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握住了鼠标。

他动了动厚重的滑鼠,一两秒之后,休眠的显示屏亮了起来。

屏幕上显示着的是这台电脑最后浏览过的页面。

——那是进藤美津子不小心点开的,知久御无轩的个人介绍。

看着屏幕上那张算不上熟悉的面孔,进藤长舒了一口浊气,骨头发软地靠在了桌边上。

他定了定神,挪到书桌椅上坐下,随手扯了一张便笺纸,将网页上挂着的演艺部的联系方式抄了下来。

“你好,这里是,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助您的吗?”

“你好…我想请问一下知久先生一般会是什么时候去呢?”

“抱歉,这属于艺人信息…恕我无法告知,请问还需要什么别的帮助吗?”

“不…我想你误会了,”进藤灵机一动,“我是《new~st☆r》的实习记者,希望能简单地采访一下知久先生…”

“采访事宜请直接联系经纪人,请问您需要辻先生的联系方式吗?”

“是的…!请务必告诉我。”

“请记录,经纪人辻瞬夜,联系电话090xxxxxxxx,再为您重复一遍,经纪人辻瞬夜,联系电话090xxxxxxxx…请问还需要什么别的帮助吗?”

进藤叼着笔帽,潦草地记下了电话号码,“不用了,非常感谢!”

“能帮到您是我的荣幸,恭候您下次的来电。”

于是在吃过晚饭之后,进藤立马就拨通了辻的电话。

“你好!请问是辻先生吗?”他抢先同对方打招呼。

那头沉默了一秒,方才悠悠答道,“喂,你好,这里是知久御无轩。”

“辻把手机忘在我这里了,你找他有事的话,我可以帮你转告。”

被这从天而降的馅饼给一下子砸蒙了,进藤握着电话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喂?”化名知久,原名竹生的男人在那头催促了一下。

“竹生先生…晚上好!突然打扰十分抱歉…”进藤整理了一下思路,缓缓道出了自己所求之事。

电话那头的竹生静静地听着,倒像是有着与上次见面时完全不相似的好脾气。

等进藤说完了目前的情况和自己请求,竹生沉默了一下,“我明天下午三点到四点没有安排,你来找我吧。”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第二日下午。

进藤来到了总部。

跟日本棋院朴素沉稳的风格不同,这里到处都洋溢着青春迷人的活力。

进藤在前台的指引下好不容易找到了挂着“知久”牌子的房间。

门是虚掩着的。

“打扰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门。

化了妆的竹生正坐在里边的沙发上看书,听到开门声亦是无动于衷。

“下午好,竹生先生。”进藤利落地跟他打招呼,“我是与您约好了的进藤光…”

“废话就别说了。”竹生看都没看他一眼,而是将书页又翻过了一页,“想要不让式神消失有两个办法,一是开始修炼yin阳术,二是将魂力直接分给对方,你选哪一个?”

早有心理准备的进藤倒是没被他这毫不客气的态度给弄呆,沉思了片刻后问道,“您认为哪一种比较好呢?”

“yin阳术不伤魂,但是需要时间,分魂之术快速有效,只是伤害不小。”他抬头看了一眼进藤,“…不过如果是你的话,倒是不必承受那么大的伤害。”

他这话毫无铺垫,但是进藤居然一听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竹生是在说那被吞噬掉的这一世的自己的灵魂。

没有过多的犹豫,进藤立马就做出了选择,“我选第二种。”

竹生像是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像是想问他为什么做这样的选择,但说出的话却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我了解了。”

说着就放下书站起来朝进藤走去。

进藤静静地站在那里。

竹生双手交叠,而后缓缓拉开——

一把漆黑的长刀凭空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他手握长刀,在进藤的面前停下脚步,握着长刀双手的缓缓上举,直直地落在了进藤头顶之上一公分处。

“…请你先,睡个好觉吧。”

他这样说着,毫不犹豫地一刀斩下!

……

进藤做了个梦。

是一个尽管在梦里,却依然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梦。

在梦里,他身处于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感觉不到任何其他的存在。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

这个地方没有光、没有风、没有声音…

甚至好像没有时间的流逝。

他想要开口说话,却像是忘了该怎么发声似的。

只有一成不变的黑暗与空虚。

这样的虚无有令人发疯的力量。

进藤的意识断断续续、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到底呆了多久。

但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他的头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窗子。

那个窗子的外面有光、有风、有声音、还有他熟悉的人们和场景。

在那个窗子里,他看到了父亲、母亲、爷爷、明明、佐为、小亮、和谷、以及他在这一年多以来所遇到的各种人和事…

他近乎贪婪地看着那些场景——在那样漫长的空虚孤寂之后,这样鲜活的场景对他而言简直就是一种救赎!

『救赎…对吧?』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进藤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却又不舍得将眼睛从那扇窗户处移开。

『在我消失之前,终于能跟你说上一次话了呢…另一个我。』

一只小小软软的手抓住了他的右手。

『啊啊…』进藤回握住了那只小手,偏过头去看向了手的主人,『你好啊,小光。』

借着窗户外传来的光,他看清了对方和自己的样子。

一个青涩稚嫩、另一个则垂垂老矣。

『我一直都在看这里。』小光目光柔和地看着那扇窗户外的世界,『最开始的时候,想着这些本来都该是我的经历…』

进藤微笑不语。

小光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还真奇怪呢…听到我这么说,都不会觉得愧疚么?明明因为吞噬我这件事而那么痛苦过。』

『我不知道。』进藤诚实地回答,『我曾经为了这件事而充满了负罪感,觉得自己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一种错误…但是现在却没有这种感觉了。』

『…嗯,那就好。』小光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像是确定了什么似的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又转头看向了那扇窗户,此刻的窗户外放着的,正是佐为消失后进藤的反应,『我消失之后,你要继续加油哦。』

『比以往更努力的、连同我的份一起、在有限的时光里,活出你存在的意义。』

『…加油,另一个我。』

小光微笑着说出了那段话。

进藤迟疑地伸出了他的另一只手,想要mo一mo小光那软软蓬蓬的发顶。

就在他的手指碰到小光头顶发丝的瞬间——

小小的小光破碎成了千万片纷飞的亮光。

升腾、旋转、再升腾——

而后消失在了那一片黑色的空间里。

进藤猛地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自己的右手,感受到的却只有自己手心的温度。

『小光…』佐为犹豫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怎么哭了?』

进藤有点茫然地用手背擦了一下自己的眼角,温热的液体烫湿了他的指节。

他有些无措地伸手擦拭着眼角,泪水却不停地从眼眶中涌出。

——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同这咸湿温热的液体一起,永远地…从他的生命消失了。

进藤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灿烂地笑了,『欢迎回来,佐为。』

“他一直都在你身边,只是你看不见而已。”竹生无间冷淡的声音响起,进藤扭头一看,就看到他正坐在身后的那张小沙发上,手里捧着的书已经换了一本。

见进藤醒来,他大手一合,将书本合上放好,“你们之间的联系方式有些特别,并非一般情况下以能量交换与誓约之词所建立的式神与术主之间的关系,而是一种以灵魂为纽带的结合。”

“如果仅仅只是这样…倒也只是棘手了一点而已。”

“但问题在于,与那边的鬼魂相联系的灵魂…应该是被你吞噬掉的那个小孩才对。”竹生将双手手肘撑在桌上,双手的手指一一相抵并置于唇边,“但是你却轻易地就接手了这种联系…让我不由得觉得,你们俩的灵魂,同调得有点过分了。”

他一边说,一边活动着自己的手指,随着他缓慢而优雅的动作,他的指尖亮起了闪闪白芒,并伴随有雷电嗞嗞之声间或响起,“你介不介意…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呢?”

藤原佐为看了一眼那白光,不由自主地往后瑟缩了一点。

尽管那闪闪白光看上去纤细无害,却令他感受到了一股从灵魂中升腾而起的畏惧之意。

进藤稍作思考,便做出了决定。

“我就是进藤光——五十六岁的进藤光。”

竹生不愧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一听就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在听过了简单的说明之后,竹生双手一合,收起了那令佐为瑟瑟发抖的雷光,“我明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没有什么问题…你们可以离开了。”说完又拿起那本书看了起来。

进藤和佐为对望了一眼,有些迟疑地开口道,“…呃,请问我们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从他们上次和竹生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这位奉行的显然是等价交换原则。

这回受到了这么大的帮助…也不知道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可是竹生却看也没看他们,只是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进藤和佐为无法,只能起身离去。

待两人彻底离开之后,竹生放下了手中的书本,一直冷若冰霜的脸上显出了一丝玩味的笑意。

“以棋…入圣吗?”

从出来后,佐为和进藤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一人一鬼就这么一路沉默着回到了家中。

直到进藤回到房间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并发出一声“啊…”的叹息,这一人一鬼之间的僵局才终于算是被打破了。

『说说看吧,怎么回事?』进藤开口,语气神态皆流露出满满的疲惫。

『我看到了…一片星空。』佐为仪态端正地在他对面跪坐着。

『…嗯,这个你已经说过了。』

『不,』佐为

严肃地摇了摇头,『之前告诉你的时候,我还没有想起来…那一片星空,正是我与安倍大人唯一一次对奕的棋盘。』

『哦?』

『那是我在参加御用棋士对决之前的事…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受到那位名满平安京的安倍大人的邀请…』佐为入神地讲述着曾经的故事,『然后我便与那位大人以天穹为盘,以星辰做棋,进行了一局长达一日一夜的对奕…』他抬眼望向进藤,试图从他那里获得一些反馈,却看见这家伙已经盘腿坐着睡着了。

进藤:“zzzzzz…”

看着金发少年疲惫入睡的模样,佐为的眼角眉梢都染上了一股狰然的悲意。

但是片刻之后,他却又柔和了眉眼,换成了一脸无奈的微笑。

『小光…』

他垂首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扇子,不期然地,落下了晶莹的眼泪。

『你做得…很好哦。』

当晚,进藤又发起了高烧。

他睡着睡着就倒在了地上,引得进藤美津子关心地上楼查看。

结果就看见他烧得满脸通红地睡在地板上,嘴里还说着胡话。

进藤美津子连忙叫来了难得回来一趟的进藤正夫,夫妻一同把烧得迷迷糊糊的进藤给搬上了床。

这个时候,进藤已经烧上了三十九度,眼球都泛起了血丝。

于是夫妻分工,进藤美津子负责拿冰袋给他降温,进藤正夫负责出门请医生上门。

进藤光烧得觉得自己的脑浆都是热的,想要说话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甚至“佐为”、“佐为”地喊出了声,全然不顾母亲就在身边照顾。

好在进藤美津子只以为他是烧迷糊了,只是在呢喃着一些毫无意义的呓语。

当医生终于被请到之后,进藤的体温已经升到了三十九点八度,眼看就要再一次地突破四十大关。

医生帮他做了一下检查,也没能给出什么特别有见地的建议,开了一点退烧药后就帮他配药准备给他打点滴。

把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之后,医生就潇洒地离开了。

进藤的情况却没能如他所愿地稳定下来。

等到晚上九点,进藤出现了毫无征兆的呕吐症状,当时进藤美津子正好端着盆子去换冰水了,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进藤趴在床沿吐得一地都是。

而且因为晚上没吃东西,他吐了两口就没什么东西好吐了,却又止不住自己呕吐的y_u望,接着吐出来的就全都是黄色的胆汁。

进藤正夫便又被派去请医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上一章中小小光和小光的对话。

我其实并不希望你们把他们的选择看成是“应当的”、或者“正确的”。

顶多只能叫做“正常的”。

而这种对他们来说“正常的”选择,从客观的角度来看,其实是有着很大问题的。

对小光,他绝对没有资格去决定该怎样使用小小光的灵魂。

对小小光,他从一开始就走上了跟上一世的小光所不同的道路,如果从情感的角度上来说,他没有任何理由为了佐为献上生命。

可是他们都这么做了。

为什么?

其实我是希望你们能主动地去思考这些东西~

不过看起来我所写的内容并不具有能让你们思考这个问题的

力量w不过我会为了这个目标而继续加油的3

进藤光的病来势汹汹,直把全家人带一个藤原佐为吓得够呛。

一直折腾到转钟四点,进藤光的病情才终于稳定了下来,尽管高烧依旧,但好歹是稳定在了三十八度六附近,呕吐的情况也完全消失了。

进藤正夫打着哈欠去房间睡了,进藤美津子却是搬来了一把凳子,坐在凳子上趴在床沿睡着了。

等到进藤清醒过来,时间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他一睁开眼,就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费力地想了一会儿后,猛地记起今天本该是他本因坊循环赛的第二场,对手是横山九段。

他偏头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认命地叹了口气。

『再休息一会儿吧。』佐为静静地开口,『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的。』

进藤眨了眨眼,又费力地将头转向了另一边,看着坐在床边的佐为软软地笑了,『中午好啊,佐为。』

佐为的动作极不明显地停滞了一下,而后也微笑着回应道,『中午好,小光。』

『我睡了快一天了是吗?』进藤用手肘支撑自己往上蹭了蹭,勉强坐起来了一点,『真是难受啊…』

『不睡了吗?』佐为站起来走近了一点,然后又坐下了。

『再睡下去,脑子都要成浆糊了,』进藤摇了摇头,『不如来聊聊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佐为想了想,居然也摇了摇头。『…这个,还是等你好一点了再聊吧。』

这一下就冷场了。

进藤的精神状态还没有恢复,在这种沉默的状态里坐了一会就有点犯困,眼皮看着看着就耷拉了下来。

佐为看着他重新合上眼,听着他细小的呼吸声趋向平缓悠长,竟是松了一口气。

——他还没有…做好跟小光和盘托出的准备。

当天下午,塔矢和绪方竟是一同来到了进藤家。

说是一同其实并不怎么确切,严格来说的话应该说是,当塔矢刚踏进进藤家的玄关,绪方的跑车也刚好停在了进藤家大门外。

进藤美津子一边招待小亮一边好奇地往外看了一眼,“哎呀,又是这辆车呢。”

塔矢下意识地也朝外看去,正好看见绪方从车上下来,手上还提着一个方方的袋子,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跟绪方打招呼,而是选择了朝进藤母亲发问,“怎么?阿姨很熟悉这辆车吗?”

“这几个月来经常都是这辆车送小光回来呢。”进藤美津子又向外瞅了一眼,“小光说是关系很好的棋院前辈…可是我一直都见着过开车的人——小亮你也认识他么?”

“…嗯。”塔矢迟疑了一下,不由得追问了一句,“最近…很经常么?”

“对啊,很经常呢——我让他请人家进来坐坐,他却每次都说不用这么客气…”美津子猛地一拍手,“你看我,怎么就让你站在这儿了,快进来吧,小光就在二楼。我去给你们准备点喝的…”

“…打扰了。”塔矢勉强按下了自己追问下去的y_u望,低头行礼后,熟门熟路地上了楼。

进藤正以一种软绵绵的姿态坐在床上,左手还吊着水。

听见推门的声音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便看见了推门而入的塔矢亮。

“嗨,”他毫不意外地挥手跟他打了个招呼,“你来啦。”

塔矢将带来的we_i问品放在了书桌上,自个儿坐在了床边,“怎么又病了?”

进藤苦笑着刚想回答,楼下的门铃就又响了起来。

“咦?”进藤这下倒是有点疑惑了,“这会是谁?”

塔矢亮莫名地暗爽了一记,

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我刚刚好像看到绪方先生的车了。”

“哦…”进藤面露疑惑地点了点头,“…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塔矢看了他一眼,没告诉他今天早上转播室里的情况到底有多混乱。

要不是进藤平日里跟其他棋士走得不近,又是在家休息,恐怕今天来看他的棋士能有十余位之多。

没过多久,进藤美津子果然领着绪方精次上来了。

有了塔矢的事先告知,进藤倒是没对绪方的来访表现出多大的惊讶,只是比较客气地表达了一下对绪方专程前来的谢意——不过碍于他那软绵绵地靠在床上的样子,这客气程度也就大打折扣了。

房间里从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很多话题就不那么方便谈起了。

进藤本来还想问问塔矢今天有没有看到伊角,这下子却又显得不那么合适。

于是三人僵持了一阵,还是年长的绪方打破了僵局。

“我已经好几次地碰见你生病了,你有做过详细的检查吗?”严肃的语气掩饰不住话语中透露的关心意味。

“说不上‘好几次’啦,绪方先生你也真是夸张。”进藤摆了摆手,“医生全都说是过度疲劳,平时多加休息就好了。”

“你情况这么严重,还是等你好一些了做一个详细的检查比较好。”绪方皱起了眉,伸出手去试了试进藤额头的温度,“还发烧吗?”

塔矢亮只觉得有种难言的冲动瞬间涌了上来。

他不喜欢眼前所见的这个场景!

这种厌恶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地不留余地,令他不由得狠狠地握紧了双拳,才能抑制住自己伸出手去打掉绪方那只手的y_u望。

他的情绪不停翻涌着,面上却很是平静,只要忽略掉他那紧握的双手,任谁都看不出来他的内心在涌动着如此晦暗难明的波涛。

进藤没有注意到。

绪方没有注意到。

佐为也没有注意到。

于是进藤继续自然地跟绪方交谈着。

绪方仍然以他的习惯对进藤嘘寒问暖着。

至于佐为…他正一边看着这一幕一边想着自己的事情,表面上倒是比塔矢看上去还要更有心事一点。

“…对吧,小亮?”进藤突然偏头问了一句。

塔矢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拉了回来,下意识地回了一句“什么?”

进藤的脸一下子就垮了。

绪方倒是一副若有所思地样子看了过来,“难得看到小亮你走神…是有什么烦恼吗?

要说烦恼,除了对进藤身体状况的担忧之外,也就剩下对进藤和绪方之间格外亲昵现状的不满了。

不过想当然耳,这样的烦恼注定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于是塔矢沉默地摇头否定了绪方的猜测,转而提起了其他的话题。

“说起来,在你通过了名人赛第一场循环赛的时候,父亲说很期待能在决赛上与你对局。”他顿了顿,“然后他让我找机会告诉你,这一次可不要再对他留手了。”

“我知道了。”进藤笑了笑,“这样说起来的话…你昨天是为了什么跟我打电话?——我没来得及跟你打回去就被人给困在床上了。”

“哦…”塔矢有些不自在地握住了自己的手,“其实不是什么大事…”

“嗯?”

“只是想问问你下个月十四号晚上能不能去我家里吃饭。

”塔矢下意识地用手勾了一下脸边的碎发,“…呃,你知道的。”

“你的生日对吧,当然没问题。”进藤连考虑都没有地做出了回答。

绪方坐在一旁微笑不语。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更多的时候,是来访的两人在分别和进藤聊着。

这情况其实略显尴尬,可是两人都不想提前离开,给另一人留下与进藤独处的机会。

就在这种异常的心态同步之下,两人一直坐到了晚饭时间,直到进藤美津子上楼邀请两人一同用餐之时才意识到时候已经不早了。

因为没有通知家里人的关系,塔矢下意识地就想要拒绝。

可看到绪方大大方方地接受了进藤母亲的邀请,就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危机感逼迫他做出了留下用餐的决定。

当然,作为补充说明的还有:“…我先,和家里打个电话。”

两人和进藤美津子一起用过了晚饭,又陪着进藤东扯西扯地挨到了晚上八点,这才达成了默契似的准备离开。

“今天真是多谢,我感觉好多了。”进藤软软地躺在床上笑着跟他们道别。

看到这样的一幕,塔矢和绪方皆是俊颜微红。

在绪方和塔矢来过的第二日,迟了一天知道进藤卧病消息的和谷忙不迭地也赶来we_i问了。

稍稍地关心过进藤的身体状况之后,和谷就在进藤的询问下略有些不甘愿地跟他说起了伊角的事。

“伊角跟筱田老师说想要回到棋院来,筱田老师说让他回去好好想想…要我说啊,他这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到底是把棋院当成什么了!”他xie愤似的狠狠地咬了一口昨天绪方带来的饼干,“——咦!这个饼干真好吃!是很高级的点心吧?”

“我不知道,那是绪方先生昨天带来的。”进藤解释了一下饼干的来历,“然后呢?”

“然后…”和谷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然后他就很大声地拜托筱田老师,说自己已经考虑清楚了,然后就站在那里对他九十度行礼。”

“你是没有看到,筱田老师完全被他那副样子给吓住了哈哈哈!呆了三秒钟才慌慌张张地反应过来哈哈哈——”和谷一边说话一边笑,却不慎被嘴里细碎的饼干屑给呛住了,于是乐极生悲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咳咳——”

进藤无语地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咳得脸红脖子粗的和谷在进藤的帮助下缓过气来,“…然后筱田老师就答应了。”

“不过,这家伙闹出这么大动静,现在又这么轻松地想要回来…我可不会这么简单地就原谅他。”和谷不满地又追加了一句。

进藤没理会和谷的怨念,又多问了一些细节上的东西,这才终于捋清了伊角回归事件目前的状况。

要说事情为什么这么轻松地就解决了,主要还是得感激筱田老师。

在伊角态度鲜明地表示“再也不下围棋了”,并要求从院生档案里把自己除名的情况下,筱田老师最终还是只在他的相关信息上做出了请假的标示。

不然伊角就得等到招生期再考一次院生考试才行。

尽管不知道伊角到底有着怎样的经历,但这件事的圆满解决令进藤的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

不知是不是愉快的心情对身体康复有着良好的促进作用,两天后进藤就正式回到了大手合的赛场上,并且干脆利落地击败了对方。

但是,由于这突然降临的发热,进藤一直保持着的全赛事不败记录在本因坊赛循环赛第二场画上了句点,遗憾地止步于一百九十七这个数字。

尽管这已经是神话一般的数字,但仍有一批棋士打心底里为进藤感到惋惜。

“真可惜啊。”

“就差三场就两百连胜了

呢。”

“我还跟人赌了他能两百连胜呢!我的两万円!”

——以及各种相类似的感慨言论。

进藤光却没心思关注这些。

因为本因坊赛的第三场循环赛已经紧接着来到了。

这一次的对手是早已与他相约一战的白川道夫七段。

面对这位好脾气的围棋启蒙老师,进藤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在进藤认真的应对之下,他以三目半的差距获得了这一场的胜利,获得了白川百分之一百二的敬佩。

“能有进藤君这样的朋友,藤崎同学和山崎同学还真是幸运呢!”他发自内心地感慨道。

“不,”进藤很诚恳地摇了摇头,“能有像白川先生这样的老师,才是他们真正的幸运。”

白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伸出手与他道别,“今天真是多谢了…进藤君。”

“我才应该说这句话,多谢指教,白川先生。”

一大一小的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两人脸上都浮现出了认可的微笑。

接着是名人赛循环赛第三场对战一柳棋圣、第四场对战秋山九段,进藤分别以四目半和五目半的优势赢得胜利。

等这赛事密集期告一段落之后,进藤又迎来了十二月十四日——也就是塔矢亮的十三岁生日。

当日的赛事结束后,刚一走出棋院的进藤就看见了大约三个月没见的市河晴美和她的爱车。

他一坐进车后座,市河就回过头来开始教训他,“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说说你都多久没到会所来了,亏得我还不收你的入场费!居然真的说不来就不来!”

进藤立马道歉求饶。

但市河还是觉得不解气,说着说着就立起身子伸出手来要敲他的额头。

进藤苦笑着躲避着袭击,在车里左摇右摆,那模样简直狼狈。

就在这时,车门被又一次地打开了。

看见两人来不及收敛的嬉闹表现,正打算坐上车的塔矢亮一下子就愣住了。

“哎呀,小亮你来了!”进藤立马就朝他扑了过去,借此躲避来自市河的攻击。

塔矢猝不及防地被他抓住了手腕,一下子就失了重心,整个身子往前一倒,膝盖眼看着就要磕上车底。

进藤反应很快地伸出另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腰部,止住了他向前倒的趋势。

这不过是一瞬间发生的事,等市河反应过来后,进藤已经帮塔矢稳住了重心,并松开了自己的手。

“啊…”市河松了一口气,“小亮你没事吧?”

“没事。”塔矢随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坐到了进藤的旁边。

把光亮两人带到了塔矢家,市河把自己的礼物拿给了塔矢,然后开着车走了。

“市河小姐不一起吗?”进藤有点疑惑。

塔矢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车子离开的方向,“她今晚有约。”

“…哦。”进藤表示自己还是有点不能理解这个状况,“对了,今晚还有谁?”

仗着自己和塔矢身边的朋友都还算熟悉,他对来这吃饭并没有太大的负担,也就一直没想起来要问这个问题。

但眼见着市河小姐的离开,他这才觉得事情跟他预想的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塔矢瞥了他一眼,表情十分平静,“父亲、母亲、你,还有我。”

进藤光:……

他沉默了

片刻,试着确认了一下,“意思是…今晚只有我一个客人吗?”

“嗯。”塔矢用钥匙打开了家里的大门,“请进吧。”

『佐为。』他在心里喊道。

『怎么?』

『…我突然觉得压力有点大。』

进了庭院大门,走过石子小径,塔矢行洋和塔矢明子已经站在玄关处等着了。

进藤和塔矢快走了两步,“晚上好。”两人双双低头行礼。

塔矢行洋点头回礼,塔矢明子赶紧上前迎了两步,抓着两个孩子的手进了屋子里,“嗳快进来,晚饭早就准备好了…路上过来没冻着吧?”

“多亏有市河小姐送我们来,当然没冻着了。”进藤的手被塔矢明子紧紧地攥在了手里,那温度一直暖到了他的心里。

“前几天才听小亮说你之前病倒了…现在身体还好吗?”塔矢明子担忧地看着他的眼睛,松开了抓着小亮的那只手,反手将他揽进了怀里,“…真是辛苦你了。”

进藤被塔矢明子抱在怀里,心中一片平和。

塔矢明子抱了一会儿,就松开了进藤让他换鞋。

接着一行人便朝餐厅移动了。

等用过了一餐丰盛的晚餐,塔矢明子抬出了今天的蛋糕,进藤的表情一下子就古怪了起来。

…那蛋糕,不仅直径挺大,而且足足有两层。

他用手mo了mo自己的肚子,将冲口而出的饱嗝给咽了回去。

“…我觉得我吃不下。”自觉无能为力的进藤凑到塔矢的耳边小声说道。

“随便吃一点就好。”塔矢没有什么表情,说出来的话却暴露了他同样无语的内心,“…我早就跟父亲说过今晚只有你一个人会来…结果他还是订了这么大的蛋糕。”

进藤一下子就想起了芦原关于塔矢行洋的“笨蛋父亲”的评价。

不由得深以为然。

就在他们俩嘀嘀咕咕的时候,塔矢明子已经插好了十三支蜡烛,并将其一一点燃。

确认蜡烛已经点好之后,塔矢行洋自觉地走到门口关掉了餐厅的吊灯。

整个餐厅一下子就黑了下来。

“来唱歌吧!”塔矢明子猛地一拍手,在塔矢亮的身边坐下了,“一、二、三——!happy birthday to you——”

四人都随着她的起调而唱了起来。

进藤拍着手笑着看向身旁的塔矢亮。

在微弱烛光的映照下,他那圆润可爱的面庞已然显出了一点骨架分明的样子,隐约地让进藤有种孩子长大了的错觉。

他猛地摇了摇头,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联想甩了出去,继续专心地唱着歌。

因为进藤那突然抽风的动作,塔矢有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闭上眼开始许愿。

进藤光看着他那认真的样子,突然就很想问他到底许了什么愿。

于是塔矢一睁开眼睛,就看见进藤那满是探究的眼神。

眼前的这一幕加上自己许的愿望,塔矢的眼底浮起了一丝笑意,嘴角也不由得因此而微微翘起。

待他微笑着吹熄了蜡烛,塔矢行洋也适时打开了电灯。

“生日快乐!”进藤立马就从背着的挎包里掏出了一个长方形的盒子塞到了塔矢的手中。

塔矢下意识地接住了进藤送来的盒子,“啊…谢谢。我可以拆开吗?”

“拆吧。”进藤十分爽快地说道,末了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虽然不是什么会令人特别惊喜的东西…”

塔矢没理睬他的这句话,专心地低着头拆起了礼物。

剥去表面的米白色包装纸后,手机的外包装盒本体就露了出来。

塔矢明子低低地叫了一声

,“哎呀…这可真是…”

“并不是什么很贵重的东西!”进藤连忙开口解释,就怕明子阿姨要代替小亮拒绝他的这份礼物,“——只是觉得有手机应该会很方便…而且我给自己也买了一个,这样就随时都能和小亮联系上了…”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了自己和塔矢同款不同色的新手机。

塔矢从盒子里拿出了那支崭新的墨绿色手机握在手里,又看了一眼进藤手中那支金棕色的同款机,不知为何感受到了一种十分微妙的满足感。

“…谢谢。”他点头致谢道,将手机收回了盒子里,并把盒子放在了餐桌上。

『太好了,小亮看起来很开心。』佐为站在一旁笑着说道。

『…松了口气啊。』

塔矢明子有些忧虑地看了一眼塔矢行洋,见对方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便也勉强按下了心中的担忧,拿出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礼物,“祝贺你又长大了一岁,小亮!”

然后亲手将一条十分大气的手织围巾围在了塔矢亮的脖子上。

而来自塔矢行洋的礼物是一个小小的盒子,打开后,就见里面躺着一枚十分素雅的印章。

“你已经成了职业棋士,也算得上是个大人了,这枚印章上面刻的是‘慎思笃行’四个字,我相信你会明白它的意思的。”

进藤只能感慨自己和塔矢所受的教育果然不是一个水平的。

就在自己还在从父母那里收着球鞋当礼物的时候,这家伙就已经拿着寄托着父亲忠告的印章了。

收完了礼物,分吃过蛋糕,进藤又吃着塔矢明子准备好的水果、坐在塔矢家里同塔矢亮与塔矢行洋聊了一会儿天。

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四十进藤美津子拨通了进藤光的手机,他这才起身从塔矢家中离去。

临走前,进藤拉着塔矢亮的手叮嘱道,“我在你的手机的通讯录里已经存了我的号码和电子邮箱,你自己的电话号码我也帮你存了一下免得你会忘记。”

“注册好邮箱之后,记得发邮件告诉我一声哦。”

几天后,东京中学生围棋大赛在海王举办,叶濑以首将黑泽,次将三谷,末将筒井的阵容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赢得了该次大赛的第二名。

在宣布结果之后,筒井激动得红了眼眶,摘下眼镜躲进了厕所里好半天不肯出来。

进藤和塔矢也去现场观看了这一天的比赛,并为叶濑最后败于海王之手感到了十分的惋惜。

如果不是黑泽在对弈中出现了一个较为明显的失误,他们本可以两胜一败的成绩拿下第一,一举终结海王的连胜神话。

在整场比赛结束后,岸本十分有风度地过来同叶濑的三位参赛者握手问好。

彼时进藤正和塔矢一起穿着便装站在叶濑一行人中,岸本在与参赛选手寒暄了一会儿之后,低头在他耳边说道,“…这就是,你的私人原因么?”

面对这变相的责问,进藤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

同一天,这一年的职业棋士考试正式落下了帷幕。

和谷、铃木以及月野三位棋士从中脱颖而出,成为了今年的幸运儿。

结束了最后一场对局之后,和谷立马就欢呼着跑去了众人早已约好的庆贺的烤肉店,向他们通报了这个好消息。

结果就是这一餐饭变成了他来买单。

时间不紧不慢地流逝着,进藤的名人和本因坊头衔攻略进程已经过去了一大半。

天元赛的第一轮预选赛也已告一段落,即将跨入第二轮。

在进藤忙得脚不着地的这段日子里,唯一令他感到欣we_i的就是他的变声期终于过去,自己能用上正常的音色说话了。

“终于不用听着自己说话都想揍自己了。”声音恢复的第一天,他十分感慨地对佐为这样说道。

可是世界上的事就有这么巧合,当他心情颇好地来到棋院跟塔矢打招呼之后,就又听见了那熟悉的公鸭嗓子。

只不过这次…这声音是从塔矢亮的喉咙里传出来的。

元旦过后没几天,和谷就收到了来自棋院的通知,通知上写着他新初段例行比赛的对手是…桑原本因坊。

如果是一年前,他还是挺乐意和这位一直在头衔位上坚持着的老人讨教几手的。

但自从在转播室看进藤比赛之时见过这老家伙到底有多狡诈之后…他就已经对此没抱什么期待了。

想当然耳,他的不甘愿不会对最后决定造成任何影响。

进藤本来想去转播室围观他的比赛,但时间上实在是安排不过来,只得遗憾作罢。

塔矢亮倒是排开时间到场表示了自己的支持态度。

可惜和谷还是没能顶住来自桑原的精神及实力上的双重压力,不得不中盘认输。

当天没法到场的进藤则在他的本因坊循环赛第四场里击败了来自关西的西尾九段,正式挺进了两大循环赛的后半段,距离最后摘得头衔又近了一步。

新年将近,进藤忙碌的状况却没有得到丝毫改善。

他本来还打算在过年时腾出几天出去走走,现在看来却是太天真了。

与此同时,在被他忽视的网络世界里,又发生了一件以他为中心的大事。

自跨入信息时代以来,全球的信息技术都在飞速地刷新着,电脑和网络的普及程度越来越高,用网络围棋来下棋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多。

“sakou”这个存在于世界网络围棋平台上的传说级账号以100%的传奇胜率吸引着无数后来者的眼球。

在进藤因三次元的忙碌而不得不忽视了二次元的那段时间里,每天都有大批的人在询问着sakou的动向。

于是,一位网名rcyw的棋士便趁机发起了一个前往日本寻找sakou的活动。

他自称是这一届世界业余围棋锦标赛的荷兰代表选手,想趁着去日本的机会一睹sakou的真容,并诚邀在比赛期间可能前往日本的棋士与他同行。

该活动被提出的一天之内,响应者的数目就超过了一百人,之后的每天都在以二十来人的增幅上涨着。

直到这活动被发起的七天后,跟他一样好久不曾上网的和谷才通知了他这个消息。

“现在已经有两百多个人表示要参与这个活动,”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幸灾乐祸,“还有一些日本的业余棋士表示可以帮助解决一部分人的住宿问题。”

进藤从来不知道只是下个网上围棋还会造成这么大的影响,一时之间也没想到什么好的解决方法,只能登陆了一下账号跟那rcyw留言表示自己并不希望被这样关注。

…不过考虑到他的英语实在是很烂,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意思有没有准确地传达给对方。

新年过后,便要初参。

用过早饭后,进藤穿上了一年难得能穿一次的和服,和同样穿着和服的藤崎、三谷、和谷、塔矢还有山崎去了附近的神社。

然后十分虔诚地在许愿板上写上了自己的心愿。

——珍惜每一寸时光。

看到他这老气横秋到令人咋舌的愿望,山崎一把抢过他的木板,在旁边添上了“名人·本因坊头衔get!”的字样,然后递给了站在一旁的藤崎明。

黑发少女犹豫了一下,接过木板加上了一行秀气的“身体健康~”。

于是这块板子就这么一路传下去了。

等它最后回到进藤手里的时候,那块小小的板子上已经塞满了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文字。

三月份时,第一届青少年围棋擂台赛和第十九届若狮子战先后拉开了帷幕。

进藤原本已经塞得满满当当的行程里便又多出了一项宣传工作和一系列的对弈安排。

亏得他是首任擂主而不是像种子选手,得到今年下半年才会有对局安排,不然情况会比现在还要更糟糕。

看他忙成这个样子,进藤美津子很是忧心,进藤平八甚至跟他开玩笑说要不要帮他请个经纪人来安排一下工作。

好在他忙归忙,却一直竭力保持着健康的生活习惯,这才没被那长时期的繁重工作给拖垮身子。

而就在这样充实的忙碌之中,某个极具冲击xi_ng的事件陡然到来了。

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早晨,天空中飘着绵绵细雨。

进藤正对着镜子打领带的时候,就听见广播里的晨间占卜说今天处女座的人如果打上蓝色领带就会有桃花运。

看着镜子里打着深蓝领带的自己,进藤光迟疑了一秒,随后失笑地将那一瞬间侵入脑海的荒谬想法给挥了出去。

“小光!”进藤美津子适时地大喊道,“早饭已经准备好了哦!”

“好!”

吃过早餐,坐在去棋院的地铁上,进藤突然想起了一个很是纠结的问题。

『说起来…我到底要参加几年的若狮子战啊…』

『恩?』

『你看,一般来说的话,』进藤就地跟佐为一一分析了起来,『若狮子战的参与者都是入段不超过五年,并且年纪不超过二十五的棋士…』

佐为一听就懂了他的意思,『…那你之前参加了多少次?』

『五次…』进藤光耸了耸肩,『…可是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拿到头衔。』

『噗哧——』反应很快的佐为一下子就笑了出来。

看到佐为夸张的反应,进藤也跟着笑了,一边笑还一边继续吐槽自己,『要是明年还要参加若狮子战…那也真是太别扭了。』

带着一丝对未来淡淡的担忧,进藤光准时到达了棋院。

可是他一入场,原本随意站着的棋士立马就以他为中心分成了两股,宛如摩西分海般的场景神奇地重现在了此地。

进藤丝毫不在意地从分开的人群中走了过去,一直走到了和谷与塔矢的身旁。

“早上好。”他先跟两人分别打招呼,然后看似十分开心地拍了拍和谷的肩,说道,“…我差点忘记你也要参加若狮子战了。”

完全被忽视的和谷立马就作势要打他。

“最近太忙了太忙了!”进藤反应很快地躲到了塔矢的身后,只从盾牌塔矢的肩窝处探出大半个脑袋辩解道,“我不是也送了你合格礼物的么!”

“你还好意思说那个!”和谷的脸“腾”地就红了,“送我那样的东西…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明明的感受!”

“当然考虑过,”进藤的表情十分严肃,“我就是考虑到她一定会生气才送给你的。”

和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捋起袖子就想把进藤从塔矢的身后抓出来。

“好好好——”进藤刚躲了几下就累得喘了起来,不得不

摆出停战的手势,“放、放心…之前说那是明明的衣服是骗你的。”他将一只手搭在塔矢的肩上,平缓了一下呼吸,这才认真解释道,“那是让你拿去送给她的。”

“咦?”和谷愣了一下。

“那是明明很喜欢的牌子的衣服…”进藤一边解释一边还不忘嘲笑他,“…事实上,我连标牌都没有剪掉好吗…你到底是有多傻才能相信我说的那番话…”

和谷:…

他才不会说他听到进藤的那番礼物介绍后就再也没敢动过那包衣服…

此刻的进藤压根没有想到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因此他只是完全投入地享受着逗弄和谷的快乐,一点没有给自己留后路的打算。

看着这段时间以来难得能放松一次的进藤,塔矢面无表情地纵容了他这幼稚的行为。

嬉闹了一阵,他们就按照安排好的对战表开始了今天的对弈。

进藤第一场的对手是真柴,塔矢第一场的对手是越智,和谷第一场的对手是阿福。

三人都毫无悬念地胜出了。

胜出后,进藤看着真柴铁青的脸色有些感慨。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今年本该就可以考上职业棋士的。』

『这不是意外,』佐为的回答很冷静,『这一次的和谷跟你们在一起呆了这么久…有这样的进步也是理所当然的。』

『……』进藤顿了顿,『其实我说的意外不是和谷…』

『啊…』佐为呆了一下,反应过来进藤其实是在说他的重生之后,马上就不出声了。

看见他这样的反应,进藤只能无奈地微笑。

——自从上次与竹生见面之后,只要一谈到这个话题佐为的反应就是不发一词,最开始进藤还会问上两句,但看到佐为那打死不说的态度,他也就渐渐地放弃询问了。

打败真柴之后,进藤对上的是一名今年新入段的女棋士。

进藤上辈子对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只记得她好像是一直在一组的后几名徘徊着,却是不知为何在这一世居然同和谷同年成为了职业棋士。

不过疑惑归疑惑,进藤却没有那种想把所有变化的前因后果都弄明白的强烈的掌控y_u,因此这疑惑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便从茫茫识海中消失了踪影。

抛却了疑虑,进藤十分普通地跟对方问了声好。

“你好,我是进藤光。”

“你好…我是…”

“啊?”进藤代替自己的耳朵表示压力很大。

“…你好…我是月野瞳…”她这次的声音倒是大了一点,但露出的耳尖倒是越来越红,眼看就要滴出血来。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进藤光觉得…为她的心脏考虑,他还是不要跟她说话了为妙。

好在对局开始之后,月野的表现倒是正常了起来,甚至还有不少令进藤觉得眼前一亮的应对。

以五目半的优势结束对局之后,进藤低头行礼,“谢谢指教。”

月野瞳的脸登时就红了个通透,十分踌躇地回了个礼,蚊子哼哼似的说道,“谢谢指教。”

“呃…”看她又恢复了这样拘谨的表现,进藤表示十分地不理解,“你是…哪里不舒服么?”

“嗯嗯——”月野连忙大幅度地摇起了头,然后抬起脸来像是想要解释什么,“我…”结果两人的视线一对上,她又慌慌张张地像是要把头给埋进桌子里。

进藤光:……

见了这么明显的反应,他要是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就真是白活两辈子了。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精神,进藤弓身站起就想走。

看着他这样的反应,月野也急急忙忙地跟着站了起来,“那个…进藤君

!”

此时,围观的群众基本上也看出了门道,皆是要笑不笑地站在一旁,就看进藤打算怎么应对。

塔矢正好也在这个时候结束了对局,回头就看见进藤正跟上一局的对手说着什么。

塔矢亮:…?

突然之间,塔矢只觉有种强烈的好奇涌上心头。

这股好奇使得他果断地起身离开了座位,直直地往两人所在的位置走去。

就像是正等着他的到来一般。

当塔矢正好走到能听见两人对话的范围内的时候,踌躇了很久的月野终于憋出了她放在心里很久的话。

“那个…!我崇拜你很久了…进藤君!”

塔矢的脚步瞬间停住了。

进藤光则是十分明显地大松了一口气。

“…谢谢你,”他原本紧绷的肩膀一下子就松了下来,想了想后,像是开玩笑似的发问道,“要我给你签名吗?”

“咦?”月野紧张得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才好了。

一直在看热闹的路人马上就塞了一张纸和一支笔给她,还有人在身后轻轻推了她一把。

看到这样的场景,进藤只觉得好笑。

他主动地上前了两步,伸手接过了别人塞给月野的纸和笔,相当大气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并递还给了她。

接着就头也不回地向塔矢走去了。

留下红着脸呆立在原地的月野。

……

——月野瞳,十五岁。

向喜欢的人告白。

结果得到的…是他的签名。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终于把这个伏笔搞定了。

这妹子就是在小光参加新初段比赛的时候在旁边记棋谱的妹子~从那之后一直关注着小光而努力着哦xd是个很萌的孩纸你们不要讨厌她(ゝw6)⌒☆

最后一段玩了一下《月刊少女野崎君》的梗。

“那是谁?”一等进藤走近,塔矢亮就按捺不住地开口询问了。

“今年新入段的棋士,”进藤不愿与他多谈这个问题,赶忙就想把话题给引开,“你赢了?”

“嗯。”看出进藤的窘迫,塔矢心下稍安,“…我下一场对芦原。”

“…啊,我对…不知道是对和谷还是对伊角…”进藤偏头示意了一下那两人所在的方位,“…我猜和谷现在应该压力很大。”

和谷的压力确实很大。

回归院生后的伊角比他离开时要更加成熟了。

之前的伊角棋力虽强,但行棋间略显拘谨,常被人评价说匠气有余,灵气未发。

可现在的他却丝毫没有给人那种被束缚的感觉,而是思维敏捷,落子大胆——

——简直就像是…一个完全重生的伊角慎一郎!

在这样的伊角的步步紧逼之下,和谷显得十分吃力。

以他的实力,早就已经判断出这一局他会以三目半的差距输掉。

按常理来说,他也早该识相地投子认输,而不是像个无法预判胜负的新手似的负隅顽抗。

但心中却横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

这一点点的不甘心令他咬牙坚持了下来,甚至还抓到了伊角的一个小失误给对方带来了一点小麻烦。

不过这也已经是极限了。

和谷脱力似的靠

到了后背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我输了。”

站在远处的进藤正好捕捉到了这一幕。

他一下就笑了出来,指着靠在椅背上的和谷对塔矢说,“看来,我的对手也已经决定好了。”

坐在和谷对面的伊角也正好抬头看了过来。

然后,两人的视线就这么直直地对上了——

伊角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险些都忘了要向和谷行礼。

相较于伊角激动的心情,进藤却只是十分平静地微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被遗忘了的月野瞳终于收拾好了心情,再接再厉地又走过来在进藤的身后站定,嗫嚅着开口道,“那个…”

“嗯?”进藤微笑着回过头,看见来人是月野后,他脸上笑意不减,脚下却十分自觉地退了两步,转过身子并与她保持了一米多的谈话距离。

“我、我看过你所有的比赛!打过你所有的棋谱!”月野像是豁出去了似的,用比之前说话时大了好几倍的声音大声道,“我一直都在关注你…进藤君!——我很崇拜你!”

“呃…”因为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一时间,进藤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为难,“谢谢你…可是签名我已经给你了…”

“啊…那个…不是…”被他这么一打岔,月野的声音立马又小了下去,“我、我不是想要你的签名oaq…”

看她这么软萌的样子,进藤不由得想起了这辈子第一次见面时那个软萌软萌的塔矢亮,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了几分宠溺,语气也跟着变得熟稔了起来,“原来不想要我的签名啊…”

“诶?”月野瞳一愣,又猛地摇头,“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进藤双手抱x_io_ng,语中带笑,“你是什么意思呢?”

『小光。』看不过去的佐为张嘴提醒了一句。

“…别逗她了。”与此同时塔矢也开口提醒道,恰好截住了月野将要说出的话语,“好好做个自我介绍不行么。”

被一人一鬼齐齐鄙视了的进藤mo了mo自己的鼻子,对着月野瞳微微躬身,“你好,很高兴认识你…我是进藤光。”

月野瞳也红着脸回了个礼,“…你好!我是月野瞳,很高兴认识你!”说完还微微抬起头偷看了一下进藤的表情。

进藤活了两辈子,接触过的最软的妹子就是藤崎明了,碰上这个比两个明明加起来都还软的月野瞳,真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与她相处才好。

…可是就这样把女孩子晾在一边这种事…

真·老爷爷·进藤光表示…他做不出来啊!

好在他没能纠结上多久,和谷和伊角就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和谷脸上的表情很淡然,脚上的步伐却很快,若是此时有人从后面看他,一定会误以为他非常生气。

显然,伊角就是那个误会了的倒霉蛋。

只见他俊秀的脸上写满了焦急二字,脚步也只比和谷稍稍慢上一点。

对上进藤要笑不笑的表情,和谷脚步不变地冲他吐了吐舌头。

进藤便知道,这家伙是真的已经原谅伊角放弃围棋的这回事了。

“呼…今天可真热。”和谷一边说着不靠谱的感慨一边在进藤的身边停下脚步,下一秒就暴露了他真正的意图所在,“咦,你认识月野的吗,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下午好,和谷君。”对上和谷的时候,月野的表现倒是十分大方且一语中的,“看你走得那么快的样子…你是输给伊角君了么?”

和谷干笑了一下,立马就转移了目标,“小亮,帮看看我的眼睫毛是不是掉到眼睛里去了…”

“好久不见了,伊角君。”进藤主动地朝在五步外停下

脚步的伊角走了过去,“能再次在棋院见到你真令人高兴。”

“好久不见,进藤君。”伊角突然弯下身,对他鞠了个六十度的躬,“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进藤毫不惊慌地受了他这一礼,接着促狭地对他眨了眨眼睛,“一会儿的对局——我可是…不会放水哦。”

伊角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一年多了。

自他二度败于进藤之手,他就对下棋这件事产生了恐惧。

进藤那不可捉mo的实力像是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令他在每一次思索时都倍感吃力、使他的每一步棋都变得分外怯懦。

这样的日子一长,下棋对他来说就变成了一种负担。

越是恐惧,就越是有压力,越是有压力,就变得越恐惧。

一天天的恶xi_ng循环下来,就连mo起棋子都让他觉得呼吸受阻,心跳加速。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问题的症结何在,但却提不起一点勇气去正面克服它,只能做出一味逃避的决定,为此甚至不惜做出放弃围棋的决定。

他想,他毕竟是没有天赋的人。

可是——

就算是这样,他也还是想要下棋的。

想要感受棋子的冰凉,想要听见落子的声音,想要思索那最好的一手——

在试图放弃围棋的那些日子里,这样的y_u望一天一天地变得强烈。

他每日都在这样的心情中挣扎着,

终于,在看见围棋周刊上关于进藤的那篇报道之后,想要下棋的心情占据了上峰!

他打了个电话给家里,说出了自己打算继续下棋的决定,并坦言自己遇到了瓶颈,打算去中国或韩国散散心。

在与家人进行了一番艰难的交涉之后,伊角终于获得了家人的许可,并在一番商议之后将目标国家定为了中国。

…当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九星会和中国棋院的关系较近,且在最近有与中国交流的项目。

时隔半年再次接到伊角的来电,九星会的负责人成泽老师先是表达了一番自己的意外和欣喜之情,紧接着又狠狠地批评了一下伊角半年前的举动,并二话没说地把他加进了中国行的名单里。

“我可是很看好你的,伊角。”末了,对方感慨地叹了口气,“…能过这道坎就是最好的了,欢迎回来。”

伊角捏紧了电话,没有做声。

最初抵达中国的时候,伊角是跟着九星会的几位一起住在酒店里的。

每天早上八点去棋院,晚上九点回到酒店,就这么每天每天地跟中国的棋士们下棋,回去之后经常还要跟同伴们对弈。

这期间,杨海看他们跑得辛苦,还说笑似的跟伊角提起过要不要去他那儿住,能省一笔住宿费。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月,伊角不仅没有找到突破瓶颈的方法,反而还对自己想要继续下棋的意志产生了怀疑。

与此同时,九星会原定的交流日程也已经接近了尾声,一行人都松了口气,樱野和福岛甚至开始打算起临行前的休息日要去哪儿走走。

伊角很焦虑。

成泽看出了他的心情,主动问他要不要在中国多呆一阵子。

“我可以帮你去跟李老师谈谈,让你在这边与他们多交流一段时间,酒店你可以继续住下去,但是费用什么的就得完全自理了,”想了想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

句,“一定要记得在签证过期之前回去。”

伊角十分感激,但还是满头大汗地表示:“不会呆那么久的…签证有六个月呢。”

有杨海之前的邀约为基础,接下来的日子里,伊角就搬去跟杨海住了。

这个把对围棋的满腔热情寄托在电脑上的技术宅在伊角开口询问后,二话不说地让他搬进了自己在棋院的宿舍里。

…不过在第三天就让李老师给发现了,杨海好说歹说才终于帮伊角争取来了两个月的临时住宿权。

“还好有成泽老师帮你说过话,李老师对你的印象也还算不错,”杨海一手支着头一手捧书地窝在藤椅里,“现在终于是没什么后顾之忧了,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你可要好好努力。”

可好好努力这件事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是相当困难。

这半个月以来,他一直在与低段组的棋士们对局,输棋的次数远远多于赢棋,他完全没有从中得到什么助益。

就在伊角快要放弃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带来转机的是两个小孩,一个叫赵石,12岁、一个叫乐平,11岁,两人都是今年刚被选来北京的职业棋士。

看着这样的两个小孩,伊角本以为自己是不会输给他们的。

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

他不仅输了,还连输两人,连一点给自己找借口的余地都没有。

他立马就想起了与进藤的那一局棋!

同样的年龄差,同样的胜负结果!

唯一不同的,就是对方表现出的实力并不像进藤光所表现出的那样,令人完全兴不起反击的y_u望。

伊角心中一下子就燃起了熊熊战意。

与此同时,在杨海偶尔的指点下,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问题在于恐惧。

他的恐惧来源于当日进藤那凌厉的进攻。

这无意识的恐惧束缚了他的手脚,使他在下棋时瞻前顾后,完全没法发挥出自己应有的实力。

有了战斗到底的勇气,也明白了自己的问题所在。

伊角开始了属于他的新战斗。

在有意识地克制着自己对对手的恐惧的同时,他还试着依杨海所说的控制起了自己极易起伏的心境。

这是杨海在听他说到“会被旁人的反应所影响”的时候给出的建议,要他试着靠克制和训练来控制自己因旁人而起的情绪——这倒是意料之外的收获了。

本着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的精神,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伊角的进步相当明显。

他不仅在几天后赢了乐平,还击败了之前自己曾输给的几位低段棋士,甚至在与王星、陆力等人的对局中也表现得相当出色。

在他临走前的第二天,伊角终于战胜了赵石,攻克了某个难关的杨海也心情很好地表示可以陪他下棋。

伊角却是将与进藤在职业棋士预选赛上下的那局棋排给他看了。

起初杨海并不怎么在意,可越往后看就对这名执黑的棋士越是感兴趣。

等看到黑子迫白子认输的那手“刺”,杨海竟是不能自制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并大叫一声“好!”

“执黑的这名棋士,名叫进藤光,”伊角收回右手搁在膝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面前的棋盘,“跟我下这局棋的时候,他还只有十二岁。”

杨海马上就反应了过来,“…原来如此…难怪在输给乐平和赵石的时候你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在与他对弈之前,围棋一直都是我信心的来源,是支持我走下去的动力,”伊角有些不安地握住了自己的手,“…但是在那之后,我就不确定了。”

“从那时起,我就陷入了低谷。”说到这里,伊角闭上眼停顿了片刻,而后猛地睁开双眼沉声道,“现在,我终

于摆脱了它。”

“我终于明白了,或许我是没有像进藤光那样堪称神乎其技的实力,也没有赵石、乐平这么出众的天赋,但这并不代表我的实力就不足以支撑我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伊角目光坚定地说道,“…从最初到现在,围棋…就是我的支柱。”

“果然…”杨海静静地听完了这番话,然后挠了挠头,“不管听了多少次,我都还是十分佩服日本人这种在日常生活里说电影台词的勇气。”

“咦?”伊角立马就慌了神,“电、电影台词?”

“这局棋,”杨海却没搭他的话,反手一合扇子,合起来的扇柄敲在了左手掌心,“能让我拿给王星看看么?”

时间回到现在。

伊角再一次地坐在了进藤的对面。

“紧张吗?”进藤突然开口问道。

“咦?”正思考着战术的伊角迟疑了一下,“…有一点。”

“保持一定的紧张是好事,”进藤点了点头,“听和谷说你去了一趟中国,有和王星交过手吗?”

“有的。”

“…如果是我和王星对局,你认为谁会赢?”

听到这种堪称狂妄的问题,伊角的反应却是相当认真地思考了一番,然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这是十分诚恳的回答,是以进藤也没有进一步地追问,而是问起了他此次中国之行的感受。

两人的谈话进行得十分自然,却不知这一幕在旁人眼里看起来滑稽无比。

只因这两人间年龄和态度的倒差感实在是太!强!了!

再加上这两人鲜明的身高差…

好在这令人不忍直视的对话没能持续多久,标志着对局开始的哨声就响起了。

两人立马停止了交谈,双双向着对方行礼。

『佐为,』进藤叫了一声,『…你来吧。』

『咦?』佐为有些惊讶。

进藤微微笑了一下,『这本就应该是…你的对局。』

佐为低头迟疑了一下,一展袖口,拿起了折扇,『…右上角小目!』

就如进藤预告的一样,今天的佐为没有丝毫地放水,一上来就拿出了十成十的实力迎战伊角。

伊角也全然不惧地选择了正面交锋。

棋盘在两人的手下瞬间化作了战场,双方都在为赢得最后的胜利而战。

进藤虽然手拿棋子,但整个人心思却在棋局之外。

他以一种审视的姿态看着这一局棋,脑海中渐渐描绘出了一局跟眼前所见的对局完全不同的棋局。

在那局棋里,佐为坐在他的位置,他坐在伊角的位置。

面对佐为的凌厉进攻,他都能在思考之后巧妙地避过,并于意料之外处给予反击。

一方面,他看着眼前的对局,听着佐为的命令,在恰当的地方落下黑子。

另一方面,他又在脑海里演练着一场与佐为之间的对局。

他只觉这样的情形十分自然,完全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硬要说有什么异常的话,就是他从开始觉得有些热了起来。

进藤继续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方式一心两用地下着棋。

在常人所能看见的地方,他的黑子十分犀利,每有动作,必是直击白子最脆弱的部分。

而伊角也像是不要命似的,拼着将自己的腹部暴露于人前,也要狠狠地给进藤以重创。

双方都用着这么狠厉的打法,损耗便也是相当可观的。

没过多久,盘面上便基本呈现出了一种犬牙交错的局面,双方的棋子相互咬合,相互制肘,真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在常人看不见的地方,他却正拿着白子迎战那犀利无匹的黑子。

棋盘上的情形却完全是另一个模样。

在这虚幻的对局中,佐为那犀利的进攻被他用一种十分柔软的应对给限制住了。

他用白子织出了一张柔软的网,将佐为的刀锋轻柔地包裹了起来,不仅限制了对方的进攻,还为自己的反击埋下了伏笔。

看着眼前的棋局,伊角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继续落子的必要。

——他输了。

这个结果与先前的那一局别无二致。

但他分明觉得自己跨过了一大步,以至于整个人的心情都轻松了起来。

“…我输了,谢谢指教。”伊角平静地放下了棋子行礼道。

“谢谢指教。”进藤接着回礼。

与此同时,他也在脑海中落下了最后一子,看着那虚幻的棋盘消散在无边的星空里。

第一天的比赛就此落下了帷幕。

休息了一晚之后,便是第二天的对局。

参加比赛的棋士已经只剩下了四名,分别是进藤、塔矢、高原和十冈。

然后进藤对战十冈,塔矢对战高原。

毫无意外地胜出的光亮两人在决赛再度碰面,进行了一场十分出彩的对弈。

进藤光中盘获胜,蝉联若狮子战的冠军之位。

赛后,和谷匆匆离去,进藤与塔矢留下来检讨棋局。

天野主编挎着相机在他们两人身边站定,mo着下巴看着检讨中的两人,笑得十分愉快。

进藤和塔矢早就感觉到了他的接近,但注意力仍是停留在面前的对局上,直到他在两人身边停了下来,这才颇有默契地停下与他打了个招呼。

“进藤光,塔矢亮,”刚打过招呼,天野就开始说正事了,“今年有个中日韩新初段交流赛,棋院打算送你们过去。”

“两个人吗?”塔矢问道。

“还有一个人选没有确定,”天野拖来一张椅子坐下,拿起相机摆弄着,“你们俩应该是确定了的。”

“这是新比赛吗?什么时候?”进藤有些奇怪,他确定上辈子的时候没有过这么个针对新初段的交流赛。

“如果六月份之前依旧不能确定的话,就会在六月份进行一次选拔,然后八月出发去韩国。”天野拿着相机对着他们拍了一张,“是三星集团继三星火灾杯之后的一次试资助,如果效果不好的话,可能就不会有第二次了。”他端详了一下相机里的照片,随手安了删除键,“奖金还是很丰盛的。”

“八月份吗…”进藤光算了一下,“八月份的时候是名人赛和本因坊赛的最后阶段吧。”

“对,但是这个交流赛的时间不长,棋院方面应该可以稍做协调。”天野说出了最后的确定语,“怎么样,确认要参加吗?”

“…我没问题。”塔矢亮点了点头,“八月份距离现在还有很久,我还有时间做些调整。”

“我大概不行。”进藤来来回回算了几次,最后还是只能得出这个遗憾的结论,“如果要去韩国的话,行程上肯定安排不过来…在日本倒还有点可能。”

天野又是好一番劝说,却仍是没能扭转进藤的心意。

最后,他只能这样说道:“我们再去与对方协商试试…总之两位先让我照个相好了。”

进藤没有反应过来,用手指了指塔矢和自己,“我们一起?”

“…当然是分别照。”

若狮子战之后,进藤又

进行了两场循环赛,依旧保持着他只要出场,必然胜利的记录。

而且据与他对局的两名棋士的回忆,他们都认为进藤的棋艺像是更进了一步似的,在对弈的时候显得更加举重若轻了。

“依我看来,他摘得头衔的可能xi_ng很大。”座间王座甚至这样表示道,“桑原老头要在这个位子上撑下去…恐怕会很难。”

几天后,天野将座间的这番话转述给桑原听,老头微微一笑,就将话题给转开了。

那之后没两天,塔矢行洋在王座战最终战上以32战胜了原王座座间,夺得了王座头衔,完成了他五冠王的荣誉。

一时间,整个日本围棋界都洋溢着洋洋喜气,猜测着他下一次的目标会是桑原本因坊还是一柳棋圣(碁圣)。

进藤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就打了个电话到塔矢家,亲口对塔矢行洋送上了祝贺之词。

塔矢行洋在欣然接纳的同时也再一次表示了对与他一战的期待之情。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与塔矢行洋相熟棋士纷纷上门拜访祝贺,塔矢亮只觉不堪其扰,十分难得地跟进藤抱怨了几句。

“…有好几次在打谱的时候就被叫出去了,说的又是一些根本不需要我在场的话题。”

“没有什么有意思的话题吗?”进藤突发奇想地好奇了一句。

“这样说的话…”被他这样一提醒,塔矢到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桑原本因坊过来的时候,有跟父亲说起这样一段话。”

“…‘座间那家伙还担心我会被进藤给抢走位置…结果却连自己的位置都没能保住’…之类的。”

他说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进藤的表情,却没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

春假结束后的四月,叶濑围棋社终于正式建社,目前的人员配置为社长筒井公宏,副社长黑泽茂,经理藤崎明,书记三谷佑辉,杂务山崎诚实。

从藤崎口中得知这个职务配置后,进藤和佐为皆是大笑不止。

可是笑归笑,第二天进藤就跑了一趟夏目爷的围棋店,买了几套便宜的棋具让藤崎带了过去。

“好歹是正式社团了,总得要有点正式社团的样子吧。”

不知道是进藤的话起了作用,还是首战第二名的战绩太过傲人。

总之在社团招新的第一天,他们就回收了二十多份的报名表,而且看起来还有继续回收的可能。

尽管其中有极大部分都是没怎么接触过围棋的新人,但已足以令筒井热泪盈眶。

一个星期之后,社团招新期结束,新成立的叶濑围棋社总共收到了三十九份报名表,甚至打败了众多成立已久的幽灵社团,如“幻想协会”和“邮票同好会”…

第一次社团内部开会的时候,筒井在台上讲了不到十句话就落荒而逃。

结果被黑泽茂发现他是太过紧张所以跑去厕所里呕了一番。

此时,青少年职业围棋擂台赛的宣传准备工作已经进入了尾声,进藤还在投资方的强烈要求下刻意排出了一天去帮他们照相。

在被化妆师和造型师摆弄了两三个小时之后,进藤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呆呆地吐出了两个音节,“这谁?”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

因为不仅有造型师帮他染黑了头发,还有化妆师帮他整体上地修饰了一下脸型,使得他看上去更像是个矮个子的高中生而不是个普通的中学生。

好在造型师表示这是一次xi_ng染色剂,只要用洗发露就能洗干净,进藤这才没让他当场染回来。

进藤本因为这就是今天最大的麻烦,却没想到这与之后一整天的经历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当半桶水的模特遇上了专业又敬业的摄影师,真是能将所有人都给累趴下。

摆着各种姿势摆到了晚上九点多,整张脸都笑僵了的进藤这才终于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因为累得不行的关系,他完全忘掉了洗头这件事,一回到家就倒头便睡。

第二天也干脆地顶着一头黑毛去了棋院。

结果就连塔矢亮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也没能认出他来。

四月份的某一天,进藤一如往常地结束了棋局打算从棋院离开。

电梯门刚一打开,就发现棋院的大门外已经被尖叫的女人们给堵住了,还有一群与他立场相同的棋士站在大厅里面面相觑。

“打扰一下,”进藤随便抓了个站在他前面的人问道,“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那名棋士也是一副困惑的样子,“一下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况了…”

“好像是个什么明星过来了,”站在稍远处的另一名棋士开口,“真是的…明星没事来这里做什么呢。”

进藤只觉肩头一沉,耳边也同时响起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我来找他。”

“!”两名棋士都是一惊。

『!』佐为也十分惊讶地表示,『他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我完全没有注意到!』

进藤倒是十分镇定地转头跟他行了个礼,“下午好,竹…御无轩先生。”

竹生无间今天戴了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和一副遮了大半张脸的墨镜,整张脸只露出了鼻子和嘴——进藤简直不知道外面站的那群人是怎么通过他的这副模样把人认出来的。

“下午好。”竹生随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就拉着他往门外走。

进藤任他拉着往外走,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就这么出去吗?”

“啊…”竹生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按着他肩头的那只手略略抬起,而后勾了勾手指。

进藤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但佐为却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一步。

竹生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往外走着。

然后十分奇怪的一幕发生了,那群理应是在等着竹生的女人对迎着他们走出来的竹生没有任何反应,十分淡然地任他俩从人群里穿过,甚至还有人对着挤开人群的竹生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

“咦?”进藤十分感兴趣地发问道,“这就是yin阳术么?”

“是yin阳术的一种应用。”竹生简略地回答了一句,拉开了黑色林肯的车门,“上车再说吧。”

第二次进入这辆高档的贵宾车里,进藤与佐为的心态已与第一次大不相同。

他随意地找了个地方坐下,还伸手从桌上的盘子里拿了一颗薄荷糖扔进嘴里。

竹生对着坐在驾驶座上的人示意了一下,林肯缓缓地开始移动了起来。

他这才在进藤的正对面坐下,并摘掉了那遮掩用的鸭舌帽和眼镜。

看到他这么郑重其事的动作,进藤和佐为都坐正了一些,静等他接下来要说出的话。

竹生皱着眉沉默了一下,说道,“你可能快要死了。”

“所以,有什么想做的事情,请尽快做吧。”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明一下。

日本的七大头衔是本因坊、棋圣、天元、王座、十段、碁圣和名人。

国内翻译的时候没注意区分,把棋圣和碁圣都翻译成了棋圣。

所以在此特别注释一下~

塔矢行洋的头衔包括:棋圣、天元、王座、十段、名人

而一柳则是碁圣哦~

听到这样的预告,佐为一下子就急了起来,进藤的表现却十分淡然。

他还先用手示意了一下佐为不要说话,才慢悠悠地开口问道,“不是说二十岁吗?怎么就快了。”

竹生语气毫无起伏地说道,“在你把吞进去的东西又吐出来之前,确实是可以活到二十岁。”

“三年吗…不太够呢。”进藤想了想,“你来找我,只是想告诉我这个么?”

“……”竹生沉默了一下,“不,我是想告诉你,我能把你的寿命重新延长到二十岁。”

“但代价是,你这一生再也不可能踏进神之一手的境界。”

听到这个答复,进藤光也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佐为趁机开口问道,『请问…您为什么要帮助小光。』

“因为不帮助你们的理由已经不存在了。”竹生简单地说道。

『抱歉,』事关小光的生死,佐为已经将对竹生的恐惧抛到了脑后,进一步地追问道,『能请您详细地解释一下么?』

“从平安时代开始,安倍家便与竹生家互为表里。”竹生表现得十分配合,一点看不出第一次见面时不耐烦的模样,“而人类的麻烦,一向都是由身为‘表’的安倍家负责解决的。”

他话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嘴,佐为却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您是说,小光他…』佐为观察着竹生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出了令他思维一片空白的结论,『…已经不算人类了么?』

“其实,关于这件事,早就已经有征兆了,”开口接过这个话题的却是进藤,“虽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去年去海边的时候应该就已经不能算是完整的人类了。”

『咦?』

“恐惧呀。”进藤做了个受到惊吓的表情,“你们不是都被吓得够呛么,可是我完全感觉不到恐惧这种情感。”

“而且我后来想了想,起初我对伊角还有着一点类似愧疚的情绪,可是这种感觉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见了。”

“我之前还以为这是重生或者吞噬灵魂带来的副作用,不过现在看来…这些大概就是‘不是人类’的一些表现吧。”

竹生默认了他的说法,“所以,你的选择是?”

“这两种选择…我都不想选,”进藤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活到十九岁,并依然能够达成神之一手的目标。”

“一定要是十九岁吗?”

“一定要。”

“…我知道了。”竹生点了点头,从口袋中拿出了一颗棋子递给进藤,“带着它。”

进藤光:?

“一直随身携带,你就能活到十九岁。”竹生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台词,“你的时间不多了,有什么想做的事情,请尽快做吧。”

进藤将那颗黑色的棋子收进了口袋里,对着竹生微微一笑,“我这辈子一直都在做着,我想做的事。”

结束了与竹生的短暂会面,进藤和佐为回到了家中。

从美津子关于“那辆高级车里是谁”和“小光你没有惹上麻烦吧”的盘问里逃出,一回到房间,进藤就拿着那颗棋子对着光照研究了起来,“咦…这里面有东西。”

佐为却没有跟着凑过来,而是自己走到了房间的中心

坐下,然后严肃地叫起了他的名字,『小光。』

『恩。』进藤随意地应了一声。

『…我也有话跟你说。』

『哦?』察觉到佐为的严肃口吻,进藤立马就走到了对方的对面坐好,“终于想好要跟我说了么?”

『嗯。』佐为捏紧了手中的折扇,『…我…看见了一些东西。』

“星空么?”进藤下意识地问道。

『不,』佐为摇了摇头,『我看见了…曾经的你。』

听到这样的答案,进藤就像是一瞬间丧失了语言能力似的,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回答。

好在佐为并不需要他的反应,就那样继续说了下去。

『从你第一次看见我时被吓得晕倒开始。』

『在我的死缠烂打下,不情不愿地参加了白川老师的围棋教室。』

『偶然之间去到了小亮所在的围棋会所。』

『再次见面时,对赶来的小亮口不择言。』

『第二次战胜小亮。』

『被绪方拖去见塔矢行洋。』

『在塔矢行洋面前落荒而逃。』

『看了名人下棋的样子,在公园里别扭地试着夹起石子。』

『奔着免费章鱼烧参加了叶濑学园祭,可是却被加贺威胁去参加中学生围棋大赛。』

『中途被邻居家的哥哥给认了出来,结果叶濑被取消了参赛资格。』

『升上叶濑并加入围棋社。』

『拉着三谷入社。』

『以末将的身份再次参加比赛。』

『首次以自己的实力与小亮对弈,却令小亮失望而去。』

『察觉到了自己与小亮的差距,在学长们的面前大声说着要当院生。』

『第一次尝试一对三。』

『惴惴不安地参加了院生考试。』

『因为脚麻而在老师面前四脚朝天地倒下。』

『考上院生后一直二组徘徊。』

『好不容易克服瓶颈升上了一组十六位,得以参加若狮子战,却在与小亮对弈前就败给了对手。』

『但是下出了一手好棋。』

『学着下起了网络围棋。』

『参加职业棋士考试。』

『对输给椿的自己表示不甘心。』

『与和谷伊角一起去挑战各大围棋会所。』

『克服了心理障碍,在再次相遇时击败了椿。』

『偶然与洪秀英相识。』

『被与伊角的那一局棋扰乱了心绪。』

『在与和谷的对局中绝处逢生,有了新的突破。』

『击败越智考上职业棋士。』

『参加新初段例行比赛,对手是塔矢行洋。』

『以‘十五目的差距’为代价,让我与塔矢行洋对局。』

『从叶濑毕业。』

『塔矢行洋病倒。』

『你前往探病,并竭力让我与塔矢行洋一战。』

『先于所有人地看穿了那局棋中的变数。』

『因我的消失而惊慌失措。』

『因为我的消失而一时放弃了围棋。』

『在伊角的帮助下做出了重回棋坛的选择。』

『回归后成绩斐然。』

『得到仓田的承认。』

『与小亮和社一起参加北斗杯。』

『因为高永夏的一句话而气愤不已。』

『输棋后,不甘心地哭着说自己下棋是为了连接遥远的过去和遥远的未来。』

『赛后与秀英再次对弈。』

『存了足够的钱,于是从家里搬了出去。』

『第一次自己做菜。』

『与

女孩子的第一次约会。』

『二十岁生日时,同小亮说起我的故事。』

『在与韩国的交流赛上击败高永夏。』

『站在神坛上亲吻你的新娘。』

『参加小亮的婚礼。』

『击败绪方拿下了本因坊头衔。』

『明明因脑癌去世。』

『长出了第一根白头发。』

『连续五年得到了本因坊的头衔,被封为第三十一世本因坊。』

『与小亮一起包揽了日本围棋界七大头衔,被外界称为‘宿命的敌手’。』

『怀孕的夫人因车祸去世,之后一直自己生活。』

『某日在吃早餐时发现自己的手脚有些不听使唤。』

『从医院得到检查结果后,独自一人在阳台上坐到了天亮。』

『变得每天都要吃很多的药丸。』

『每半个月要去医院检查。』

『因为多次失手打破了杯子,干脆换掉了家中所有的易碎物品。』

『拿下了七个头衔中的最后一个,完成了“大满贯”的荣誉。』

『身体急速恶化,以至于在本因坊战上倒下,被送往医院。』

『在病床上说想要和我再对弈一次。』

『与小亮在医院交手。』

『以及最后…安详地在医院里合眼长眠。』

佐为平静地说着。

『在这半年多的时光里,我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你的过去。』

『渐渐的,我已经不知道到底是我看见了‘曾经的我’所见的东西,还是‘曾经的我’在这个我的体内苏醒了过来。』

『但唯一确定的是——』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以这样的姿态与你再遇。』

『也从来没有想过,你会以这样形式回到我身边。』

『可是这让我连想都不敢想的奇迹…却因你而成为了现实。』

不知不觉间,进藤已然泪流满面。

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觉得此时所有的语言都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翻涌的情绪。

『小光。』

『谢谢你。』

『尽管你可能不会知道。』

『但只要你还存在——』

『我就会…陪在你的身边。』

见过竹生后的第二天。

进藤一大早就出门找了家的首饰店,将那颗棋子交给了他们,要求做成牢固的、能随身携带的式样。

晚上回来的时候,就拿到了加工后的成品。

那颗棋子被镶嵌在了一个黑色的薄片铁环上,外面还缠了一圈褐色的皮绳,简约中带着几分粗犷,戴在进藤的手上居然十分适合。

不过佐为倒是对此表示出几分不适应,『小光你又不是女孩子…带个镯子在手上不好吧。』

『我觉得比项链或者戒指要好一点…你认为呢?』

佐为十分认同地不说话了。

为了确认棋子的牢固度,进藤还试着用手扳了扳它,直到确信棋子在扳动时仍能保持纹丝不动后,他仍是有些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

“这应该不会掉下来吧?”

“只要您不是刻意用金属去撬它的话,是不会掉下来的。”售货员小妹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进藤这才满意地付了钱、戴着手环离开了。

明刚听过了死亡预告,进藤的生活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依然该下棋的时候下棋,该休息的时候休息,没有任何反常的表现。

只因他自重生以来便有活不了多久的觉悟,一早就将该做的事给规划了个大概——尽管这规划原本是应该到二十二岁的…

但只要能活到十九岁,好歹能完成他这一世最重要的一个安排。

尽管仍有遗憾,但进藤光表示他已经很满足了。

春日渐去,暑热渐起。

和谷终于与藤崎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

不过碍于两人的生活圈子的重叠部分着实有限,和谷便兴起了存钱买手机方便联系的念头。

但在他存够买两部手机的钱之前…他还是只能在棋局结束之后跑去叶濑门口等明明下课,在一起参加社团活动后牵着手走回家。

在日本棋院的不懈努力之下,中日韩青少年交流赛的时间被提前到了六月份,举办地点仍然在韩国首尔。

这下子进藤光没有了拒绝的理由,只得排开时间为参赛做准备。

由于时间紧迫,原本预定的选拔赛也只得取消,在一干年纪较小的棋士中将和谷选作了第三名参赛者,并指定了绪方为领队。

于是,在六月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四人一鬼一起搭上了飞往韩国的飞机。

因为新干线的发达和普及,在日本境内出行时用到飞机的机会相对较少。

一坐上飞机,和谷就十分新奇地左看右看,简直是一刻也等不及地想让它飞起来。

塔矢的的反应相对沉稳一些,但眼中难掩的好奇之色却出卖了他的内心。

绪方和进藤则是十分淡定地找到了座位坐下。

其中进藤更是因前一天晚上没睡好而打起了哈欠,眼皮也不由得耷拉了下来。

看他这疲惫的样子,绪方让乘务员拿来了一条毛毯,帮他盖在了腿上,“睡一会儿吧,快到了我会叫你的。”

进藤有点混混噩噩的,下意识地问道,“你不睡吗?”

绪方从面前的书袋里拿出了一本杂志,“我不睡。”

进藤又转过头去看了看坐在另一边的塔矢,“小亮?”

看到他这睁不开眼的样子,塔矢亮十分警觉地mo了mo他的额头,确定他没有发烧,这才点了点头轻声道,“你睡就是了。”

“哦。”进藤这才安安心心地闭上了眼睛。

至于佐为…

自上飞机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蹲在地板上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更别说出声了。

不过飞机上天之后,他就被那窗外的白云红日给吸引得忘了恐惧,恨不得把脸贴到玻璃上去。

从东京到首尔要飞两个多小时,进藤睡到一半,突然就醒了过来。

他迷迷糊糊地一睁开眼就看见了一张放大的绪方的侧脸,那张脸看起来无比靠近,像是下一秒就要碰上似的。

这使得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缩,却仍然感觉到绪方的下颌擦过了自己的鼻尖,在其上留下了一缕温热的气息。

他呆呆地看了一眼绪方,发现他正倾身接过乘务员递来的饮料,于是也十分自然地开口说道,“…请给我一杯咖啡。”

他这一开口就把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和谷率先开口道,“睡好了吗?没睡够的话,还可以再睡半个小时的样子。”

“啊哈…不用了。”进藤一边打哈欠一边说道,“已经睡不着了…谢谢。”然后接过了绪方手中的咖啡。

“我们刚刚在讨论这次比赛的参赛选手,”和谷有些感慨地说着,“感觉中国十八岁以下的职业棋士比我国要多得多呢。”

“…中国一年收的人比日本三年收的人都要多,而且还只收十八岁以

下的棋士…”进藤对此也表示很是无语,“虽然早就有人提出要将职业棋士考试改成一年两次,以及要把女流棋士入段考试从中分离出来,但棋院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一直都没有这么做。”

“咦?原来是这样吗?”和谷吃了一惊,“我还以为全世界都是和日本一样呢。”

“…你能生在日本真是太好了。”进藤由衷地感慨道。

首尔仁川机场。

一走出接机口,就看见一位身材高挑的美女举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欢迎日本棋院绪方先生等一行”。

绪方带着三个小孩走了过去。

一见绪方朝这边走来,美女的脸上便闪过了一丝喜色,她挥动了两下手中的白纸,用十分甜美的声音开口问道,“请问…是日本棋院来的绪方先生一行人么?”

和谷用手肘撞了撞进藤的胳膊,冲着他做了个大家都懂的眼色。

“是的。”绪方点了点头,“请问您就是韩国棋院的韩千惠小姐么?”

“是的!”韩千惠马上就将白纸折起收好,并大大方方地对着绪方伸出了手。

绪方礼节xi_ng地轻握了一下后立马松开,“这三位就是这次比赛的参赛选手…”进藤三人立马躬身问好,韩千惠也躬身回礼,“我们现在是先去酒店还是先去比赛场地?”

“现在正好是午饭时间,”韩小姐看了看手表,“棋院已经为你们在酒店预约了午餐,所以还是先去酒店吧。”说着就想要伸手去帮绪方提他的箱子。

“不用麻烦了。”绪方却十分不解风情地侧身回绝了她的好意,“您是女士,我自己提就可以。”

“那好吧…”韩千惠有点不甘心地嘟起了嘴,“…车在这边,请跟我往这边走。”说完便迈开步子向前带路。

在去往酒店的路上,韩小姐一直都在找机会同绪方说话。

她的表现如此明显,使得车上的三个半大不小的少年都不由得生出了一点尴尬的感觉。

绪方其实也对此颇觉头大。

换了是从前,他并不介意与这位美丽大方的女士来上一段可有可无的浪漫史,但是现在…他却只想能名正言顺地将那名金色刘海的少年拥入怀中。

是以他只能以一种消极被动的姿态应付着对方热情似火的提问。

遭到这样的对待,韩千惠不由得觉得有些委屈。

她有如此出众的身材和容貌,从来就没遇到过这么不买账的男人,她都已经表现得这么主动了,对方却还是连正眼都不怎么看她。

她这一委屈,便赌气似的不愿意开口了。

绪方这才松了口气,侧过头跟进藤小声地说起了什么。

看见他那如释重负的样子,韩小姐顿时就觉得更委屈了!

直到带着他们办好了酒店的入住手续,委屈的韩小姐这才重新调整好了一张笑脸,心无旁骛地履行起了她的翻译职责。

看她做出了这么明智的选择,绪方终于可以与她正常地进行对话了。

在询问过一些基本的情况之后,绪方随口问了一句,“韩小姐也是职业棋士吗?或者说是职业的翻译人员?”

韩千惠立马就摆起了手,“不是不是,我只是个会日语的研究生而已…还没考上职业棋士呢。”说完还十分可爱地吐了吐舌头。

“研究生吗?”进藤光立马就有了反应,“请问…您认识洪秀英吗?”

咦,你是秀英的朋友吗?”韩千惠吃了一惊,“我跟他是同一个研讨会的学生…不过不算太熟就是了。”

“之前他去日本旅游的时候碰见过。”进藤微微一笑,“秀英他还好吗?”

“他可厉害了!当上研究生以来已经击败过好几位职业棋士,老师说他今年能考上职业棋士的可能xi_ng相当大。”韩千惠十分憧憬地说道,“听说他现在是以一个同龄人为目标而努力着,我猜那个人一定是高永夏。”

“高永夏?那是谁?”和谷立马就接了一句,“也是院…研究生吗?”

“他是李九段的弟子,也是现在研究生里的第一位,棋又下得好,人又长得帅,别提多出色了。”一说起高永夏,韩千惠就双眼放光,“而且他比我要小上四岁…好想听他叫我一声‘姐姐’啊…”

看着她滔滔不绝的样子,进藤光有种她的口水都要掉下来了的错觉。

尽管在韩小姐的心目中,高永夏简直是帅得一塌糊涂,但可惜的是听众们的关注点都不是他的长相。

“李九段?是李昌镐九段吗?”塔矢亮下意识地回问。

“对,就是李昌镐先生。”说这话的时候,韩千惠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听到这肯定的答复,和谷、塔矢皆是神色一动。

早已知晓的进藤和绪方对此倒是没什么表示。

“真可惜高永夏还没能入段,不然这次的比赛肯定会有他的一席之地。”韩千惠以这句话十分遗憾地为这段对话划下了句点。

“…比赛是明天开始对吗?”进藤突然开口,“请问能带我去研究生们下棋的看一看吗?——如果能见到秀英那就更好了。”

“你不是很困的吗。”绪方立马就表示不赞同,“早点休息为好,明天还要比赛的。”

“在飞机上睡了一觉已经好多了,”进藤笑了笑,十分期待地看向了韩千惠的双眼,“…可以吗?”

对着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韩千惠终究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一见进藤得到了许可,和谷也打蛇随棒上地表示他也想去看一看。

塔矢亮和绪方精次对望了一眼,便颇有默契地做出了一同跟去的决定。

于是午餐后的行程就这么变更成了参观研究生院——好在研究生们所在的大楼和比赛的场所离得不远,到时候顺路过去一下也还算方便。

他们一行人刚一进到研究生院的大楼,进藤就被一个掩面冲出的女生给撞了个正着,十分干脆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那女生也因为反作用力坐倒在地,怀里抱着的东西也撒了一地。

进藤下意识地捡起了一张,刚来的及看见是张棋谱,就被对方一把抢了回去揉成了一团。

女生xie愤似跪在了地上,伸手将靠近自己的几张纸都捡起来揉成了纸团然后丢得远远的,接着就站起身来往外跑走了。

……

依然坐在地上的进藤光表示自己完全没有搞清楚状况。

塔矢和绪方均是十分自然地伸出了手,进藤一手拉着一人然后站了起来。

“这好象是某个人的棋谱。”和谷八卦地捡回了一个被丢得远远的纸团,分外殷勤地将之平展开来,“我看看…呃…这是什么意思?”说着就将那张皱巴巴的纸递给了韩千惠。

韩千惠只是瞥了一眼,就惊讶地捂住了嘴,“这是…高永夏的棋谱!…而且看这时间…还是他考上研究生之前的棋谱。”

“(把它放下),”一个好听的男声突然响了起来,“(这事与你们无关)。”

进藤光循声望去,就看见一只高永夏少年站在那里。他穿着一件白衬衣和一条黑色长裤,脸上的表情是他一贯以来的慵懒随意。

听到他的声音,韩千惠立马

就将棋谱塞回了和谷的手中,有些慌乱地冲着他打了个招呼,再翻译了一遍对方的说辞,末了还补充了一句,“…他就是高永夏。”

和谷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就是他很厉害吗?我能和他对弈一局吗?”

佐为的表情也变得十分生动,看着高永夏的样子就像是看到了一盘心仪许久的美味佳肴。

还没等韩千惠开口,一个小小的身影就杀气腾腾地冲了过来,“进藤光!你怎么会在这里?”

“嗨,秀英,好久不见。”看见来人,进藤一下子就笑了起来,“…你日语学得不错呀。”

听到他们的对话,高永夏偏头低声问了秀英两句。

然后秀英就一边点点头,一边伸出手指向了进藤光。

看到他这样的动作,绪方下意识地上前几步,将他半掩在了身后,转身问韩千惠,“他们在说什么?”

“高永夏在问秀英和我在说什么,秀英告诉他我就是之前打败他的那个人。”进藤光简单地转述了一下,“现在高永夏在向秀英确认他指的人是不是我。”

绪方等人早在试胆大会上就知道他懂韩语,是以并不怎么吃惊,只有韩千惠看着他一脸惊讶,想必是没有想到他这么小就在当上职业棋士的同时还能做到精通韩语。

没等高永夏与秀英确认更多的东西,进藤略显粗鲁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高永夏),(来下一局吧)。”

“(进藤光吗)?”高永夏略略抬起下巴开口道,“(就让我看看),(你有没有秀英所说的那么厉害)。”

进藤勾起唇角,十分难得地傲气一笑。

『佐为——』

『让他亲自感受一下…本因坊秀策的实力!』

佐为也猛地一合折扇,昂首而上,『求之不得。』

于是一群人的场地就这么转移到了棋院对外开放的对弈区。

这时候午饭刚过,对弈区里只有几名散步聊天的研究生搬了椅子坐在一起聊天。

因为高永夏的出现,这群人立马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忙不迭地躬身同他问好。

高永夏十分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带着进藤找了个座位坐下。

“(猜子吗)?”他用那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打开了棋盒,略带挑衅地冲着进藤一笑——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也引得一旁的女xi_ng研究生红着脸捂住了嘴。

“(让你三子也可以)。”进藤也笑着看了回去,嘴里说出的话却绝对称不上温和。

受到这意想不到的回敬,高永夏下意识地皱起了他那帅气的眉宇。

洪秀英和韩千惠也是十分惊讶地看了一眼进藤,没想明白他怎么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口气突然这么冲。

等韩千惠将他们的对话翻译给了塔矢等人,三人很是一致地先惊疑地看向了高永夏,再看向了进藤光。

高永夏沉思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样,又自信地勾起了唇角,“(那…就请你让我三子了)。”

“(请)。”进藤光毫不慌乱地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见他举止自然,神色平淡,丝毫没有为他的反应而感到慌乱,高永夏心下一凛,知道他这不是刻意做出来的淡然,是真的在让了三子之后还有能赢的自信。

于是他立马就将心里还剩着的一点漫不经心给收了起来,决心以最认真的态度来对待这一局棋。

但他不知道的是,知晓了进藤前世所有经历——当然也包括了高永夏在北斗杯之前关于秀策的那一番发言——的佐为,在面对他的时候,存着的也是要将他狠狠击败的心思。

…尽管他在意的,并不是对方对自己棋艺的否定态度…何况最后也解释了这只是翻译造成的一场误会。

但是——

就凭小光在输棋后流下的眼泪,他就不可能轻饶了这个傲气的小鬼。

当年少稚嫩的高永夏,对上了杀气腾腾的藤原佐为,且仅有三颗子的让子…

这一局棋的结局,便早已注定。

当高永夏在右边的三个星位落下子之后,围观的研究生爆发出了一阵轻呼,都齐齐地看向了进藤光的方向,像是要看看这个十多岁的小鬼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敢让高永夏三子。

进藤不为所动地将装着白子的棋盒放在手边,盖子翻转过来放在靠前一点的位置,这才抬起了头与高永夏对视了一眼。

而后两人一起低头行礼。

洪秀英很紧张。

他这一年来一直都以进藤光为目标,铆足了劲儿追赶着,就算是一度陷入瓶颈,也凭着自己出色的意志力克服了它,并一路走到了现在。

而高永夏,则是整个韩国棋院里他唯一认同的强者。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觉得高永夏能有击败进藤的实力。

——可是,如果在被让三子的情况下,高永夏却依然惨败的话…

那他这一辈子…真的有能追赶上进藤光的那天吗?

洪秀英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他怀着这样的心情看这一局棋,自然觉得这局棋有种别样的险象丛生。

进藤的每一次落子都令他疑虑不已,高永夏的回应也总能让他捏一把汗。

直到他感觉到嘴里充满了铁锈味,这才发觉自己已经紧张得把自己的嘴唇给咬破了。

意识到自己似乎焦虑得有些过分了,洪秀英试着平稳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将注意力再度投入桌面上的对局。

多亏了那三颗子的让子,高永夏的黑棋至今仍在盘面上占有些微的优势。

但考虑到进藤至今都没有发起过强有力的进攻,仅仅是靠着对手的失误就能将局势扳平到此种程度…

没有人觉得这一点优势有什么可令人乐观的。

——包括高永夏在内。

他是看过进藤与秀英的对局的人…严格来说,是进藤光、塔矢亮与洪秀英父子的对局。

在那局棋里,他看到了两人超乎寻常的契合度,和高出同龄人一大截的实力,就连昔日的自己,八成也要败于这两人之下。

——但绝不及现在的他。

他一直认为自己对那个传说中的“进藤光”的认知不会有什么大的偏差。

毕竟,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就算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里去呢。

他不知道,在真正与进藤光在对弈场上相见之前,有多少人曾抱持着这样的想法。

又有多少人,在对弈之后,摇着头与同伴说道,是我太小看他了。

而在今日,他就要付出与那些前辈同样的代价——

高永夏面色凝重地盯着棋盘。

在进藤刚才突发的一轮强攻之后,他已经没有目数了。

就算是继续下下去,也看不见丝毫获胜的希望。

对面的进藤眼神淡然,面色沉静,唇线拉得直直的,没有一点战胜强敌之后的得意之色。

就好像他这局棋赢得十分的轻而易举,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得意的。

高永夏闭上眼,低下了他骄傲的头。

“(…我输了)。”

进藤光深深的看了

他一眼,长舒了一口气。

“(谢谢指教…你也辛苦了。)”

虽然,在成为高永夏的手下败将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强烈的自责与悔恨的心情已经成为了记忆中的东西,即使偶尔想起,也像是隔着一层什么似的,不会在心底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可是就算如此,能让佐为与高永夏交上手,他也还是觉得一直纠缠着自己的一大执念就此了解,内心旷达了许多。

进藤光收获颇丰,高永夏的心情却十分复杂。

尽管他并没有参加入段考试,但无论在谁看来,他都是大半个身子都已经跨入了职业棋坛的人。

就连他的老师——站在韩国职业棋坛顶端的李九段在与他对弈时也只会让他两子。

他是有天赋的人,加上这幅天生的好皮相,便成了集万众瞩目于一身的存在。

他也从来没有辜负过那些关注他的人的期望。

可是现在,高永夏觉得自己的面前出现了一座一眼望不到顶的高山。

在场的人中,塔矢、和谷、绪方和秀英都是同进藤交过手的人,对他那不讲理的实力有着十分鲜明的感受,是以十分能够理解高永夏的心情。

而剩下的人则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的目瞪口呆,完全说不出话来。

在这局棋开始之前,他们先是看见对手是个十多岁的小孩,又看见他不怕死地让了高永夏三子。

他们便确信了高永夏一定会赢,说不定还会赢得十分轻松。

但是,在目睹了整场对局之中,金发少年所表现出的神乎其技的棋力之后,他们便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质疑。

直到看见高永夏第一次在他们眼前低头认输。

“(…他是谁)?”其中一名研究生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似的,向着和谷低声打听道。

——因为小光会说韩语的关系,他便将进藤一行都视作了韩国人。

和谷一脸茫然地看向了韩小姐。

沉浸在对局中的韩千惠连忙走了过来,“(他们是来自日本的职业棋士,正在与高永夏对弈的是进藤光三段)。”

“(职业棋士吗)?”听到这个答案,那人顿觉压力骤减,紧绷的表情一下子就松懈了不少,“(如果是职业棋士的话…这个结果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

“…(蠢货)。”

——这是高永夏开口了。

“(输了就是输了),”他一字一顿地说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坐在对面的进藤,像是要把他的模样给刻进脑海里,“(对手的强弱不会改变输赢的结果),(也不会让人得到除了不中用的安we_i之外的东西)。”

“(我非常赞同你的话)。”进藤光说道,“(但是输赢从来就不是围棋中最重要的东西)。”

“(还会有什么)?”高永夏眉头一皱。

“(乐趣和热情吧),”进藤光偏着头想了想,然后不经意地笑了,“(如果你想的话),(也能把成长和伙伴都算进去)。”

高永夏的表情像是吃了一只苍蝇。

他们在这边用韩语交流,韩千惠在那边帮三人用日语翻译。

听到进藤关于“围棋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的阐述,和谷立马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韩千惠、塔矢亮和绪方精次均是一脸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这是《少年jump》里的老梗了…小光是故意在开玩笑呢…你们都

没听出来么!”和谷义高十分惊讶,“韩小姐和绪方先生就算了…小亮你也不看少年漫画的吗?!”

绪方:……

以逗小孩的心态随便逗了高永夏两句,进藤光便没了开玩笑的兴致。

事实上,以他的年纪,除了面对着曾经那个斗嘴斗了大半辈子的塔矢亮之外,都不会表现出什么特别幼稚的举动。

——至于现在的这只亮君…

进藤表示,他可是把这小孩当半个徒弟在看待的呢。

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高永夏的内心已经平静了下来。

他认认真真地审视了一遍自己在这局棋里的表现,发现自己已被逼得超水平发挥,不仅没有失误,还下出了几手耐人寻味的妙子。

奈何进藤的目光长远,预判准确,总能避开自己精心设下的陷阱,反使得他被自己的布局束缚了手脚,难以施展开来。

——这一局棋,输得很有价值。

高永夏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毫无疑问这个判断是准确的。

佐为在这局对弈中拿出了十成十的本领——这其中有为小光出头的意思,也有被高永夏本身的实力和让子所带来的劣势所逼迫的成分。

不管这种全力以赴是出自什么原因,总之它意味着有水平的人可以从这局棋中看到佐为的全部实力。

无论是精妙的计算能力、出众的预判推演、高明的时机把握还是娴熟的定式运用,都能在这一局棋里得到体现。

加之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针对着高永夏的棋路而发挥的…

这就意味着,高永夏的弱点与在被他攻击时有效的应付手段都可以从这局棋中发现。

——只要高永夏能将这局棋吃透,毫无疑问,他的棋力将因此而向上跨一个大台阶。

想明白了这些,高永夏已经在心里把对方摆在了值得尊敬的棋士的位置上,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慎重了很多,“(可以再与我下一局吗)?”

进藤却看向了洪秀英,“(其实我是来找秀英下棋的)。”

高永夏同洪秀英对望一眼,自觉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位置让给了秀英。

见这番冲突已基本落下帷幕,绪方随手拉出了身旁的一张座椅,而后低头问塔矢道,“反正这里也有棋盘,要不要在比赛前跟我来一局?”

塔矢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绪方的表情,没能从这位师兄的脸上找到什么特别的表情。

“好啊。”他点头应允,待绪方坐下后方才在对面落座。

“来猜子吧。”绪方推了推自己的眼镜,随手抓出了一把棋子。

塔矢也从棋盒中拈出了两颗棋子,“双。”

绪方将手中的棋子放在了棋面上,棋子有六颗,果然是双没错。

“你先。”绪方将装着黑子的棋盒推给了他。

塔矢下意识地看了正在与洪秀英猜子的进藤一眼,而后低声道,“…我不会输的。”

由于段位差距太大、所参加比赛不同、没有时间出席研讨会等原因,塔矢和绪方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对弈过了。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足够一个人的棋力发生相当程度的改变。

是以在序盘阶段,塔矢亮没有选择依照自己记忆中对对方的了解直接进行布局,而是通过观察绪方每一手的意图而不断调整和完善着自己的思路和设置。

这使得他的注意力十分集中,双眼始终紧盯着棋盘,没有关注其他地方的余裕。

事实上,考虑到塔矢仍处于成长期,风格仍未定型,也不会遇到什么难以跨越的瓶颈,进步的速度是绪方所难以企及的。

因此,绪方对小亮的忌惮要更为深远一些。

他甚至花了

十多分钟来考虑白子的第一手要落在哪里,这足以显示出他对这一局棋的慎重。

他们俩所表现出的对这局棋的极度重视令空气都像是凝固了似的,令旁观者产生了一种快要窒息的错觉。

和谷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同门相争么,真庆幸我不用和白川这么认真地对局…”

因为韩千惠此时不在身边,旁边的几名韩国人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看他的表情像是对这沉重气氛习以为常似的,便不由得向其投去了崇敬的目光。

被这样盯着的和谷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由于语言不通和被这样盯着的感觉其实也不赖…

于是和谷决定对此听之任之。

至于另一边的对局。

因为高永夏杵在一旁的关系,站在这里的除了他就只剩下了韩千惠。

韩千惠简直幸福得快要冒泡泡了,她居然能和高永夏站得这么近,近得一抬头就能看见他水润的嘴唇、高挺的鼻梁和长得不可思议的睫毛…

她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晕过去再也不醒来。

高永夏不是没发现这女人时不时黏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但他已经习惯了被大众所瞩目的生活,这一点小小的干扰实在是不足以令他感觉到什么影响。

他所在意的,是目前棋盘上发生的对决。

这一局棋,进藤光同样选择了让洪秀英三子,整个行棋的风格却与之前那一局棋大不相同。

他可以明显地看出这个进藤光每一步行棋中所透露出的指导之意,却又不是完全地只是在指导,同时也兼顾了对己方行棋的考量。

他这一手棋下得十分漂亮,在给予对手帮助的同时又不会让人觉得自己被轻视或是被冒犯。

高永夏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进藤光的棋力高出了洪秀英一个层次还不止,否则他绝对无法表现得如此地举重若轻。

而且想当然耳,这样的判断…同样也适用于他自己。

高永夏冷静地得出了这个令他无法接受的结论。

而他也依然无法接受。

随着时间的推移,进入对弈区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

其中大多都是隶属于棋院的研究生和职业棋士,还有一小部分是外来的业余棋士。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抱有明确的目的,是以一来就直奔棋桌,没有到处走走看看的打算,而另一部分则是纯粹出来散心和放松,见到这里聚集了一大群人,便也就抱着看热闹的心思也凑了过来。

他们刚过来时,脸上还带着一点审视和疑惑,对这些生面孔们的棋艺抱有几分怀疑。

但是看了一小会儿,那些迟疑和不确定就会在他们的脸上消失得无隐无踪,留下的只是认真和惊讶。

“(他们是谁啊)?”其中的一些研究生与早已到此的研究生们相熟,便很是干脆地向他们寻求帮助,“(你们在这里很久了吗)?(高永夏为什么也在)?”

“(嘘)…”这个时候,那些研究生都会一致地做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十分简短地介绍一句,“(他们是日本的职业棋士…有什么问题等他们下完再说)。”

于是新来的研究生点了点头,也加入了旁观的一员。

棋局进行到第五十五分钟的时候,蛰伏许久的绪方终于找到了塔矢的破绽,开始了他的进攻。

他以两颗白子为弃子,假装要深入腹地强取黑子的地盘,成功引开了塔矢

对中央大龙的关注,然后与塔矢进行了一连数十手的超速对决,成功地控制了对方的龙头部分,破坏了塔矢早先预计好的棋型。

这令旁观众人皆是眼前一亮,下意识地开始了一轮“嗡嗡嗡嗡”的交头接耳。

而因为绪方那精妙的一连串落子,塔矢突然间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无论他做出怎样的选择,都必然要以他无法承受的损失作为代价,甚至会因此落得满盘皆输的结局。

就在众人皆专注于对局之时,一批令人意外的客人也来到了这里。

他们的到来引起了一群棋士不由自主的惊呼。

“(天哪)…”其中一人使劲儿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那是李九段吗)?”

另一个人也睁大了眼,喃喃道,“…(那是…中国的王星吗)?”

是的,李昌镐正领着王星一行从门口走来,旁边还跟了个面露激动之色的男xi_ng翻译。

他们径直走到了塔矢和绪方所在的棋盘边,随即便被整个棋盘给吸引住了视线。

塔矢亮表情肃穆。

他正在想。

他想,如果自己处在绪方的位置,而进藤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他一定会觉得自己已经将对手逼入了绝境,万万没有挣脱的可能…

可是下一秒——

那双熟悉的手一定会不紧不慢地抬起——

将棋子…落在那个位置!

塔矢亮精神一振,猛地夹起棋子将它落在了他所看见的那一薄弱之处。

围观的人皆是呼吸一滞,王星和李昌镐则是面目微展,显出了一点惊讶的意思。

绪方心中陡然一沉。

塔矢方才的那一子给他的感觉与他同进藤对局时的感觉很像,这让他有一种很不妙的预感。

——但他不能输。

在那赌上自尊心的一局输给了进藤之后,他一直都有点失意,甚至对下棋这件事都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来。

可这显然是不行的。

如果这一次再输在了这里,他可能就会跌落他自接触围棋以来最大的低谷,甚至再也无法从那底部重新站起——

绪方无法想象这样的自己。

他略一思考,紧贴着塔矢的落子轻轻碰了一记。

塔矢跟着提了一子,双方在此成劫。

绪方下意识地停住了自己伸出去mo棋子的手,盯着棋盘开始了长长的沉思。

在围观人群的眼中,绪方此时正处于绝对的上风,合该是强力进攻的时候,却不知怎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停了下来。

这种不合常理的戛然而止给了众人一种不上不下的憋闷感,让人产生了一种堵了一口气在x_io_ng口的错觉。

王星和李昌镐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盘面,然后颇有默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惊愕的意思。

这两人都是盘踞一国顶端的优秀棋士,在围棋上的造诣之深自是在场的研究生和低段棋士所无法相比较的。

当他们在脑中梳理了一番这局棋的过程之后,他们立马就明白了塔矢的那一子究竟意在何处,以及该子是如何地精巧犀利与恰到好处。

因为认识绪方精次的关系,王星并没有把他们误以为是韩国的棋士。

他想了想日本队此次的参赛名单,低声问站在一旁的翻译,“[这位是不是日本的塔矢亮二段]?”

在此次赛程中充当中韩翻译的华侨刘峰有些慌张地看了一眼站在另一边的李九段,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道,“[抱歉…这个我不是很清楚]…”然后又在李九段疑惑的眼神中翻译了一遍王星的疑问。

“(哦)?”听过翻译,李九段的兴致一下子就高涨了起来,“(他就是塔矢行洋引以为傲的儿子么)?”在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塔矢亮后又有些疑惑地嘀咕了一句,“…(这应该是个男孩子没错吧)?”

刘峰十分识相地没把最后那句话翻译给王星。

就在他俩小声地讨论起塔矢亮的时候,身在局中的绪方终于看明白了塔矢的意图。

他竟是打算以退为进,以让出小部分弃子为代价,保全剩下的大片实地。

这跟绪方之前那几手的思路极为接近,算得上是一次相当漂亮的反击——如果能成功的话。

而现在。

看穿了塔矢意图的绪方毫不犹豫地截断了塔矢的生路,狠狠地斩断了塔矢亮好不容易找出的那一线生机!

塔矢亮眉头紧锁。

被逼迫到这样的地步,之前的那条生路便已成了死路。

但越是如此,他的心中越是清楚地意识到了这样一个事实。

——如果在那一子之后便由小光来接手,这局棋就绝不会落得这样的结果。

他下意识地想要用余光瞥一眼进藤所在的方向,却被大批的人群给阻隔了视线,只能将注意力又回归到了棋盘上,算计着有没有什么新的出路。

但无论他如何思索,最多都只能挽回两目左右的差距,而无法更改最后的胜负。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低下了头。

“我输了。”

——说到底…依然是他的实力不够。

看见塔矢低下了头,绪方这才发觉自己的左手已然沁出了一手心的冷汗,粘粘腻腻地令人十分不适。

“…多谢指教。”他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将手掌在铺着桌布上桌面上蹭了一下,才从西装的内袋中掏出了眼镜布,摘下眼镜细细地擦拭了起来。

语言不通的环境和习惯xi_ng的动作放松了他的警惕,使他自然而然地吐露了自己的心声:“小亮,你还不如我。”

他这句话只是一句普通的感慨,没想着能听到对方的答复。

谁知塔矢却是十分认真地回答了一句,“我知道。”

不过是短短的三个字,绪方却从中听出了相当深远的意思。

于是他不再开口,只是将擦干净的眼镜戴了回去,并偏头往进藤所在的那一桌看去。

因为棋局的结束,旁观的棋士已然三三两两地散去了一部分,原先拥挤的走道立马变得空荡了不少,原先被遮挡在人群里的李王两人也变得显眼了起来。

是以绪方随便一看,便看见了一早就站在棋桌旁的李昌镐和王星,两人皆是面露微笑,十分温和地迎上了他的视线。

绪方精次立马就拉开椅子站了起来,微微躬身同两人问好。

他这个动作十分显眼,引得塔矢亮也下意识地跟着他起身问好。

搞不清情况的和谷也随之照做。

王星跟李昌镐主动地伸出手来与三人一一握手之后,一群语言不通的棋士便面面相觑地有些犯难。

好在,当和谷把韩千惠从高永夏的旁边拉回来之后,这样的情况稍稍有了些好转,但由于刘峰不懂日语,而韩千惠不懂中文,这便使得中日两方的交流必须要以韩语作为中转才能勉强进行。

不过对于棋士们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王星先向他们一一介绍了中方本次

参赛的三名队员,分别是陈晓东四段、陆力三段和赵石初段。

就在绪方刚要开口介绍日方此次的参赛队员的时候,进藤光和洪秀英还有高永夏三人一起走了过来。

进藤和秀英没能认出背对着他们的李昌镐和王星,高永夏却分辨出了老师熟悉的背影。

他觉得有一点羞愧于老师平时对他的信任和教导,这丝羞愧令他在喊出“老师”一词时微微地低下了头。

李昌镐十分喜爱也十分了解自己这个骄傲的徒弟,一看他略带闪躲的眼神,就知道他今天大概是在日本队这里碰了钉子,以至于被挫掉了些许锐气。

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转过半个身子冲着他们三人笑着点了点头,并招手示意他们快点过去。

看到这一幕,进藤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惊讶之情,只是在加快脚步的同时偏头淡淡地向秀英确认了一句,“(那就是李九段吧)。”

“(是的)。”秀英的回答也十分的简略——身为高永夏罕有的好友之一,他对李九段并不陌生,是以也没有会出现在一般研究生身上的那种过激表现。

等这三人行礼问好并正式加入对话之后,绪方便继续起了他之前没能完成的介绍工作。

“这是进藤光三段,塔矢亮二段和和谷义高初段,他们都是第一次参加国际比赛,到时在赛场上还得请几位多多指教了。”

“[彼此彼此,让我们一起进步。]”王星随意地应承了一下,继而看向了站在塔矢和绪方之间的进藤,“[说起来,你就是进藤光是吗]?”

“[我就是为了见你,才执意要当这个领队的]。”

“[如果可以的话,你能抽空与我对弈一局吗]?”

作者有话要说:

被括起来的是韩语。

被[]括起来的是普通话。

啥符号也没加的就是日语了~

佐为:『嘤嘤嘤你们都在说些什么qaq』

说完这段话后,王星下意识地看向了身边的刘峰。

刘峰正要将其翻译给韩千惠,就听见进藤光开口了,说的还是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能与您对局是我的荣幸],”他的应对十分地简明得体,“[不知您今晚方不方便呢]?”

听到他的话,在场的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中文说得真好]!”王星发自内心地称赞道,“[有亲人是中国人吗]?”

进藤光摇头否认,又跟他随意地聊了两句,并敲定了今晚的对局时间。

一群人默默地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没有人出声。

等到王星和进藤说完了话,李九段这才笑呵呵地对着王星和其他人说道,“(棋院也看得差不多了,干脆就一起去吃饭吧)。”

听到这话,刚才还有点奇怪中国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进藤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看来这群人是先去过了比赛场地再顺路来这边参观的。

听到这话的韩千惠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用手捂住了嘴“啊”了一声,并在翻译后加了一句,“…可是我们还没有去过比赛场地呢。”

绪方显然也是刚刚才想起这回事。

他想了想,开口让韩千惠翻译道,“我们还要去熟悉一下比赛场地…可能无法与各位一同用餐了。”

听了这话,王星眼都不眨地做了决定,“[反正我们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跟你们再去一趟吧]。”说完笑着看着身边的李昌镐说道,“[又要麻烦李九段了]。”

李昌镐笑着点了点头,对着一直站在一旁没出声的高永夏招了招手,“(永夏,你也一起来吧)。”

于是

这一大群人合成了一股,一同离开了韩国棋院,向举办本次比赛的场地走去。

这支队伍由韩千惠和刘峰打头,绪方和王星还有进藤紧随其后,几位年轻职业棋士再随其后。

——其实进藤本来是想问问塔矢刚才那局棋下得怎么样的,却被绪方抓到了身边充当他与王星之间的临时翻译。

而李九段和高永夏则是远远地吊在了队伍的末尾上,看起来似乎是在交流些什么。

等他们看过了比赛场地,便分批搭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面包车,接下来的安排是返回酒店用餐。

而在一同用餐的时候,和谷不由得注意到那个叫做赵石的棋士。

对方不仅经常看着自己,还会在看过之后跟身边的人用眼神示意自己这边,而且还边说边笑,脸上透露出来的满是遮掩不住的好奇和兴奋。

这表现和他整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截然不同,和谷不由得对此产生了疑惑。

于是他碰了碰进藤的胳膊,低声道,“我觉得那个叫赵石的一直在看着我…是我脸上有什么吗?”

进藤看了一眼赵石,又看了一眼和谷,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乐平时那不敢置信的心情…

“大概是因为…你长得太丑了,所以他觉得很新奇吧。”他一点也不愧疚地这样说道。

和谷差点想把筷子给插进进藤的鼻孔里。

看见和谷憋屈的表情,佐为按捺不住地『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酒足饭饱之后,李昌镐与众人一一握手告别,并寄语大家好好休息,明天要打出一场漂亮的比赛。

然后便带着高永夏离开了。

王星也召集了几个小孩老生常谈地叮嘱了几句,然后便宣布接下来是自由活动时间。

陈晓东负责地带着已经开始打哈欠的赵石回房洗漱去了,陆力想了想也跟了上去——今天塔矢和绪方的那局给了他一点启发,他想趁着感觉还在回去打打谱。

看中国队的几名队员都走了,进藤光又留在了这里,刘峰和韩千惠商量了一下,跟剩下的几人打了声招呼,然后一起离开了酒店——三星集团只给了他们翻译的工资而没给他们安排住的地方,所以他们要早点走好搭地铁回家。

被剩下的和谷、塔矢和绪方看了一眼进藤,进藤对着他们十分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这便是不想让他们围观对局的意思了。

三人虽然觉得遗憾,但还是尊重了进藤的意思,一个个地起身离去了。

被留下的进藤光和王星隔着饭桌对视了一眼,两人齐齐笑了出来。

“[刚吃完饭,还是先消化一下吧]。”王星站起身来,推了推他的黑框眼镜,“[听李九段说这家酒店顶层花园的夜风很不错,不如我们去走走]?”

进藤光很自然地跟着他站了起来,点点头道,“[好啊]。”

走在顶层花园的小路上,被温和的夜风夹杂着夏日树木独有的的干燥气息吹拂着脸颊,进藤和王星都有种心灵得到了放松的感觉。

“[…那天杨海突然一大早就跑来叫我,说要给我看一局棋],”王星一边走,一边偏头跟进藤说道,“[我还问他怎么突然这么有干劲,他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那个时候我牙都还没刷,就被他抓着坐到了棋盘边上看他摆棋子,心里充满了好奇——好奇究竟是怎么样的棋局能让他把注意力从电脑上移开,还专门花时间跑我这来摆给我看]。”

[结果直到看完整局棋我都没明白他的用意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那确实是一局精彩的对局,但是白子的水平与黑子的差距太大,使得黑子的实力得不到足够的发挥,实在不足以让杨海为此激动成这个样子]。”

“[直到他告诉我,这是伊角一年前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的对局…而那个孩子就是棋盘中的黑子。]”说到这里,王星停下了脚步,有些感慨地看向了进藤的脸,“[然后,我看见这个孩子的名字出现在了这场比赛的参赛名单里,我就跟原定的邓兴林商量了一下,替了他领队的位置来到了这里]。”

“[所以我说,我是为了你,才执意要当这个领队的]。”

进藤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没想到,伊角居然还记得那局棋。』在听了进藤简略的翻译之后,佐为也十分地感慨,『说起来…我那时确实下手太狠了。』

“[说了这么久,大概消化得差不多了],”王星推了推眼镜,“[我想也该是对弈的时候了]。”

第二天一早。

和谷一醒来就发现进藤光躺在床上睡得十分安稳——不仅整个人在床上躺成了一个大字,x_io_ng膛还随着呼吸的节奏而微微起伏着。

刚睡醒的和谷盯着进藤的侧脸发了半分钟的呆,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个问题——

这小子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于是和谷换好衣服从床上站了起来,一个跨步跳到了进藤的床上,接着将两脚分别跨在进藤的身体两侧,然后就那么坐在了进藤的肚子上。

进藤平淡的表情一下子就变得纠结了起来,两只脚也无意识地抽动了几下。

和谷捂着嘴闷笑了两声,决定就这么坐着直到这家伙自己醒过来。

进藤光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是个每天都要出海打渔的渔夫,但是每天都打不到什么鱼。

就在他打算放弃渔夫这个职业的前一天,他一如往常地划着船出海打渔,也一如往常地没有抱什么希望。

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所有的鱼都争着往他的船里跳!

他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完全没法对这种超自然的现象做出哪怕一点反应。

可是渐渐的,船上的鱼越来越多,船身也随之而逐渐下沉…

他意识到这样子不行,开始用手把鱼往外扔。

但他扔鱼的速度远远比不上鱼往上跳的速度。

于是…

他便和一船的鱼一起淹没在了一片汪洋大海里。

进藤光睁开了眼睛。

和谷笑嘻嘻地看着他,侧身让出了身后的时钟,“都八点了。”

“…哦。”刚醒来的进藤反应有点慢半拍,“…你起来。”

和谷十分听话地从他身上站了起来,跳到了窗户边一把拉开了厚重的窗帘,“你昨天晚上几点钟回来的?”

“…十二点过。”进藤揉了揉眼睛坐起来,环视了一圈后有点呆愣地问道,“…我的衣服呢?”

“…你怎么了?”和谷这才觉出有点不对来,跳回床上mo了mo他的额头,“又发烧了?”

“…没有。”进藤任他把手在额头上放着,解释道,“…大概是有点认床…”

和谷摆着一脸“谁信你”的表情,把进藤枕在枕头底下的衣服给扯了出来。

等两人到了餐厅,进藤恍恍惚惚的症状才稍微好转了一点,至少反应速度变回了正常的水平,不会再慢半拍说话了。

和谷这才想起要问他昨天对局的情况。

进藤眼都不眨地答道,“没下完。”

“咦?

”和谷有些惊讶,“从七点下到十二点多还没下完吗?”五个小时的对局时间已经是头衔循环赛的水准了。

“嗯。”进藤咬着面包点了点头,含混不清地解释道,“我本来打算下完再睡的,但是王星说我今天有比赛,还是早点睡的好,就把我送回来了。”

“如果继续下下去的话,谁会赢呢?”和谷追问。

进藤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只有继续下了才会知道。”

“进藤君、和谷君,早上好!”韩千惠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你们起得好早呢!”

“早上好,韩小姐。”和谷和进藤一同和她问了声好,和谷还打趣似的接了一句,“不起早一点就没有早饭吃了。”

“哈哈,原来是为了早饭吗?”韩千惠端着餐盘在和谷的身边坐了下来,抬头寻找了一下,很是自然地问道,“绪方先生和塔矢君呢?”

“小亮有点赖床,”进藤将最后一口面包咽了下去,“绪方先生大概在叫他起床吧。”

“这样吗…”韩千惠有点担忧地看了看手表,“可是我们八点半就要出发了呢…”

绪方和塔矢恰好在此时一前一后地走进了餐厅,并对着他们三人挥手示意了一下。

进藤对着他们挥了挥手,然后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问道,“说起来,中国队已经走了吗?”

“嗯,我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们的车开走了。”

“这样…”进藤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不再开口说话了。

昨日与王星所下的那局棋绝对是他重生以来所下过的最精彩的一局。

双方都是妙子连出,互不相让,所下的每一手都经过棋手的深思熟虑,没有任何仰赖于对手失误的地方。

两人都完全沉浸在了这样的对局之中,状态也越来越好,双方的目数差也一直都在半目之内游弋着,整局棋可说是悬念丛生,高ch_ao迭起。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觉得自己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境界。

与之前所经历过的计算、直觉与预判不同,这一次,进藤觉得自己的感受很难用一种切实的能力将它概括起来。

他觉得他所落下的所有棋子都和他融为了一体,在触mo棋子的时候甚至能感受到那与他一致的心脏脉动。

它们会生长、会呼吸、会思考、会与他交流…

——对,就好像棋子在他的手上有了生命似的。

——或者,可以说他就像是活在围棋的世界里一样。

……

如果不是王星定在十二点的闹钟提醒了他们,沉浸其中并完全忘却了时间两人可能真的会一直下下去,直到下完这局棋。

等大家用过早餐,便一齐坐上了汽车往赛场赶去。

而自进藤坐上车的那一刻开始,佐为的脸上就写满了期待。

进藤看着佐为那一副跃跃y_u试的模样,有点好笑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这么兴奋?』

一听他问到这个问题,佐为就用一种略带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因为只要能下棋,我就不会想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了。』

『咦?』进藤回想了一下,『…有几句话我好像是忘记翻译了呢…』

『不,你根本就只记得翻译了几句话。』佐为有些哀怨地用扇子掩住了脸。

『好吧,今天我会好好翻译的。』进藤光十分诚恳地表态。

佐为却立马啪地一声

合上了扇子,故作得意地说道,『没必要!——今天你只要好好落子就够了!』

进藤十分配合地在暗地里做了个“你欠抽”的手势。

这次交流赛的赛程十分简单,就是三支队伍两两对战并决出胜者。

根据主办方抽签的结果,这天早上的比赛是由日本对中国,下午由韩国对日本,次日上午则是由中国对韩国。

等到所有的参赛队伍都抵达了会场,三星集团的总裁上台随便说了两句开场白,并介绍了一下本次比赛的参赛选手,然后便宣布了比赛开始。

在被憋了一天之后终于可以尽情地下棋,佐为的心情十分明朗。

这可苦了与他对弈的陈晓东。

在开局一个半小时之后,陈晓东第一个支持不住而中盘认输。

王星走过来,轻轻拍了拍陈晓东的肩以示鼓励。

在约莫四十分钟之后,和谷以两目半的差距输给了赵石。

现在是一胜一败,整场比赛的胜负都押在了塔矢的身上,整场比赛的焦点也随之聚集到了塔矢亮身上。

在场的棋士都紧张地围观着这一局棋的发展,一时间,整个会场寂静得只能听见棋子和呼吸的声音。

进藤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塔矢,接着便像是毫不关心似的转过头继续研究着佐为与陈晓东的对局。

佐为走到塔矢的棋盘边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道,『小亮会赢的。』

『他当然会赢。』进藤表情柔和,口吻笃定。

听到这样的答复,佐为回头看了他一眼,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小心地忍住了。

然后小亮以两目半胜过陆力,日本队摘得他们的第一场团队胜利。

双方棋士友好握手,又在各自翻译的带领下离开会场、登上了面包车、向着已经准备好午餐的酒店返回。

在回去的路上,和谷和塔矢讨论起了刚才塔矢所下的那局棋。

“…所以我说,陆力的那手点实在是太失策了!”和谷突然就拔高了声音,“当时如果不点而是在上路开拆的话,后来的整个走势都会不一样了。”

“…”塔矢想了想,否定了他的说法,“不,我认为那一手点没有问题,只是后来当我叫吃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慌了,以至于没能发挥出那一子应有的作用。”

“可是如果他当时开拆的话,整个上路就被基本做活了,一下子就扳回了五六目的地盘!”

“可是中路就会变得只剩一口气了。”进藤随口插了一句,“他的那一手点的应对其实相当不错,如果接下来选择的不是小飞而是大飞的话,对上路的控制力就会更强一点,也不至于被小亮提了一两个子就慌了神…”

和谷愣愣地看着他,冒出一句,“…你有看呀?”

“什么?”进藤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当时在下这几手的时候,我看你在看自己的棋盘,还以为你没看呢。”和谷坐直身子艰难地扭动了一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那我和赵石的对局你看了吗?”

“我们离开的时候你们的棋盘不是已经收拾好了么,所以没看见。”进藤随口解释了一下,又想要继续刚才的话题,“而且如果按你所说的开拆,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是…”

“——等等,”和谷伸手打断了他的话,“你是说,就在临走前看了那么两分钟,你就推断出了整局棋的顺序?”

“呃…”听到他这出离诧异的语气,进藤光就下意识地做出了否定的回答,“不是这样的…其实在小亮下棋的时候我还是偶尔有瞥到过那么几眼…”

“…那还好。”和谷一副被吓到了的表情拍了拍自己的x_io_ng口,“不然我就要怀疑你到底还算不算人类了。”

进藤

光随意地勾了勾嘴角,做出一个三分嘲讽三分不屑四分无聊的表情,来表示他对和谷不靠谱发言的鄙视。

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悄然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喟叹,『…人类吗?』

佐为眼含忧愁地看了他一眼。

佐为知道,小光根本就没有看过小亮对局的过程。

他仅仅只是在临走时看了一眼,就知道了每一颗棋子落下的顺序,以及它们主人当时的状态和意图所在。

午餐和午休之后,日本队又迎来了下午的比赛。

他们所对阵的韩国队的参赛选手分别是:主将朴成恩三段、次将安智林三段、末将林日焕二段。

与陈晓东得到的待遇没有什么不同,又是在开局一个半小时左右,朴成恩面如死灰地低头认输。

韩国队的领队安太善七段走过来看了一眼,然后眼睛便再也没法从棋盘上移开。

看到这样的反应,进藤光并不觉得意外。

是以他只是转头地看了一眼塔矢和和谷的盘面,又对着面前的棋盘发起了呆。

可是他这个赢家觉得无所谓,作为输家的朴成恩却觉得相当尴尬,几乎就要把头给埋进了桌子底下。

安太善却完全没有在意朴三段的感受的意思。

他现在完全被这局棋给吸引住了。

甚至忍不住地想要亲自上场与下出这局棋的家伙对弈一番!

他十分舍不得地从棋盘上移开视线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进藤光。

他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棋下得这么好?

他真的只有十三岁吗?

有没有办法能让他与我对弈一局?

一连串的问题钻进了安太善的脑海里,他整个人有些控制不住地微微地颤栗了起来。

——他上一次感受到这么强烈的兴奋感还是在看见李九段和塔矢名人对弈的时候!

感受到来自安七段的炙热视线,进藤光迎着他的视线、对着他点了点头,便算是打了个招呼。

安太善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注视着实有点不太礼貌,便有些羞赧地也冲着进藤点了点头。

『啊…』看到他那大孩子似的腼腆笑容,进藤光感慨了一句,『仓田先生要是看到他这个样子应该会大喊不要上当吧。』

『为什么?』

『因为这位安太善先生就是那种能够笑眯眯地毒舌到底的人呢。』进藤光不由得想起了上辈子时常能看见的仓田和安太善通过翻译拌嘴的样子,看向安太善的目光也随之变得柔和了许多。

这让安太善有些不明所以。

不过好在这种善意的视线并不会给人带来困扰,因此他也微笑着接受了。

就在两人相对微笑的时候,和谷义高中盘认输,林日焕胜出。

整场胜负再一次压在了塔矢亮的身上——如果考虑到他们已经胜出了一场的话,那么这次的胜利或许还可以决定这次交流赛最后的优胜者。

赛场里的气氛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塔矢亮承认,他这一次的对手在同龄人中确实很出色,实力比上午交手过的陆力还要更强一点。

但是他能赢。

他能看到这样的结果,并且对此深信不疑。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问过父亲的一个问题。

——“什么时候,我的棋艺才算得

是登堂入室了呢?”

父亲用那双温暖的大手mo了mo自己的头顶,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回答道。

——“等你知道什么是‘我能赢’的感觉的那一天吧。”

黑白两色的棋子在棋盘上交替而落,碰撞声宛如一连串密集而和谐的鼓点。

棋盘上,双方的棋子参差相错,相互制约,正呈现出一种难解的胶着之态。

安智林咬紧了牙关。

他实力不俗且个xi_ng要强,在心底里又有点看不起大韩民国以外国家的棋士,此番被个比他还要小上两岁的日本二段逼到这种地步,他只觉烦躁不甘,恨不得一下子就来个大动作迫得对方立马低头认输。

可是,胜利的天平却没有如他所愿地往他这边倾斜,反而在慢节奏的拉锯战中渐渐地靠近了塔矢亮所在的那方。

等到收官阶段,安智林铁青着脸估算出了最后的结果。

…仅以半目差距。

…他会输给塔矢亮。

胜负已分。

日本队以两胜一败的成绩战胜了韩国队。

尽管中韩之间的对战还没有进行,但日本队却已以团体两胜的成绩确定了最终胜利的结果。

因此日本队便可以在第三天的上午毫不担心地好好休息一番,养足精神再登上回国的飞机。

在对局结束后、双方棋士一一握手之时,安智林攥着塔矢的手狠狠地说道,“(下一次交手的时候,我一定会赢你的)!”

塔矢下意识地看了身边已经握完手的进藤一眼,后者凑过来在他耳边解释道,“他说期待与你的下次交手,还说一定要赢你。”

“我也会期待那一天的。”听过进藤的翻译,塔矢亮回握住安智林的手掌认真地答道。

进藤也将这番回答翻译给了安智林。

两个少年执手相望,眼眸深处燃起的是对对方的认可与不屈的战意。

『真好哪…』看着眼前这幅和谐的场景,进藤不由自主地感慨了一句。

『少年们的热情,总是最激励人的东西。』佐为也在一旁表达了赞同的意思,『看到他们这样,我就会想到你和小亮呢。』

『…哈哈,也是。』进藤长舒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他在那边怎么样了——就算我不在了,也希望他不要寂寞才好。』

『但是你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吧。』佐为忍不住地插嘴道,『——你有多看重小亮,小亮就有多看重你啊!』

进藤无言以对。

正巧此时一只挂着腼腆笑容的安太善七段目标明确地向他走了过来。

进藤光对着他微笑了一下,“(请问…安七段找我有事吗)?”

“(咦…你会说韩语啊,那就方便多了呢)。”安太善笑得更温和了,“(我觉得你的棋下得很好,不知道你的老师是哪一位)?”

“(我的老师…是本因坊秀策)。”进藤光想了想,给了他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说出了一个看似谎言的大实话。

听到这意料之外的答案,安太善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追问道,“(是通过秀策的棋谱学成的吗?那可真是太厉害了)!”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进藤光十分自然地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那可真是非常厉害啊…)”安太善又连连夸赞了几句,方才终于说出了他的来意,“(不知道你有没有空和我对弈一局)?”

进藤光将这句话翻译给了站在一旁的佐为。

『我要下!小光!我要下!』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佐为顿时眼睛一亮,一叠声地喊道。

进藤考虑了一下剩下的行程,“(如果是明天早上的话倒是有空…但那时你们在与中国队对局)。”

安太善顺口问道他们的时间安排,最后只能沮丧地发现他们唯一能对弈的时候就是今天晚上——但进藤却表示自己已经和别人有约了。

“(那…我就只能期待你下次再来韩国了)。”安太善对着他伸出了手,“(等到下一次再来的时候,请记得我是第一个预约要和你对弈的人)。”

“(一定记得)。”进藤笑着握住了他的手。

一回到舒适的酒店,进藤就从箱子里翻出了要换的衣服和一次xi_ng的浴帽准备去洗澡。

看到他那迫不及待的样子,和谷躺在床上打趣他,“你是一个星期没洗澡了吗?”

“一个星期…没有,但两天是有了的。”进藤掀起衣服闻了闻,做了个恶心的表情,“都快臭了。”

和谷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真的?可是今天和你坐的时候我没闻到什么味道呢。”

“…那是因为你自己的味道太重了。”进藤一边说一边抱着衣服走进了浴室。

“胡说!”和谷先是不满地大喊了一句,又偷偷爬到床边确认了一下进藤已经进了浴室,这才抓着自己的衣服闻了两下,接着大喊道,“我身上根本一点味道都没有!”

进到浴室后,进藤光把干净衣服放到了浴帘外的毛巾架上,接着将浴缸的出水口按上,然后拧开了龙头开始调节水温。

等调好了水温,他就将水龙头保持在开的状态,站在地板上开始脱衣服和戴浴帽。

没过多久,浴室里便充满了氤氲的水蒸汽。

看到这样的状况,进藤光很有常识地打开了排气扇的开关,突如其来的凉风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今天的对局真不错。』坐在门外的佐为心情很好地开口。

『那是因为对手都很有意思,』进藤一边回他,一边往身上泼水以湿润身体,『不管是陈晓东还是朴成恩都有让人惊艳的地方。』

『恩,中国和韩国的少年真是不得了啊!』

『其实日本年轻棋士的素质也是不错的,只是在入段赛上的竞争力还是不太够。』

『哦…就是你之前说过的每年入段的人数限制吗?』

『恩,这是一方面吧,还有一方面——』

『小光?』他陡然中断的话语令佐为立马就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你怎么了?』

『…我好像…动不了了…』伴随着苦笑的语句传达到了佐为的耳中。

『!』听到这话的下一瞬间,佐为就飘进了浴室里。

——只见一身泡沫的进藤趴在地上,正挣扎着想要用手撑着地面站起来。

进藤光手脚发软地躺在地上,头脑倒是很清晰。

佐为急忙又飘到了和谷的身边,绕着他大喊『小光倒下了!』『快来帮忙啊!』之类的句子。

但是他的声音却不能传达到和谷的耳中。

佐为急得团团转,却又毫无办法,只能又飘回到浴室里查看进藤的情况,『小光你还好吗?』

『…别急。』进藤倒是很淡定地在地上躺着 ,躺了一会儿又试着动了一下,却发现自己仍然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便当机立断地决定用爬的。

他费力地从浴缸边上爬到了门口,倚着门休息了一会儿,用手扒了三次才终于把门把给扒动了。

可是浴室的门是向里开的,就算他有那么一瞬间打开了门锁,但没有把它拉开…那也毫无作用。

进藤光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苦笑了一下——这对他来说已经是相当困难的动作了,『…啊…是向里开的呢…该怎么办呢…』

就在他苦恼着该怎么办的时候,正在隔壁房间看着棋谱的塔矢亮突然心头一颤。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左边的墙壁——那座墙的另一边就是进藤所在的房间。

这毫无道理的恐慌使得塔矢稍稍迟疑了一会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塔矢亮停下了打谱,竖耳倾听了一下邻屋的动静,并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踌躇了一下,总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却仍是被心中那越来越重的慌张给驱动了。

于是他站了起来,走到了隔壁房间的门口并敲响了房门。

“谁呀?”和谷在房间里喊道。

“小光在吗?”

『——是小亮!』听到他们俩的对话,佐为激动得快要哭出来。

『…我听到了。』靠在门上的进藤只能做出这样的回应了。

“他在洗澡呢,有事吗?”和谷跑过来给他开了门,“先进来吧。”

“…”塔矢亮沉默了片刻,大踏步地走到了浴室的门口,“小光?”

“这么急吗?”和谷站在身后,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调侃道,“——如果你想的话,直接进去也可以的。”

他话音刚落,塔矢就转动了门把并试着推了推门——

想当然耳,有一团虚弱的进藤光靠在门后,这扇门是不可能轻易地被打开的。

“…哇…”和谷明显被他的动作给惊到了,“…我想他是把门给锁上了。”

“不是的。”塔矢十分肯定地否定了他的说法,又使劲推了一下门,“小光?”这次他加大了一点儿力气,门因此被推开了一点。

将半个身子都压在门上的进藤被他的动作推得一滑,身子朝着门的内侧滑了下去。

也亏了他这样一动,那扇门终于得以被塔矢的第三次尝试给推开了,向他们展示出了一个空空如也的浴室。

“…咦?”站在塔矢身后的和谷适时地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小光?”

作为回应,一只手从门后无力地伸了出来。

“小光?!”塔矢亮难得失控地大叫了出来。

救护车来了又走了。

带走了一位虚弱无力的病人和队伍中唯一的成年人。

和谷与塔矢追着救护车出了酒店大门,后面还跟着听到响动跟来的中国棋士和有事逗留的韩千惠。

“小光怎么了?”等和谷与塔矢终于停下了脚步,韩千惠这才敢上前询问。

“医生说是轻微的一氧化碳中毒,如果不是发现及时,很有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和谷急得跳脚,“我都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氧化碳中毒?”韩千惠下意识地捂住了嘴,“他现在怎么样?”

“不算太糟——至少在医生来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一点力气。”

“塔矢君…你还好吗?”韩千惠有点担忧地关心了一下一直站在旁边没开口的塔矢亮,“你看上去脸色很差——绪方先生有跟着进藤君一起去医院吗?”

“……”塔矢亮盯着救护车离开的方向没有说话。

“——呃…他在担心小光的情况,”和谷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绪方先生跟上去了…不过我们仍然很担心——毕竟他并不会韩语。”

“哦…你们先回去房间吧,”韩千惠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现在就赶过去——是哪间医院你们知道吗?”

“呃…是一位服务生帮我们叫的救护车,”和谷张望了一下,指着站在他们之前几米外一名服务生说道,“就是他。”

“我去找

他确认,你们快回去吧。”韩千惠对他们挥了挥手,然后冲着他所指的服务生小跑而去。

进藤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里。

看着素白的天花板,闻着熟悉的消毒水味,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之前的经历都是一场太过现实的梦境。

直到看见绪方和佐为的脸出现在了视线范围内,他这才想起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嗨。”他开口跟一人一鬼打招呼——当然,对于绪方来说,这看起来只是对着自己的。

『小光你终于醒了!』佐为扑到床边上嚎啕大哭,『真是吓死我了你知道吗!』

『…我没事。』刚从险境中脱离的进藤只能选择用这么贫瘠的言辞来安we_i他了。

“醒了就好。”绪方的反应则显然要成熟很多,他只是用手背碰了碰进藤的脸颊,“医生说你能醒来就好得差不多了。”

“…跟我想的一样。”进藤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不过我好像还是有点没力气。”

“休息吧,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的——刚才韩小姐也来过了,她也会在这陪着…你不用担心。”

进藤光笑了笑——他这会儿终于不觉得笑起来费劲了,“事实上,我觉得我休息得有点太多了…现在几点?”

“晚上九点二十。”绪方看了一眼手表,“看起来你和王星的棋约要告吹了。”

“…真遗憾。”进藤附和地笑了笑,“…他很厉害。”

“你更厉害。”绪方伸出手抚上了他的双眼,为他带来了一片寂静的黑暗,“不管你累不累,都再睡一觉吧。”

在绪方精次、韩千惠以及藤原佐为的陪伴下,进藤光在医院里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晨,他一睁开眼就看见将头靠在墙上睡得正熟的韩千惠…以及正坐在床边轻手轻脚地削着苹果的绪方。

“早上好。”见他醒来,绪方顺手就从苹果上切了一片塞进他嘴里,“怎么样?”

“早上好…”咬着苹果的进藤光含含糊糊地答道,“…挺好的…只是我还没刷牙…”

“因为医生说你今早就可以回去了,所以没帮你带洗漱用品。”绪方又切了一片苹果塞进自己口中,继续专注地削起了皮,“将就一点吃点苹果爽爽口吧。”

“…那好吧。”进藤耸了耸肩,用手肘撑着坐了起来,“现在走吗?”

“吃完这些再说吧。”绪方晃了晃手里正削着的苹果。

进藤靠在床头看着他削了一会儿,“说起来,绪方先生表面上一点都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真让人意外啊。”

“哦?”绪方漫不经心地搭腔道,“我看上去像是会做什么的人呢?”

“嗯…社会精英的那种类型吧,”进藤想了想,“电脑很好、英语很好、很受欢迎…但是家事很差的那种。”

佐为也很是赞同地在一边点着头。

“事实上,我英语很差,电脑一般般,打扫房间很拿手,做菜也很棒。”绪方双眼注视着刀口,语中带笑地说道,“是不是更意外了?”

干净利落地结束了最后一刀,绪方将削好的苹果放在左手上,右手持刀轻轻按下,将苹果切成了两半。

他又如法炮制了几次,将苹果分成十六份放在一次xi_ng纸盘里供进藤食用。

佐为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原来绪方先生是这种类型的吗?』

“相当意外啊。”进藤挑了挑眉,拈了一份扔进嘴里,“看来我一定得找个时间试一试绪方先生的手艺才行。”

绪方笑了,“只要你有时间,我随时欢迎。”

“…唔…”或许是被两人的对话给吵醒了,韩千惠迷迷糊糊地伸手揉了揉眼睛,“…几点了?”

“早上好,韩小姐。”进藤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现在才早上七点,你可以再休息一会儿。”说着就想要从床上下来,“你可以睡在床上。”

“唔…啊?”韩千惠呆了一下,忙凑过去制止了他的动作,“不不不你躺着就好!”

感受到她那强烈的意志,进藤苦笑着又倒了回去,“…其实我已经能动了。”

“那也得躺着!”韩千惠睁大了一双美丽的杏眼,瞪着他恶狠狠地说道,“你知道昨天有多危险吗!要是再晚上个一两分钟,就不是这么轻松的事了!”

“我知道我知道,”进藤表示他也很无辜,“但…这也不能怪我吧。”

“你、你要是出了什么事的话…”韩千惠说着说着就带上了哭腔,“…你的家人会有多伤心啊!”

闻言,进藤睫毛轻颤,右手下意识地mo上了左手手腕上的手环。

但他仍是用着一副开朗的口吻说道:“我不是在这里吗,别担心了,你看,我好好的呢…”说着向一旁的绪方投去了一个求助的眼神。

准确接收到求助视线的绪方也跟着劝她。

过了一会儿,韩千惠的情绪才平静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带着自己的手包去洗手间了。

“看来…我好像触碰到韩小姐的一些伤心事了。”进藤看着她远去的方向叹了口气。

“嘘——”绪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如果她没有说的意思,我们权当不知道就好。”

“嗯。”进藤点了点头,只觉x_io_ng口涌现出一种柔柔的暖意,“我明白的。”

等进藤一行收拾好回到酒店,已经是上午十点过了。

他们从前台得知酒店在昨晚对进藤房间所在的整条线路进行了全面的临时检查,并因此而转移了该线路经过的所有房间的房客。

结果检查出了两处xie漏口,一处在进藤所在房间的管道干支分离口,另一处则在一间空房的支路管道的连接间隙。

好在发现及时,没有酿成更大的事故。

现在造成事故的原因已经确认,酒店方需要承担赔偿责任,前台的服务生一见他们回来就立马叫来了大堂经理,这才开始检索他们所登录的新房间号码。

“(给您的旅途带来了如此的不愉快,我谨代表酒店方表达我们由衷的歉意)。”大堂经理深深地弯下了腰,“(为表歉意,您和您的同伴本次在酒店消费的所有项目,都将由我们负责买单)。”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为表歉意的小礼品已经送到了你们的新房间),”经理停顿了一下,再次弯腰九十度行礼,“(请允许我再次代表酒店方对此次的事故表示我们由衷的歉意)。”

“(没关系的)。”进藤笑着挥了挥手,“(你看,我一点事都没有了)。”

“(那还是非常地抱歉)!”

“…(拜托您不要再行礼了,这样我会很为难的)…”

……

在确认过进藤的身体无恙之后。韩千惠决定与他们道别,回家好好地洗个澡然后睡觉。

在医院呆着的整个晚上都没有洗澡,她整个人都快臭掉了!

于是就剩下进藤和绪方两人一起上了电梯,来到了被换到的新房间门外。

『会是怎样的屋子呢…』佐为很是期待地嘟嚷着。

『看看就知道咯。』进藤将房卡贴近了扫描器,轻微的“啪”声过后,把手下端的

光变成了绿色,进藤随即推门而入。

『…哇哦——』看着眼前的一幕,佐为惊讶地张大了嘴。

绪方也有些诧异地站在门口,没有往里走的意思。

只有进藤很淡定地走了进去,找出拖鞋开始换鞋。

这是一间总统套房。

——是这个酒店仅有的三间总统套房之一。

许是听见了这边的响动,隔壁的房门被人从里打开了。

绪方一偏头就看见了穿着睡衣站在隔壁门口的塔矢亮和只露了一个头的和谷义高。

三人两两对视了一眼,紧接着,塔矢亮便开口问道,“小光呢?你不是在医院陪着他么?”

“我在这里。”听到塔矢的声音,进藤连忙转身出去跟两人打招呼,“早上好!”

“你真是吓死我们了知道吗!”和谷一见他就上前给了他一拳,“我和小亮一晚上没睡,担心得不得了!”

进藤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绪方,“可是绪方先生不是跟你们打了电话么…”

“就算听了一万遍你没事但还是会担心吧!”和谷一嗓子吼回去,“你就不能少闹腾一点吗?”

“好了好了,这也不是小光愿意的。”绪方的手轻轻按住了和谷的肩膀,阻止了他的情绪外xie。

盯着进藤光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塔矢亮低声问道,“难受吗?”

“早就没事了。”进藤送上了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不是说你们一晚上没休息吗?快去躺着吧,别忘了,我们晚上还要去坐飞机。”

“没有他说的那么夸张,”塔矢也笑了一下,立马就把和谷给卖了,“最开始我们确实是担心得睡不着,但是两点多的时候就撑不住了,我醒来的时候还看见他的口水流满了整个枕——唔…”

“——喂!”和谷气急败坏地捂住了塔矢的嘴,两人顿时缠成了一团,好不热闹。

等和谷耍宝耍够了,进藤又问了一下昨天晚上酒店里的情况。

“啊…说起来,昨天你被送走后,王星让我把一张条子交给你…”和谷开始在口袋里mo来mo去,“…我记得我好像是把它给放在口袋里的…啊在这里!”说着就mo出了一张已经皱得有点不像话的纸条。

进藤光接过来把它捋平了一看,上面写着一些关心和鼓励的话,以及对那未竟的棋局的遗憾之情。

看完后,进藤将纸条收进了口袋里,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招呼道,“我们站在外头干嘛呢,先进去再说吧。”

因为进藤刚从医院回来,一行人也没有什么做正事的意思,只是坐在客厅里随便地聊着天。

但是一群身处在围棋里的人,再怎么聊也会绕回到围棋的这个话题上来。

“那个高永夏确实很厉害,”和谷说,“如果他入段了的话,这次比赛的胜负或许又要两说。”

“虽然你们没怎么看见,但其实秀英也很不错。”进藤喝了一口水,“假以时日,他必将成为高永夏的劲敌。”

“…劲敌…”塔矢默念了一下这个词语,偏头问进藤,“那你的劲敌是谁呢?”

进藤光一点也没迟疑地答道,“是一个叫做塔矢亮的家伙啊。”

他这话一出,在场的三个人都愣住了。

绪方不着痕迹地眉头一皱,而后又松开,微笑着接道,“那倒是很不错啊。”

“…是呢,

要说这个时代最有可能成为你的劲敌的,估计也非小亮莫属了。”和谷点了点头,接着话锋一转,“——那我对你来说是什么呢?”

“朋友吧。”进藤给了他一个十分标准的微笑,洁白的牙齿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你还真敢说啊混蛋!”和谷捋起袖子就蹦到了他所在的沙发上跟他嘻嘻哈哈地扭成了一团。

塔矢亮没有说话。

在进藤说出那个名字之后,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在那个瞬间,他没法理解那个名字所代表的的意思。

他把“塔矢亮”这几个字节在嘴里咀嚼了一遍又一遍,觉得有股熟悉的温度从舌尖一直蔓延到了x_io_ng口,再由x_io_ng口输送到身体的各个角落——

塔矢亮从没觉得像现在这么开心过。

就算是在父亲笑着说可以期待他在围棋上的未来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开心。

因为劲敌这个词…一听就是要伴随一辈子的存在啊!

佐为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进藤。

他知道小光口中说的此塔矢亮非彼塔矢亮。

他也明白小光是故意这样说的。

…但他觉得,这样不对。

尽管他知道,在刚才的情况下,这样的答案已经算是最好的回答了,而且小光也没有撒谎…

再加上小亮脸上那按捺不住的喜悦表情…

佐为迷惑了。

明明这个结果看上去对谁都好…

——但他为什么就是觉得,小光这样做不对呢?

进藤光和和谷嬉闹了一会儿,便又让话题回归了到了正轨上,然后他们聊着聊着就到了用餐的时间。

一行人出门用餐的时候恰好遇见了比赛结束回来的中国队,绪方领队带着进藤翻译过去寒暄了一阵,并且感谢了他们对进藤的关心,顺势还安we_i了一下铩羽而归的中国队。

——是的,今天早上的比赛,中国队1:2输给了韩国队,在本次交流赛中排名垫底。

尽管三名选手的情绪普遍不怎么高,王星对这个成绩倒是很看得开。

“[他们都已经十分努力…我觉得这就够了]。”

看到闷闷不乐的赵石——其实这孩子是在早上的比赛中唯一胜出的那个,和谷端着自己的自助餐盘子有些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

尽管之前被这个孩子盯得困惑不已,但和谷其实很喜欢这个有点羞涩又有点内敛的小孩子——看上去可比进藤光塔矢亮之类的要顺眼多了!

他努力地想了想进藤前天晚上曾经教过他的几句中文,其中应该有一句是“加油”的意思…

和谷想啊想,想啊想,最终憋出了一句“[早上好]”。

赵石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想了两秒钟才想明白“左桑吼”是什么意思。

但是他看了一眼窗外的阳光,有点拿不准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回一句早上好…可是现在明明就是中午了啊!

和谷看他愣愣的没反应,便猜到自己是说错话了,他又想了一想,有些迟疑地说道,“[加…鱼]…?”

回来的进藤刚好听到他这句话,嘿嘿笑着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和谷的盘子里,“喏,你的鱼。”

“喂!我什么时候说我要鱼了!”和谷顿时炸毛了,他一向不怎么喜欢吃鱼,因为大部分的鱼都需要剔刺。

“刚刚不是在说要‘加鱼’么,还是对着人家赵石呢。”进藤站在一边落井下石。

“我是想说‘加油’,你那天说的‘加油’不就是读作[加鱼]么!”

小赵石在边上听得云里雾里,直到听到了“加油”和“[加鱼]”两个关键字才知道了这位跟好友乐平长得很相像的大哥哥好像是打算给自己打气来着。

他扯了扯和谷的衣角,十分可爱地握了个小拳头在x_io_ng口,小声对和谷说道,“加油!”

听见赵石口中冒出的日语,和谷只觉大囧,语无伦次地又说了一句加油就转身去了别的地方。

“[你会说日语啊]?”倒是进藤有点意外地留下来问了一句。

“[不会],”赵石很诚实地摇了摇头,“[只是动画片里经常说这句所以记得而已]。”

“[可不可以帮我告诉一下那个大哥哥,谢谢他的鼓励,我会继续加油的]。”他微微抬头看着进藤,细小的卷发服帖地趴在头上,显得整个人既乖巧又可爱,“[还有,他长得很像我的一个好朋友]。”

比赛结束的当天下午,绪方作为日本队的领队从三星集团的ceo手中接过了象征胜利的奖杯和一张两千万圆的大型支票——专门用来跟人合影照相的那种。

同时,对于进藤光在酒店的意外遭遇,主办方表达了他们的关心和歉意。

是夜,日本队从首尔机场乘飞机回国,除了韩千惠之外,洪秀英和高永夏也来到了机场为他们送行。

结束了三天两夜的行程,他们就此离开了韩国。

围棋周刊对他们的本次比赛做出了高度评价,称他们本次的胜利标志着日本棋坛的强势崛起,甚至将参赛三人说成了一股将要席卷世界棋坛的新世纪之风。

和谷看到这个评价的时候正在喝牛奶,结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牛奶被喷得到处都是。

“新世纪之风——你敢相信吗?”然后他马上打电话给了进藤,“——我从来没见过围棋周刊表现出这么出色的幽默感。”

进藤随意地敷衍了几句,然后挂了电话。

『幸好他不记得之前围棋周刊对我的评价了。』

『天野先生对你的评价很高。』佐为跟着他一起走出了电梯,『…他的眼光真好。』

进藤不由自主地摇头微笑了一下,『未免有点太好了。』

『会吗?』佐为低声道。

“嘿,小家伙。”桑原仁背着手从走廊的另一头走了过来,“你紧张吗?”

“早上好,桑原老师。”进藤朝他行了礼,站在原地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并不紧张。”

“……”桑原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小家伙说的是真话。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他说着这句话从进藤的身边走了过去。

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这段对话发生在本因坊决赛开始的前一天。

七月下旬,在经过了漫长的淘汰赛和循环赛之后,进藤光终于战胜了本因坊赛循环赛程中最后的对手,以最终挑战者的身份进入到了的决赛局,名人赛的赛程也已经进入了尾声。

尽管大多数人都早已对这个结果有了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他们表示自己还是狠狠地吃了一惊。

围棋周刊还刻意排出版面刊登了一份进藤参加两大循环赛以来的所有棋谱,方便没能看到直播赛况的棋士们翻阅参考。

次日,本因坊赛的决赛局拉开了序幕。

所有关心着日本围棋的人都对这场比赛充满了期待——根据赛后由每日新闻统计的数据可知,该比赛的放送率114%,达到了近十年来棋类比赛的最高峰。

而与这样的期待相应的,进藤光和桑原仁确实下出了

一场精彩异常的对局。

这场持续了七个小时零六分钟的对局以桑原执黑开始,以双方和棋结束。

两人在三百四十五手棋时下出了三劫,此时两人间的盘面差距不过半目。

桑原在思考了十几秒后,抬头看了进藤一眼,便看见进藤也在看着他。

两人相视一笑,均是放弃落子,确认和棋。

在本日的对局中,双方的棋路均是相当功利且稳健,甚至到了有些斤斤计较的地步,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是一场沉闷的对局。

相反的,自双方大龙在第四十七手于天元处相碰之后,整场棋局的走向就变得难以预料了起来。

先是桑原在侵消腹地白子时思虑不当,被进藤乘虚而入,整条大龙元气大损,黑先优势尽去,开始变得受制于人。

接着是进藤于中午封盘前在左下下出的第九十二手疑问手,这一手令桑原重新扳回了两分优势,并在下午的第九十三手成就本局的第一劫。

然后战火燃到了棋盘下部,双方你来我往,寸步不让,激烈的战况令观众完全挪不开眼。

及至第一百四十四手,进藤想耍一手请君入瓮,桑原十分有自信地选择了一路直线追杀,这手直杀来得十分巧妙,不仅粉碎了进藤原本的意图,还挣回了两目的失地。

他的这一路杀棋直取进藤大龙,十分犀利。

但进藤却没有被这失败打乱阵脚。

他依然表现得十分沉稳,并在第一百九十二手提一子,造就本局的第二劫,并于此二度封盘。

棋局进行至此,已是一波三折,跌宕难测。

『感觉如何?』晚餐途中,进藤一边咬着香肠一边问佐为。

『还不错。』佐为右手执扇轻敲左手掌心,纤长的睫毛顺势垂下,使得他那精致的面部呈现出一片祥和之色,『…他是个好对手。』

『看起来你已经有想法了。』进藤略一挑眉,不再多话。

结束了用餐时间,回到赛场上的进藤选择了与之前不同的守势。

他采取了相对消极的防守策略,看上去像是要固守已有战果,抢先拿下一胜。

——几乎所有人在看到他的防守战术时都是这么想的。

但桑原不是。

他知道眼前这个小家伙有种惊人的力量,在这种力量的支撑下,他不会为了胜利而选择保守的战术。

桑原咧嘴一笑,“来吧…小家伙。”将两百四十五手落在了观望之所,这一手位于当前形势的中心,可连接四方之气,无论进退攻守,都是相当有利的位置。

然后进藤进攻了。

那是无比强硬的一手,完美地发挥了之前被认为是防守的那几手棋的潜力,令电视机前的所有人都为之诧异不已。

就在观众都以为桑原要到此为止的时候,早有所料的桑原却略显轻蔑地嗤笑了一声,轻巧地在黑子的薄弱处托了一手,这一手不仅整实了棋形,还为之后的落子做好了铺垫,引来了观众的又一轮惊奇。

这两人你来我往、奇计频出,着实贡献了一场上佳的对局。

但再怎么优秀的对局也会有结束的时候,当桑原以半目领先的微弱优势选择在三百四十五手时提子并造就三劫,这场比赛便宣告了结束。

进藤光长舒了一口气。

由于桑原的全力以赴,这决赛的第一场棋令他感觉到了十分吃力。

但他也因此而更加期待起了下一次与桑原的对弈。

——事实上,不只是他。

在观看过了这一局比赛之后。

大半个日本围棋界都在翘首以待他们的第二次交锋。

他们在等待着…

见证一个少年本因坊的诞生。

第150

进藤光与藤原佐为相对而坐。

中间的棋盘上摆出的是之前与桑原的对局。

『现在看来,绪方先生曾当面大斥桑原先生为老狐狸不是没有道理的。』进藤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手腕上那颗圆润的棋子,沉思道,『明明是可以赢的一局棋,为什么要选择和棋?』

佐为亦表示对此毫无头绪。

思考多时无果,进藤决定暂时抛开这份顾虑与佐为探讨起了棋局本身。

『这一次的序盘阶段,你心思太广,所求过多。』进藤看着眼前的棋盘,脑中回放着双方交手时一一落子的顺序,『不仅与你一贯坚实沉稳的作风不符,也没收到你想要的效果。』

『是的。』佐为赞同道。

『即使后来反侵黑子大龙,稍占了几分优势,整盘落子却仍显虚浮,依然不像是你的风格。』

佐为点头不语。

『一次封盘前的那手棋本该十分出彩——如果桑原没有临时改换意图的话,可惜却成了一着疑问手。』

『第一百四十四手棋在桑原的强硬态度下彻底沦为了无理手,不该。』

『第一百九十六手做活了右下大片,是为强手——下到这里,终于是有了点你该有的水平,可惜二劫已出,隐患处处,显然还是恢复得太迟了一点。』

进藤一直说,佐为一直听。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俩之间就形成了这样的默契,一方的对局由另一方进行点评,被点评的一方途中不可插嘴不可辩驳。

等进藤点评完毕,佐为用折扇敲掌心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我只是想试试新的风格——只是没想到居然那么难上手。』

听到他这带了点委屈的解释,进藤失笑摇头,『你也太不紧张了一点。』

『不好吗?』佐为嘴角噙笑,偏头反问。

『当然好。』进藤也微笑了起来,『只是记得下次要把这输了的部分给讨回来就行。』

话说到这里,关于这局棋就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于是进藤收拾好了棋子棋盘,又从书架上拿出了几本棋谱,翻到上次看到的位置,摊开来放到了佐为面前。

『又要写棋谱了吗?』佐为随口问道。

『对啊,』放下书后,进藤走到书桌旁坐下,拉开抽屉,那里头放着一沓崭新的棋谱纸。

他从中抽出了一张,略作沉思便动起了笔。

而在另一张抽屉里,已经完成的棋谱已经足足叠了一厘米厚。

在日本的古代,七月有文月的别称。

由来是七月初七的七夕之时“短册悬竹、文书传情”的习俗。

——为什么突然说起了这个?

因为明明拿着七夕夏日祭的单子跑到了进藤家里一脸期待地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你和和谷去不就好了么。”进藤拿着传单有些无奈,“还‘love?love夏日祭’…”

“我不习惯嘛…”明明含糊不清地一边说着一边低下了头,耳尖上有着淡淡的粉红。

进藤立马就在她这娇羞的小模样下败下阵来,“好好好,我陪你去。”

“那就这么说定啦!”藤崎明猛地抬头,脸上没有一点羞涩的意思,她将早就拿在手上的入场券塞到了进藤的手中,笑眯眯地叮嘱道,“明天晚上八点,在乌鸦像前不见不散!”

进藤:……

他是不是答应了什么不该答应的事?

尽管心中有着颇多的疑虑和不安,第二天晚上,进藤仍然是穿着和服拖着木屐去了神社下的乌鸦像前。

明明老远就看见了一头金色刘海的进藤,挥动着伸直的手臂跟他打招呼。

进藤心里“咯噔”一下。

只因他在欢快的明明和无奈的和谷身边看到了另一个娇羞的身影。

『那是…?』进藤微微眯起了眼睛,『…谁?』

佐为看了一眼,很单纯地开心道,『是月野小姐呢!真是好久不见!』

进藤光脚下一顿,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一定要抽个时间跟和谷下一局了呢。”他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以一副适当的迷惑表情走了过去,“晚上好!…咦,这是明明的朋友吗?”

听到进藤不记得自己,月野瞳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但她仍然是十分得体地对着进藤行了个礼,“…我是月野瞳,今年新进的职业棋士,上次在若狮子战上跟进藤君打过招呼的…”

“啊…就是那个找我要签名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进藤本想用这句话逼退月野,却被站在一旁的明明毫不留情地扭了一记,疼得将这不识相的问句吞进了肚子里。

『没事吧小光?』听见了进藤心中那无声的悲鸣,佐为一边询问着进藤的情况,一边往远离藤崎的位置靠了一点。

“我看了进藤君和桑原本因坊的对局,真是太厉害了!”月野瞳没有在意他那没能说出口的问句,只是直白地表达着她的那一片发自内心的炙热情感,“进藤君一定、一定可以成为本因坊的!”

“……”进藤光悄悄地叹了口气,顺势接过了月野的话茬,没有再继续说出什么伤人心的话,“对我这么有信心吗?”

和谷义高和藤崎明相视一笑,牵着手走在了两人前面。

“非常、非常有信心啊。”月野使劲儿点着头,“从我第一次看到进藤君下棋开始,就知道进藤君一定会成为非常厉害的人!”

“是吗。”进藤光偏了偏头,微微笑了,“谢谢你这么相信我。”

看着那在他脸上柔柔绽开的温和笑意,月野瞳的脸“刷”地红了个透彻,一下子手足无措了起来,“那、那个…我、我…”

“别紧张。”进藤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发顶,顺手摘去了飘落在她发顶的一小片枯叶,“既然都站在这里了,再紧张也已经来不及了啊。”

听着他这若有所指的发言,月野瞳有些呆呆地抬起头看向了进藤的眼睛。

那双清棕色的眸子里没有半点嘲笑和讥讽的意思,满满的都是善意和温和。

看着这双眼睛,月野瞳不知怎么的就放松了下来。

“什么啊…进藤君知道我的心意啊…”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抚了抚鬓角的碎发,“…但是却不想接受是吗。”

“对不起呢。”进藤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向她道了歉,“之前装不懂是我不好,为了表示歉意,今晚我有这个荣幸与月野小姐一起度过吗?”

月野瞳的眼眶一红,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出来。

“当然啦!”她灿然一笑,“今晚你可要好好地陪着我哦!”

从打娃娃到拍画片,进藤光陪着月野瞳玩遍了整个祭典。

最后,在两人将短册挂上了竹竿的那一刻,漆黑夜幕中爆开了漫天的烟火。

烟火的光辉映亮了所有人的瞳孔,也标志着这一夜的结束。

月野瞳抱着进藤好不容易给她打到的小兔子,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天空。

进藤仰头抱臂站在她的身侧,对这样的情况也有点束手无策。

“进藤君。”月野开口,轻声问道,“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没有。”进藤光摇了摇头。

只是…不喜欢我是吗?”月野有些哽咽,“真的…连一点点、的喜欢…都没有吗?”

“对不起。”进藤光没有心软。

“这样啊…”月野瞳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终于转头看向了进藤,再度灿然一笑,“那我知道了。”

进藤光心下涩然,却没有说其他的话。

——他不可能,接下这份心意。

就连让她保留着一丝的奢望,都是一种罪过。

“进藤君,”她轻声叫了一句,伸出没有挂手袋的那只手,“我是月野瞳,从今以后,还请继续关照。”

进藤光看着她的表情,伸出自己的手、与她的手握在了一起。

“请多指教,月野小姐。”

两只手握在一起,温热的温度在掌心缠绕不散。

月野瞳笑眼弯弯,另一只放在x_io_ng前的手紧紧地抓着那只毛茸茸的小兔子。

——啊…被拒绝了呢。

可是…这持续了一年多的喜欢的心情,要怎么办才好呢…

七夕过后的第二天,是进藤光与桑原仁的二度较量。

进藤光只能遗憾地把教训和谷的日程往后又推了一天。

有了上次的对局在先,进藤光对这个老家伙多了几分警惕。

在这一次的序盘阶段,他布局不小,所图却不大,仅是对右上和左下两片空地有所图谋,对于其余位置只是稍落几子,有点先得陇后望蜀的意思。

桑原见他步步谨慎,嘿嘿一笑,也跟着他围起了实地。

因此,直至第五十手为止,除了几次无意的小磨擦之外,双方都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交锋。

第五十手,桑原立三拆四,与进藤在右上实地产生了正面冲突,进藤却避开边界交锋,将矛头转向了中央腹地,双方自此由实地战转入空中战。

落子的节奏渐渐地快了起来。

从一分多到三十秒到二十秒到十五秒乃至十秒五秒——

棋子落下的速度越来越快。

身处局中的两人互不相让,落子如急雨声声,整局棋的节奏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但两人心中却是无比的清明。

这样一路急速狂飙至第一百四十二手,桑原突然掐断了节奏,转而闭目沉思。

进藤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桑原却毫不理会,只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直合眼静坐到了今日的首轮封棋之时。

等桑原填好棋谱,放入信封,并交给了负责人,进藤这才离开了座席准备去吃饭。

桑原却心情很好地向他招了招手。

进藤腹诽了一句『老狐狸』,微微扬起嘴角走到了老人的身旁。

“小家伙,”桑原笑眯眯地揽住了他的肩,“你猜我封棋封在哪里了呢?”

“不知道呢。”进藤表现得相当不在意,“下午回来就知道了不是么。”

“我现在啊,心情很好,所以告诉你也没关系哦,”桑原像是没听到他的回复似的,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十之9,叫吃。”

进藤点了点头,“是吗,谢谢桑原老师了。”

“不客气不客气!”桑原拍了拍他的肩膀,将手又背回了身后,“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然后大笑着走开了。

看着他离开的身影,进藤微微地摇了摇头。

『果然是只老狐狸。』

——他生平第一次这么赞同绪方对桑原的这句评论。

进藤完全没有被桑原的那番话影响,心平气和地过了一个中午。

——但是,如果听到这句话的人不是他呢?

进藤稍稍一想,便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时间,绪方曾经的二次挑战也显得情有可原了起来。

下午再度开局,桑原果然在十之9落子叫吃——一劫成。

进藤不为所动地在别处并了一手。

桑原抬起那双浑浊的眼看了他一眼,嘴角咧开了一个奇异的微笑。

好在这次他没有长思的打算,仅仅一笑过后便拈子而落。

双方对决继续,不仅对战方面从空中回归到了实地,落子的速度也跟着回到了正常的水准。

目前的盘面是这个样子的,双方的棋形也都相当坚实,没有出现大龙互咬的情况,进藤所执黑子的目数稍稍领先,但考虑到白子有五目半的贴目,仅有这样的领先是不够的。

——如果想要赢的话…

进藤敛眉沉思着,放在膝盖上的左手食指微微蜷起,轻轻地敲起了手下的膝骨。

与此同时,他脑内展开了另一幅浩瀚的画卷。

——那上面绘制着的,是成千上万幅相同的棋谱。

但是随着棋子一颗又一颗地落下,原本相同的棋谱渐渐演化出了各不相同的局面,而随着一个个局面逐渐变得清晰,画卷上剩下的棋谱也跟着变得越来越少。

与此同时,镶嵌在手环上的黑色棋子发出了微微的紫光…只是,谁都没有注意到。

人的大脑的存储能力十分出色,计算的能力却不怎么出彩,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能在一秒内完成三位数的四则运算就已经算是十分强悍了。

像进藤光这样,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完成了超出十个兆的计算量——这还是通过经验和逻辑进行排除之后的结果——早已不能放进人类这个范畴之内来考虑。

但是他对此没有概念。

于是他只是微微一笑,遵照着最后剩下的那一张棋谱,落下了新的一子。

“啪”地一声轻响。

进藤抬起头,看着桑原的眼睛,勾起嘴角,还以一笑。

在下午的对局中,双方纠结于左上多时,斗出了一幅难解的“大雪崩”局面,进藤当下以“一路立”反杀桑原,一记妙手化解了白棋暗藏的种种手段。

看见左上局势已定,桑原当断则断地放弃了在左上的争夺,转而进攻起进藤一直经营着的左下路。

不过进藤应对有度,时机定式都把握得相当纯熟,桑原没能占到便宜。

一番争夺下来,下午的时间也已经过了大半。

而后至两百七十六手,桑原再度陷入长考。

有了中午的经验在先,进藤对此也算是有了心理准备,并没有什么疑惑的表示。

果不其然,直至六点的钟声响起,桑原都没有再落一子,而是坐在那里笑眯眯地接过了负责人递来的信封。

这一次,进藤没有先动,而是在他封好棋后自觉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桑原老师?”他微笑着开口问道,“是不是又有什么想要告诉我?”

“你这个小家伙…还真是不简单呢。”桑原双眼一眯,表情古怪,“你想知道吗?”

“桑原老师想说的话,我就在这听着。”进藤不说想也不说不想,只是扬着脸仔细地观察着桑原的表情。

“嘿嘿嘿嘿嘿。”老头咧开嘴笑了,再度弯下腰来将手搭在了进藤肩上,凑到进藤的耳边耳语道,“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

然后又大笑着走开了。

第二次看着桑原离开的背影,进藤越发捉mo不透这老狐狸到底

在卖些什么药了。

他摇了摇头,把这老头诡异的举动抛在了脑后。

晚餐过后,棋谱开封。

桑原的棋落在了九之14,提了一子——二劫又成。

进藤微微一愣,下意识地看向了桑原的表情。

桑原像是等着他看似的,又是一个咧嘴,熟悉的微笑跃然面上。

看到他这样的表情,进藤的脑中刹那间灵光一闪,终于明白了桑原的用意何在。

——包括上一局的三劫在内,都是为他设下的心理陷阱。

——要么放手一搏、险中求胜,要么三劫和棋…么?

好在这样的选择…倒是一点都不难。

进藤没有犹豫,拈起黑子,往第一劫所在的地方回填了一子,。

于是两眼变一眼,双劫成一劫。

他沉着而冷静地看了桑原一眼,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到你了。

这手回填就像是平地一声惊雷起,炸得大批观众头皮发麻。

——他疯了吗?!

这样的疑问同时浮现在了无数人的心中,甚至让他们产生了一种恨不得冲进电视机里摇醒这犯浑小子的冲动。

可是,坐在进藤对面的桑原却渐渐敛去了那别有深意的笑容,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他这个人似的,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好一会儿。

而后他执子落于独留下的一眼之处,提去了进藤的大片黑子。

进藤原有的八目优势顷刻间荡然无存。

双方形势瞬间逆转。

进藤光的反应很快,落于失地叫吃了一记,反困住白子三子。

——好一手漂亮的倒脱靴!

但是,这仍不足以弥补黑子先前所蒙受的损失。

进藤光的心头清明无比。

他自杀一眼、失地大片…可不是为了争一个输棋的结果啊!

激战。

又是一轮激战。

临近收官,围绕着最后两处尚可一争的地盘,双方展开了最后一轮的激烈争夺。

因为当前白子略占上风,桑原首推一个“稳”字诀,采取守势,不贪多、不涉险。

进藤却必须兵行险着,方有一线生机。

这样的一场攻防持续了三十二手,双方棋子纠葛不清,可谓美感全无。

可以想象,若是这局棋让被誉为“美学棋士”的大竹英雄看到,说不定会当场拂袖而去。

但双方都没有收手的意思。

至此,黑棋勉强在盘面上扳回了两目领先,但若算上贴目,却仍输白子三目半。

接着便是收官阶段。

当代棋坛,韩国李九段的官子可谓独步天下,经常凭着一手滴水不漏的官子功夫拿下棋局甚至逆转形式,甚至曾有对手在临近收官时见自己优势不显而干脆地投子认输。

由此可见,官子的先后顺序是何等重要。

进藤是全能型的棋手,官子水平与其他部分的实力相平,算是一流水准,但却达不到李九段那官子决胜的境界。

因此他暂停了落子,手指又十分有节奏地敲起了膝盖。

他一列列、一行行地看着棋盘,视线所至的每一个交点都被他纳入了计算的范围。

这样一路看下来,他便排出了大致的收官顺序,对即将到来的交锋也有了几分底气。

但这依然不够。

他又细细地看了一遍。

——难道真的没有…胜利的可能了么?

他偏不信!

这样的思考持续了约莫有十多分钟,进藤双眼一眯,嘴角一勾,接着一扬手腕,在下路夹了一子。

极妙无比!

当真是极妙无比!

这一子夹下去,乍一看是断了白棋三子的生机,实际上还关乎整个下路白子的死活!

见这一子落下,桑原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神情也跟着变得严峻了起来。

显然是犯了难。

——这要是一个处理不好,被这个小家伙一下子扒走十几目地都是有可能的…

一番计算过后,桑原发现下路已是对方盘中之物,无法可使之尽活。

于是他回挡一手,无可奈何地弃三子以保大局。

进藤要的就是这三子!

最后,这一局棋以进藤险胜半目而终盘。

整个日本围棋界嗟声四起,对进藤光在官子阶段那力挽狂澜、起死回生的神来一手大为叹服。

同时,也有大批的棋士疑惑于进藤在第二百七十七手时那自杀似的举动,因此而产生了纷纷议论。

有人说他是一时昏头,错手为之;有人说他是x_io_ng有成竹,铺垫妙手;还有人说他是哗众取宠,贻笑大方…

但无论这些人的关注是善意、恶意抑或无意,毋庸置疑的是:进藤光这个名字已经被刻进了每一个日本棋士的心中,成为了一个崭新的围棋神话。

次日,进藤家二楼。

进藤与佐为隔着棋盘相对而坐。

『没有必要。』

上一次,是进藤在说,佐为在听。

这一次,则是佐为在说,进藤在听。

『就算当时二劫已成,你也没有必要那么着急地回填一子破劫——一来,对方不一定能打出三劫,二来,就算真的再出三劫,也不过是和棋而已…你这完完全全就是一手伤敌不成反而自损元气的臭棋。』

『就算你是计算好了之后的每一子,确信自己能以半目险胜…都仍然掩盖不了这是一处巨大败笔的事实。』

他的言辞犀利,字字如刀,真真是不留一点儿余地。

进藤沉默地听着,偶尔点头以示回应。

约莫五六分钟后,终于训斥够了的佐为略作停顿,接着话锋一转,『…但如果抛却当时胜负,立足长远来看,这一手棋可说是整盘棋中的点睛之笔。』

闻及此番言论,进藤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知道你也是这样想的。』他眉眼微弯、语调轻柔,说出来的话却有着令闻者心惊的力量,『他不是要让我们做选择吗?——那我们就给他一个选择。』

『闭嘴。』佐为没好气地用扇子隔空“敲”了他一记,『我还没说完呢。』

进藤很上道地比划了一个给嘴拉上拉链的手势,示意您请继续。

『总而言之,』他沉吟了片刻,自讨论开始一直板着的那张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儿笑意,『这是一局好棋。』

鱼缸里黑白花纹的金鱼轻轻一摆尾,吐出了一大串泡泡。

是日夜,桑原宅内庭院。

穿着背心的桑原仁坐在走廊上,身边放着一小瓶冰镇过的清酒。

“老头子——”桑原老伴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可别喝太多咯——。”

“就这一杯——。”桑原扯着嗓子答了一句,将瓶中最后一点酒倒进了杯子里。

他晃荡着杯中的清酒,脑中回放着今日与进藤光那个小家伙的对局。

月亮的倒影被他晃成了破碎的残片,折sh_e出点点清冷的幽光。

抬头,看着洁白无垠的那一轮弯月,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渐渐地,他晃着酒杯的右手停了下来。

那些月亮的残片复又组成了一弯白色,静静地躺在了深色的杯底桑原仁小声地咕哝了一句,“…新的时代到来了啊。”

他举杯,将杯中酒共杯中月一起、一饮而尽。

八月十二是和谷的生日。

当日对局结束之后,进藤一出大门就看见了和谷、明明还有好久不见的青木惠美。

“恭喜闯入名人赛决赛啊。”和谷乐呵呵地抬起手来跟他击了个掌,“晚上想吃什么?我请客。”

“废话,当然是你请客。”进藤给了他后脑一巴掌,“这是还你七夕的那一套把戏。”

看着他们俩打闹,站在一旁的藤崎和青木一同捂着嘴吃吃地笑了。

“下午好。”进藤转过身来跟两位少女打了个招呼,微笑着调侃道,“能请到两位美女光临,和谷的面子还真是大啊。”

“自从去了海王,夸人的本事见长了不少啊。”青木惠美双手抱x_io_ng、斜着眼睥睨了他一番,“这模样也越长越好了呢…”

进藤哭笑不得地合掌求饶,“行了行了,青木大小姐,别说得好像自毕业后就没见过似的好吗。”

青木惠美露齿一笑,“我乐意。”

“惠美是在怪你这么长时间都不去叶濑了,”藤崎在她身后插了一句,“害得她每次去理科教室找你都扑了个空。”

“我找他干嘛!”青木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顿时觉得自己真是瞎操心,遂无奈地对着进藤挥了挥手,“下午好下午好,进藤名人殿下。”

“嘘——”进藤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别在这乱说。”

“咦?我说错什么了吗?”青木一脸茫然看向了藤崎,“可是上次我听黑泽君就是在说什么进藤光什么名人什么的…”

“小光还没有拿到名人头衔哦,只是今天刚刚得到挑战者资格而已。”藤崎稍稍解释了两句,“——你呀,就只听到黑泽君说的话了吧。”

青木惠美随手敲了她一记,“别乱说,跟围棋沾边的我都没什么兴趣。”

“咦?那我怎么办?”藤崎拉着青木的衣角,做出了一副伤心y_u绝的表情。

看着两名少女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进藤与和谷对望一眼,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极为熟悉的无奈。

两人对望了一阵,进藤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了一句:“你刚从转播室里出来吗?小亮怎么不在?”

“我在一百九十四手的时候就出来接她们了,小亮大概还要稍微等一会儿吧。”和谷看了一眼手表,“应该就来了才对…”

“有什么事吗?”

“有个记者——好像是姓古濑什么的来着…他说《围棋周刊》要做一期塔矢行洋的专题,想要采访一下同时作为家属和后辈的小亮。”和谷摇头晃脑地说道,“因为小亮说一会儿还有安排,那记者就说先问个十分钟就行…啊,他来了。”说着就朝着大门挥了挥手。

进藤回头一看,正往外走的那位绿发少年,可不就是塔矢亮么。

他这一回头,两人的视线就这么恰巧对上了,接着便同时愣了一下。

——只因他俩竟像是约好了似的,都是条纹衬衣加黑色七分裤的打扮,区别只是塔矢身上的条纹颜色是绿色,而进藤的则是橙黄色。

和谷吹了声口哨,拍了拍进藤的肩膀感慨道,“你们俩还真是有默契啊。”

等他们俩站在一起了比较,两人的条纹间隔还是有一定的不同,裤子式样的差别其实也挺大。

但看到这样赏心悦目的一幕,谁有会真的计较他们的着装到底是不是完全相同呢。

青木惠美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游弋良久,然后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藤崎问她。

“为什么我的青梅竹马就没有这种水平的长相呢。”语气还颇为怨念。

等塔矢和众人一一打过了招呼,进藤问和谷,“还要等谁吗?”

“伊角和月野。”和谷一脸坦然地答道。

『啊…!』佐为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进藤:……

于是他顺手又给了和谷的后脑勺一巴掌。

“喂!”和谷有些不乐意地捂着后脑勺抱怨了一句,“这一下好痛。”

“你自找的。”进藤表示他没有一点愧疚之情。

“月野是…?”听到这个姓氏,塔矢亮心头一跳,有种隐约的不悦从内心深处冒了出来。

“跟我同级的棋士。”和谷避重就轻地解释道,“小光这家伙每次看到人家都会激动得难以控制自己的动作。”说着还对他做了个“你懂得”的眼色。

几乎这世上所有的“损友”对这种调侃都有一种天生的敏锐度,和谷几乎是确信塔矢一定会懂自己的意思的。

事实证明,塔矢确实理解了和谷的意思。

不过遗憾的是,他没有一点附和的打算。

塔矢脸色一沉,“不要随便开这种玩笑。”

没能从塔矢那里得到支持,和谷有些悻悻然地闭上了嘴。

进藤一把勾住了塔矢的脖子,得意地向和谷宣告,“听到了吗,不要随便拿这种事开玩笑。”

等到伊角和月野都到了集合地,一群人开始向近处的烤肉店进发。

这家烤肉店的店面不大,生意却相当火爆,等和谷他们到的时候,都已经排了十几桌在外头了。

提前几天就订好位置的和谷领着一群人在等待者们羡慕嫉妒恨的眼光里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随便吃,我请客!”当职业棋士三个月有余,已经积攒了一小笔资金的和谷大手一挥,表现得十分大方。

坐在他身边的藤崎脸红红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她觉得这样实在是太丢人了。

“生日快乐!”一群人同时举起了装满果汁的杯子,嬉笑着喊道。

——尽管一群未成年人在生日的时候就去烤肉店庆祝似乎有点奇怪来着…

不过开心就好嘛!

好一番吃喝之后,男生们都吃撑了,女生们状况稍好一些,但也吃得比平时要多不少。

“又要长胖了…”藤崎mo着自己的小肚子咕哝了一句。

青木惠美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她一点也不想提起体重这个话题!

不过吃也吃饱了…

她眼睛咕噜一转,就看到了正打算起身的进藤,连忙开口问道,“小光,你去哪儿?”

“去买点消食片。”

“我跟你一起去。”青木惠美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走在去药店的路上,进藤开口问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青木惠美一点也不意外,“…你知道明明是喜欢过你的吗?”

进藤意味不明地“啊…”了一声。

『我就说吧小光!』佐为得意地说道。

“啊什么啊!”青木烦躁地打断了他,“那孩子喜欢你好久了!你却一直都不开窍!现在好了,她有了男朋友,还说什么你会一直都是她的哥哥,说起来那个月野瞳又是怎么回

事啊?为什么明明还想着把她撮合给你…”这些话像是在她心里憋了很久,今天终于有了机会能够一吐为快。

进藤静静地听完了她的唠叨,只说了一句话。

“她现在这样很好。”

青木惠美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了一眼进藤,“你真是脑子进水了。”

说着气冲冲地快走了几步,走到了进藤的前面。

进藤光看着她的背影,“别惹我”三个大字清晰地出现在了脑海中。

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被她的这番话影响一点。

明明喜欢过他的这件事,又不是真的只有十三岁的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但是就是因为如此,他才更不可能接受这份心情吧。

至于月野瞳…

进藤并不打算说出自己已经拒绝了月野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月野能够完全忘掉这段故事,开开心心地继续接下来的生活就好了。

况且,从月野的角度来说,她也不希望自己被拒绝了这种事闹得人尽皆知吧?

烤肉店里。

因为进藤的离去而变成相邻而坐的塔矢和月野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由月野先开了口,“塔矢君,你喜欢进藤君吗?”

塔矢嘴唇一抿,没有说话。

月野瞳却像是不在意似的,偏了偏头,“是呢,你们关系那么好,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我也好喜欢进藤君。”她轻声说着,认真的表情像是在说一件关乎一辈子的大事。

“——!”听到这话,塔矢亮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月野喝了一口茶,苦笑了一下,“但是…进藤君拒绝了我呢。”

“但是没办法,我还是好喜欢他呢。”她拿着筷子一下一下地戳着酱油碟里的酱油,豆大的灯光投sh_e在她的瞳孔里,映出一种温暖的味道,“…所以啊,我还是想要看着他、靠近他、和他说话。”

说到这里,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真奇怪呢,我明明就不是容易害羞的人,但是只有在面对着进藤君的时候,无论说什么都觉得害羞得快要死掉。”

“可是,即使是那样我也觉得好快乐。”

“所以啊我就在想…这种喜欢的心情,其实是上天赐给我的宝物。”

“就连能够喜欢上进藤君这件事,也一定是一件幸运的事呢。”

“……”塔矢亮沉默了片刻,而后问道:“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是啊…为什么呢…”月野对着他微微一笑,“…大概就是单纯地想告诉你吧。”

似乎是因为在本因坊赛中表现出的出色实力获得了普遍的认同,进藤拿下名人头衔的最终挑战资格这件事并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浪。

但是进藤所受到的关注度仍是因此而上了一个台阶,某次去看爷爷的时候还被一群老人拉着叫“进藤老师”。

进藤平八摇着扇子坐在一边、笑得嘴都快裂开了。

名人赛决赛第一场的前一夜。

进藤正在与佐为交手。

——说是交手,其实不太准确。

因为他们只是凭着思维交流,并没有在棋盘上落子。

『十二之13,跳。』

『十二之12,挡。』

『十三之12,小尖。』

『十二之11,长。』

两人闭目相对而坐,相互之间的应对一丝不乱,仿佛是将整张棋谱都给印在了脑子里似的。

这样的对局方式是他们日常余兴节目的一部分,同为余兴节目的还有一色棋、左右互搏和中盘互换之类在正规比赛中绝不会出现的对弈方式。

又三十来手之后,一人一鬼一先一后地睁开了眼睛。

『居然还能在收官阶段抢去两目,』进藤mo了mo鼻子,『状态不错嘛。』

『恩。』佐为端坐在对面,眉眼低垂,折扇轻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西。

『紧张?』看他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进藤随意地问了一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佐为摇了摇头,然后微微皱起了眉,『…我曾经看过那片星空。』

『恩?』他这没头没尾的发言令进藤感到了十分的不解。

『在你去找竹生大人之前,我在对弈中所看见的那片星空,我曾经也见过——』他一字一字说得很慢,轻柔的话语里透出了十分的认真,『那是在与安倍大人对弈的时候…所以为棋盘的那一方星宇。』

『…在刚才与你对弈的时候,我又看见了它。』

进藤沉默了片刻,『明天对局结束之后,我们再去找一趟竹生先生吧?』

熟料佐为却是摇了摇头,『不用了。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并不需要去麻烦那位大人。』

『是什么?』进藤下意识地问道。

佐为微微一笑,『是围棋。』

这玄而又玄的对话到此就算告一段落。

两人稍稍检讨了一下棋局,便为明天的对局考虑而早早地上床睡觉了。

道过晚安之后,进藤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佐为伴着灯光而坐的背影,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听着进藤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佐为静静地闭上眼。

一张张棋谱从他脑海中滑过。

自从来到这世间,他所看过的每一张棋谱、每一盘对局、每一丝感悟、每一次突破…皆一一浮现于心。

在下个瞬间,归于一片虚无。

这徘徊于尘世、历经千年放浪的灵魂长舒了一口气,缓缓睁开了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

他伸出那泛着淡淡银光的手,怔怔地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

『这就是…我所存在的意义吗?』

次日。

进藤刚走到棋院所在的街道口,就看见桑原仁正站在门口和塔矢行洋说着些什么。

与此同时,桑原也看见了正叼着一盒牛奶的他。

然后老头对着他找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进藤知道这老头不会有什么好主意,八成就是拿他当枪使打击一下塔矢行洋。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十分有礼地微笑着走了过去。

果不其然,他刚一走过去,还没开口问好,就被桑原给一把揽在肩下。

“嘿嘿嘿,塔矢呀,这小家伙可不简单!”桑原一副跟他很熟稔的样子捏了捏他的肩膀,“比你家的那个小子强上太多不说,就是比起你来,也不见得能差到哪里去。”

塔矢行洋面色不改,“这个我知道。”

“我是个早就该让位给年轻人的老东西,你就不一样了。”桑原继续嘿嘿笑着,说出来的话却是直白犀利,丝毫不加掩饰,“你要是不全力以赴,这五冠王的帽子可就得被个十多岁的小家伙给摘下来咯。”

“那又如何。”塔矢行洋束手而立,依旧不为所动,“只要他能赢我,那就是他应得的。”

“好、好、好。”桑原大笑着拍了拍手,“可惜的是,我本来还期待着那个叫塔矢亮的小家伙和你在名人赛上交锋一场,上演一钞大塔矢名人’变‘小塔矢名人’…现在

看来,倒是希望不大了。”说完便松开了揽着进藤的那只胳膊,背着一双手就那么走进了棋院大门。

桑原一离开,进藤就抬头看向了塔矢行洋,然后便看见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早上好,塔矢伯伯。”进藤朝他打招呼。

“早上好,小光。”塔矢行洋点了点头,然后两人一同迈开步子往电梯走去。

走着走着,塔矢行洋突然开口说道,“…刚才桑原本因坊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头衔之位既以胜负论,本就是能者得之,桑原本因坊刚才所说所为皆是为了扰乱我们的心绪。”

他的语调平稳,内容也十分简明扼要,却是在安抚进藤的情绪,提醒他不要因为桑原的行为而乱了思路。

——『这就是塔矢行洋啊。』

他看着这个被誉为“当世最接近棋神的男人”的侧面,不由得在心里感慨了一句,并微微点头以示感谢,“我知道了。”

从电梯出来,抵达幽玄之间后,早已成为了幽玄之间常客的两人自觉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坐下。

此时是早上八点五十,离对局开始还有十分钟。

佐为跪坐在进藤的身后,敛眉闭眼,面目肃然。

进藤知道他是在调整状态,便没有找他说话,只是坐在坐垫上发呆。

比赛开始前一分钟——

“进藤光,”不知何时也闭上了眼睛塔矢行洋忽然轻声道,“终于…能真正地和你以对手的身份坐在棋盘的两边了。”

“我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已经很久了。”

“从我第一天在会所看到你开始,就知道你在不远的将来就会成为我的对手。”

“而这一天,果然来得不算晚。”

他睁开了眼睛,一双浅棕色的眸子里写满了威严和魄力,“让我们来一场精彩的对弈吧!”

『求之不得!』佐为也睁开了双眼,毫不畏惧地迎上了塔矢行洋的视线。

对局开始——!

这一局棋,塔矢行洋执黑,进藤光执白。

对局一开始,双方依次占角挂角,及至白8一间高夹,黑9便以七·2托相应,这是少见的定式变化,可见塔矢名人来势汹汹,一上手就开始动真章。

作为应对,进藤也没有选择常见的扳,而是在六·3位落下一子,这一手既可照顾左上,也可抢到二·13的夹位先手,总体来说尚可算是令人满意。

黑11接,白12压之,黑13以挖字应,白14断打,皆为当然手。

然后黑15长,白16托,黑17长——这一手棋相当稳健,顺利地稳住了左上的形势。

接着白18飞在二·6,黑19同飞一手,落于六·6,此手既可照顾左上,又可作为跳板向中路进军,立意轻灵而巧妙。

白20长在白8右侧,避开了黑棋设下的圈套。

双方你来我往,皆是意在实地,并没有实质上的冲突。

而后黑45抢空,白46打入,双方各有所得。

黑49与白50互不相让,分有所指,战斗进入一个小高ch_ao。

白52落于七·7,此处是双方必争之急所,若此地为黑棋所擒,白棋右上则岌岌可危,好在白棋先落一着,避免了为黑棋所困的局面,但却不得不让黑棋在右上捡了个小便宜。

至此,黑棋略占优势。

双方在此一度封棋。

棋下到这里,整体上都下得都比较平静,尽管双方互不相让,但在局部上产生的争夺却相当有限。

中午时间。

进藤与佐为早有默契,在彼此对局期间不会主动去干涉对方思考,是以他并没有与佐为讨论关于对局的思路,而是说起了早上的事情。

『…真不愧是塔矢名人,明明在大赛之前,都还刻意为我宽心。』他背靠窗台而立,盛夏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漏下来,照亮了他纤细的发丝和,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漂亮的金黄色。

『要换成是桑原的话,不继续出言打压就算是放我一马啦。』

佐为站在他的身边,半透明的灵体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分外炫目。

他伸手拈起散开的一缕紫发,轻轻挽到耳后,动作优雅得令人移不开眼。

『那是因为…这就是塔矢名人的围棋啊。』

他看着自己的手心,眸色变换不定。

到了下午,整盘棋的形势焕然一新。

首先是白72抢攻黑棋中路,并预防了黑在三·15落夹,是绝佳的一子两用的之手。

黑73顽强抵抗,于二·8处落子,阻白方渡手并意图做眼。

白86手直接占据右下大场,黑87在侧下接了一手,然后白棋压,黑棋扳。

一般情况下,白棋会在外侧接着扳,然后黑棋粘上,白棋退,这是一般的定式,也是大部分棋士在面对这个局面时会有的做法。

但是,进藤手下的白棋在此表现得十分凶悍——他直接就那么断上去了。

接着黑棋退,白棋长,黑棋长,双方在此形成了一个相互扭断的十字形,中盘扭杀的大幕自此拉开。

首先白棋朝着边界跳了一手,意在对黑棋构成威胁,黑棋坚顶,白棋立下。

就安全xi_ng来讲,这时黑棋在右下的局面显然不能算安全,眼看着就要形成复杂的对杀,按道理来说,在十六·18补一手是当然的应对。

可是黑棋在此时的选择也十分的凶残,他不仅不补实右下,反而在十七·9位上抢攻了一手,将整个右下的白棋都围了进去!

白棋当然不能对此置之不理,于是白98向外冲,于是第一场接触战正式打响。

黑棋挡,白棋补,黑棋强行连扳扳住。

这个时候,白棋从黑棋连扳的中间打吃是没有出路的,黑棋只要从下面接住,白棋再打,黑棋退,由于这时会在十六·10产生一个追吃的弱点,白棋无法冲出。

因此白棋就只能从连扳的下路打吃,打算从中央硬冲出去。

黑棋接住,白棋再打吃,黑棋往中路退。

战斗进行得十分激烈,双方都像是在走钢丝一般,一旦走错一步,所面临的就是满盘皆输的结局。

整个幽玄之间里的气氛都绷得紧紧的,使得在场的记录人员都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然后白106向下扳,这是一手手筋,对整个接触战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引领作用。

黑棋向外逃,白棋接在十四·12。

这时黑棋既不能断也不能拐,前者落入征子,后者则会使其一无所获。

塔矢行洋抚mo着棋盒中的棋子,垂着头开始思考。

一分钟后,他拈起棋子,于十三·15点了一手。

这是一步绝妙的好手!

要是白棋应对不当,可能要弃出整个右下的地盘。

佐为抚着折扇,面色肃然。

『十三之14,冲!』

接下来的几手,双方都没有什么选择,等白124在十二·11接上,整个白棋在右下角终于算是出头了。

但是这一场战斗还远远没有结

束。

在后续的对局中,进藤与塔矢杀得难舍难分,局部的接触战从右下蔓延到了整个盘面。

先是白子在146袭击黑子,从盘面上来看,此手是早有预料的一手伏击。

黑147退之。

白148小飞,与白146相成呼应,冲断了黑子左上与右上的联系,使黑子元气大损。

黑149别无选择,只得粘于九·2。

白150在十三·2回拉一子,

趁黑棋右侧形势尚不安定,白154在左下开劫,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

黑棋也趁着这个时机回托了一手,双方都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结果。

之后白166于五·12处点眼,强势攻入黑方地盘,看这架势,竟是打算硬杀黑棋左上大龙,黑棋无法,只得以挡相应,接着是二度封棋。

棋下到这里,黑棋原先的优势已经被扳平了过来,胜负成了五五之数。

无数的人都在关注着这一盘对局,揣测着棋局最终的走向。

更有两名好事者将这一盘棋在网络围棋上同步上演着,并发布twitter告知大家前来观看。

整盘对局的关注者开始蔓延到了海外,并在这一日达到了该网络围棋平台有史以来的最高访问量。

到了晚间开局。

白棋强扳一手,黑棋长以补气。

双方互杀二十来手,尽管白棋出手犀利,黑棋却也防得滴水不漏,最终双方互折一子,目数对半,两眼皆成。

然后第198手,白棋于十一·10得先手官子。

虽然黑棋也紧接着占了两块目数颇重的大官子,但却仍是比不过白棋的目数。

至此,大局已定。

白子最终以3目半的优势胜出。

两名棋士在这局棋中表现出了相当出色的布局能力、计算能力和官子实力。

这局棋后来成为了奠定进藤光“平成棋神”称呼的基石之一。又因为中盘时,双龙相扭相杀的局面相当精彩,而被命名为“双龙之局”,为后人收入世纪名局之列。

对于当时年仅十三岁的进藤光,结合他前后有所记载的所有棋局,后人给他的评价是这样的。

“善围棋者,世谓之棋圣,而棋艺臻于至境,古往今来,唯进藤先生一人而已。”

“其棋艺之造化妙绝今古,世人谓之…棋神。”

第六卷:连接篇

在以411战胜了桑原之后,进藤如愿以偿地拿下了本因坊头衔。

而根据惯例,新任本因坊都会仿造古时坊门的规矩给自己取个别名。

棋院给出的建议是“秀光”、“光策”以及“知光”,但进藤毫不犹豫地大笔一挥,填上了“佐光”二字。

这是不按规矩的做法,尽管有赵治勋、林海峰等人作为先例,但这些人都不是日本籍的棋士,对于进藤来说没有参考的价值。

日本棋院本打算拒绝他的取名,但碍于进藤本人的态度十分坚决,大有不用这别名就连本因坊之位都能放弃的意思。

于是日本棋院无奈,只得接受了他的更名提议,将“本因坊佐光”作为他的别名与本因坊头衔易主的最终消息一同放了出去。

消息一出,别说日本,全世界的围棋界都沸腾了。

当年李昌镐夺走曹薰铉“最高位”头衔时举世皆惊,那时的他是十五岁

现在距离那件事还没过十年,世人公认的“李昌镐时代”也正处于黄金期…

偏偏就在这时,日本出了一个十三岁的本因坊!

——日本围棋将要崛起了!

这一天,这样的念头不约而同地在不同国家的众多棋士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而在这之中,有极小的一部分人关注到了“本因坊佐光”这个称呼。

“sakou…”

在网络平台上名rcyw的荷兰棋手n·nijenhuis就是其中之一。

但是进藤光的生活却没有因此而产生什么太大的变化。

——除了海王的校长亲自上门劝说他继续读高中之外。

进藤美津子对围棋的事情一窍不通,对进藤拿下了本因坊头衔这件事也没什么概念,以至于当校长提出让小光直升高中、编入a班、学费全免、每年还会额外提供20万円作为奖励,要求只是让小光在围棋社挂个顾问头衔的时候,她惊讶地掩着嘴问了一句,“…您是…在开玩笑吗?”

当然,这件事最终在进藤的介入下只得作罢。

不过,校长在离开时依然相当执着地表示,只要小光愿意,他们随时都会接受他进入海王的高中。

这件事过后没多久,进藤以41的成绩再夺头衔,将本属于塔矢行洋的名人头衔收入囊中,风头之盛一时无两。

而此时,他的天元赛预选赛也进入到了最后的阶段,眼看着就要与塔矢行洋再次交手。

进藤光却像是仍嫌不够似的,又先后报名了王座赛、棋圣赛和碁圣赛。

期间,日本棋院也征求了他是否要参加国际比赛的意愿,但进藤给出的答复是在近两年内不作考虑,显然是打算一心一意先拿下大满贯再说。

就在这样恼人的名气与忙碌中,进藤光的十四岁生日到来了。

当天是塔矢亮三段王座赛循环赛的第二场比赛,对手是绪方精次九段。

因为自身忙于棋赛的关系,进藤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看过小亮的对局了。

正好今天时间凑巧,他就同和谷一起来到了棋院的转播室。

他们一边聊着明明的事一边打开了门,然后就发现整个转播室里的人都在盯着他俩所在的方向。

“…各位早上好。”和谷愣了一愣,进藤却是十分自然地用手压着和谷的后背,躬身跟在场的人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啊,本因坊佐光。”芦原十分开朗地冲他挥了挥手,“生日快乐!——听绪方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对吗?”

“…是的,谢谢。”进藤点头致谢,没有深究为什么绪方会记得他生日的这回事。

“哈哈,生日快乐啊,进藤名人!”天野将没有点燃的烟斗叼在嘴上,一看就是烟瘾又犯了。

“谢谢天野先生。”

“生日快乐。”剩下的在场棋士都一一向他送上了祝福。

在一番寒暄过后,进藤与和谷终于得以在芦原的身侧落座。

“小光你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芦原摇着头感慨道,“最近的一次研讨会上,塔矢老师甚至说出了你会成为全冠王的话呢。”

全冠王和大满贯的概念略有不同,全冠王是指同时保有所有头衔,而大满贯则只需要至少将所有头衔都夺得一次就行。

——虽然说起来好像很轻松的样子,但是,日本自1977年实行“七大新闻赛事”比赛体制以来,历史上曾夺得大满贯的棋士至今唯有赵治勋一人而已。

“是这样吗。”进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就更不能辜负塔矢伯伯的期待了呢。”

“喂!”芦原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不小心叫得大声了一点,然后才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问道,“你是

认真的吗?”

“没有办法呀,”进藤朝着他笑了笑,“我没有别的选择呢…”

芦原刚想追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转播电视上的时钟却正好跳到了九点,对局正式开始。

时隔一月不见,塔矢的棋艺又精湛了一些,这种精湛不仅体现在他局势判断和定式选择上的灵活,更体现在他整体意识上的提升。

现在的塔矢,落子间已有了些许的灵气,整场对局的攻防转换浑然一体,毫无滞塞之感。

看着这样的塔矢亮,进藤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一个相当温暖的微笑。

坐在他身边的芦原看着他这样的表情感到了一种深深的违和感。

——你一个十多岁的小屁孩,笑得这么一副老怀大we_i的模样算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场师兄弟之间的战斗的结果一如之前很多次所发生过的战斗一般,以绪方的胜利而告终。

绪方仍是表现得一副很沉稳的样子,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来自对方的威胁。

但看完了整场比赛的进藤光却十分清楚,小亮第一百九十手的那一记点三·3给了他多大的压力。

他猛然想起,上辈子的这个时候,自己才刚进入职业棋士考试的正赛阶段,而小亮也才刚报名本因坊赛的预选赛。

那个时候的小亮…绝对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实力。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瞬间,进藤的心头猛然涌现出了一种被他遗忘很久的期待之情。

…或许这辈子,他还是有机会,能与小亮下上一局势均力敌的对局?

对局结束后,棋院门口。

看见绪方和塔矢一同走出大门,进藤挥手向两人打招呼。

绪方点了点头并向他走去,塔矢则是小跑了两步到了进藤的身边。

“怎么这么迟?”进藤随口问了一句。

他和和谷对局刚结束就往外走,结果就站在外头等了十多分钟。

“稍微讨论了一下,”绪方推了推眼镜,将一直提在手上的纸袋递给了进藤,“生日快乐,回去再打开吧。”

“啊…谢谢。”进藤没多想就接了过来,一晃眼看到了绪方手指上新出现的戒指,“咦?绪方先生和清水小姐订婚了吗?”

“这个吗?”绪方抬起手指看了一眼,不置可否地勾唇一笑,转移了话题,“你们要去哪里?我送你们去吧。”

银色的跑车载着进藤等人来到了进藤的家门口。

“到了。”绪方将车缓缓地停在了路边。

进藤转头看着他的侧脸,顿了片刻而后开口道,“…如果方便的话,绪方先生要不要一起来吃餐便饭呢?”

绪方偏头挑眉,唇齿轻启,“…你是在…邀请我吗?”

“不然呢?”进藤也学着他挑了挑眉——尽管这一下真可谓是学了个八分神似,但客观年龄摆在那里,使得他非但没能做出绪方的那种随xi_ng,反而透出了几分可爱。

绪方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那么我就…却之不恭了。”

——吃个便饭。

进藤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所以他只邀请了塔矢和谷以及明明,其他的好友们都干脆地没有通知。

但是当他推开家门——

“生日快乐!”与异口同声的祝福同时响起的是礼花筒爆开的声音。

被彩条和金粉落了一身的

进藤用手拨开了遮住视线的彩条,“…真是…!”

“当当当当~”和谷开心地扑到了他的背上,“有没有感到很惊喜啊?”

“惊是没有,喜倒是或多或少有一点。”进藤没好气地拍了一把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背,“你们什么时候约好的?”

“一个星期之前。”黑泽茂体贴地给他递上了一张早就准备好的湿毛巾,“你接连拿下本因坊和名人,却连让我们帮你庆祝的机会都不给吗?”

他这便是在变相地解释他们这一大群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了。

『啊…』听到这话之后,佐为立马就倒向了他们的阵营,『小光你快谢谢人家啦。』

“抱歉…”进藤一边道歉一边让身后的三位客人进了门,“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弄得这么盛大。”

“全日本总共就只有七个头衔,你一下拿走了两个——”和谷有些不平衡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这种时候都不庆祝,你难道要等到‘大满贯’到手了一次xi_ng来吗?”

“哎呀,怎么都站在这里呢。”端着点心的进藤美津子从走廊的那头走了过来,“小光啊,快让你的朋友们去客厅坐吧。”

进藤随手将绪方给的礼物放在了玄关的鞋柜上,自觉地走上前从母亲的手里接过了装着点心的托盘,“来都来了——就快去客厅坐着吧。”

客人的人数从三个人激增到了八个,原定的便饭安排已经变得不靠谱了起来。

进藤先是花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大致地清理了一下落在身上的彩带和金粉,然后征求了一下众人的晚餐意愿。

或许是由于在场的小孩占了多数,一群人最终投票决定吃比萨。

不过在比萨的口味上,大家又发生了一定的争执。

最后还是进藤拍板决定把大家提到过的口味一样来一份。

不过,他笑眯眯地加上了这么一个附加条件:“谁点的,谁负责吃完。”

这场比萨狂欢从下午七点一直持续到了晚上十一点。

见天色已晚,进藤美津子劝说大家干脆在这里住一晚上。

“虽然地方不大,但好歹被子还是够的。”她坐在沙发上轻声说着,话语间有种令人安心的味道。

最终,除了住的近的明明和开车来的大人绪方,一群男生都决定在进藤家睡上一晚。

作为主人的进藤将两位要离去的客人送到了门口,绪方同时很绅士地表示要开车送藤崎回去。

“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藤崎明迟疑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进藤。

进藤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下来,“那就麻烦绪方先生了。”

等藤崎坐上了副驾驶座,进藤小心地关上了车门,回头开玩笑似的叮嘱了绪方一句,“可要把她好好地送回去啊。”

“…”绪方向前跨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缩短成了不到五公分,进藤甚至能隐约感觉到来自他x_io_ng口的温度。

“…咦?”他抬起了头,看向这个举止古怪的男人。

“…放心吧。”绪方的动作停顿了片刻,最终只是伸出手在他的发顶揉了揉,并低声答应了一句。

然后便像是躲着什么似的快速地走到跑车的另一侧,钻进了驾驶座。

“真是的…”进藤叹了口气,往后退了两步,以方便车辆起步。

『…总是被人当成小孩子啊…』他有些怨念地对着佐为感慨了一句。

『那是因为小光你本来就是个十四岁的小孩子啊!』同样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佐为站在一旁乐呵呵地回应道。

目送两人离开之后,进藤一回到客厅就遭到了大批枕头的强击,砸得他只能弯腰躲避。

佐为的身体被两个枕头直穿

而过,吓得他立马就跑去了离小光很远的墙角站着。

“喂!”等到这次密集攻击终于告一段落,进藤严肃地大喊了一句,“这谁的主意!”

“他!”一群人立马就毫不犹豫地出卖了站在最后面山崎诚实。

“是吗…”进藤低着头停顿了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了两个最近的枕头,朝着离他最近的和谷扔了过去,“——受死吧!”

和谷被他不按牌理出牌的攻击给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能抱着头躺倒在了被褥上。

向来善于抓住机会的一群人立马蜂拥而上。

就连一向不怎么爱玩的塔矢也十分投入地加入到了这场嘻嘻哈哈的枕头大战中。

看着飞来飞去的枕头和每个人脸上纯真的笑脸,站在墙角心有余悸的佐为也不由得微笑了起来。

——神啊。

如果这是一场梦,请让我,不要从这个梦中醒来。

次日,庆生大军一觉睡到了中午。

下完一轮大手合进藤和塔矢一回来就看到他们正揉着眼睛帮进藤美津子整理被团。

“睡醒啦?”进藤微微扬起了双手,给他们看自己提着的两大捆报纸,“来两个人帮我整理一下吧。”

“啊…什么东西啊。”和谷打着哈欠走了过来,随意的伸出手来想要接过其中的一捆。

进藤抓准实际、十分果断地松了手。

“好!重!”感受到与预期所不相符的重量,和谷立马就清醒了过来,“这什么东西?重死了。”

“啊…当然是期刊啦。”进藤笑了一下,“这可是我和小亮专门去找夏目爷拿的不要的期刊呢。”

像是要加强说服力似的,塔矢亮上前,将另外两大捆报纸也放在了和谷的脚边。

不知何时靠过来的筒井公宏已经拆开了一捆报纸,随意地翻开了一张就惊讶地叫了出来,“这是…创刊号的《围棋》啊!”

“什么?”和谷不明所以。

“《围棋》啊!”筒井激动得脸都红了,“由诚文堂新光社于1951年开始发行!每周副刊的《名局详解》简直就是艺术品!”说着就哗啦啦地翻起了书,寻找着那本理应存在的副刊。

“那个啊,被夏目爷收藏起来了,说是想看的话可以去店里找他。”进藤适时地开口,阻止了他进一步搜索的意图,“把这里面还能看的都清出来,然后你们拿回叶濑去。”

“咦?”

“就是要拿去给那群新入社的小鬼看的意思了。”听到这番对话,三谷也拍着手走了过来,弯腰随手捡起了一本黑白期刊翻了翻,“真是年代够久的啊,字都被蛀了不少呢。”

“啊…因为经历过很多事呢。”进藤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带过了这个话题。

“嘿…原来这就是《围棋周刊》的创刊号啊。”最后,就连黑泽也加入了翻书的阵营,只留下山崎诚实还在老老实实地整理着被褥。

“啊…真是辛苦你了呢!”刚好晒完衣服从院子回来的进藤美津子有些吃惊地开口道,“剩下的就不用做了,去和小光他们玩吧。”

山崎诚实摇了摇头,“我啊,喜欢做这种整理的活。”

“诶…作为男孩子还真是少见。”进藤美津子意外地笑了,“小光以前啊,总是一点都不爱整洁,脱下的衣服就那么揉成一团随手乱丢,还有过把袜子装进裤管里穿到学校里去,结果体育课的时候掉了出来,据说被

同学们笑了整整一周呢。”

“哈哈哈,那袜子掉出来的时候我也在场,”山崎诚实也想起了好友小学时闹过的这一出乌龙,“他那时候正大喊着‘我是天才——’起跳扣篮,袜子掉出来后所有人都快笑疯了,但他压根就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哈哈哈哈哈。”

“啊…原来山崎君和小光是小学同学吗…我都不知道呢。”进藤美津子露出了一个有些抱歉的微笑,“谢谢你一直都在照顾小光。”

“嗯嗯——”山崎摇了摇头,“我才是应该要道谢的那个,这么久以来,都是小光一直都在照顾我呢。”

“诶…那个孩子吗?”

“嗯。”山崎停下来脚步颠了一下怀中的被褥,将滑落的部分颠回了原来的高度,“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愿意跟我说话,只有小光不一样。”

“啊…他就是那么个xi_ng格。”进藤美津子偏头微笑了一下,“听小亮说,他们最开始认识的时候,就是小光指名要和他下棋…”

“说起来,依他小时候的那种xi_ng格,我可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去下什么围棋——以前爷爷偶尔想要找他下上一盘,都得拿零花钱当诱饵,那孩子还不一定愿意。”她用右手抱住篮子,左手担忧地抚上了脸颊,“…现在却像是对围棋入魔了一样…”

“那是因为…小光有这样的实力、围棋也有足以令人着魔的魅力。”抬头看向窗外灿烂的阳光,山崎诚实十分笃定地说道,“伯母你啊,就等着小光成为围棋之神的那一天吧。”

“噗嗤…”进藤美津子忍不住地笑了出来,“围棋之神啊?那我就从今天开始期待吧。”

当天下午,朝气蓬勃的少年们终于扛着一堆期刊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进藤家。

进藤光长舒了一口气,直挺挺地在沙发上躺起了尸。

“小光,”进藤美津子把进藤昨天收到的礼物一口气都拿了过来,“这些都是你的生日礼物哦,自己拿去楼上收好。”

『来拆礼物吧小光!』佐为立马就两眼放光地扑到了礼物的旁边,『快来快来!』

进藤瘫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小光~』佐为撒起了娇。

进藤这才从沙发上坐起来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好困。』

『先拆礼物再去休息嘛。』佐为仰头看着他,一双星星眼闪啊闪的,简直就是一左一右地写着期待二字。

进藤被他这赖皮的表现给逗笑了,就近拿起一个礼盒拆起包装来。

『什么什么?谁送的?』佐为一叠声地问道。

『唔…』进藤小心地撕开了一个裂口,拿出了放在里面的卡片,『哈,是明明送的呢。』

“‘祝十四岁生日快乐,明年也要继续加油哦~’什么的…”他学着明明的声音读了一句,结果自己马上就受不了地停了下来。

『明明送的吗?』佐为偏着头想了想,『我猜是围巾。』

『围巾?』进藤挑眉一笑,打开了礼盒的盖子,『锵锵锵——猜错啦!』

那里面放的是两个手制的娃娃,其中一个有着棕色的短发、金色的刘海,上身穿着一件印着“5”的t恤下身套着一条七分裤、另一个则是墨绿的短发,穿着纯白的衬衣和牛仔裤——任谁都能看出她手下的这两只娃娃是以谁为模板而做出来的。

『明明好厉害啊!』佐为两眼放光地叫了出来,『两个人都做得好像!』

进藤也有些好奇地拿起了两只娃娃,发现这俩居然还是可以套在手上来玩的那种手偶。

“你好啊,小亮。”

他一手拿着光娃娃一手拿着亮娃娃,自己给自己配起了音。

“…你好啊,小光。”

一只活生生的小亮出现在了进藤的身后。

进藤光:……

已经活了五十多年快六十年的进藤光马上就反应了过来,毫不害臊地转身操纵着光娃娃对上了塔矢,“小亮你是忘记什么东西了吗?”配音十分地一个奶声奶气。

“……”自知不敌他厚脸皮的塔矢亮很识时务地忽略了他的语气,径自走到沙发边上开始mo来mo去。

进藤笑眯眯地用戴着亮娃娃的手在他的头顶揉了两把。

塔矢亮没理他,继续在沙发缝里努力地mo着。

“掉了什么吗?”看他这么认真的模样,进藤收回了手关心地问道,“昨天晚上有用过吗?会不会掉在绪方先生的车上了?”

“…找到了。”塔矢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从缝里抽了出来,进藤定睛一看,发现这个家伙手里攥着的可不就是自己送的那只手机。

“…这也能丢?”进藤光颇为无奈地感叹了一句,“现在的年轻人啊…”

“不会丢的。”塔矢低声说了一句,将手机放回了口袋中,视线落在了进藤的两只手上,“这是…?”

“你好,我是亮酱~☆”进藤举起右手的亮娃娃,撑开拇指和小指,让它摆了个万岁的姿势,然后双指并到一起,给了娃娃一个无比娇羞的动作,“你的名字是?”

塔矢亮:……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牙痒痒。

看到塔矢那明显黑下来的脸色,进藤决定不逗这个从上辈子开始就开不起玩笑的家伙了,“喜欢吗?”他晃了晃两只手上的娃娃。

“……”塔矢亮没有出声,脸上的表情甚至显得有些嫌弃。

“不坦率啊…”进藤叹了口气,咬着光娃娃的头发将它从手上扯了出来,然后丢进了塔矢的怀里,“这个送给你了。”

“咦?”塔矢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

“不要弄掉了哦,亮酱。”他先对着手上的亮娃娃这样说道,然后转过头给了塔矢一个大大的笑脸,“呐?”

塔矢亮来了又走了,带走了一只金色刘海的手偶娃娃。

进藤光的礼物却还没有拆完。

不过剩下的礼物中也没有了什么特别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

除了来自绪方先生的那块一看就很贵的手表…

『这个…很贵吧…』

能让几乎不了解现代审美的佐为在看见的第一眼就发出这样的感慨,这只表的美丽与昂贵由此可见一斑。

进藤拿着这只表发了好一阵子的愁,最后还是把它连盒子一起放在了自己的书柜顶层。

『找个机会…回个差不多的礼给他吧。』

他在心里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悠闲的日子是短暂的,九月的末尾,好不容易轻松了一点的进藤又同时迎来了青少年围棋擂台赛的擂主战和天元战决赛——其中擂台赛的第一场原定应该在八月份打响,但主办方在赛程的安排上出现了一点问题,那段时间又正好是进藤头衔挑战赛的密集期,于是这场比赛便被顺势往后延了一个月。

棋院方面为他的棋赛时间安排发了好一阵子的愁——大手合、天元决赛、棋圣低段选拔赛、碁圣第一轮预选赛、王座第一轮预选赛、青少年围棋擂台赛擂主战…

日本围棋界一直都有一种重视实力的提升多过追求外界名誉的氛围,对于“神之一手”的追求更是高于一切——这从日本国内各大头衔赛决赛都是8小时制、但国际赛基本

都是3小时制这一点就能看出来。

再加上如实力强的人精力不济、精力好的人实力不强…诸如此类的种种因素,使得日本围棋界在这几年已经不怎么常见这种把日程塞得满满当当的棋士了。

不知棋院方面到底做了多少工作,打了多少个电话,最后,进藤光的日程终于被顺利地排了下来。

只是当日程表发到本人手上的时候,进藤光自己也不由得感慨了一句“好厉害…”

从日程表上来看,在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没有哪一天是空出来的,有几天甚至还在上午和下午分别安排了不同的比赛。

佐为在一旁看着也有些担忧,『太累的话…大手合不去也可以吧。』

『没关系的,』进藤一边确认着行程一边答道,『只是这种程度的话,我还没有问题。』

『不…这不是能不能撑得住的问题,』佐为的语气十分严厉,『小光你要更爱护你的身体一点啊!』

『啊…』进藤像是突然才想起这回事似的,有些为难地笑了一下,『不用太担心我的身体。』

『怎么可能不担心!』跟在他身后的佐为气鼓鼓地举着双手抗议道,『虽然能下棋是很好,但你也不能累垮了身子啊!』

进藤瞄了一眼镶嵌在手环上的棋子,回头给了他一个安抚xi_ng的笑容。

『没关系的…』

『…我还有,时间。』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就如他所说的那样,他不仅没落下一场比赛,也没有输掉一场比赛,就连天元的决赛都是以30赢下塔矢行洋,漂亮地夺下了他的第三个头衔,荣升“三冠王”,与现在同为“三冠王”的塔矢行洋可谓是旗鼓相当。

但所有人的心里都明白,进藤光的实力已然超越了塔矢行洋…夺取头衔,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至于青少年围棋擂台赛…能闯到最后的三个人都有三四段的水准,已经是同龄人当中的佼佼者,但远达不到进藤光所在的境界,进藤斟酌了一下,没有下狠手虐他们,温温和和地同他们下了几局反贴目五目半的指导棋。

——虽然说是反贴目的指导棋,但进藤还是赢了。

进藤光在国内的高调崛起刺激了大批的棋士和棋迷,甚至在全国引领起了一股学习围棋的风ch_ao。

各大围棋教室顿觉冬日渐去、春日来临,看着一批批少年的面孔,便有如看到了整个日本围棋界新一代的希望。

电视围棋淘汰赛的制作组也找到了他,邀请他参加本年度的电视围棋赛。

这是日本国内较为少见的大型快棋赛事,每位棋士的保留时间为10分钟,随后则是30秒一步。

最开始,进藤光以排不开时间为理由拒绝了,然而一个星期后,他们发来了第二次邀请,比赛的时间被往后推迟了二十多天。

这一次,进藤欣然同意出赛。

消息放出之后,一群早就动了心思的棋迷们就开始猜测:既然能下一手30秒的快棋,那一局3小时的国际比赛应该也能下吧…

这种猜想一出,立马得到了大量群众的呼应,民众们希望进藤光和塔矢行洋一起代表日本出征国际赛事的呼声越来越高,还在网上引起了热议。

就连进藤平八也在一些棋友的怂恿下专程来问了问进藤光本人的意思。

因为问的人是爷爷,进藤光也就没有什么遮掩意图的意思,十分直白地说道:“我想先把国内的头衔拿齐了,再专心打国际比赛。”

进藤平八下意识地就敲了他一记脑门,“这种事情…!不要随随便便就挂在嘴边啊!”

进藤光莫名其妙地挨了一记,有些无奈地申辩道,“什么呀…我这不是在跟爷爷你说吗…”

“听好了,”进藤平八微微挺

直了常年佝偻的身子,一脸严肃地教训起了已经是三冠王的小孙子,“围棋的世界可是很深奥的,如果对它抱有轻视之心,你一定会吃大苦头。”

“爷爷虽然不知道你最后究竟能走到哪个地步,但爷爷知道,对于你来说,三冠王只是个开始罢了。”

“小光,尊重围棋,尊重你的对手——无论何时,都不能忘了这两点。”

一本正经地说完了这段话,进藤平八立马就将手伸向了孙子额头上被自己敲出来的浅浅红印,“被爷爷打疼了吗?来让爷爷帮你揉揉…”

感受着老人干枯温暖的手指在额间逗留,进藤光闭上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疼的,爷爷。”

夕阳洒落下的金红款款落在庭院中的祖孙二人身上。

佐为仰起头,看向那千年如一的夕阳。

十一月份末尾,一名不速之客到访进藤家,却是许久不见的海王围棋社社长岸本薰。

在开门看到岸本的那一刻,进藤产生了些许的迷茫——他可从来没想过还会有能在家门前看见学生时期的岸本的这一天…

“岸本…学长,下午好。”

“下午好,进藤同学。”岸本直接将一张纸递给了他,并径自说明道,“这是你的出路调查表,请在下个星期五之前交到你所在班级的班主任那里。”

见进藤接过了调查表,岸本微微点了下头,“那么…告辞了。”说完就转身想走。

“稍等,岸本学长。”进藤及时出声叫住了他,“我马上就能填完了,能请您稍微等一下吗?”

金色刘海的少年有些为难地抓了抓头、笑着说道,“下一周…我大概还是没时间去学校呢。”

未来要做什么?

对大多数中学生来说,这都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就算仅仅只是要在一张薄薄的纸上写下中学毕业后的出路,都显得那么困难。

好在进藤光没有这方面的担忧。

他在把岸本领入客厅并倒了杯水给对方后,就找了支笔三下五除二地填好了调查表。

“好了。”他干脆地盖上了笔盖,盯着最后的“家长确认”一栏看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跑到了玄关翻起了鞋柜。

“我记得妈妈是把印章放到这里的…”他一边嘀咕着一边将鞋盒挨个儿地打开,终于在第十三个鞋盒里找到了进藤家的印章和印泥。

等进藤把填好的调查表放到岸本面前,岸本手上的茶仍然冒着蒸腾的热气。

“真是…麻烦学长了。”进藤先是满怀谢意地向他行了个礼,然后抛出了困扰了自己许久的疑问,“不过…为什么是岸本学长来给我送调查表?”

“原定的本田君是围棋社的社员,结果他临时有事,就拜托给我了。”岸本放下了茶杯,将进藤的调查表装进包里,然后站起了身,“那…我告辞了。”

“冒昧问一句可以吗,”在将岸本送到门口后,进藤再次开口叫住了准备离开的岸本,“前辈…想当律师吗?”

岸本眉头一皱,“谁跟你说的?”

“没有谁,”进藤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像前辈这种冷静理xi_ng的人,当律师应该会很适合。”

岸本没有开口。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说的话略显失当,进藤连忙住了嘴,带了些歉意地微笑道,“…抱歉,一时想到就说出来了。…希望我这异

想天开的想法没有冒犯到前辈。”

“……”岸本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不发一语地转身离开了。

进藤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你还是想找岸本君当律师吗?』佐为在他身后问,『但他现在还只有高一呢。』

『是啊…』进藤失笑地摇了摇头,『我确实是…有点心急了。』

——“你太心急了。”

就像是专程要印证这句话似的,在见过岸本薰的第二天,竹生无间便出现在了进藤的面前。

“我可以帮你调整灵魂稳定度,但我不可能帮你照顾你的身体。”他的语调平平,似乎并不包含责怪的意思,而是在陈述一个十分普通的事实,“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肉体的老化会比你所想象的要快得多。”

“是这样吗…”进藤为难地mo了mo鼻子,“我还以为,只要戴上它就能毫无后顾之忧了呢…”这个‘它’指的是那颗被他镶在手环上的棋子。

“它做不到、我也做不到。”竹生无间毫不掩饰地说出了这番结论,“莉娜的肉体已经开始崩坏了,我同样什么也做不了。”

“…莉娜吗?”进藤恍然想起了那个为了找哥哥孤身一人来到东京的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女孩,“她…现在怎么样?”

“双腿机能丧失,视力逐渐模糊,目前只有这两个症状,往后的话,会有更多的问题。”竹生不带感情地随口说道,“她的身体会逐步恶化,直到现在的这个肉体自然死去为止。”

『你怎么能表现得这么平静!难道你不伤心吗?!』佐为像是忘却了对他的恐惧似的猛然大喊了出来,『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明明那么喜欢你啊!』

竹生神情不变,转头看着佐为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说过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屋内一时陷入沉寂。

“……”沉默了片刻后,进藤轻声问道,“我能…去看看她吗?”

“不能,竹生本家不允许外人踏足。”竹生一边说,一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结束了这段对话,“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竹生走后,进藤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对着棋盘发了好一阵子的呆。

『小光…』佐为担忧地叫着他的名字。

『啊…』进藤表情空白的答应了一声,『我在想…』

『对不起啊,佐为。』

『咦?』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致歉,佐为完全没能反应过来。

进藤缓缓地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张开手臂保持着双腿跪坐的姿势后仰着倒在了地上。

『对不起啊。』他又说了一遍,清棕色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水色。

『我本来是想着,要把‘本因坊佐光’这个名字,和‘全冠王’、‘大满贯’、‘世界第一’这些称呼一起留在日本历史上的…』

『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似乎是盯着光线而略感不适,他抬起一只手遮住了那琥珀色的双眼。

『但是…我还想、还想再活得稍久一点…』

『…还想在父母爷爷身边多呆一阵子…』

『…还想和朋友们多说说话…』

『…还想看到小亮更多的成长…』

『…对不起。』

『我可能,必须要放慢一点脚步了。』

『…对不起。』

尽管他一直遮着双眼,眼角却始终没有液体沁出。

——他已经,哭不出来了。

看着他这幅模样,佐为轻轻闭上眼、微笑着轻声道了一句。

『傻瓜。』

“傻瓜…吗…”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微微勾起了嘴角。

十二月份

,进藤参加比赛的步调明显变慢了一些,除了本身已经报名并在排的赛事之外,没有再参加其他的棋赛。

即使如此,对于进藤光来说,这个月仍然注定不是平静的一个月。

首先是高永夏、洪秀英在三星火灾杯上双双击败高段选手,然后高调入段。

韩国围棋界称这两人为李昌镐之后的新时代领路人,某些媒体还拿着高永夏和李昌镐的师徒关系做起了文章,行文中偶有隐sh_e当年李昌镐青出于蓝、十五岁便从师傅曹薰铉手中夺取头衔一事。

但是,在他们正式入段的例行采访中,当两人被问及“目前最想打败的敌人是谁”这个问题的时候,高、洪二人却齐齐说出了一个最近被炒得火热的名字——进藤光。

与此同时,某家报社还从一名不知名的棋士那里了解到,这位进藤光在之前的中日韩团体交流赛之际就与高永夏和洪秀英交过手,并且毫无悬念地击败了两人。

于是,进藤光的名字在韩国开始迅速地传播开来。

接着是蓄势已久的国际业余围棋大赛终于在东京正式开赛。

开赛前三天,一封来自荷兰账rcyw的短信被发送到了名为sakou的账号中。

信中大意是说尊重本人意见取消了寻找sakou活动,但作为一个对sakou的不败神话仰慕已久的人,他希望能在自己停留在日本期间与账号持有人见上一面。

进藤没有看到这封信。

——就算他看到了,估计也不会答应这样的要求。

他不会以进藤光的模样作为“sakou”出场,只要佐为一天不能以“本因坊佐光”的身份得到他应得的一切。

一个活在虚幻、一个生在现实。

但却互为表里、浑然一体。

——这就是“佐光”,也是sakou。

但是,尽管他没有与对方见面的意思,作为日本的“三冠王”之一,他仍然被主办方请去参加了比赛的开幕式。

而在一群年龄不小的高段棋士中,他那稚嫩的身形是如此显眼。

于是,自从知道了进藤光的本因坊别名的发音之后就一直关注着他的n·nijenhuis(尼可·尼杰恩惠斯)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

此时的进藤正端着一杯橙汁和绪方说着话。

“…上次的礼物实在是太贵重了,”他们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扯到了生日的话题,进藤这才想起来他还没就那份礼物跟绪方正经道过谢,“尽管我非常喜欢,但以后还是请不要为我这么破费。”

“喜欢吗?”绪方微微一笑,凤眼扫过他的手腕,“…可是,这两个多月以来,我从来都没有见你戴过呢。”

“那是因为,不是贵重的场合我是舍不得戴的。”进藤笑了一下,向他举了举杯,共饮一口后连忙将话题转到了别的方向,“绪方先生的十段赛怎么样了?”

“如果现在的‘三冠王’肯给我一点力量的话…我想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他微一挑眉,神情说不出的亲昵自然。

进藤心中一动,突然就觉出了一点不对来。

上辈子的他,到死都和绪方关系平平,是以这辈子重来一次,便习惯xi_ng地没有把绪方放在心中特别重要的位置——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比芦原稍熟一点的朋友了。

但现在若是要他认真回忆一下与绪方一同度过的时间、以及绪方在他面前的种种表现…

——这个人,显然是把自己当成了极好的朋友和极看好的后辈。

他得出了这个结论,面上便不由得带出了一点茫然和疑惑。

一直关注着他的绪方自然把他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下意识地问道,“怎么了?”

“绪方先生…”

他刚想开玩笑似的问绪方要怎么给他一点力量,由此来推断绪方对他的态度是不是如他所想的一般。

但他话刚一出口,就有一名银发蓝眼的外国人大喊着“sakou”跑了过来。

进藤光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对方便蹲下身来一把将他狠狠地抱进了怀里,接着又对着他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长串的话。

进藤盯着他兴奋的表情,一脸木然毫无反应。

——就算他已经活了五十多年,对“英语”这门神奇的语言的掌握程度依然还是小学生水平…

站在一旁、同样英语不行的绪方表示不能再忍下去了。

“you!”他强势地伸出手按住了处于兴奋状态中的尼可的肩膀,“let him go!”

被他这么一打岔,尼可这才发现自己的动作着实是太过失礼了,于是他十分夸张地向进藤道了个歉,又开始用英语长篇大论了起来。

“s, s ple”进藤一边说,一边加上了手势的比划,“i can't speak english,you, understand?”

他这话虽然语法有一点问题,但还是很容易让人理解的。

于是尼可沮丧地皱起了眉,湖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愁绪。

好在这问题没能难住尼可太久,他思考了一会儿,就从不知道拿回了一叠纸和一支笔。

进藤光和绪方精次警惕地看着他把纸铺在桌上随手画了几笔,然后又一脸期待地将纸正过来给进藤看。

那上面画着一个火柴棍似的小人被肩头从“holland”指向了“japan”,在“japan”的下面还写了一个“sakou”,两个单词还被圈在了一起。

尼可指了指那个火柴人,又指了指自己,然后指了指“sakou”,再指了指小光,并随手在一旁加了个问号。

他那一脸期待的模样,活像是一只即将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进藤被他这副表情逗乐了,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就连佐为也在他身旁皱着眉微笑道,『小光,这位…先生可真有意思。』

知道佐为看不懂英文,进藤在脑中解释了一句,『他在问我是不是‘sakou’。』

『诶?』佐为像是想起了什么,『难道这就是那位…什么么西、达什么的…』

『可能是吧。』进藤一边在脑中与佐为对话,一边略显茫然地看向了身旁的绪方精次。

“…‘sakou’是什么?”

尽管绪方偶尔会玩网络围棋,也曾经拿sakou的问题试探过进藤,但在处于这种突发状况之下,却依旧没能马上联想到这方面去。

他下意识地刚想摇头,就见进藤右手握拳敲了一下左手,开口道:“…啊,他是说‘本因坊佐光’吗?不带着‘本因坊’一起说还真是让人不习惯呢…”

他自说自话似的说完了这段话后,微蹙着眉抬头看向了一旁的绪方。

“绪方先生…您认识英语好的棋士吗?”

他们俩之间沟通无碍,可苦了站在一旁的尼可,但是看进藤那一脸茫然又带点无奈的表情,原本对自己的猜测十分笃定的他也开始动摇了起来——毕竟…对方可是一个天真的小孩子啊。

于是他略带忐忑地在周围搜寻起了可以充当翻译的存在,可别说,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个!

可就像一只看见主人的大型犬似的往对方的位置冲了过去,结果对方端着酒杯随手一指,杯口正对着尼可越来越近的面部,迫使尼可停下了冲刺的脚步,只能站在她身前一米处张开手臂夸张地喊了一句,“好久不见!我亲爱的朋友!”

“朋友?”那名身材高挑的女xi_ng收回了指着他的酒杯,将其放回了餐桌上,而后微微一笑,“你又闯祸了是吗?”

由于两人交谈时使用的是荷兰语,是以进藤和绪方完全不明白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那名外国男xi_ng在跟一名看上去很强势的外国女xi_ng交谈了一阵之后就把她给带了过来。

“你好,”金发碧眼的美女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操着一口标准流利的日语,然后弯腰对着进藤伸出了手,“我是来自德国的伊瑞斯…可爱的本因坊先生。”

“…你好。”进藤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和她握了握。

“…以及,好久不见的绪方先生。”她又对着绪方伸出了手。

绪方回了一个浅笑,往前去了一小步,将进藤掩在了他的侧后方,然后才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

伊瑞斯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右手的戒指上,遂挑眉一笑,“…哇哦…‘darry ring’…她真是个幸运的女孩。”

“好久不见,”绪方没有接她这番话,而是偏头看向了跟在她身后的尼可,“这一位是你的朋友吗?”

“朋友吗?不是不是,”伊瑞斯摆了摆手,伸出手拉着尼可的胳膊将他拉到了身边,“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尼可·尼杰恩惠斯,我父亲的徒弟,你们叫他尼可就好了。”

尼可笑着挠了挠头,然后一一跟两人握手,然后十分真诚地鞠了一躬,这才开口说话。

“——刚才真的非常抱歉,我实在是太激动了。”伊瑞斯在一旁帮他翻译道,“我正在寻找一名名叫sakou的网络棋士,请问你们认识他吗?”

“网络棋士…是指网络围棋上的棋士吗?”进藤的脸上带着一种恰当的困惑,“虽然我也有账号,但是因为没什么时间所以下得不多…绪方先生呢?”

“偶尔会下。”绪方推了推眼镜,“然后?”

“啊…心情不好呢,绪方先生。”伊瑞斯掩着嘴笑了,一双碧眸看向了被他隐隐护在身后的进藤,“所以啊,这位可爱的‘本因坊佐光’先生…到底是不是那位传说中的‘sakou’呢?”

“不是。”进藤摇了摇头,“我的账号名是‘hikaru’…而且也没下过几盘。”

“是吗?”伊瑞斯挑了挑眉,将他的这番话转述给了眼巴巴看着他们的尼可。

听过伊瑞斯的翻译,那男人一脸大受打击的模样往前迈了几步,看上去像是又想冲上来抓着进藤,却被绪方上前一步给阻止了。

“告诉你的朋友,他要找的人不是小光。”他清褐的双眸看着伊瑞斯碧绿的双眼,银色的镜框反sh_e出冷冽的光华,“让他不要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他不是我的朋友…”伊瑞斯小声反驳了一句,然后耸了耸肩,“我试试。”

结束了与伊瑞斯的交谈,绪方半强迫xi_ng地带着进藤去了会场的另一片区域。

“绪方先生,”进藤语调平淡地叫了他一句,“你攥得太紧了,我觉得有点疼。”

绪方立马就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绪方先

生,”进藤又叫了一声。

绪方脚步一顿,走路的步子也跟着变慢了不少。

看着他的背影,进藤微笑着说出了他的下半句话,“谢谢你。”

在进藤看来,这段故事应该就此结束。

但是第二天进藤就发现他显然是低估了尼可对“sakou”的执着度。

看着抱着一台手提电脑站在棋院门口对着他笑得一脸灿烂的尼可,进藤突然觉得他应该减少自己的出门次数…

“hey{嘿}!”尼可背着一个大大的登山包朝着他奔了过来,“i'mrry for … what happened last night{对于昨天发生的事…我很抱歉}。”

进藤光表示他只听懂了rry为止的部分,不过这不影响他理解这份歉意。

“i'm fine,don't care it{没关系的,不用介意}。”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下意识地在周围搜寻起了伊瑞斯的身影。

他俩的互动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注意,但看到对方是一名不通日语的外国友人…

——所有人都转过了头装作没看见。

“though iris told that you are not the sakou, i still feel sthing from you{尽管伊瑞斯已经告诉我你不是sakou了,但你仍然给了我一种特别的感觉}。”他连珠炮似的说着,然后殷勤地将电脑递到了进藤的面前,,uld you ple  your ount to log in this gram{因此,能请你用你的账户登陆一下这个软件吗}?”那上面显示的正是网络围棋软件的登录界面。

进藤看了一眼屏幕又看了一眼尼克,猜出了他大概是个什么意思。

“this{这个}?”进藤指着电脑确认道。

“yep{没错}。”尼可将电脑往前递了递。

——如果这样他就会放弃的话…

进藤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就着他的姿势在电脑上输入了名为hikaru的账号和其使用密码。

“ok?”他抬起头,看着尼可的脸按下了enter键。

一个“nnnection{无网络连接}”的对话框跳了出来。

尼可看了一眼屏幕,然后用一种十分无辜的模样叹了口气。

rry…i ot it isn'ed now{抱歉…我忘记它现在没有联网了}。”

“aut i really th you do know sthing about the sakou, now{而且我现在觉得…你确实知道一些关于sakou的事情}。”

尽管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但看着对方那一脸“计划通”的狡黠表情…

进藤微微皱起了眉,微一鞠躬便从尼可身侧走开了去,不再理会那高大的欧洲男人。

『其实…告诉他也没关系的。』

佐为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抱着电脑的尼可,有些迟疑地开口道。

『现在的你,已经不需要遮掩sakou和你是一个人的这个事实了。』

『…不。』进藤否定了他的说法,转身进入电梯,消失在了尼可的视线范围内。

“good luck,shindou kun{祝你好运,进藤君}!”

在电梯门关上的前一刻,尼可大声呼喊的声音传入了进藤的耳中。

…笨蛋吗。

进藤的动作停顿了半秒,没有对他的呼喊做出反应。

看着进藤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门之后,尼可双手握拳狠狠地在

身前挥了一下,大喊了一声“avo!”

他越想越觉得兴奋,立马就拨打了伊瑞斯的电话号码。

在十多秒的等待之后电话就被接通了,接着尼可便飞快地说道,“哦!伊瑞斯!你真是太棒了!你是怎么想到这个主意的!”

“…稍微动一动脑子就可以了。”伊瑞斯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吃惊,“我这边正有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哦有有有…”尼可赶忙说起了正事,“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我认为…如果这是对方不愿意提起的故事,我认为你还是不要深究的好。”这一刻,电话那头的伊瑞斯表现得相当理智,“…事实上,关于昨天晚上我所说的那些话、我已经后悔了。”

“诶?”听到这样的句子,尼可立马就不淡定了,“不不不伊瑞斯——”

“——所以我恐怕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但对方却丝毫不给他改变自己心意的机会,说完这句就挂断了电话。

“喂?喂喂?伊瑞斯?”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尼可的头上仿佛瞬间被挂上了一朵乌云,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愁眉苦脸起来。

中午休息时间。

进藤光一进休息室,就看见一只抱着电脑团在椅子上的尼可先生。

进藤:……

在看到进藤的一瞬间,尼可就像是看到了主人似的眼前一亮,立马对着进藤挥起了手。

而进藤却在思考了大约一秒钟之后,果断地决定对其视而不见。

『这样好吗?』佐为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那瞬间变得低落的外国人。

『反正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是吗。』拿着便当的进藤坐到了远离尼可的座位上,『而且,我确实觉得不要跟他多接触比较好。』

『但是…』佐为回眸看了一眼那人委屈的表情,又看了一眼淡定进食的进藤,把原本想说的话给咽了回去。

——他怎么觉得,小光有点乐在其中的意思?

事实上,进藤在今早输入帐号的下一秒就后悔了。

从个人隐私的角度出发,就算帐号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一般人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就把它留在一个陌生人的电脑里——除非他认为透露这个帐号所带来结果比不透露要更好。

那么对于进藤来说,他输入自己的帐号想要换来的结果是什么呢?

——是单纯地没有没有想太多、是为了摆脱尼可的纠缠…还是…为了掩饰他与sakou之间的关系?

即使这件小事不能佐证任何推论,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但却足以令人保留怀疑之心。

…而怀疑之心,本身就是一个相当麻烦的东西。

进藤光想了一会儿,然后做出了决定。

——还是…不要接近他的好。

但是,他有他的打算,尼可也有自己的主意。

见进藤不搭理他,尼可干脆就抱着电脑背着登山包来到了进藤的对面坐下,用一副讨好的笑容看着用餐中的进藤。

进藤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吃他的饭。

“look{听着},”尼可又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始说他酝酿了一个上午的台词,“i th there are a little misunderstandings between us{我想我们

之间似乎有一点误会}, which is almost my fault{这基本上都怪我}。”

进藤默默地吃着饭,完美地演绎了什么叫左耳进右耳出。

“ie to japan toek a pen{我来日本是为了找一个人},who was famous in inte for an id called sakou{这个网络id叫sakou的家伙在网上很出名}。”

“this penans a lot to{这个人对我来说非常重要}——believe,i don't wanna hurt him{请相信我,我没有一点伤害他的意思}。”

“if you did know him,l sthing, ple{如果你真的知道他的事,请你告诉我吧,拜托了}。”

说完后,他眼巴巴地看着进藤的表情,期待他能给一点反应。

许是看他实在太可怜,进藤终于忍不住地回了一句,“i'mrry,but i can't understanding you{我很抱歉…但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就在尼可无计可施之时,一名名为月野瞳的少女拿着便当走进了休息室。

她下意识地浏览了一下在休息室里的人,十分迅速地就发现了坐在角落的进藤光…和他对面的大个子外国人。

她有些疑惑地往那边走了两步,正好碰上尼可一边挠头一边呻吟着,“ik haat de taalbarriere我恨语言不通!”

这句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大喊是用的荷兰语,但片刻之后,他又对着周围投来责备视线的人们用英语道歉。

看着进藤一脸莫可奈何的表情,月野瞳脸上微红,然后在心中给自己说了一声加油。

她壮着胆子走到了两人的身边。

“exc,may i you{打扰一下,请问我能帮到你们什么吗}?”

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月野瞳其实英语还算不错——至少,比起大多数日本人来说算是太不错了。

在她的帮助下,尼可和进藤终于摆脱了鸡同鸭讲的尴尬局面,可以真正地开始沟通了。

尼可对她感激涕零,一叠声地夸她是东方的天使。

进藤虽然也对她的帮助表示了感激,但却给月野一种他并不怎么开心的感觉,这令她感觉十分忐忑,整颗心七上八下地没个踏实。

月野加入之后,尼可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那番话,然后由月野翻译成日语告诉进藤。

然而进藤却只是淡然地摇了摇头。

就在尼可还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他举起了手掌,制止了他的动作,而是面对着月野,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下面这番话。

“你的执着令我敬佩,但很抱歉,我并不知道关于sakou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

“说实话,您的某些行为已经造成了我的困扰,因此我并不是很愿意与您进行交谈——我的朋友也是这么建议我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

他这番话说得十分不留余地,作为翻译的月野被他的直白和拒绝所震惊了,绞尽脑汁才把这番话稍作润色、结结巴巴地转述给了尼可。

“……”大个子的外国人沉默了。

“…i'mrry{我很抱歉}…”

他湛蓝的眸子里盛满了忧愁和歉意,“i'mrry,but{我真的很抱歉,但是}…”

进藤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再说,然后对着月野点点头以示谢意,接着拿着饭盒走开了。

尼可长叹了一口气,低头将额头抵在

了餐桌桌面上。

月野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开口问他。

“if … if you don't mind{如果…如果你不介意的话}uld youl what happened before{你能告诉我之前发生了什么吗}?i never saw him speak in that way{我从来没见过他用那种口吻说话}…”

面对着目前最有可能帮助自己的少女,尼可想都没想就把遇见小光之后发生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一般地说了出来。

而他说着说着,就见少女的表情越来越沉,眼神也越来越古怪。

在他说到今天早上用手提电脑试探进藤的那件事的时候,已经没法忍耐的月野终于爆发。

“{你真是太失礼了}!”

少女猛地一拍桌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接着气呼呼地走掉了。

尼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慢了两拍才想起要去追她。

结果他刚一站起来,月野又板着一张脸风风火火地折了回来,一把抓走了桌上的便当盒。

临走时还狠狠地瞪了一眼呆站在那儿的尼可。

看着她那愤而离去的背影,尼可苦笑了一下,十分快速地收拾好东西跟了上去。

月野飞快地走着,越想越觉得气恼。

——进藤君他…会不会讨厌自己了。

她想着想着就莫名其妙地委屈了起来,但又觉得这种委屈实在是太过奇怪而且没有道理。

而一般当女孩子碰到这种情况的时候…

——都怪那个尼可!

月野忿忿地下了定论。

就在这她心火未平的当口上,身后传来了那个外国人逐渐接近的声音,“——{嘿}!”

月野下意识地就加快了行走速度。

“{等等我}!{我可爱的黑发天使}!”

尼可扯着嗓子大喊道,说出的台词令月野不由得一阵脸红。

为了不让尼可在不经意间说出更多的肉麻台词,月野停步转身,瞪着眼问追来的尼可,“{你要做什么}?”

“…{我很抱歉}。”尼可停在她的面前一脸诚挚地说道,“{真的很抱歉}…{说起来可真奇怪},{好像自从我来到日本之后就一直在说这个词似的}。”

月野被他后面那句话给逗乐了,但还是闭紧了嘴、绷着一张脸、用那双泛着红丝的眼睛死盯着尼可。

“{我真的感觉非常抱歉…对你们两个人都是}…”尼可叹了口气,“{但我可以为我的行为作出解释}…{可以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来为你讲一个老套的故事吗}?”

——不好!

月野以为自己一定会这样拒绝。

但是…

“…{好}。”

承诺声轻轻响起。

月野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只是在那样的一个时刻,听着他的话语,看着他的表情…

这声应承就这样鬼使神差地从喉咙中蹦了出来。

……

正如尼可所说,这的确是一个老套的故事。

一个在围棋之路上迷失了方向的青年,在网上看到了一局令他感触颇深的对局,然后拜

入了其中一名棋士的门下,成为了他的徒弟。

在那之后,他的师傅就没能和那时的对手再对弈上一局。

而现在,青年的师傅的身体每况愈下,医院也已经下了活不过三年的最后通牒。

在青年与师傅的某一次对弈中,师傅随口说出了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和那时的对手面对面对弈一局。

于是青年准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终于借着国际业余围棋赛举办的东风,跨上行囊,来到了日本。

只为寻找那名名为sakou的网络棋士。

……

“{我知道我的行为很失礼}…”尼可用手臂揽着电脑,双手交握、放在腿上,手指无意识地相互环绕、划着圆圈,“{但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月野沉默地看着他的侧脸,突然叹了口气。

“…{如果你有一个出自善意的想法,但你为了实现这个想法的方法不对,那么最后的结果可能并不会如你最初所预想的那般好}。”月野轻声说着,从他对面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段话,现在转送给你}。”

“…{谢谢}。”尼可沉吟了片刻,有些颓废地叹了口气,“{你是对的}。”

“{明明伊瑞斯都已经劝告过我了…但我还是想要试一试}…”他将整张脸都埋进了自己的手中,透出来的声音变得憋闷又模糊。

看着他这幅灰暗低沉的模样,月野突然微笑了一下,“…{我…我会试着再去跟进藤君说一次的}。”

尼可猛地抬起了头,蓝色的眼睛中满盛着不敢置信的光芒。

“{但这不是为了你},”月野继续说着,声音渐渐变小,像是在对谁解释着什么,“{我只是…为了不让进藤君日后为自己的选择而难过罢了}。”

看着少女低落的神情,难得开窍一回的尼可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将凳子拖近了一步,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喜欢他是吗}?”

不说月野究竟是怎么解决掉八卦心突起的尼可,只说在午休结束之前,月野找到了正在负一层的小卖部买咖啡的进藤。

她有些踌躇地站到了进藤的身边,犹豫地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嗨,”进藤却是相当自然地先开了口,“刚才真是抱歉…我的心情不太好。”

“不…”月野讷讷地抓着自己的衣袖,“我才应该道歉…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的…你也是好心。”他一边说一边拉开了咖啡罐的拉环,喝了一大口咖啡后才继续说道,“今天的对局怎么样?”

“大概…可以赢吧。”月野微笑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说道,“我有些话想和你说,进藤君。”

……

将尼可所述之缘由转述给进藤之后,月野对他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小跑着离开了。

进藤想,原来如此。

他可以理解尼可的行为,可以为他道上一声原来如此,但也仅此而已了。

看着他沉默的侧脸,佐为想了想,低声说道。

『告诉他也…没关系的。』

『…不。』

然而少年却只是叹了口气,接着一口喝光了罐中的咖啡。

当天下午的对局结束之后,一身正装的伊瑞斯取代了尼可,出现在了棋院的门口。

一看到进藤出现,高挑美丽的金发女子就朝着他深深鞠了一躬,诚恳地道歉道:“真的…非常抱歉。”

进藤连忙挥手表示没关系并示意对方赶紧起来——在听过月野所转述的话语之后,他对这件事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伊瑞斯直起身子,一脸苦笑地开口,“…我昨晚喝得有点多,就给了尼可太过轻率的建议…结果造成了您的困扰,真的是十分抱歉。”

“虽然…他的行为确实造成了我的困扰…”进藤想了想,十分坦诚地说道,“但是…如果让我站在他的立场上…说不定我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吧。”

伊瑞斯对他这样的回答感到了些许的意外,“那个笨蛋…说了我父亲的事情吗?”

“虽然不是直接告诉的我…但就结果而论,我确实知道了令尊的情况。”进藤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与自己一同往外走,“对于令尊的身体情况…我很抱歉。”

“没关系的…我们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父亲他每天也过得很开心…只有尼可一直坚持着要让父亲跟sakou当面对弈一局。”伊瑞斯叹了口气,“其实一开始,我就让他直接坦白他的目的,他却坚持说父亲不想让人因为同情他的病情而与他对弈。”她下意识地挽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略显不自然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语气,“真是…!一个两个总是在这种奇怪的地方固执得要命!”

进藤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哽咽,没有接话。

伊瑞斯平复了一下情绪,看着远方的街道低声道,“…就算是到了现在,我都还是不能理解这些下围棋的男人们…”

“围棋这种东西,到底重要在哪里啊…”

——重要在…哪里呢?

进藤听到了这句话,佐为也听到了这句话。

但是,这在棋之一道上已然是登峰造极的一人一鬼,都没有开口,回答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

伊瑞斯走了,没有询问进藤一句他和sakou之间的关系。

几天之后,尼可也走了——国际业余围棋大赛正式结束,他没有了继续呆在日本的理由。

只是临走之前,他托棋院门口的保安交给了进藤一封信,信里只有三行简单的信息。

raymond_599

14:0017:00(japan)

谢谢你。

最后那一句谢谢你是用日语写的,歪歪扭扭令人难以辨认。

进藤长舒了一口气,将那封信收进了口袋里,对着站在身旁的塔矢微笑了一下,“走吧。”

塔矢亮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的口袋,没有多问什么。

察觉到他的关注,进藤只是偏了偏头问道,“好久没有和你对弈过了…今天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

“紧张吗?”他问这句话的时候转过头看向了前方,语调变得十分温柔。

塔矢下意识地握紧了口袋中正在发颤的右手,没有回答。

进藤没有理会塔矢的沉默,只是自顾自地轻声道,“我…很紧张哦。”

——今天是他们在大手合赛场上的第三次碰面,而这一次对弈,距离两人的上一次交手已差不多过了半年之久。

“…你也会…紧张吗?”塔矢小声问道。

“当然。”进藤微微一笑,低头看着自己毫无颤意的右手,“虽然…可能身体上表现不出来,但我的内心,比任何时候都要紧张。”

他看着自己现在的这只手,想起的却是上辈子在团体赛上作为三将与塔矢亮对弈的那时候。

——那只激动的、颤抖的、难以抑制的右手…

“…为什——”

塔矢亮的疑问还没能问出口,就被进藤直接接了过去。

“——没有为什么。”他笑了笑,看上去颇为温和,但话语中却透出了些许不容反驳的味道。

“不需要任何原因,我只是在期待着。”

“期待着你的每一点进步,也期待着和你的每一次交手。”

“我一直,都在期待着…”

他说着说着,露出了些许可以称之为茫然的神情,然后这段话就这样停住了。

塔矢亮站在一旁,像是在等待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然而进藤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对着前方偏了偏头,“…我们走吧…”

……

“你之前想说…你在期待着什么?”

对局结束之后,两人分离之前,塔矢向进藤问出了这句话。

那逆着光的金发少年自嘲似的微微一笑,“…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金乌西坠的的景色映在那双碧绿的眼眸里,透出了一种震撼人心的魄力。

“……”

进藤沉默了片刻,突然绽开了一个极缓的微笑——那笑容中混杂了多种情绪,复杂得令人难以辨认。

“我在期待着——”

塔矢亮猛地从梦中惊醒。

汗水粘湿了睡衣的背部,顺着脊椎往下流淌着。

他撩了一把头发,撑着额头坐在床上没有动。

房间里很静,塔矢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仿若擂鼓一般在耳边响起。

“…梦…吗…”

他低喃着,脸色苍白得有些不可思议。

时钟机械的“滴答”声令他逐渐冷静了下来。

“……是梦啊…”他长舒了一口气,掀开被子下了床打算去找杯水来喝。

冬日的夜晚,寒风卷席着枯叶,在窗外发出嗖嗖的声响。

塔矢刚一打开门,迎面而来的冷空气就使他打了个颤栗,整个人清醒了不少。

他又想起刚刚的那场梦境,尤其是梦境的最后,小光说着说着就融化在光里的那一幕场景。

塔矢亮不由得感到有些好笑。

——怎么平白无故地…就做起这样的梦了呢?

他踩着毛茸茸的青蛙头拖鞋,走过长长的木质走廊,去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温热的水。

水的温度从食道一路往下,温暖了冰凉的胃部,他觉得自己的紧绷的神经得到了缓解。

再次躺回到床上,塔矢的情绪已经平静了下来。

他闭上眼,再次陷入了梦乡。

这一次,他梦到的不再是昨天在夕阳中分别的场景,而是一年多以前,小光第一次来自己家做客的时候,两人一起洗澡的故事。

他看见小光带着那个可笑的浴帽,看见两人围绕着莲蓬头的小小争夺,看见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帮对方搓背,然后一起浸进了浴盆里——这倒跟当初的情况有些小小的不同。

然后…

也不知是被水温刺激到了还是怎么回事,塔矢亮轻颤了一下,尿在了浴盆里。

塔矢亮再次被吓醒了过来。

整个人清醒得不能更清醒。

他僵硬地躺在床上,感觉到自己的dang部温热黏腻,显然不是平常状态下该有的感受。

——不会是…

他觉得自己的大脑一时间都快要停止转动。

——都快十四岁了还尿床!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mo了一把自己的内裤,mo到的却是一种略带粘稠的液体,和平时所见的尿液不尽相同…

“噗哧…尿床…”塔矢明子一边笑一边打开水龙头接水,“我就知道之前给你的那些健康教育读本你看都没看过一眼。”

塔矢亮在浴室里冲着澡,对外面传来的声音充耳不闻。

“这可不是尿床哦,小亮,”塔矢明子将他的内裤泡进水

里,拿起了放在墙角的肥皂,“这说明呀,我们的小亮长大了。”

温热的水流冲击着少年的面部,刺激着如玉的肌肤泛起片片惹人疼惜的粉红。

“…说起来啊,自从你当上职业棋士之后…就很少见你这么可爱的模样了…”塔矢明子坐在门外搓着被他弄脏的衣物,语带怀念地感慨道,“…哈哈…尿床…”

塔矢亮纠结地听着,兴起了一种不想出门去与她见面的想法。

好在塔矢明子从来就不是会逮着一件事让人难堪的xi_ng格,在小小地逗弄了一会儿自己可爱的儿子之后,她微笑着叫他的名字。

“小亮。”

“……”借着水流的“哗哗”声做为掩饰,塔矢亮假装自己没有听见。

“…你长大了。”

母亲那满怀着爱与温柔的声音透过重重水声准确无误地传达到了塔矢亮的心底。

他有些茫然地看向了镜子里的自己。

…明明,和昨天的他没有什么分别不是吗。

为什么一夜之间…他就长大了呢?

十二月份将过,新的一年又要来临。

小亮的生日依旧是一切从简。

除了家人之外就只邀请了进藤一人。

不过比较起来,绪方的生日也没好到哪里去。

除了芦原、塔矢、进藤之外,就只有一名他初中时期的朋友。

进藤虽然奇怪为什么没看到清水小姐,但考虑到自己和对方并不相熟,便也没有那么不识相凑上去问这个不讨好的问题。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当晚餐桌上的所有食物都是由绪方本人掌勺制成的。

——味道相当不错。

吃到打嗝的进藤光如是说道。

一月末尾,便是毕业季。

筒井大哭了一场,离开了他一手创立的围棋社,并指定黑泽茂接任社长一职。

加贺被将棋社的众多社员追赶着跑过了半个校园,只因为他不愿意以被阿鲁巴来作为中学时光的结束…

不过最后还是被同级的好友抓到然后给扛去蹭树了…

在从三谷嘴里听到这段故事的时候,同为男xi_ng的进藤对加贺的这段遭遇表示了深深的同情。

几天之后,被他致以同情的那个人便吊儿郎当地按响了他家的门铃。

“好久不见,加贺学长。”进藤朝他点了点头,然后侧过身请他进门。

“哟,你居然记得我。”加贺挑眉一笑,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洒脱帅气,“我就不进去了。”

“嗯?”进藤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的表情。

“我本来…是想来找你下一局的。”他却偏过头,视线与进藤相互错开,“不过刚才想了想,决定还是算了。”

“啊…这样吗。”进藤点头应道,没有追问他为什么改了主意,“然后呢?”

“然后…我还想跟你说一声,”加贺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然后转过头来看着进藤的双眼,吐字清晰地说道:“…我会拿到‘龙王’的。”

他一手插兜,一手搁在脑后,整个人站得没个正形,怎么看怎么觉得不舒服。

但那双暗禇色的眼眸里,有着的是不容人错认的认真。

进藤光先是花了半秒钟的时间想明白了他说的龙王是什么,接着用半秒钟的时间勾勒出了一个十分温暖的微笑,同时轻声道,

“我相信。”

加贺表情古怪地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真是的…还是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差不多…是个愣愣的呆子啊。”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揉了揉进藤的发顶,脸上挂着的是进藤之前从未见过的温柔笑容,“你啊,也等等那个叫塔矢亮的家伙吧。”

“一个人在路上走得太快,不会偶尔也…觉得有些孤单吗?”

然后,便是新的一年。

这一年,新雪伴着除夕夜的钟声悄然落下,纷纷扬扬如漫天柳絮。

进藤透着窗户往外看去,只见大片大片的雪花打着旋儿在外头翩翩起舞。

“今年的头一场雪就这么来势汹汹吗…”他低声轻语,清澈的瞳孔在略显昏暗的灯光下有些晦暗莫名,“…看来还真是,艰难的一年啊。”

年关刚过,进藤接到了来自棋院的电话。

电话里,负责协调的工作人员彬彬有礼地询问他是否能出席本年度的新初段例行比赛。

于是,在进藤光以新初段的身份经历新初段例行比赛之后不到两年,他便作为日本目前仅有的三名头衔持有者之一,再次回到了新初段比赛的赛场上。

棋院给他安排的对手是门胁龙彦——去年全国大学生围棋联赛的冠军,在今年的职业棋士考试上以22胜2败的成绩与越智康介并列第二。

至于今年的第一…

在人生这条路上兜了个大圈子、最后又回到围棋之路的伊角慎一郎同学,以24胜0败的成绩,当之无愧地成为了本期第一。

进藤对这样的结果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意外——这本就是伊角慎一郎所拥有的实力——只是唯有当他克服了内心的脆弱之后,这些他本来就拥有的东西才终于得以被展示在了明面上。

至于门胁…

进藤依然记得对方在去年放话说要把他当成所认定的对手的场景。

…就是不知道一年过去,那个八字眼的男人是不是依然保持着这种中二的xi_ng格。

然而,如大多数的人生之路一样,围棋这条路,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一起一路向前、从一而终的。

在职业考试结果出来之后没几天,真柴充便向筱田老师提交了退院申请,决定放弃自己院生的身份,回去继承家业。

有伊角的例子在前,筱田老师相当慎重地与他和他的父母沟通了多次,历时半个多月,这才无不遗憾地准许了他的退院申请。

他从筱田老师那里拿回档案的那天,同他一起考上院生的友人野崎沉默地陪着他走到了地铁站的入口。

“就送到这里吧。”真柴抬起头嘿嘿一笑,“你中午休息的时间也不多,快回去吃饭休息。”

“真柴…”友人看着他那跟往常一样稍显欠扁的笑容,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

“等以后当上职业棋士了,记得来找我对弈几局——要是我还是能赢过你,那我也勉强能算是有职业水平的人了。”他拍了拍野崎的胳膊,从他手里接过了自己的另一半行李。

野崎看着他整理行李的动作,眼眶渐渐泛起了粉红。

“——你可别哭。”一看他这模样,真柴立马就做了个嫌弃的表情,“你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我可不想赶不上回去的火车。”

野崎强忍着泪意,从喉咙里挤出了三个字,“…要保重。”

“我是回家…又不是去赴死,哪来什么要保重的。”他嘴j_ia_n作风依旧,嬉笑着双眼也渐渐闪现出了点点泪光,“…你才是,要加油啊,野崎。”

“可不能让那些后来的小鬼,总是压在你的头上。”

“要是最后跟我一样也成了中途跑掉的胆小鬼…”

“我可是,要揍你

的哦。”

他挥了挥自己的拳头,提着箱子走下了台阶。

野崎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融入人群里,终于控制不住地涕泗横流。

而那个直至临别的最后一刻都依旧嘴j_ia_n得可以的真柴充,也在转身之后,难以抑制地哭了出来。

再见了…野崎。

再见了…围棋。

再见了…

——我曾经的…梦想。

梦想是不能当饭吃的。

不过对于有部分人来说,靠梦想吃饭…也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围棋这条路不好走,纵横十九道之间不知藏了多少思绪、浸了多少叹息、存了多少执念、埋了多少死局。

但好在这条路上,总还是走了些能将其走下去的人。

而对于这些人来说,若要真正将这条路走到最巅峰,总会有一些经历,是他们没办法回避的。

新初段例行比赛,便是这其中的一种。

而像这样的赛事,仪式xi_ng质总是重过比赛xi_ng质。

是以在这样的比赛中,参赛的双方都不会有太大的压力。

于是后辈得以倾力而出,前辈便也竭诚相应。

这年年初。

进藤光以先行者的姿态在新初段例行比赛上迎战今年的新初段门胁龙彦。

于是门胁执黑,进藤执白,进藤反贴目五目半。

在这样的条件下,门胁略一思索,用上了秀策流的开局——尽管此种的布局对于贴目五目半的当代棋坛已经不怎么实用,但在反贴目五目半战场上,却可称得上是效果拔群。

他的想法不错,实力也算出众,只是运气却着实…不怎么样。

只因这秀策一三五加不败小尖的开局正是他的对手——那个几百年前、附身于本因坊秀策的身上的藤原佐为——所熟练运用并发扬光大的东西。

他们下出了一场相当漂亮的意识之战。

在这一场棋中,门胁的表现相当夺人眼球,不仅棋路稳健、心思细腻,而且不骄不躁,遇顺境不忘形,逢绝境不慌张。

但是,进藤的表现却更加夺目。

在门胁以秀策流开局之后,作为后手的进藤反而比门胁要更加完美地表现出了秀策妙入精微的特点,行棋平和而见韬略,堂正却隐杀机,当真可谓不战而屈人之兵。

对局之时,身处转播室的众人皆被这精妙的一局所震撼,在门胁认输后的半分钟内,没有一人出声。

终于,还是桑原仁嘿嘿笑着开口了。

“…哪怕是本因坊秀策再世,恐怕也没法更好地演绎出‘秀策流’的精髓了。”

“…这个小家伙,总是能拿出让人大吃一惊的好本事啊。”

对局结束之后,门胁特意在棋院门口等待着稍晚一步的进藤。

“刚才那局棋,我获益良多。”他郑重地对着进藤行了个晚辈礼,一双八字眼在此刻显得格外正经。

“我也收获了很多东西。”进藤微微一笑,不能更诚心地说道。

门胁哈哈大笑,不知道有没有把他的话当真,“一年前我所做出的那个决定,果然没有错。”

“——你…就是我的目标。”

进藤略一挑眉,微笑着回复道,“多谢夸奖。”

——也不知他这一笑单纯是因为感谢,还是因为想起了当年那堪称中

二的回忆。

然后门胁停下了笑声。

他的面容有如春光破晓,盎然生意跃然其上。

他是如此地自信,又是如此地坚决,眼眸中绽放的,是毫不掩饰的战意和对未来的期待。

“我会打败你的——总有一天。”

在之后的新初段入段仪式上,进藤再次获得最高胜率、最多连胜、累计赢得目数最多等多项荣誉,并连跳三级升至六段。

塔矢亮则以出色的胜率跳升至四段,尽管难以与进藤所获得的成绩相比肩,但若是仅从他升段的速度上来说,已经足以傲视当代绝大部分的棋士。

而就在他升段后没几天,塔矢行洋在lg杯的比赛中突发急病昏倒入院。

当天正是塔矢亮王座赛的第三场循环赛——在他第一、二场循环赛均遭遇强敌而败北的情况下,这第三场比赛的输赢便显得尤为重要。

收到消息时正在转播室内观看塔矢比赛的天野主编犹豫了一下,将要不要告诉塔矢亮这个消息的决定权交给了进藤。

进藤光眼都没眨地决定要瞒他到比赛结束。

——他十分清楚小亮的xi_ng格,一听到家人倒下必然会放弃比赛而直接奔往医院。

但是,塔矢行洋不会有事。

他很确信这一点。

——只是他的确信…在塔矢亮看来,却显得十分荒谬。

在以一目半的些微差距胜过小早川九段之后,终于获知父亲在今早倒下的这个信息的塔矢亮立马就爆发了。

他当即对着告诉他这个消息的天野主编不顾礼仪地大喊道,“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情绪激烈得跟平常的他判若两人。

天野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这是进藤的决定。

“是我让他们不要说的。”然而进藤却自己将这段话说了出来,“塔矢伯伯不会有事,你不需要放弃剩下的对局。”

“……”

塔矢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神色略显厌倦地叹了一口气。

在转身之前,他低声说了这样一句话,“…一局棋再重要,也重要不过一个人。”

进藤听到了他所说的这句话。

然后转身想走。

“你不去…看看塔矢十段吗?”天野无奈地微笑着,用手指了指塔矢亮离去的方向,示意他跟上去。

“今天就算了。”进藤停下脚步对着他点头示意了一下,“…他大概…不会想看到我。”

“是这样吗…”天野抓了抓自己的头,“可是我觉得啊,塔矢四段一定是想要和你一起去的。”

“……”听到这话的进藤沉默了片刻,没有说什么地离开了。

被剩下的天野主编一个人站在原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香烟含在嘴里,发自内心地感慨了一句。

“…年轻人啊。”

第二天,进藤独自去了塔矢行洋所在的医院。

塔矢明子笑着将他带进了病房。

“还刻意跑来一趟,真是太麻烦你了。”她mo了mo小光的头,递给了他一个洗好的苹果,“昨天下午的时候,医生就说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不用太担心。”

“…这样吗。”尽管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进藤还是觉得松了一口气,“…小亮今天不来吗?”

“他呀,下棋下到昨天下午才知道消息,跑过来之后在这边陪着睡了一晚上,今天早上被他爸撵去下棋了。”她语气里带着一些亲昵的责怪,“唉…这一个两个的,都把围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显然,塔矢没有跟父母说起是有人刻意瞒着他这回事的。

“……”意识到这个事实,握着苹果的进藤沉默了。

“…小光。”片刻后,打过招呼

后就没再说话的塔矢行洋突然开口了,“对你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

“……”

——连接…遥远的过去和遥远的未来。

这句话一瞬间就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然而直到最后,他都没能将它说出口。

再然后…

再然后又到了樱花开的季节。

这是进藤重生以来第三度的樱花开。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从小学六年级升上了国中三年级,从一个围棋的门外汉成为了日本的围棋三冠王。

在经过家附近公园的时候,一片飘到他头顶的樱花瓣使他忽然回忆起了,从在爷爷房间里睁开眼睛的那个时候开始,所经历过的所有。

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见他突然停下,与他并肩而行的佐为也跟着停了下来。

清晨的阳光透过樱花树的缝隙照着这高冠长衫的灵体,华美炫目好似天神下凡。

『想去…因岛看看吗?』

他这样问道,表情平淡看不出悲喜。

在一番艰难的协调之后,进藤于若狮子战结束后的第二天得到了棋院的肯定答复——棋院将他的行程该压的压、该挪的挪,使他得以悠闲地休完今年的整个黄金周。

得到这个好消息之后,进藤当天早上就把壁橱里的旅行包给翻了出来,并拿给了母亲去洗。

进藤美津子一脸诧异地接过了背包,“你要出门吗,小光?”

“嗯。”进藤一边穿鞋子一边答应道。

“去哪里呀?钱够用吗?什么时候走?”她一连声地问道,脸上写满了担忧。

“啊…打算这个黄金周去因岛。”进藤回头给了她一个微笑,“钱就不用担心了,我下棋挣的钱还很多呢。”

“哦是呢…”进藤美津子有些落寞地点了点头,“…你…一个人去吗?会不会太不安全了。”

“放心吧,我可是个男人啊。”他三下五除二地系好了鞋带,然后随意地展示了一下自己孱弱的肱二头肌,“我走啦。”

“路上小心!”看着他迈入阳光中的背影,进藤美津子下意识地向前追了一步,高声叮嘱道。

“好!”他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还伸出手来挥了几下。

清晨的阳光柔柔地洒下来,挥去了由夜间绵延而来的清寒,将整个人间都烘得暖融融的。

沐浴在这温暖中的一人一鬼却显得有些沉默。

离开了家和家中的母亲,进藤不再刻意地展现出开朗的表情,而是一脸漠然地走在路上。

说是漠然,其实也不太恰当,他只是没有表情而已。

——因为没有心情,所以没有表情。

看着他那没有表情的脸,佐为有些迟疑地开口建议道,『今天…再去找找小亮吧?』

『嗯。』进藤随口答应。

许是听他流露出来的意思太过随便,佐为仍有些不放心地开解道,『你别想太多…小亮应该不是刻意躲着你的…只是恰好都很忙而已…』

自从两人在棋院沉默地对峙的那一天之后,近半个月以来两人没有再正经地说过一句话。

——严格地来说,两人最近唯一的接触就是在上一次的手合赛开始前曾有过一刹那的视线交错,但紧接着就各自投入进了比赛里。

任谁都看得出来,两人间原本亲密无间的关

系正经受着巨大的考验。

『没关系的,你不用开导我。』进藤轻轻地摆了摆头,『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不会跟他赌气的。』

『……』听到他这样回答,佐为露出了一个有些悲伤的表情。

『小光。』

『小亮并不是…在跟你赌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进藤又摆了摆头,『我不是说他在跟我赌气,只是觉得我没有做错而已。』

听完他的话,佐为沉默了片刻,而后低声道,『…但是,你做错了啊。』

『毫无疑问…你确实做错了啊。』

他的眉头高皱,在额间挤出深浅不一的沟壑,一双紫色的眼眸瞬也不瞬地看着进藤,那表情似哀非哀,让人一眼看过去便觉着有些难过。

然而进藤却只是有些茫然地看向了天空。

『…我…不明白。』

他怔怔地仰起头看着那万里无云的蓝天,漠然的神情逐渐向茫然转变。

『就好像那天去看塔矢伯伯、他问我什么是最重要的那时候一样。』

『我心中明明有答案,却根本说不出口。』

『因为那一定…不会是他想听到的答案。』

佐为静静地听着不说话。

短暂的沉默之后,进藤伸出手抹了把脸。

像是要把所有的茫然都一并抹去一般。

然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看向正在眼前的棋院大门。

『人类的情感这种东西…果然是不能用思考完全代替的吗…』

『……』佐为依旧没有开口。

进藤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吗…』他苦笑了一下,『…那可真是为难呢。』

尽管嘴里说着不明白和真为难,但进藤从来就不是会这样放任问题继续存在的xi_ng格。

于是他低头想了想,决定直接去找塔矢道歉。

——既然错了,那就认错吧。

决定好了之后,执行就是很简单的事。

进藤光一进棋院就开始搜寻塔矢的踪迹,最后在桑原仁的指点之下,于棋院的楼顶找到了发着呆的塔矢亮。

他背对着大门靠在围栏上,少年的身影在春日的晨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进藤光沉默着走到了他的身边。

塔矢亮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然后进藤抬头看着清蓝色的天空,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塔矢亮这才收回看向远方的视线,分给了他一个眼神,“…听母亲说,你第二天去看了父亲。”

“…嗯。”

“…父亲现在已经休养得差不多了,估计再过一个星期就会出院。”他用一种像是自言自语的口吻说着这番话,脸上薄薄的绯红却暴露了他心中的窘迫。

“我会去的,出院的那天。”进藤却没有如往日一般地调侃他,而是转过头来看着他的双眼认真地说道。

“……”被他这样一眨不眨地盯着,塔矢亮顿时觉得心里有些发慌,赶忙移开了自己的视线,接着轻声答了一句,“…恩。”

进藤光知道,这便是同意要原谅自己的意思了。

几天后,进藤如期出现在了正在办理退院手续的塔矢一家的面前,塔矢亮终于对他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的第一个笑脸。

有了这么个好的开头,两人接下来的相处便顺理成章地变得自然了许多。

渐渐地,整个棋院的人都发现这两个家伙似乎又和好了——不仅会像之前一样坐在一起吃饭,还收敛起了前些日子在下棋时突然暴涨的那份煞气。

等着再经过了一小段时间的别扭期,两人间的关系终于是变回了之前的状态。

在确认两人真的和好

了之后的某一天,和谷十分感慨地揽着两人的肩膀说了这样一段话:“看到你们俩闹别扭的样子…真是我都为你们难受。”

“这都已经是第二次了——正好,一人一回,这闹别扭也算是扯平——以后可就别再这么折腾人了。”

“明明把对方看得那么重要,何苦要闹这种脾气让自己难受呢。”

他这话说得真可谓是苦口婆心,奈何碍于不清楚内情,劝也只能劝在表面上。

不过进藤和塔矢都没有详细解释的意思,这事便算是就此揭过了。

四月二十八日的中午,进藤背着包坐上了前往广岛的新干线。

这是他重生以来第三次坐新干线,跟前两次不同的是,这次踏上旅途的只有佐为和他这一鬼一人。

『兴奋吗?』进藤在座位上坐好之后,随口问了一句。

『不。』佐为摇了摇头,『…我觉得很平静。』

『是吗?』

『我觉得…整个心情像是被一种十分温柔的东西包裹着,有种难以言喻的平静感。』他微笑着说道,微微翘起的唇角有种宁静的味道。

看着这样子的佐为,进藤也跟着微笑了起来。

『那就好。』

他看着那半透明的灵体,心中同样无比平静。

『…那就好。』

因岛位于日本广岛县的东南沿海一带,气候温暖、湿度适宜,岛上产业以柑橘种植、菊花养z_hi和造船业为主。

由于它是个位于濑户内海的小岛,同时本身的经济并不算发达,因此交通上有些稍显不便。

就拿进藤的行程来说,他先是乘坐新干线抵达广岛,然后从广岛转乘jr列车到尾道,最后搭上尾道因岛的轮渡,这才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四五月份的因岛,柑橘还未成熟,菊花连朵都没打,道路两旁全是一片又一片的青绿,整个岛上都是一副郁郁葱葱、欣欣向荣的模样,青翠浓郁得像是画中的景色。

走在这样贴近自然的街道上,进藤不由自主地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

“啊…海洋和树木的味道。”

他感受着吸进x_io_ng腔里的ch_ao湿气息,只觉整个人都融入进了这片土地里。

『这是…因岛吗?』与他的怡然自得不同,看着与百年前截然不同的景色,佐为不由得流露出了些许的犹豫。

『哈哈,这都几百年过去了,跟你当年看到的景色肯定是不一样的。』进藤一边说,一边摊开了地图,开始寻找起了今晚要住的旅舍,“…恩…北边…是哪边呢…”

他这种一边低着头走路一边看地图的行为显然是很不可取的,没走上多久,他就一膝盖顶到了一个石头做的短柱,痛得他立马就蹲了下去,抱着自己的膝盖躬成了一只虾米。

『小、小光?』注意力被路边垂下的橘子给夺走的佐为这才注意到了他的情况,忙不迭地冲到他的身边一叠声地问道,『疼吗?出血了吗?要不要去医院?还能走吗?』

『…没…事。』好半晌之后,他才终于冒出了这么一句话,脸上的表情却一点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真的没事吗?你可不要逞强…』

就在佐为担忧地追问之时,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了起来,随着铃铛出现的是一名骑着单车的约莫十四五岁的黑肤少年。

“你没事吧?”看到进藤蹲在路中央的

模样,那少年有些担忧地在他身边停下了单车,“是腿疼吗?”

进藤光摇了摇头,等到那股直冲脑门的麻涩感终于渐渐褪去,这才回过头来解释道,“…我不小心撞着它了。”

那少年满脸无语,显然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之后,少年一偏头,“上来吧。”

“咦?”

那少年有些不耐烦地重复了一句,“上来吧。——你要去哪里,我送你过去。”

于是进藤就被这少年用单车给载到了要住的旅舍。

“真是走运,我家就在边上。”那好心的少年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下次可不要再踢到柱子了哦。”然后骑着车走了。

进藤在身后对着他挥了挥手,背着背包走进了旅舍。

在日本,黄金周是一个旅游的高峰期,就连因岛这种平时不会有什么人刻意过来的小地方,在这段时间内也会接待为数不少的游客。

——而在这之中的很大一部分…都是想来看看秀策生地的围棋迷。

可想而知,当背着书包的进藤光出现在这样一个群体中的时候,会引起怎样的反应。

原本有些嘈杂的大厅几乎是在他出现的瞬间就立马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齐刷刷地投注在了他的身上。

招待生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年,内心疑惑着对方是否有什么出众之处。

——然而再怎么看,也就是个除了头发之外没什么特别的中学生而已。

就在他内心嘀咕个不停的时候,旅舍的主人一脸微笑地小跑了过来。

“欢迎您的到来,本因坊佐光先生。”对方笑容可掬地对他行了个礼,然后一路护着他去了房间。

“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请尽管吩咐。”他微微倾身,脸上的笑容显得十分真诚。

“那个…”进藤果然开口叫住了他,“请问…这附近哪里有租自行车呢?”

他来之前做过功课,知道因岛这个地方的交通方式都不怎么发达——除了自行车。

在因岛及沿线诸岛上,只要有自行车在手,便是几乎哪里都能去。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进藤骑着自行车载着佐为逛过了许多地方——这家伙穿着狩服不方便张开腿,便只能如少女一般侧坐在后头,。

从广为人知的秀策住宅到只有佐为才知道的秀策最喜欢的小山坡。

通过佐为的讲述,进藤光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了一个与历史上所记载的不尽相同的本因坊秀策——或者说,桑原虎次郎——的样子。

那是一个简单又纯粹的少年,有着黑葡萄似的双眸和温润如水的xi_ng格,总是会把别人的麻烦当成自己的麻烦来操心。

他认真上进,打从心底里热爱着围棋,即使将平日里的对局全都交给了佐为,暗地里却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努力。

他喜欢家乡的橘子,吃到合心意的甜度时,会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整个人稚气得不可思议。

但就算是这样的一个少年,偶尔也会有难过沮丧的时候,每逢这种时刻,他就会跑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躺在地上一个人看星星看到很晚。

……

佐为最初说起这些的时候,还些微地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说着说着,就越说越自在、越说越兴奋,直说到后来整个人手舞足蹈,一双眼亮如晨星。

进藤微笑听着,时不时地给他一点回应。

就这样,一人一鬼在五天半的时间里走过了大半个因岛,收获了满满的回忆。

五月五日早。

进藤光睁开了眼。

在他睁眼的那一刹那,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巧透过窗户洒进了屋内,点亮了漂浮在空气中的点点

尘埃。

进藤光揉了揉眼睛,一如往常地打了声招呼,『…早上好,佐为。』

『早上好。』熟悉的声音如期在他的脑海中响起,平常得好像这天与过去两年多内的每一天一样,没什么不同。

但是这一人一鬼的心里都明白…这,就是最后了。

在这两位相处的最后一天,天空湛蓝无比,和煦的阳光柔和地铺洒在地面上,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进藤光推着那辆陪伴了他五天多的自行车去了还车点,标志着这趟不算长的旅途正式进入了尾声。

…只是,在回去之前。

他们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

找旅舍主人要了一张棋盘和一套棋子,进藤在榻榻米上摆开了这一套简易的棋具。

佐为手执折扇,跪坐在对面,只是看着他的动作不出声。

这幅场景如此熟悉,仿佛是回到了这一世,这一人一鬼初见的那一夜,双方的第一次交手。

他动作麻利地布置好了棋具,然后在在棋盘的另一边跪好,抬眼看向了佐为的双眼,清晰地在思维中说道。

『…我知道,我们都有很多话想说。』

『但是,如果是一个由围棋开始的故事…到了最后…果然还是应该由围棋来结束才对。』

与重要的人分离是什么心情呢?

进藤光不知道。

——或者应该说,他不记得了。

上辈子疯狂找寻佐为的一幕幕分明还历历在目,但现在,他的心却平静如水。

阳光从东面的窗户照进来,透过佐为那泛着银光的灵体,落在了进藤的身上。

这是何其静谧又何其沉郁的一幕。

“啪嗒”、“啪嗒”。

劣质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稍显沉闷,一声一声,像是敲打在人的心口上,堵得人呼不出气来。

进藤光注视着棋盘,全神贯注地思考着要怎样应对佐为的这一手点。

佐为半合着眼,折扇轻敲左手掌心,显然也是在推敲着对方接下来的路数。

这一局棋,一人一鬼都下得格外认真。

像是要把最后的意念全都注入这一局里,将这份眷恋通过这一局棋来传递下去。

看着一颗颗的棋子落下,进藤光心中通明无比。

——他一定要…赢这局棋。

而坐在对面的佐为,显然也挟着同样的信念。

于是,抱持着相同目的的两人便开始了在这十九路的战场上的征讨相伐。

在这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双方都拿出了十二分的本事,兵戈相向间没有一点留手的意思,子子行险,步步惊心,当真是一场一往无前的决死之战。

佐为素扇直挥,如利刀出鞘,进藤落子以应,若重剑直击。

黑白二子交替在棋盘上落下,少年素白的指尖仿佛有光芒闪现。

待棋局进行到中盘末尾,整个形势越发复杂,处处皆牵一发而动全身,双方皆如身陷泥沼,不得自拔。

在进藤落下第一百九十二手之后,那半透明的折扇久久没有出现在棋盘之上。

『佐为?』完全沉浸在对局中的进藤下意识地催促了一句,『该你了。』

回应他的,只有微风轻抚过窗帘的悉嗦声。

进藤光恍然抬头。

温暖的阳光仍然照在他的身上。

只是那黑冠白衣的温润灵体,已然消失不见了。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阳光从窗口透进来。

他的目光放得很远,仿佛在这一刻,他的视线跨越了万水千山,穿透了生死之隔,看到了寻常人看不见的那一片天地。

然后,他闭上双眼,面容平和无比。

『佐为,再见。』

他一如往常地在脑海中说着话。

只是再不会有别人的声音,在他的思维里响起。

再也…不会有了。

进藤光愣愣地坐了一会儿。

仿佛忘记了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

然后弯下腰,想要将棋盘上的棋子收回到棋盒里。

——围棋…是要两个人来下的。

没有了对手的这一局棋…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他沉默地收拾着棋子,心中一片空茫茫的沉寂。

没有悲切,没有哀愁,没有不舍,没有追忆。

那些曾经在心头萦绕不去的情绪全都没有出现,只是整颗心轻飘飘,空荡荡的,有种怅然若失的寂寥。

进藤光低垂着眼,伸出手去捡那棋盘上的一颗颗棋子。

然而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地颤抖了起来,竟是没法将棋子拈起。

他又尝试了几次,仍是只能眼睁睁地见着棋子从指缝间跌落,撞击在棋盘或棋子上,发出令人心惊的脆响。

他苦笑了一下,干脆放弃了收拾,将双脚从屁股底下抽了出来、双手向后撑着地面,然后重心往手上一靠,就那样悄无声息地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如画风景。

“真的…走了呢…”

在他保持这个姿势很久、很久之后,一声轻轻的喟叹同着一句低语从他的嘴角溢了出来。

分明是一句不带什么情绪的话,但若是有人能够听见,必然会从中感受到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哀愁。

“那我也得…回去了呢。”他低声对自己说道,动作缓慢地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

“背包…在哪里呢…”

“…啊…牙刷和毛巾…”

“…棋具…还没有收呢…”

进藤光动作缓慢地收拾着房间,嘴里一直在嘀嘀咕咕地说着些什么。

这本不是他的习惯。

只是此刻,他的大脑仿佛是停摆了一样,若是不用言语告诉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他就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对着满室的空寂发呆。

好在他带来的东西本就不多,就算是动作再怎么慢,半个小时之后,他也已经收拾妥当,准备上路。

退还棋具、结算房费、交付钥匙、离开旅舍。

一如来时一般,进藤背着背包行走在了因岛的街道上。

他一边走一边低着头,速度放得很慢,背着书包的样子像是一只背着自己的家四处旅行的蜗牛,给人一种他已经被压得透不过起来的错觉。

当进藤走在一个略陡的下坡上的时候,“叮铃铃——”的铃声在他身后响起。

进藤光却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不闪不避。

“诶诶诶诶——!”见他这样的反应,少年急忙地大喊出声,“你快让开——!”

进藤光这才终于有点反应地回头看了一下,就被刹不住车的少年给一掌拨到了一边。

“真是的!”在向前滑行了好几米之后,好不容易用脚把自行车给停了下来的少年十分火大地回头大喊,“叫你让开你怎么——诶…怎么又是你?”

进藤光愣了半秒,这才想起这是六天前把撞了膝盖的自己给送到旅舍的那位好心少年。

“…下午好。”他点点头朝他打了个招呼,然后继续往前走。

“诶诶诶诶诶!”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黑肤少

年又开口叫住了他,“你这么恍恍惚惚的真让人不放心!——我送你吧,你要去哪?”

再一次被好心的单车少年送到目的地,再一次乘坐渡轮,再一次搭上jr列车,再一次搭乘新干线。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与来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同行之人,已然不再。

坐在新干线的座位上,进藤光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的人群。

他知道这样的行为毫无作用,却总是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找寻的动作。

直到列车发车的铃声响起,他这才收回了自己搜索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地面发呆。

——『再见,小光。』

在列车启动的瞬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如梦般地在他的耳畔响起。

进藤光猛地转过头。

看见的,却只是隔壁抱着孩子的时髦大妈。

大妈略显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稍稍侧过了身子斜着背对着他。

那颗一直悬在空中的心这才终于落了地。

他发自内心地展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一头靠在座椅的靠背上,然后轻轻闭上了眼睛。

直至他恍然入梦,也未曾隐去嘴角那一丝微笑的弧度。

佐为的离开并没有给进藤光的生活带来太大的变化。

——除了现在的每一局棋都得由他来下之外。

尽管这并不能够被称为一种困扰,但却让人十分地…不习惯。

每逢双日,他总是会在棋盘前下意识地等待着记忆中那个紫发男人清润好听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又总在片刻之后反应过来——那个声音和声音的主人都已经…不在了。

当然,与此类似的习惯还有很多。

比如早晨醒来时下意识的那一声『早安』,又如在睡前不自觉留下的一盏小小的书桌灯和一本本摊开的棋谱…

每当这些习惯xi_ng的动作出现的时候,进藤总是会略显不知所措地怔愣一阵,然后又继续做他应该做的事。

…没问题的。

进藤光这样告诉自己。

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养成新的习惯而已。

就在进藤逐渐适应佐为离开并养成新习惯的同时,日本围棋界也一扫往日沉寂,精神抖擞地迎来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新气象。

这是大洗牌的一年。

在塔矢行洋宣布因病隐退决定后的一个月,原本挂在他名下的十段、棋圣、王座三大头衔的番棋决战悉数宣告结束,新产生的三名头衔持有者分别是绪方十段、座间王座和山下棋圣。

加上原本的一柳碁圣和进藤光,七大头衔的持有者一下子从三个人变成了五个人。

一时之间,各色各样的围棋评论漫天传走,关于日本围棋未来的预测和讨论成为了各大围棋类报刊所关注的主流话题。

时间跳转到绪方战胜小林九段、夺得十段头衔后的周六。

当日有比赛的进藤早早地来到了棋院。

十分凑巧地碰上了同样来得很早的塔矢。

“ 早上好,小亮。”进藤有些奇怪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怎么这么早?”他记得塔矢今天应该是没有对局的才对。

“早上好。”塔矢亮点头回复道,“我受邀来参加今天的活动。”

“啊…是这个吗?”进藤指着大厅里多出来的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文化省棋道交流会由此去,“…真

是辛苦你了。”

“…棋院本来也打算邀请你的。”塔矢亮叹了口气,表情十分平淡地说道,“但是考虑到你的行程实在是排不出时间,这才作罢。”

然而进藤却从他平淡的表情中看出了他目前的情绪略显低沉。

——是因为…浪费了下棋的时间…吗…

进藤嘴角微勾。

…这就是…塔矢亮啊。

他这样想着,心中涌出了一种淡淡的自豪感。

——这才是…塔矢亮啊!

塔矢亮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随意地跟他聊了两句,便打算过去。

进藤拍了拍他的肩膀,“偶尔放松一下也挺好的。”算是送上了最后的宽we_i。

塔矢亮没什么反应地对他点了点头,迈开步子就要走。

“等一下。”进藤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再度开口叫住了他,“——我今天忘记带包出门了,你先帮我拿着吧。”那从紧绷绷的口袋中掏出来的,正是他那只棕褐色的翻盖手机。

塔矢亮没有废话地接了过来,转手就塞进了自己的衣袋里——他的比赛不需要跪坐,倒是会比进藤舒服上许多。

“玩的开心点——到时候记得等我一起吃饭。”进藤对他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你也是。”塔矢亮停顿片刻、而后轻声道。

……

“…所以你最后一对三下指导棋吗?”进藤一边喝着水一边和塔矢一起从棋院走出来,“感觉怎么样?”

“还能应付。”塔矢亮不紧不慢地走在他的身边,手臂上搭着一件米白色的外套。

“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和你还有和谷一对二试试。”进藤笑道,“好久没有试过一对多地下棋了呢…咦?绪方先生?”

银白色的跑车在两人面前缓缓停下,坐在驾驶座上的绪方对着他们招了招手。

“下午好,绪方先生,恭喜获得十段头衔。”塔矢略略低头行礼。

“下午好呀,绪方十段,恭喜挑战成功。”进藤也是低头行礼,言语间却比塔矢显得随意许多。

“下午好,小光,小亮。”绪方点头应道,接着偏头示意两人上车。

两人迟疑了一下,没有动作。

“陪我去吃顿饭吧,就当是为我庆祝了。”绪方随口解释了一下,倾身为两人打开了后排的车门。

进藤与塔矢对视了一眼,便坐进了跑车的后座。

一股淡淡的烟味立马就冲进了进藤的鼻腔,令他有些不适应地皱了皱眉。

——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绪方抽烟,他都快忘了这家伙上辈子是背了个中期肺癌在身上的人了。

“抱歉,有烟味是吗。”绪方开启了车内的换气功能,轻轻松开了刹车和离合器,跑车缓缓地启动了起来。

“小亮,老师的身体怎么样了。”车上路没多久,绪方就问起了塔矢行洋的情况。

“现在身体指标已经很稳定了,不过由于医生叮嘱他每天最多能下两个小时的棋,因此他略微显出了一些不满。”塔矢毫不掩饰地把父亲的小脾气一并说了出来。

……如果是佐为的话,一定也会这样的吧。

进藤想到这里,不由得微微一笑。

同样听到小亮了对父亲描述的绪方也是低低地笑了一声,只是片刻之后,那低笑便转成了苦笑,“…说起来…没与老师交手就获得了头衔,总觉得有投机取巧的嫌疑。”

“请不要这样说,”塔矢亮摇了摇头,“绪方先生的实力,父亲向来是认同的。”

听得这话,绪方摇头笑了笑,倒也没继续说什么。

“说起来,绪方先生今天的对局怎么样了?”进藤十分恰当地插了进来,给出了另一个可以继续说下去的话题

,“山下棋圣可不是容易战胜的对手。”

“确实不容易。”绪方微勾起唇角,银灰色的瞳眸流露出点点得意,“不过最后仍是侥幸赢了半目。”那副神情明摆着是在说他并不觉得这一次的胜利是“侥幸”而得。

“真够得意的。”进藤打趣他,“我就稍微期待一下能在决赛上看到你好了。”

“不如期待一下我在决赛上战胜你吧。”绪方随口答道,话语中流露出的自信令他整个人仿佛蒙上了一层光彩。

这三人相熟已久,虽然是来为绪方庆贺,但也不会一味地吹捧颂扬,平平淡淡的一餐,吃得倒也很是尽兴。

饭后,绪方驱车送两人回家。

这一路上,他倒是显得沉默了起来,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

进藤和塔矢随口跟他搭了两句话,见他有些心不在焉,便也就没有继续找话题下去。

银白色的跑车开到了塔矢家附近,然后在距离塔矢家不到两百米的街道边停下了。

“里面是单行道,要绕太久,我就不送你进去了。”绪方随口解释道,打开了车门锁,“到家给我发邮件。”

塔矢亮答应了一声,从车上下来。

进藤也跟着塔矢从后座上下了车,打算换到副驾驶座上去坐着。

然后塔矢同两人道别,提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看着小亮的身影消失在了路口,进藤转头看向了一旁插袋而立的绪方,笑着问道,“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看出来了吗。”绪方轻笑一声,伸手扶了扶眼镜。

“从餐厅回来的话,分明是离我家更近,你却先送了小亮回家…”进藤随口解释了一下,“所以我觉得,大概是有话要跟我说吧。”

当两人开始这番对话之时,已转过第二个路口的塔矢突然想起小光的手机好像还在自己手上。

然后他掏了掏自己的口袋,果然从中掏出了进藤的那一部金棕色的手机。

于是塔矢亮只能无奈转身,心中祈祷着那两人还没有上车走掉。

“既然猜到了我有话要说,不如继续猜猜看我要跟你说什么?”绪方向着进藤的位置走近了一步,淡淡的烟草味轻柔又霸道地飘进了进藤的鼻腔。

进藤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忍住了用手挥去鼻间烟味的y_u望,“我猜不到。”

“猜不到吗…”绪方笑了笑,倒是没什么意外的意思,“…我倒是猜到了大概会是这么个结果。”

进藤静静地望着他,那双清褐色的眸子里映出来的,清清澈澈全都是绪方的模样。

塔矢亮转过了最初的街角,便看见进藤和绪方还站在原地。

他松了一口气,脚上的步子这才慢了下来。

他此时距离两人还有三百多米的距离,只能看到两人正在对峙,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他心知这两人关系好,潜意识里并不认为会出现什么不得了的争执,便也没多想地继续向前走着。

进藤看着绪方,绪方也看着进藤。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纠缠了许久。

然后绪方哂笑了一声,微蹲下身,右手自然地搭上了进藤的肩膀。

“…我爱你。”

话音未落,他的额头也轻轻抵在了进藤的额头上。

“你愿意试试吗?”

塔矢亮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他虽然没能听到绪方的爱语,但眼前所见的这

一幕却着实是超出了他所预想的范畴。

有种他不明白、也没想过会明白的东西就这样硬生生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绪方先生和小光关系好。

他知道的。

但…这真的只是关系好而已吗?

他只觉整个人都被眼前的这副场景给震蒙了,在围棋方面堪称“天才”的头脑顿时陷入了一种迷茫的状态,不知该对此作何反应。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

进藤光也有这样的疑惑,只是没有表露出来。

他表现得很淡定。

淡定得不像是一个刚被同xi_ng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白的人。

“很抱歉,绪方先生。”进藤微微一动,挣脱了绪方按住他肩膀的手,“我不爱你。”

“我知道。”绪方微笑了一下,“…所以我才觉得…必须要让你知道。”

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但却是再容易理解不过了。

“抱歉,我也不想试。”他又是一句道歉加一句拒绝,脸上却没什么抱歉的意思。

“这个我倒也猜到了。”绪方依旧微笑,伸出手帮他将鬓边散乱的刘海挽到了耳后,然后站起身来轻声道,“我送你回去。”

“…”进藤光迟疑了半晌,终究还是流露出了一点抱歉的情绪,“…我很抱歉。”他又说了一遍,话里话外都透出了一分诚恳劲。

“没关系。”绪方却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并不是想听你说抱歉。”

进藤看着他的双眼,脸上渐渐地浮现出了一点笑意。

看着进藤笑了起来,绪方脸上的笑意却是渐渐退了去。

“…但我只能对你说抱歉。”他清清爽爽地笑着,眼中虽然有些许歉意,但更多的却是坚决。

绪方的脸上终于透出了一点类似惊惶的神色。

“…你…”他喉头微动,音节刚冒出来,又被进藤一抬手给堵了回去。

“抱歉。”

“我不会心软,你没有机会。”

他的动作是淡淡的,声音是淡淡的,就连表情也是淡淡的。

但绪方就是清楚地知道了他的意思。

——这件事没有任何回寰的余地。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对望了许久。

然后绪方开口道,“我送你回去吧。”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却让人听来有些无端的难受。

进藤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见他此刻的神色,便只是点头应了声好。

绪方沉默地为他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

进藤却略一停顿,坐回了他刚刚才离开的后座。

看着进藤的这番举动,绪方面色不改,只是自然地关上了车门,坐回驾驶座上。

只是心中,却自有一股无言的苦涩萦绕而上,漫至咽喉,令人喉头发紧。

至于小亮。

在看到刚才所见的那一幕后,他就下意识地转身往回走了。

此时的他很困惑。

…绪方先生和小光…是那样的关系吗?

…那他又该…怎么面对这样的两人呢?

这样的疑问在心中来来回回,没有一个发xie的去处。

这使得他此时的表情格外犹豫、格外脆弱…倒是难得的,像是个十四五岁的青春期少年了。

他想,这样是不对的。

但是就算这样不对…那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小光和绪方先生之间的事情。

他越是思考,就越是觉得心里闷得慌。

这种诡异的钝闷令他想要奔跑,想要大喊,想

要肆意发xie。

——这是小光和绪方先生之间的事情…

——但是,这怎么可以…只是小光和绪方先生之间的事情呢!

他想到这里,只觉心中蹭地冒出了一点怒意。

然后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却又不知到底不对在哪里。

这便使得他心情愈发地糟糕了起来。

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正呼应他此刻的心情一般,尚算晴朗的天空中渐渐聚集起了大片大片的乌云。

行走在街上的路人纷纷加快了脚步。

塔矢亮恍然不觉地继续向前。

yin沉沉的天像是盖子一样压在他的视线上方,像是那压在心头、阵阵捉紧的闷痛。

进藤看着车窗外的天色,下意识地担心起了正在路上的塔矢。

他想发封邮件提醒一下对方,一伸手却掏了个空。

“啊…”他轻讶了一声。

“怎么了?”绪方低声问道。

“…没什么。”进藤垂下眼摇了摇头。

而后一路无言。

等绪方把进藤送到家门,后者很有礼貌地下车道谢,接着便在前者平淡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绪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这才打开车门,坐回驾驶座上。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然后他抽出了一支烟点上,深吸一口,而后缓缓吐出。

袅袅的烟雾隔断了他的视线,令他看不清城市的夜晚和后视镜里映照出的那一双…泛着血丝的眼。

进藤光没多烦恼绪方的事——他看绪方跟他看和谷差不多,就是个关系不错的朋友,两人之间压根没什么可能,只要把话说开、把态度做到就差不多了。

于是他一进屋就站到电话边上给塔矢打电话。

没等多久,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塔矢亮的声音,“喂,这里是塔矢亮。”

“小亮,是我。”进藤没与他寒暄,直接开口问道,“到家了吗?没淋湿吧。”

“啊…”塔矢显然是愣了一下,半秒后才轻声答道,“…到了,我没事。”

“那就好。”进藤随口接道,“我把手机忘你那了,明天记得帮我带过来。”

“…好。”

“如果有棋院的电话帮我接一下,其他的就别管了。”

“嗯。”

“晚上记得充电。”

“…好。”

当天夜里。

塔矢亮拿着手机躺在床上,心头一片迷惘。

与此同时,绪方正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个署名“光”的拨出界面,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按下去。

唯有进藤光,则是早早地换了睡衣坐在棋盘边上,拿着一本棋谱细细琢磨着黑子的生路——他这样的表现,显然是没把之前发生的事放在心上。

只是苦了另外的两位当事人,一整晚都思绪狂涌,直到第二天的早晨来临,两人的眼周都挂着黑黑的一圈。

而在那之后。

塔矢一句没提过那天他看到的场景,绪方也没有再提及“喜欢”和“爱”这回事。

这一对师兄弟虽然没有通过气,但却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一致的处理方法——假装这事从来没发生过。

但进藤却不这么想。

从那天开始,进藤对待绪方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尽管还是会有平日的问好和告别,但绝不会在只有两个人的情况下跟绪方交谈,更别提跟他一起出去用餐了。

他这样的作风,摆明了就是要跟绪方划清界限。

不明所以的芦原特意去找了一趟绪方想知道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结果被绪方拉去喝了一晚上的酒,还得负责把这醉醺醺的家伙给送回公寓。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绪方没对他这样的行为提出过一点异议,在平日里也随着他的意思表现得不那么亲近了。

进藤光松了口气,却仍是不愿在公共场合以外的地方与他有更多的接触。

这件事告一段落之后,进藤报名了新一轮的十段赛,并陆续开始了他现有三头衔的卫冕赛。

照他之前表现出的水平来看,这三场比赛的结果应该没有什么悬念,但考虑到他是第一次以卫冕者的身份参赛的这一事实,难免会有些人对此产生一些疑问和担忧。

仅仅因为这些,网上便展开了一场声势不小的讨论和攻讦,若是他们知道进藤真正的目的所在,恐怕就要掀起又一场沸沸扬扬的口舌之战。

但进藤光并不在乎这些。

——因为他…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抱着这样坚定的信念,和与实现信念相匹配的实力,还有什么是他所不能做到的呢?

于是他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当年的所有挑战者,步入他三冠王的第二年。

时至今日,全世界的围棋棋士都知道日本出了个少年本因坊,厉害是厉害,但一直缩在国内从不肯出来打国际比赛。

渐渐地,就有些闲极无聊的人开始拿这说事儿了。

最初还只是说他安于国内已有的成绩,不思进取,如井底之蛙一般不知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后来就牵扯上了日本围棋在国际上日渐衰落的地位、日本“长考”的陋习、日本围棋界象牙塔似的优渥环境。

进藤光向来不怎么关心这些东西——他的生活里除了围棋之外就只剩下了很小的一部分,只够分给家人和朋友,实在没有什么关心这种烦心事的余地。

然而烦心事,却总是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就在进藤光结束了棋圣赛全段制霸赛、以总成绩第一位晋级循环赛的当口,筱田领着另一位名为雨宫的棋院负责人亲自上门拜访。

“拜托了…进藤老师。”两位长辈一脸诚恳地端坐在前,“请参加‘春兰杯’吧!”

春兰杯是一项由中国围棋协会和江苏春兰集团共同举办的职业围棋大赛,是世界职业围棋六大杯赛之一,最重要的是,它是开赛时间距今最近的一项国际赛事。

进藤很是疑惑,“我不是说过…”

“是,您之前确实说过在拿下七大头衔之前不会参加国际比赛,”雨宫先生的语速很快,十分直白地反映出了他内心的焦虑,“但是现在文化省那边说今年打算让您参加至少一项的国际大赛——”

进藤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过来。

尽管文化省向来不怎么干涉棋院的日常事务,但他确实能够决定很多东西,包括各大国际赛事的参赛人选。

只是一般来说…他们不会这么干而已。

知道这两位长辈也是被迫无奈,进藤干脆地收下了他们带来的礼物点心,一口答应了春兰杯的参赛邀请。

但在送两人离开之前,他也再次重申了自己的意思——他不是不打算参赛,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两人也表示会在文化省的官员那边尽力替他争取时间。

又是一年的夏尽与秋至。

秋天,是充满了离愁的季节。

在这枯叶漫卷,秋风瑟瑟之际,刚刚与佐为作别的进藤又迎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这个消

息是由竹生无间带来的。

——莉娜快不行了。

尽管在看到竹生出现的那一刻,进藤就已经对这个结果有了心理准备。

但在真正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微微怔愣了一下。

——莉娜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那么他又…还剩下多久呢?

竹生没在乎他的走神,只是微顿片刻便接着说了下去,“你上次,不是想要看看她吗?”

进藤点了点头。

“至今仍然想看吗?”

“——就算她…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样子了?”

竹生又毫无表情地接连问了两个问题。

进藤依然点头。

竹生便从包里掏出了一台笔记本和配套的视频设备,略显笨拙地连接并设置好了之后,接通了与另一方的视频通话。

在一小段的噪音之后,莉娜的脸出现在了视频画面上。

“…进藤君?”透过笔记本的外放声源,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

“下午好,莉娜。”进藤微微一笑,跟她挥手打了个招呼。

“真的是进藤君啊!”她一下子就高兴了起来,立马就凑近了屏幕大声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莉娜越长越漂亮了呢。”进藤十分娴熟地夸赞道,表情语气都诚恳到了十分。

“嘻嘻嘻,莉娜当然会越长越漂亮呀。”她对着他做了个鬼脸,脸上的欢喜不似作伪,只是双眼略显无神。

“看起来脾气也比以前好了不少嘛。”进藤略一挑眉,说起了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时候,“我还记得莉娜叉着腰让我从滑梯上下来的那个样子…真是娇蛮到可爱。”

“要不是莉娜让你下来,你怎么能认识莉娜,怎么能认识哥哥,”她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嘴里渐渐跑起了火车,“怎么能下棋下得那么好,怎么能成为棋——”

“莉娜,”竹生无间突然喊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你不是说,有事要和他说吗?”

莉娜吐了吐舌头,“那,就请哥哥你先回避一下咯。”

然而他只是继续沉默地坐着,给进藤使了个眼色。

进藤微微皱眉,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哥哥?”画面那头的莉娜催促了一句。

竹生又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握住了进藤手腕上的那只手环。

于是进藤无奈,只得配合地说道,“他已经走了。”

“…进藤君。”听到进藤的这句话,莉娜欢快的表情一下子就收敛了起来——这让她顿时显得成熟了不少,“你…不用太担心我。”

她这样平静的叙述,立马就佐证了进藤心中的猜测。

——这名曾有着一双璀璨双眸的少女,现在已经…看不见这个世界了。

“yin阳师的世界,有很多你无法想象的存在,我,就是其中之一。”

“死亡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件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事情——尽管不值得期待,却也不值得担忧。”

“所以…不用担心我。”她微微一笑,无神的双眸中沁出点点水色,“…我…呜…”她说着说着就哽咽了起来,却还是坚持着继续说了下去,“我、没有关系的…”

“——但是、但是我好担心、好担心哥哥…”

“…进藤君、我想…替哥哥跟你说…”

“他其实…呜…很喜欢你的…”

“你是第一个…嗝、以对待一个普通人的态度来对待他的人…”

“因为他从来没有过朋友…所以并不知道要怎样和朋友相处…”她说着说着,渐渐地平复了情绪,“…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这个世界的规则…所以在遇到很多事情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的…”

“…他有各种各样的毛病…本质上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好人…”

“…但请你…不要讨厌他。”

“…拜托了…”她低下了头,微微颤抖的声音透露了她并不像她说的那般不惧怕死亡,“…在我离开之后…哥哥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进藤看了一眼身旁的竹生,发现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这种情感匮乏的表现…与现在的他…真是何其相似。

进藤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微垂下了眼睑,睫毛的yin影洒在脸颊上,有种寂寞的美丽。

“…我答应你。”他轻声应道。

“…直到…我离开的那天为止。”

作者有话要说:

发之前给基友看了一下,她说有点看不明白莉娜是个什么玩意,所以我在这里引用一下前文中的一段好了…

引用自第六十九章:

『请问——』佐为已经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连忙抛出了下一个问题,『小光的问题要怎样解决?』

“丝毫不在意被吞噬的灵体么?”竹生嗤笑了一声,“真是令人感动的情谊。”

“——但遗憾的是,这个问题啊…没办法解决。”竹生拍了拍莉娜的头,“这孩子也是靠着不断的附体存活在这个世上的——尽管受到了历代当主的庇护,但却始终活不过二十岁。”

嗯~这样就能看明白了吧

在答应了竹生莉娜的请托之后,进藤光与竹生无间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进藤偶尔会抽时间打电话给竹生,询问一下对方的近况,竹生也会随意地回答一下,然后叮嘱进藤一两句。

虽然是看上去极为平淡的交往,但对于这两人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十月上旬,棋院公布了此番春兰杯的日本棋士参赛名单,进藤光的名字赫然在列。

整个日本围棋界都沸腾了起来,人们争相讨论着进藤参赛的理由和结果,一时间,街头巷尾的每一个围棋会所都充斥着关于此话题的相似争执。

进藤光某次去找在围棋会所下棋的塔矢亮,结果被一群大叔大爷围着加油鼓劲,要他努力拿个第一名回来。

冈田大叔还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义愤填膺地说道:“这段时间有个叫鹰木的八字眼…总是一脸冷笑地说你也是典型的日本体制豢养出的棋士,到国际比赛上一定拿不到什么好成绩。”

“就是!进藤老师你可一定要加油!让鹰木那家伙长长见识!”冈田一说这话,立马就有其他人异口同声地附和了起来。

被围在座位上的进藤只能无奈地微笑,并一叠声地说着“我一定努力”之类的回答。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坐在棋盘另一边的塔矢亮悄悄低下头,然后微微勾起了嘴角。

又过了一段时间,本届春兰杯的所有参赛选手都已经确定并由中国棋院进行了统一公布。

他们分别是——

上届前三强获得者的李昌镐、王星,由于本为三强之一的塔矢行洋已经隐退,该名额归给其所属国日本;中国大陆棋士聂兴、赵治林、杨海等八人;日本棋士进藤光、山下景吾、绪方精次等六人;韩国棋士李昌镐、安太善等四人,中国台湾棋士林至行等两人,美洲棋士泰德(ted)以及欧洲棋士雷蒙德(raymond)。

若不是缺了塔矢行洋,这张名单便可谓是集结了当今世界站

在围棋这一金字塔顶端的所有人。

而这些人要做的,便是在这之中,决出一个真正能够登上那最巅峰的胜利者。

出行当日,在飞往中国的飞机上。

进藤光一路都在听仓田厚念叨他和安太善之间的“陈年积怨”,农心杯、lg杯之类的比赛就不说了,就连某次在路上偶然碰见时安太善笑得格外灿烂的这种小事,在仓田的嘴里也是对方在跟他较劲的表现。

“这一次我一定要赢他个七八目!让他再也不能笑得那么开心!”仓田厚一边大口嚼着飞机餐一边大声说道,眼中燃烧着斗志的火焰。

坐在他旁边的进藤光稍稍往后躲了躲,像是生怕被他身上那喷薄而出的斗志给灼伤了似的。

——可是,尽管仓田厚战意熊熊,作为被他这份战意所直指的对象,安太善的关注力却全然不在仓田的身上。

当日本棋院的一行人到达由中国棋院安排的住所之时,正好遇上了打算出去散个步的安太善六段和宋世京六段。

在看见他们的那一刻,安太善就扬起了一个和煦的微笑大步朝他们走了过来。

仓田厚用鼻子哼了一声,转过头走到了队伍的最后,一副一点也不想搭理对方的模样。

在仓田的设想里,安太善应该会先和山下景吾之类的老一辈打个招呼,然后就假模假样地和自己打招呼,再然后自己就要反过来跟他打招呼,并叮嘱他不要把上次的失败放在心上…——要说的话他早就已经打好了腹稿,最好能说得那家伙再也挂不住那一脸假笑。

他想象着安太善面无表情地拂袖而去的样子,不由得捂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然而他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翻译叫他的名字,于是仓田有些疑惑地回头一看,就看见对方正跟进藤说得开怀,连翻译都给撇到了一边。

“(上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厉害的三段,这一次再见你,你却已经是日本的三冠王了)。”安太善十分感慨地说道,“(虽然我知道你有这个实力,但却依旧为之惊叹不已)。”

“(谢谢你的肯定)。”进藤光微笑着道了谢,“(棋王赛要加油啊)。”

“(有了本因坊佐光的鼓励,这一次我一定会取得不错的成绩的)。”安太善灿然一笑,八颗牙齿齐齐露在了外面,整个人显得稚气又可爱。

看着他这样的笑容,仓田厚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他张开嘴,猛地大喊了一声:“安太善!”

在场的所有人都齐齐望向了他。

仓田厚浑然不惧众人投来的或疑惑或奇异的目光,气势汹汹地抓着翻译冲到了安太善的面前,。

“好久不见啊,安太善六段。”他每说一句就拍一下翻译的肩膀,等着翻译点头表示翻译结束了才开始他的下一句台词,“…让我想想有多久了啊…哦!好像是自从上次丰田杯你输给我之后吧?”

安太善无奈地叹了口气,给了进藤光和宋世京一人一个抱歉的眼神,便熟门熟路地开始了他与仓田厚之间的保留节目——斗嘴。

知道这两人一旦开始斗嘴就半天停不下来,颇有经验的众人都领了房卡各自散去了。

看着手中由山下棋圣分发的房卡,进藤光不由得叹了口气。

“不想和我睡一间房吗。”绪方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说出来的话虽然带了个疑问词,使用的却是相当标准的陈述语气。

“不想。”进藤光转过身,十分肯定地说道。

“呵…我想也是。”绪方自嘲一笑,转身走到仓田的身边,从专注于斗嘴的仓田手中换走了他的房卡,回头给了进藤一个“晚安”的口型。

进藤光没有回应。

绪方只是微微一笑,便拖着行李上了电梯,不多时便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进藤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第二天一早,是例行的对战表公布和赛前采访环节。

进藤光的第一位对手是欧洲棋士雷蒙德,这是位精神矍铄的长辈,微笑的模样能给人一种自然随和的亲近感。

进藤总觉得雷蒙德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在摄像机的镜头前,两人先是握手打招呼,并随意地闲扯了两句。

进藤光:“我打过很多春兰杯上的优秀棋谱,并从中收获了许多,希望我今天也能与雷蒙德先生下出一场精彩的对局,并将这些收获传递给其他人。”

雷蒙德微微一笑,而后道:“{在我学会下围棋以前,我总是觉得我很聪明,而在我学会下围棋之后,我才发现我似乎不太聪明}。”

“{而现在,在看到本因坊佐光先生之后,我不得不承认,原来我真的一点也不聪明——只希望本因坊不要对我这个老头下手太狠,不然今天我可就要丢脸了}。”

翻译十分忠实地还原了他的表情和语气,立马就逗乐了到场的人们。

媒体又将话筒递回给了进藤,想听听他的反应。

进藤光停顿了一下,而后微笑着摊开了手,“所谓精彩的对局——必然是双方都要下得出彩才行,不是吗?”

简短的采访结束之后,雷蒙德挥手叫住了翻译,示意自己还有话要和进藤说。

进藤光十分老实地等在了一旁,静待这位亲和的长者开口。

“进藤君,”他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发音叫了他一声,有些抱歉地微笑了起来,“{我要为尼可前段时间的打扰说声抱歉。}”

“啊…”进藤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见过雷蒙德这个名字,“您就是…”

“{我是尼可的师傅},”雷蒙德微微偏过头看着进藤的双眼,浅灰色的双眸里盈满了温和的歉意,“{他是个好孩子…只是还有些不成熟}。”

“已经没关系了。”进藤微微一笑,“比起那些,您的身体怎么样了?”

“{我吗}?”雷蒙德呵呵笑了,“{你看我像是有事的样子吗}?”说着还啪啪地拍打了几下那条干瘦的胳膊。

进藤神色温和地摇了摇头,明确地表达出了自己的不相信。

“{真是个固执的孩子}…”雷蒙德叹了口气,然后眨眨眼,结束了与他的这一段对话,“{希望今天,能如你所愿地、下出一场精彩的对局}。”

进藤光看着他浅灰色的双眸,用十分笃定的语气说道,“一定,不让您失望。”

之后的这一局棋,双方对阵了二小时又十三分,最终以雷蒙德输四目半而告结束。

而后,雷蒙德盯着棋盘看了许久,露出了一个欣we_i的笑容。

“{这真是一场精彩的对局,}”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再度对着进藤伸出了右手,“{谢谢你,进藤君}。”

旁人只道他是在礼节xi_ng地感激进藤在这一局棋中付出的心血,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而进藤却心里明白,雷蒙德这是在感激他没有选择隐藏实力。

——同时也没有隐藏…那包含着sakou的影子的犀利棋风。

第一轮的比赛宣告结束后,日本棋士的状况还算不错。

除开结城初以两目半败于林至行、小畑辉中盘败于安太善之外,剩下的

人都战胜了他们的对手,成功挺进第二轮。

只是,从比赛的安排与晋级情况来看,在下一轮的比赛中,进藤的对手是杨海,仓田的对手是安太善,绪方的对手是王星,山下的对手是李昌镐。

——日本棋士所将要面临的,绝对是一场堪称严酷的挑战。

在这样残酷的局面下,唯一值得庆幸的或许就只有距离下一轮比赛还有两个多月的这件事了。

当晚,日本队全员登上了返程的飞机。

这一次,仓田没有再嘟嚷那些与安太善的纠结往事,只是不停地往嘴里塞着各种各样的零食。

山下看了一眼吃得不亦乐乎的仓田,反手收起了手中的报纸,偏头问进藤:“想吃点什么吗?本因坊佐光?”

进藤立马就明白了山下的意思,于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仓田君。”山下轻咳了一声,“…你在吃什么呢?”

“没什么。”仓田十分警觉地住了嘴,动手将拆开的食物又打包了回去。

“人老了…嘴里容易没味道…”山下叹了口气,“要是能有什么带点咸味的…”

仓田“啊——”地低叫了一声,从包里翻出了一袋子薯片扔给了山下。

“谢谢你啊,仓田君,”然而山下却只是转手将其递给了进藤,自己又哀怨地叹了口气,“…不过人老咯…吃薯片容易胀气了…”

仓田十分不舍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背包,十分肉疼地又从里面拿出了一包小鱼干。

“嚯!小鱼干!”山下眼睛一亮,拿着小鱼干看了两眼,又将其递给了进藤,“…可惜人老咯,牙咬不动了…”

看山下这一副要把他的背包给掏空的模样,仓田这下打死也不肯继续往外掏零食了。

见他死死地抱着自己的背包不撒手,山下叹了口气,整个人都显得苍老了几分,“…人老啦…”

“啊啊啊!给你给你都给你!”仓田将那半瘪的背包整个都塞进了山下的怀里,“——真是的!您老玩这种游戏有意思吗!”

老顽童山下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显然是觉得这十分有意思。

“来来来,进藤本因坊,想吃什么?”抱着一大包零食在怀中,山下的身躯显得并平时更为瘦小,“想吃什么你都拿走。”

“啊…我吃薯片就够了。”进藤看了一眼不远处那虎视眈眈的仓田,反而将那包小鱼干又给放了回去。

“嘿…小孩子就该多吃点。”仓田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山下又连连掏了几包零食放进他的怀里,又给自己拿了一包玉米软糖,这才将背包还给了身边的仓田,“好啦,还给你。”

“……”

看着那顿时瘪下去一大块的背包,仓田只能望着乐呵呵的山下的侧脸,整张脸写满了y_u哭无泪。

将这一对师徒自然相处的样子看在眼里,进藤微微一笑,打开了薯片的包装袋。

…眼前所见的这番场景,很轻易地就勾起了他与佐为相处的部分回忆。

只是想想,都能令他嘴角微弯,心头煦暖。

进藤回国之后,便一心投入了棋圣和碁圣的循环赛当中——好在王座的循环赛还没有开始,不然他的行程又要排不过来了。

时至今日,他与他的目标“七冠王”之间的距离已不再遥远,就连目前进度最慢的十段头衔,也已经进入了预选赛的中段。

十一

月的某一天,进藤心血来ch_ao地翻了一下他的存折,发现自己存下的奖金已经过亿,足以实现他原定的下一步计划。

于是他挑了个没有对局的周日早晨,来到了东京红十字会。

可惜的是,在一个上午的讨论之后,进藤光最终还是得到了一个令人遗憾的结论——他的年龄不够,无法以个人的名义创立基金会。

而后,又是一年到了尾声。

进藤光和塔矢亮正式从海王毕业,藤崎明等人也同样挥手作别叶濑。

这是成长的一年,也是离别的一年,曾经同榻而眠的好友现在要为了不同的目标踏上自己的人生旅途。

那一天,进藤和塔矢都没有出席毕业仪式。

当同学们手挽着手唱着离别的歌,满溢着欢笑和泪水地在樱花树下合影的时候,他们正坐在棋盘之前,全身心地投入这方寸之间——只因他们此刻的对手,就是彼此。

——这是十段赛预选赛第二阶段的最后一轮,进藤光七段对塔矢亮五段。

这样一场久违的对决,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展开,简直就像是预定好了要为他们的已经逝去的那些时光送行似的。

只是,身处于这场对局中的两人都没有想这种事的闲心,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已经投注在了面前的一方棋盘上,只为了击败眼前的这个人。

击败对手。

——这样的一句话说起来容易,可若是想要实践…难度就变得很大了。

更别提塔矢亮所要击败的对手…还是进藤光。

——这是他最熟悉的朋友,也是他所能遇见的最强大的敌手。

他看过进藤现存的每一张棋谱,也与其进行过无数次的对弈,这么些年过来,对方的强横实力一直如一座大山一般横亘在他的眼前。

他赞叹,他敬畏,却从未放弃过努力。

他一直遵循着父亲对他的要求。

——不责问、不苛求、不妒恨、不慌张。

他对自己的心态把握得极好,好得根本不像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

他就这样一天天地努力着,在谁都没有看到的地方,一个人默默地努力着。

而他的执着也渐渐地收到了成效。

即使是对于进藤光来说,要击败塔矢亮…也已经变得不再轻松。

这个曾经软萌可欺的少年,早已在时光的砥砺中变得愈发强大。

上个月,在绪方先生塔矢家拜访老师之时,塔矢亮抓住了这个机会要求与他对弈一局。

那一天,他第一次在互先的条件下胜过了绪方先生!

那是一场艰难的对局,也是一场艰难的胜利,当最后目数结算完成之后,取回了意识的塔矢亮只觉自己手掌发疼,这才发现在对弈之中他竟然毫无知觉地抓破了自己的掌心。

——尽管只有半目之差,但他还是胜利了!

而绪方精次,则是摘下眼镜细细擦拭,面上的神情晦暗莫名。

他微微张开了嘴,像是打算说点什么,最后却又将话吞了回去,只是沉默地致礼离开。

看着绪方离去的背影,旁观了整场对局却始终未发一语的塔矢行洋突然开了口。

“…你可能放出了…一只不得了的猛兽啊。”

而就在这番对局后的一天,塔矢收到了来自棋院的对局安排,看着那被排在最后一天的“进藤光”三字…

塔矢亮笑了。

笑容中蕴含着满满的自信与期待,墨绿的双眸被熊熊战意所点亮,璀璨得仿佛囊括了漫天星光。

就这样,两名年轻的棋手在赛场上再一次相会了。

由于预选赛采用的是淘汰赛制,这意味着他们两人中只能有一人挺进第三轮的预赛。

双方都知晓这样的事实,却不约而同地都没有把它放在心上。

——因为他们心中所想的,有且仅有击败对方这一件事而已!

计时器上所剩的时间一点一点地在减少。

棋盘上的局势由清晰到复杂,又逐渐变得清晰。

进藤占据了右方和中下大场,而塔矢则控制住了下方和左方的实地,其间势力互有交错,但大体泾渭已分,唯一纠葛不清的,就是左上残留的一块区域。

在这片区域中,双方各有一眼,然而其余部分却相缠相绕,纠葛难明,正可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令人难以下手。

一时之间,双方都有些投鼠忌器。

只因身处局中的两人都明白,在这一块地盘的争夺里,只要有一步踏错、便是满盘皆输。

不过。

就算是再难下的棋,也总会有入手的方法。

在用了一手劫材之后,塔矢抢先以一手点入局,隔开了进藤的两部分棋子,立意凶猛,看上去像是想把黑子给一刀两断,而后分而化之,逐渐蚕食入腹。

这是一步好手。

作为应对,进藤不接反夹,在凶悍程度上全然不输塔矢。

然此手未能完全化解己方危机,初看并不出彩,但若细细想来,却是立意深远、足以令人击节称叹的妙手——以此棋为轴,四面八方全可兼顾得当,攻守皆能用之——虽后发,却足以制人。

棋盘上的争斗愈演愈烈。

目目相争,步步相夺。

双方皆是立意明晰、落子精炼之辈。

每一颗落下的棋子,往往都引导着之后的数手甚至数十手。

两人间最为精彩、也最为激烈的一次对决,正在十段预选赛的赛场上火热上演。

而要支撑这样的一场对局进行,其所需要的计算量只能用可怕一词来形容。

以塔矢亮平均五十秒每手、每次落子要算到往后十手、每一手的应对变化不超过五种来算,他每秒钟所要计算的可能xi_ng就超过了六十种,即使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在一两手之后便能凭直觉舍弃的存在,所剩下的数目依然十分可观。

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之下,塔矢亮的鼻尖渐渐沁出了细小的汗珠,运转到极致的大脑甚至引发了头部的阵阵钝痛——只是这些不适,都被已达极限的他给完全忽略了。

现在,塔矢亮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在了眼前的这局棋上。

许是由于神经紧绷到了极限的关系,许多从未想到过的新思路一一闪现在了脑海中,让他变得愈发亢奋且不知疲惫。

进藤光能感觉到,坐在对面的少年正在冲击着他这一阶段的瓶颈。

这很好。

但如果要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

进藤光唇角微勾,手腕轻转,下出了极为惊险的一手。

若是此时有人在旁观看,定会为他的胆大妄为捏上一把冷汗。

这样的一手棋下下去,顿时就将对局的双方都拉入了极为危险的境地…只要有谁在落子之前少考虑了一处,便会自绝气数、成全对方。

——这局棋的计算难度登时又上了一个层次。

塔矢亮咬紧了牙关,心中那一股不服输的信念空前地高涨,理应已达极限的计算能力又有了突破的迹象。

看着塔矢那燃着熊熊战意的墨绿双眸,进藤在心中无声地道了一句恭喜,手上落子却毫不停歇,看上去相

当地游刃有余。

而事实上也是如此。

对于塔矢而言已近极限的这局棋,在进藤看来,只不过是中上水准。

自始至终,他都能清晰地看出这盘棋的走向,甚至还能再列出三套方案来引领这局棋前往不同的方向。

只因这种程度的计算对他而言早已不算什么。

就像是让一个高中生去做寻常初中水平的计算题,几乎不存在困难之处。

当然,这样的比方有欠妥当。

用更恰当的说法来描述的话——

——只要对方落下了棋子,他自然就会知道,自己的下一步应该要落在哪里…才是最好的。

就在两人互不相让的争斗之中,围绕着左上角的战斗逐渐接近了尾声。

在这重要的时刻,塔矢亮只觉自己的心仿佛被提到了嗓子眼。

“噗通”、“噗通”、“噗通”…

这一刻,心跳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塔矢亮的整个世界都被心脏鼓荡的节奏所占据,除此之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而随着愈发聒噪的心跳之声而变得明晰起来的,是“我会输”这样令人绝望的认知…

在这临近终局的一刻,他的计算力终于是达到了这局棋所应有的那个级数,也终于看明白了对方一路埋下的重重伏笔。

而眼前,进藤手中所持的那颗黑色棋子的落点,将会决定这一局棋…最终的胜负!

进藤光的手,渐渐接近了那一处急所之所在——

原本不到一秒的短暂时间,在这足以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中,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狠狠地拉伸、抻长——

那一颗棋子,眼看着,就要在进藤光的掌控之下,落在那纵横交错的一点——

塔矢亮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是被一双无形手给紧紧攥住了似的,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起来。

终于…结束了吗…

这个念头出现的那一刻,紧绷许久的神经也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一般,做起了放松的准备。

——下一刻!

令人难以置信的异变发生了!

进藤光的手指一松,夹着的棋子从指间滑落,撞击棋盘之后滴溜溜地滚到了邻线之上!

——白子安全了!

塔矢亮却丝毫没有开心的意思。

他猛地抬头看向了进藤光的表情。

只见那名少年怔怔地盯着自己悬空的右手,青涩未褪的脸上罕见地呈现出了一种类似迷惑又类似释然的表情。

进藤光败了!

败在了十段赛预选赛第二轮!

败在了塔矢亮之手!

这个消息一出,外界的议论再次蜂拥而起。

塔矢行洋的儿子!一个能在预选赛打败进藤光的人物!年龄比进藤光还要稍小一点!

难道说,日本围棋当真要在世界上崛起了?

天野看着网上的评论,一脸的愁眉不展。

“天野主编,看什么呢?这么为难的表情。”一名正在分发着邮件的后辈来到了他的身后,“…进藤光战败…?哦…是说进藤光今天输给塔矢亮的那件事吗?”

“啊…”天野揉了揉自己的鼻根,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可不是件好事啊…”

“咦?”后辈有些不解地偏了偏头,“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像塔矢亮这样的人,可不会接受像这样的胜利。”天野挠了挠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有些烦躁地从口袋中掏出了一支皱巴巴的香烟叼在嘴里。

“…主编,编辑部可是禁烟的哦。”后辈怯生生地提醒了一句。

“——啊…我知道!”天野略显尴尬地将香烟又揣回了兜里,末了还要

解释一句,“…我只是随便含含。”

在上述对话发生的大约一小时之前,进藤家门口。

怒气冲冲的塔矢亮正拽着进藤的胳膊不让他进门,“你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嘘——”进藤立马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反手一拉将他拉进了家里,低声提醒道,“小声点。”

“哎呀,小光回来啦。”进藤美津子擦着手出现在了走廊的另一端,笑得眼角微微弯起,“还带了小亮来玩呀,想喝点什么吗,小亮?”

“我回来了。”进藤给了塔矢一个眼色,很是自然地蹲身换起了鞋。

“…打扰了。”在沉吟了片刻之后,塔矢

“啊…给我们橙汁就好。”进藤给了母亲一个笑容,拖着换好鞋的塔矢上楼去了,“我们去楼上了哦。”

一进到进藤的房间,塔矢就负气般地挣脱了进藤的双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站在那里,面上的神情显露出他此刻相当不愉。

“我不是说过了吗,突然头晕了一下,反应过来的时候棋子就已经落下了。”进藤叹了口气,依旧坚持着他复述了一路的说法,“以后我不会再熬夜了。”

“不是熬夜的问题。”塔矢摇了摇头,“如果仅仅只是因为熬夜,你绝不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于是进藤光不说话了。

“不是熬夜,告诉我是因为什么。”他看着进藤的双眼,咬字极为清晰有力,“你不肯说实话,是因为情况已经很严重了吗?”

进藤微一皱眉,张口似是想要说些什么,门外却恰好传来了进藤美津子上楼的动静,于是他便警觉地住了嘴、做了个“别问”的口型。

他这样警惕的表现,令塔矢亮心中的不安愈发严重了些。

他甚至想就这样当着进藤母亲的面直接摊开自己的疑问,只要面前的这个家伙不再拿那一套一看就不靠谱的说辞来搪塞自己。

然而…这样的话滚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进藤美津子推开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鲜榨橙汁和两块小蛋糕,一看屋里的情形就对自己的儿子发出了责难,“小光你怎么能只管自己坐着而让小亮站着呢!”她连忙将托盘放在了书桌上,拖出书桌座椅放在了塔矢的身后。

“啊…!没关系的。”塔矢亮只得放下心中的忧虑,一边道谢一边解释道,“是我自己想站着——不用这么麻烦的。”

“就算是这样,吃东西的时候,还是坐着比较好吧。”进藤美津子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胳膊,相当感慨地说道,“小半年没见,小亮也长得这么高了呢…”

——这倒是说得没错。

结束变声期没多久,塔矢亮就迎来了他的成长期,晚上睡着觉都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噼啪作响,不过半年没到,他就长了十多公分。

不过,要想超过早他两个月开始长高的进藤光,恐怕还得再加把劲。

短暂的絮叨过后,进藤美津子就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两个孩子。

确定进藤母亲已经离开,塔矢方才放缓的表情顿时又紧绷了起来。

看着这样的塔矢,进藤略一沉思,有些迟疑地问道,“…不如,我们先吃点东西再继续?”

塔矢亮:“……”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一会儿,结果还是塔矢先一步败下阵来,有些不自然地拿起了桌上的饮料,手臂一伸就送到了进藤的鼻子底下。

即使是这样

突如其来的动作,进藤却眼都没眨一下,只是微微一笑,接过了那冒着热气的马克杯。

“…不需要担心我。”他慢慢地说着,眼睛盯着杯口袅袅上升的热气,神情认真得有些不可思议,“我还没有到…需要你来为我担心的地步。”

听到他这样的说法,塔矢却莫名地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真的?”他将信将疑地确认了一次。

“一言为定。”进藤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还向他举起了手中的杯子,“干杯?”

塔矢亮抿了抿嘴,臭了大半天的脸色终于回转了过来,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干杯。”

两只杯子在空中相碰的那一刻,两位少年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地迎上了对方的视线,而后相视一笑。

两人之间的小小默契不言自明,让我们将视线移回日本职业棋坛方面。

十段赛意外受挫之后,进藤很快便重整旗鼓将精力投入进了剩余的几项赛事中,很快,他的对手便接连遭了殃。

那些在输给塔矢之后产生的,“进藤光比赛作伪”、“进藤光水平倒退”之类的谣言也在顷刻间不攻自破,很快就消弭于无形了。

但越是如此,那一局棋的输赢便越是引人深究。

就连芦原也按捺不住疑惑地去找塔矢问过那一局的棋谱。

只可惜对方的态度十分坚决,一点透露实情的意思都没有。

在芦原的再三请求兼保证之下,他想了想,只说了一句话。

“那一局棋,我没有赢。”

因此,尽管所有人都对这局棋好奇不已,最终却碍于两位当事人对此的态度,只得不了了之。

在这件事带来的影响过去之后,进藤也已接连从山下、一柳、座间三人手中摘得棋圣、碁圣、王座三大头衔,从三冠王至四冠王至五冠王乃至于六冠王!

——六冠王!

日本已经多少年没有出现过六冠王了?

更别提是这么年轻的六冠王!

国内外的媒体都哗然了。

一时间,进藤的家门口几乎要被媒体挤爆,透过猫眼看着门外那密密麻麻的人头,进藤美津子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而当来自总理的邀请来到进藤家中之时,这个一直为了家庭默默劳作的女人终于问出了早就深植于心底的疑问。

“小光…你到底,是怎么学会围棋的?”

进藤光没有向进藤美津子解释。

一方面,他不愿意对她说谎,另一方面,他又无法对母亲坦白那个十二岁的小光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沉默这个选项了。

好在进藤美津子见他不愿开口,便换了个问法。

“…以后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听到这个问题,进藤光便明白了母亲的这个问题是出自对他的担忧。

于是他微微一笑,握着母亲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放心吧,妈妈。”

摘下六冠王的半个月之后,进藤光再赴中国,参加春兰杯半决赛。

经过三轮比赛之后,最初参赛的二十四名棋士已经只剩下了四名,分别是来自韩国的李昌镐、安太善、来自中国的王星和来自日本的进藤光。

而这一轮的半决赛,是由王星对进藤光,李昌镐对安太善。

在对局开始之前,王星对进藤说了这样一句话。

“…[终于…又能再次与你对局了]。”

进藤光顿了片刻,微微低头回应道,“[我的荣幸]。”

又一个月过后,第三届春兰杯的决赛在中国深圳举行。

参与这场比赛的一方是世所公认的当今第一人,另

一方则是当下议论正热的所谓新时代的领路者。

——李昌镐对进藤光的这场比赛,从一开始,就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

在这样紧张的氛围里,一场例行的赛前采访更是将这场比赛的火药味给拉升到了极致。

记者:“(请问李昌镐先生,决赛是第一次遇到像进藤光先生这样的对手吧?从年龄上来说)。”

李昌镐:“(确实是第一次)。”

记者笑了:“(以前都是您在扮演着‘被’第一次遇见的角色是吗?)”

李昌镐:“(是的)。”

记者:“(请问您现在的心情怎么样)?”

李昌镐:“(要比赛了,有点紧张)。”

记者:“(您觉得您今天会获胜吗)?”

李昌镐:“(下了就知道了)。”

记者:“请问进藤光先生,您的年纪比当年李昌镐先生拿下第一个世界冠军时还要小,请问您觉得您能超越李先生所创下的记录吗?”

进藤光:“我并不是为了创造纪录而来到这里的。”

记者:“那您是为了什么而来的呢?”

进藤光:“与对手对弈,并且胜利。”

他此话一出,那名记者明显愣了一下,连忙说了两句场面话将话题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而在听完身侧的翻译人士对进藤所说之转述后,李昌镐转头对着进藤光微笑了一下,眼中蕴含的神色可谓意味深长。

…终于是…认真了吗。

进藤光回了他一个浅浅的微笑,心中一片澄明。

对局正式开始后。

李昌镐果然不负进藤所望倾力而战,与其一同呈现了一场高水平的围棋飨宴。

在这一场对局中,双方的布局能力、计算能力和推演能力都体现得淋漓尽致。水平稍差一些的棋士在中盘时就已经无法跟上双方的思路,等到了中盘末尾,临近收官的时候,仍能通过棋盘上的落子准确揣摩到双方意图的棋士全世界连二十个都不到。

及至收官中段,双方都用尽了三小时的思考时间,双双进入了五分钟的保留读秒状态,裁判员的声音每隔一阵子就要响起一次,渐渐地,双方都已经只剩下了最后一分钟。

这局棋下到这里,双方都已经知道了最后的结果。

…李昌镐会输。

…以半目之差输掉这局棋。

看着眼前的棋盘,耳边传来裁判员“30”、“40”、“50”的读秒声。

李昌镐放下了手中的棋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60”、“1”、“2”、“3”…

裁判员的读秒依然在继续。

“4”、“5”、“6”…

无数人在电视前急不可耐、甚至抓耳挠腮地催促着他赶快落子。

“7”、“8”、“9”…

他将在x_io_ng腔中盘桓许久的那口浊气轻轻地吐了出来,重新拿起棋子落在了棋盘最后一处单官。

裁判及时地将那一句“10,超时判负”给吞了回去,在向双方确认之后,宣布了比赛结束。

这局棋下了三小时三十二分零六秒,从国际比赛的角度来看可谓是相当之长的持久战,与他们同时开战的季军赛则是在半小时前就已决出了胜负。

经过裁判组迅速的审定,主办方宣布了本届春兰杯的最终结果——

冠军:进藤

光(日本);亚军:李昌镐(韩国);季军:王星(中国)。

进藤光以十五岁的稚龄捧回了他的第一座国际冠军奖杯,并让多年未曾在国际围棋大赛上夺冠的日本以昂扬之势向全世界宣告了他们的回归。

胜利是一颗甜美的果实,对于现在的进藤而言,他所要做的,便只剩下品味这颗果实而已。

而对于李昌镐,他所收获的果实便显得有些不那么甜美了。

在今天的这场比赛中,他自认已经尽了全力,最终的结果却依然算不上好——尽管只有半目的差距,但他比谁都明白,这半目之差就像是一个明显的分水岭,将他和进藤光所处的层次相互隔开,任他倾尽所有也无法越过这一道坎,达到对方所在的境界。

——境界不同。

这个想法出现的瞬间,就连李昌镐自己都吃了一惊。

他看过高永夏和进藤光对战的棋谱,也打过进藤光在各大头衔赛决赛留下的棋谱,以往残留在脑海中的一些模糊的想法在这一刻与自身的感受相结合,得出了这样一个难以置信的答案。

然后李昌镐笑了。

尽管只是非常细微的面部变化,却足以让人感受到他心情之愉悦。

——十五岁就能有这样的境界,真想看看,他的未来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赛后,有韩国媒体采访李昌镐,询问他是否状态不佳。

向来不怎么愿意搭理媒体的李九段十分难得地反问了一句,“(请问您懂围棋吗)?”

记者面露讶色,显然没想过对方会是这样的一种回应。

李昌镐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如果能看懂棋谱的话,您应该就会知道)。”

“——(这一局棋,绝对是我所下的所有对局中,表现最好的那一部分)。”

“(进藤棋士下得比我要好,所以他胜利了)。”

“(尽管我没有取得胜利,却收获了许多、对我而言、比胜利更重要的东西)。”

进藤光折桂归国,日本国内的媒体又是好一阵兴奋,大大小小的媒体排着队打电话给棋院方面,想要采访这位当今最年轻的世界冠军。

然而棋院却在询问了进藤的意思之后一一婉拒。

至于剩下那些直接上门堵人的三流杂志社,就只能交给了巡警和保安来处理了。

不过,就算他本人没有接受任何采访,全国的媒体仍像是受到了什么示意似的统一将报导重心朝着这个方向倾斜,进藤光的棋路经历被挂上了各大报纸杂志,一时之间,来自社会的肯定与赞扬像是要把进藤光给淹没一般铺天盖地涌了过来。

这还算好的。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年龄尚小,家庭简单,xi_ng情温和,人缘不错,恐怕早就有人开始编排起他的为人、品xi_ng、经历、感情…并以此牵连到诸多yin暗,为读者们呈上一篇篇可歌可泣、跌宕起伏的传奇故事。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一条“当红艺人知久御无轩捐款一亿円成立als基金会”的消息很快便被淹没在了这股ch_ao流之中,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关注。

不过那些来自外界的喧嚣,对进藤光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

他依然下他的棋、看他的书、抄他的棋谱、养他的金鱼…那条黑白菱花的金鱼现在已经长到了十公分长,在水中轻摆游弋、穿梭于水草石山之间时的身姿十分美丽。

进藤光本想再买条金鱼来给它作伴,却在买前听说突然给独居很久的金鱼增加同伴很容易令其死亡,于是无奈作罢。

如果可以的话,进藤倒是很希望这样平静的时光持续得越久越好。

但总有一些事情,是他没法无视的。

比方

说,新的比赛。

许是由于他身价猛增的关系,之前那个主办完第一届青少年擂台赛就销声匿迹了的公司再度找上了进藤,希望他能继续担任守擂者一职,并主动将他的报酬提升了一个台阶。

在短暂的思索之后,进藤光婉拒了对方的提议。

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行程太满,着实塞不下这种耗时长、跨度大的大型安排;至于另一方面…在他的记忆中,北斗杯的初赛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

——正如他的记忆所呈现的一般,半个月之后,名为“北斗杯”的日中韩青少年围棋团体赛的宣传单贴满了整个棋院的宣传栏,进藤光自然而然地被列为了种子选手,占据了主将的席位,塔矢亮则被列为了准种子选手——他不需要参加前几轮的选拔,只需与最后选拔出的两名棋士各对弈一局就行。

几乎所有的人都没觉得这样的安排有什么不对,除了保有曾经那份记忆的进藤光。

进藤光清楚地知道,现在的小亮早已达到了上辈子的塔矢亮在十七岁时的水准,具备了成为七大新闻赛头衔挑战者的实力,若不是因为他重活一世,早就该成为日本围棋新一代的领头人了才对。

却奈何在各种待遇上却不如当时只有循环赛圈水准的塔矢亮…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也算是造化弄人的一种吧。

几日后。

进藤光被预定为日本队种子选手的消息刚一传出,韩中两国顿时嗟声四起。

有人说他仗着棋力欺负小辈,毫无风度可言,也有人说他年龄恰当,参赛无可厚非,但未免显得格局太小,不像是能引领新时代的气象。

这些人和这些想法的出现都是很正常的。

就连棋院负责人在接到来自进藤的电话,听到他说要报名参赛之时也很是吃了一惊,毕竟这位六冠王先生可是明确表示过不愿在夺得大满贯之前参加国际比赛的,现在却突然转了主意要报名参加这么个…跟自身水平明显不符的比赛,也不知有什么用意。

只是进藤光没有多说,负责人也就不便多问。

——进藤光为什么要参加这个比赛?

在当今世界,知道这个答案的人,除了进藤光自己,便只剩下了竹生无间。

这名以“知久御无轩”为艺名、正逐步由国内迈向国际的顶尖艺人,此刻正站在进藤光的房间里打量着他的书柜。

他的眉头微皱,嘴唇轻抿,看起来有几分的困惑不解。

然后他轻轻地闭上了眼,修长的手指从下而上地层层拂过,最终停在了一个素色的小盒子上。

“这是谁送的?”他从书柜上取下了那个蒙着一层浅浅灰尘的小盒子,“我可以打开吗?”

“什么?”正伏案默写棋谱的进藤光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转头一看,就看见竹生已经打开了那个小盒子,从中取出了来自绪方的那只名贵手表,“…啊,那是朋友送的生日礼物。”

“朋友?”竹生淡淡地重复了一遍,疑问之意显而易见。

“…至少对我来说,确实是朋友。”进藤光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这手表怎么了吗?”

“你没戴过是吗。”竹生没有理会他的疑问。

“…没有。”

“呵…有意思。”竹生轻笑了一声,洁白的指腹轻轻摩挲起了手表的侧部,轻声低语道,“…让我看看…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什么?”进藤光的注意力也被他吸

引了过去,于是他干脆放下了手中的笔,坐到了竹生身旁的床铺上,近距离地观看竹生研究这块被他丢在一旁近两年的手表。

竹生细细地mo索着、轻按着…

约莫半分钟之后,他的指甲勾动了发条边的一小块突起——

“咔锵”一声轻响。

却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拿螺丝刀来。”竹生一边头也没抬地吩咐,一边解开了手表扣并将自己左耳凑到了表背上,“快去。”

进藤将信将疑地去拿了一把最小号的螺丝刀,然后继续坐在一旁看着竹生动作。

竹生十分麻利地卸下了手表的后盖,接着将手表随手扔到了床上,翻过后盖用螺丝刀轻轻一撬。

薄薄的铝壳落在了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枚朴素的银戒静静地躺在微凹陷的后盖里,内侧用简洁的字体雕刻iji和hikaru的字样。

“让我猜猜…”竹生轻轻地拿出了那枚戒指,随意地戴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是名叫‘清二’的朋友?”

“……”看着这相当熟悉的简约银戒,进藤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竹生举起手来对着灯光打量了片刻,像是没什么兴趣似的撇了撇嘴,拉起进藤的手将戒指戴到了他的右手无名指上。

“…这个戒指透出来的,”他轻轻握住进藤的手,十分难得地露出了一个可以称得上是兴致盎然的笑容,“…满满都是恋慕和痛苦相交杂的复杂味道呢。”

进藤停顿了片刻,而后挥开了竹生的手。

竹生轻轻挑眉,并不言语地看他动作。

他沉默地从指上褪下银戒、捡起床上的手表、将两者一起放回了那素色的盒子里。

房间中一时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然后进藤轻咳了一声,平淡地发问道,“所以呢?”

“没什么。”竹生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只是这情感太强烈,让我觉得有点碍事了。”

心知那是他才能理解的世界,进藤没有追问何谓“碍事”,只是起身将盒子放回了书柜的顶层。

竹生坐在床边上问他,“写完了吗?”

“还差一点,”放好盒子后,进藤又坐回了竹生的身旁,掌心朝上地伸出了自己左手,“不过还是先做事吧。”

竹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随手打了个响指,一柄素白的七十二股折扇便凭空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晚安。”他轻声说道,随手结了个小印。

进藤光沉沉睡去。

竹生熟练地施展了几个稳定灵魂的术,挥手将进藤送上床,接着便在他的房间里走动了起来。

这是一间相当奇妙的房间。

尽管房间的主人已经失去了所谓的感情。

但处于这房间里的每一件事物…却都浸满了感激与眷恋之情。

竹生走到书桌前坐下,拿起进藤之前一直在写的那张棋谱。

“‘塔矢亮’么…”他看着对弈者一栏里那微颤的笔迹,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你又会…怎么做呢…”

一个月后,日本棋院发布了北斗杯的三名参赛队员,分别是进藤光、塔矢亮和章禹。

进藤光思来想去也没记起章禹这个人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只能疑惑地询问恰好在身边的和谷。

“你不知道吗?”和谷十分惊讶,“他可是你的超级粉丝!”

进藤光:“……”

“你真的不知道啊?”和谷看着他毫无变化的脸色愣了一下,然后mo了mo自己的下巴,“他是今年新入段的棋士,原本是个中国人,以二十八胜全胜成为了今年职业考试的第一

名。”

“新初段例行比赛的对手是一柳先生的那一位吗?”听他这样说,进藤倒是想起了前段时间看到的那张棋谱,“挺厉害的。”

“废话…”和谷咕哝了一句,没有接着他的话往下吹捧。

——他和章禹是预选赛的最后两位胜利者,只是当他们分别与塔矢对弈时,章禹表现得更胜一筹,夺得了最后的出赛资格。

“别气馁。”进藤拍了拍他的肩膀,“下一次你会击败他的。”

“那当然。”和谷挑眉一笑,冲他比了个拇指,“我可没打算这么快就被后来的家伙赶上。”

进藤笑了一笑,眯起眼再度看向张贴栏上那方方正正的章禹二字。

他有一种奇妙的预感。

这种预感甚至使他产生了一种希望与对方对弈的想法。

只可惜,他们在这次的新初段例行比赛上错过了,再想有对弈的机会,起码也得等半个月之后的北斗杯。

——他这样的想法本来没错。

只可惜…漏算了某些奇异的突发事件。

比如三天后被芦原夹在胳膊里带回公寓之类的…

“好了,”芦原拍拍手自豪地挺了挺x_io_ng,“让我们开始训练吧!”

进藤光环顾了一下这间公寓以及不知何时到此的塔矢、章禹两人,沉默片刻后发问道:“……训练啥?”

芦原眨了眨眼,然后又眨了眨眼。

“…额…北斗杯?”

一番简单的说明过后,进藤这才了解了芦原是这次北斗杯赛事领队的事实——原定负责人仓田由于有棋圣预选赛在身,无法脱身前来,棋院在高阶棋士里挑了半天,最终挑上了这一位闲得出奇的卷毛青年。

进藤不由自主地思考了一下芦原这几年来都在干些什么,大型赛事的循环赛里就没见过他的影子!

结果他就只能想起关于芦原打听各种八卦的记忆…

于是他沉默了一下,问道:“现在就开始训练吗?”

虽然说是训练,对进藤和塔矢两人来说,他们主要的任务还是要给章禹当陪练,毕竟后者当上棋士的时间太短,所经历的大型赛事也太少,是以芦原担心他在场上会怯场,这才把他们仨一同抓了过来。

于是亮光二人依次跟章禹下了一局,黑发黑眸的少年表现得挺不错,并没有在面对两人时露怯。

进藤对着芦原耸了下肩,示意他觉得这孩子没问题,不需要特别的训练。

结果芦原一手按着他的肩膀,然后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

进藤:“……”

就这样大眼瞪小眼了一会,芦原终于放弃了用眼神交流的这回事,拖着他去了另一间屋子,关上门就对他说:“我想赢。”

“…我也想。”进藤想了想,“而且我们能赢。”

芦原做了个纠结的表情,声音小了一点,“…我希望能30…”

这就是他觉得章禹那里可能有点悬的意思了。

进藤想了想洪秀英,觉得章禹的水平差不多也就能和现在的他打平。

于是他点点头,“那再多下几天吧。”

有了进藤的这句话,三人参与训练的这件事才算是定了下来。

这之后的几天,三人一有空就往这里跑,加上芦原一共四人一起分组对弈。

结果也不知芦原是被折腾得自尊心受损还是怎么,他居然把绪方给了

拉过来顶替自己的位置,还美其名曰增强训练强度。

进藤光:……

他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绪方了,只知道对方最近在忙九州那边的比赛,今天乍一见,就发现他整个人晒黑了一些,看上去健康了不少。

进藤冲他点头打了个招呼,眼神下意识地就往他的手上瞟。

只见那素白的指环依旧安安静静地套在他的无名指上,在柔和的灯光下反sh_e出温润的光。

绪方见他瞟了一眼自己的手就收回了视线,也没往别处想。

——毕竟那戒指也都送了快两年了。

这么长时间过去,绪方心里早已经对进藤自己发现戒指这回事不做指望。

是以他只是向进藤点头示意了一下,便在芦原的身边坐下了。

然后芦原轻咳了一声,指着进藤对面的位置向他示意了一下。

绪方微微皱起眉,用食指推了推眼镜。

“快去。”芦原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我可不想再跟这位本因坊先生对局了…实在是伤自尊。”

绪方的嘴角稍稍地往上勾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然后他便起身走到了进藤对面的位置上坐下,随手揭开盒盖、十分自然地开口道:“互先吧。”

“当然。”进藤微微颔首,也伸出手揭开了盒盖。

短暂的“哗啦哗啦”的响声之后,两人便定出了先后。

绪方执黑,进藤执白。

于是双方交换棋盒,对局正式开始。

两人刚下了没几手,进藤便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压迫感。

那感觉…与绪方曾经所表现出的实力截然不同,完全是另一个层次上的力量。

进藤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绪方,只见他神情肃然,眸光内敛,显然是动了真格。

然后…

进藤光笑了。

他的嘴角上翘,眼角下弯,看上去十分的愉悦。

而那双金棕色的眼眸,也在刹那间变得清亮了不少。

——就像是一个人终于从半梦半醒间清醒过来了一样。

整个人的气势在刹那间激涌而出,锋利、冰冷、有如实质。

绪方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平复心情继续落子。

他俩全心投入其中,并没有关心周围的状况,不知不觉间,剩下的三人都围坐在了两人身旁,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这一局棋。

只见棋桌之上,黑白相咬,生门死路变幻不迭,两人的每一次落子,都会带来新的变化、并在胜负的天平上,为自己的一方放下一颗颗砝码。

章禹看得相当入神,直到觉得有些发晕,这才猛地惊觉自己竟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

但他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样的一场战斗,合该有着让人屏息以待的力量!

进藤光没有想到,绪方的实力居然会发生如此之大的变化。

在短短的两个月之内,他直接跨越了上个阶段的瓶颈期,达到了一个崭新的境界。

——若是让现在的他去与塔矢行洋对弈,胜负或许能成四六之数。

进藤在脑海中对两人的实力做了一番对比,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绪方此刻的压力很大。

他一直知道进藤很强,但强到什么程度?

他并没有很直观的感受。

就像是一座很高的山,你能看清的部分总是有限的,而那些更高更远被云层所遮盖的部分…只有当人上到一个高度之后才能发现:哦,原来还可以更高一点。

进藤光就像是一座山。

绪方本以为他已经接近了峰顶,于是满怀希望地拨开了眼前的迷

雾。

却没料到,迎来的只是一条更加陡峭的山路而已。

那山路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尽头,就算只是在这里看着,都给人一种难言的压力。

——但他却没有被这样的压力给压倒。

还有希望!

即便是在这铺天盖地的杀机之中,他依然能感受到那一丝生的可能——

这一局棋进行了近三个小时,由进藤一子落于九·9而满盘皆定。

与此同时,绪方长舒了一口气,似是要将x_io_ng中郁结,悉数一吐而空。

在这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汗水早已沁湿了背脊,衬衣紧贴在背上,粘粘的让人很是难受。

绪方不自在地动弹了一下,视线却没有从棋盘上挪开。

这一局棋可谓是下出了他目前的最高水平,其中不乏灵光一现的强手,若能趁着此机会好好消化,兴许还能再获助益。

在场的都不是见识浅薄之辈,知道此刻不宜打扰,便也没有出声,只是在心中暗自揣摩。

看着眼前的场景,进藤光轻轻地闭上了眼。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相当精彩的对局,他下得十分尽兴。

但在这尽兴之后,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淡淡的怨愤。

——为什么…他非死不可呢?

——他还想下棋!和更多人下棋!下更多的棋!下更多的好棋!

——他想…活下去!

这股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持续的时间或许都不到一秒。

但它确实是存在过的。

于是进藤光下意识地按住了心口的位置,一时之间,竟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他已经过习惯了没什么情绪的日子,平日里所能感受到的情感全都是淡淡的——更多的时候,他甚至需要依靠经验和逻辑来选择喜怒进行表达。

在一刹那间感受到如此澎湃的情绪,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一般,由内到外都散发出了活力。

但这股活力却也如那情绪一般去得飞快,没多久便只剩下了记忆里一点模糊的感受。

“x_io_ng口疼吗?”塔矢见他愣愣地按住了x_io_ng口,便有些担心地凑了过来,低声问道。

“…不是。”进藤摇了摇头,表情依然有些呆愣。

塔矢亮轻蹙了下眉,还要追问,却又想到了前些日子这人一脸认真地说着“还没有到需要你为我担心的程度”的样子,便又把那已经滚到嘴里的话给咽了回去。

然后进藤自己揉了揉脸,一边嘟嚷着“脸都僵了”一边从座位上起来,接着若无其事地去厨房接水喝去了。

除了塔矢亮有些忧心地看了他一眼之外,其他三人依然是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像是要把它给看出个洞来。

这之后的讨论基本都是围绕着这一局棋来的。

绪方担当了解说者的角色,进藤则是坐在一旁时不时地插上一两句。

他们两人的配合极好,一局棋讲下来真可谓是条理分明、深入浅出,令人获益匪浅。

只从章禹若有所思的神情便可知晓,他确实是从中得获了不少好处,只待他将其咀嚼消化并演变成自己的东西。

讲解完棋局,当日的训练也接近尾声。

进藤塔矢和章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绪方则是决定在芦原家暂住一晚,似是要与他讨论些什么重要的事情。

三人收拾好了东西,站在玄关与两人告别。

“路上小心,明天见。”芦原笑着嘱咐道,还用手肘顶了顶绪方的腰腹,示意他也打声招呼。

“…路上小心。”绪方推了推眼镜,低声道。

“今天打扰了。”三人随口打了招呼,接连走出了公寓大门。

进藤光走在最后。

在跨出大门之前,他想了一想,然后停下了脚步。

“绪方先生。”他回过头,很是自然地说道,“这局棋我下得很开心。”

“我也是。”绪方对着他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

“谢谢。”进藤也微微点了一下头,接着转过头快走两步,与塔矢并肩而行。

“…你们这算是…和好啦?”芦原有些迟疑地问道。

“嗯。”绪方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盯着小光背影的视线在夜色里显得明暗莫辨。

芦原没有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一门心思地为两人的和好而高兴着。

寻常的一天就这样拉下帷幕,在接下来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几人都坚持参加了训练,章禹自不必说,就连塔矢和芦原都从中获益匪浅。

至于进藤,他感觉自己的前方出现了一条模糊的小径——那条小路隐藏在迷雾之中,让人看不真切,却又切切实实地吸引着他前去探索。

他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想。

等他抵达那条路的终点之时,恐怕他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他下意识地用手握住了另一只手上的手环,一丝冰凉通过手臂盘旋而上,安抚了心中的那股子不平之意。

竹生毫不遮掩的话语犹在耳边。

——“放弃那些无谓的情绪,或者放弃剩下的时间。你选一个吧。”

比赛前的最后一天,章禹正在和塔矢亮对弈。

陷入僵局的少年不经意地用指甲摩擦着牙齿,鼻尖上沁出了点点汗珠。

进藤甚至看到有一颗汗珠从他的颈侧划过,钻进了少年的领口里,打湿了一小块衣襟。

但章禹却没有反应。

他的集中力很强。

已经观察了他好几日的进藤轻而易举地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从章禹的身上,他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那个青涩懵懂,意气十足,拥有无限未来的少年。

于是心中仅剩的一点担忧也渐渐消散了去。

围棋,是要两个人来下的。

——但若是有章禹在…

小亮…也就不会太孤单了。

进藤心中有诸多打算不便与人言说,只决定继续关注章禹的进步。

尽管他自觉时日无多,但若是安排妥当,应该也能勉强够用。

次日晚上,一行四人没吃晚饭就赶到了本次比赛的开幕场地——市中心一处极为高档的办公楼。

由于到达会场的时候尚早,他们不仅能看见正调试转播用屏幕的工作人员,还能看到拿着手卡焦急奔走的两位司仪。

“哇…”章禹指着舞台上的屏幕惊讶地出声道,“这么大的屏幕吗?”

“你看,那个棋盘边上驾着的就是摄像头,明天对局开始之后,还会有高段棋士予以解说。”进藤随手指了指摆在远处的一张棋盘,“说起来…也不知道到时候的解说是谁。”

“——啊,是绪方先生!”章禹眼尖地发现了一身白西装从幕后走出来的绪方,立马就挥手打起了招呼——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大家都已经熟悉了不少,是以有这样的举动也在情理之中。

绪方听到声音往这边看了一眼,待看清来人之后便朝他们走了过来。

“晚上好,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他一边打着领带一边

走到四人的身边站定,“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有。”芦原倒是不怎么惊讶,看起来似乎是早就知道绪方担任讲解的这件事,“中韩两队的人到了吗?”

“中国队到了,韩国队在路上,估计十分钟之内就能到。”绪方一边说一边打好了领带,接着相当干练地整理了一下领口,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对白手套戴上。

他这个人本来就长得俊美,这样的打扮更是将他的魅力给发挥到了十二成,远处一直盯着他的两个小姑娘兴奋得脸都涨红了。

然而绪方只是下意识地瞟了进藤一眼,见这人正笑着跟塔矢说着些什么,刚要开口,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进藤光”的呼喊。

一行人回头一看,却见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长得有点像——缩小版的和谷!

进藤立马就知道了这人是谁,只是不清楚为什么上辈子明明没出现在北斗杯的乐平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乐平见一群人往他这边看过来,立马就捂住嘴躲到了赵石的身后,嘀嘀咕咕地对着赵石说着些什么。

进藤跟赵石曾经聊过两句,当下视线一对上,两人便向着对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乐平立马就眼睛一亮地勾着赵石的脖子拖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

…但是被杨海给拎着衣领截在了半路上。

于是便是乐平张牙舞爪,杨海叉腰训话,赵石站在一旁笑呵呵围观的老套路了。

进藤看了一会儿他们的互动,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和谷的电话。

和谷站在进藤的身边,“这就是你说的我一定要来见见的人?”

进藤淡定地嗯了一声,慢吞吞开口道。“难道你不觉得他像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么。”

和谷:“…”

正在和谷囧然无语的时候,杨海领着中国队一行三人走了过来。

“早上好,绪方先生。”作为一名精通多国语言的领队,杨海很自然地用日语和曾经见过几面的绪方打了声招呼,“这一定就是日本队的诸位了,不知能不能请您介绍一下?”

绪方推了推眼镜,一一为他介绍。

然后他再反过来介绍自己队的几名队员,只是视线一直在和谷与乐平两人之间萦绕不去。

乐平也很新奇地盯着和谷看了半晌,突然就很开心地拉过赵石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句悄悄话。

赵石立马被逗乐了,咯咯笑了一下又立马捂住了嘴。

杨海瞥了他两人一眼,冲日方众人露出了一个有些抱歉的笑容,又说了几句寒暄的话,便带着他们离开了。

他们走开没多久,韩国队一行就抵达了会场。

由于高永夏这个家伙从身高到长相都太过亮眼,这群人一出场就勾引了大批少女及大妈的视线,就连刚到场没多久的月野也双眼放光地看着门口的长发男人,连饮料都忘了喝。

高永夏习惯了这种被众人关注的场合,视线在会场里扫过一圈,便迈开长腿朝着进藤走了过来。

进藤觉得月野快要窒息了。

于是他好心地向前站了一点,主动迎上了对方的视线。

“(好久不见,高永夏)。”

“(好久不见),进藤光。”

进藤从他那平静的语气里听出了点矢志一战的意思,瘫着脸想了想,觉得青少年就是这个脾气,也没怎么在意地伸出手鼓励了一句,“(今天加油)。”

高永夏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伸出了手。

他一个人冲在前面,这下话都快说完了,后头的那三人才走了过来。

这次北斗杯的领队不是安太善,而是韩国另一名跟安太善不相伯仲的棋士,名叫朴庆石,看上去二十多岁,为人很是沉稳。

绪方等人曾与他有过接触,一番问候下来倒也显得不是特别生疏。

只是洪秀英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作为日方翻译被推在前头的进藤,那热切的眼神像是要将人给烧化成灰似的。

进藤光想了想,瞅着空隙对他笑了一笑,顺便做了个“等一等”的手势,示意他稍安勿躁。

被他这样一关照,少年便收起了那热烈的目光,转头跟高永夏说起了话,只是时不时地还会瞥他一眼。

等韩国队告别日本队,又与中国队打过招呼之后,进藤这才找上了秀英,十分自然地同他打起了招呼。

“(恭喜你,又见面了)。”

他这句话听起来着实有点诡异,然而洪秀英还是听懂了,自豪又自矜地点了点头。

看着他那微扬起下巴的骄傲样子,进藤微笑着偏了偏头,“(…所以,其实你是想我了吗)?”

“谁想你了!”一听这话,洪秀英就从那得意的模样里跳了出来,“我是要来跟你对战的!”

见对方换成了日语,进藤也从善如流地换了回去,“哦?你是主将?”

“……”秀英一下就噎住了,娃娃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半晌后才底气不足地道,“就算不是主将…比赛结束之后总能和你对局的吧?”

“这个嘛…”进藤拖长了尾音,脸上做出一副有些为难的样子。

秀英见他这装模作样的表现,立马就想起了当初这家伙装作围棋新手吹捧自己的样子,顿时就不爽地给了他的胳膊一下,“少废话。”

“好好好。”进藤立马投降,“等明天的对局结束之后,我们去塔矢家的围棋会所吧。”

“咦?他家还有围棋会所?”这小孩马上就换了一副跃跃y_u试的表情,“有可能碰到塔矢行洋吗?”

“这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运气了。”

……

一群人或站或坐地等了一会儿,就有工作人员通知他们开幕式要开始了,请他们到主席台上去。

于是一行人上去摆了个造型,拍了几张照片,外加看着老总剪了个彩,今天晚上的任务基本就算是结束了。

然后三只参赛队伍一齐坐车回去了主办方安排的酒店。

在车上的时候,进藤特意找坐他旁边的赵石说了会话,然后神秘兮兮地问了一句什么。

接着赵石就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了几句,他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转过头来就跟塔矢咬起了耳朵。

“乐平那时候在说,和谷是不是也有个跟他一样的凸肚脐。”

比赛前夜,相熟的几名棋士串了个门聊了会天,顺带猜想了一下明天比赛的结果,整体上来说氛围相当的平静。

进藤和塔矢又被分到了同一间房,两人洗完澡后没事做,便打开电视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看的。

谁料画面刚一出现,就是一个女人皱着眉赤l_uo着躺在床上的画面,同时出现的还有湿重的喘息。

塔矢亮:“……”

进藤见他握着遥控器一副僵硬了的样子,就着他的手按了一下,那画面立马就被切了出去,换成了一条政党方面的新闻。

塔矢这会儿已经回过神来了,沉默了一秒,“明天是日本对韩国?”

进藤点了点头。

“高永夏这次信心十足,小心别大意。”

进藤又点了点头。

“……”塔矢亮挣扎似

的又加了一句,“你不是要早点睡么?”

进藤继续点点头。

塔矢尴尬地住了嘴,脸上已然是一片绯红——他着实已经想不出什么来继续话题了,但进藤却一直盯着自己,令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整个一不知该如何是好。

片刻后,进藤见他有些忿忿地看了回来,这才收回自己促狭的视线,老老实实地低着头擦起了头发。

只是嘴角那抹浅浅的笑意暴露了他此刻绝不老实的心情。

——没办法,刚才小亮的那一脸呆样实在是太逗了。

第二日早上八点四十分,三支队伍便都来到了参赛场地。

这一回,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大批的围棋爱好者正排着队进入观赛厅。

由于第一场比赛是由日本对韩国,中国队一行便在此和日韩两队分开,径自去了休息室——那里也设有转播电视,虽然屏幕小了点,但胜在清静。

至于日韩两队则是被引入了对局室内,坐在椅子上静待比赛的开始。

与此同时的观赛厅里。

一身白色正装的绪方精次就揽着一位长相清丽的女棋士走上了主席台,双双行过礼后,两人都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便说起了没什么新意的开场白。

看得出来,这位名为桃井实的女xi_ng与绪方并不是第一次合作,只因两人不仅在开场白时互动良好,就连在比赛尚未开始之前那一小段打发时间的聊天也相当的大方自然。

不过这聊天没有持续多久,双方主将的棋盘上便已经有了动静。

——高永夏执黑的第一手,落在了天元的位置。

第一手天元。

这可不算是什么妙手,或者可以说是有些近乎于大胆了。

桃井实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下后说道,“嗯…第一手落在了天元的位置呢,倒是很少见。”

“确实,这样的选择在现代围棋规则下相当少见,不过倒是很符合高永夏这名选手的风格。”绪方接了一句,“只是拿来对付进藤光这名棋手…或许还是有些欠考虑了。”

“依绪方先生看,进藤本因坊会做出怎样的回应呢?”

“大概,”绪方推了推眼镜,很是沉静地说道,“不会理会他吧。”

他话音刚落,进藤就将白子落在了小目上。

然后,两人争夺星位并挂角,留下在天元位的黑子一颗孤零零地呆在那里,倒是显得格外寂寥。

“绪方老师还真是了解本因坊!”桃井随口夸了一句,“让我们来看看两位副将之间的对局进行到了哪个阶段。”

接着便转成了塔矢亮与洪秀英对局的画面,一只手夹着黑子落在了十·3。

绪方统观了一下棋盘,立马就做出了判断,“洪秀英的这手拆,与右下星位黑子之间的间距刚好,而且黑棋在下边的形态生动,整体形势不错。”

塔矢亮想了想,下一手落在了十七·6。

“这一步棋不错。”桃井眼睛一亮,“如果黑棋接在十四·4——”

她话还没有说完,洪秀英就在十六·6碰上了。

“好棋。”绪方简明扼要地赞了一句,“说起来,洪秀英这名棋手的成长速度,也是相当令人惊讶的——从年龄上来说的话,他比作为对手的塔矢亮还要小上一点。”

“确实也是一位令人期待他接下来会怎样成长的优秀棋手呢。”

在两

人随意闲聊的这段时间里,塔矢亮与洪秀英已经过了三手,黑棋稍占优势。

“嗯,接下来的这几手双方都下得很不错,不过黑棋抢占了一点先机,就棋型上来说倒是比白子更好一点。”绪方点头评价道。

接着屏幕又是一变,章禹和林日焕之间的战局也已开始了一段时候,双方正在就右上角的所有权而展开一系列攻防。

“这局棋节奏很快啊!”桃井感慨了一句。

“是的,”绪方推了推眼镜,“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与章禹这名棋手对弈,一不小心就会被他给带起节奏,如果本身并不擅长下快棋的话,就很难摆正自己的步调了。”

“嗯…不过现在看上去的话,林日焕选手还是很游刃有余的,虽然是白子,但在右上的表现也十分强势——”

“这一手打入真是漂亮!”绪方突然打断了桃井的解说,略大声地插了一句,“大家看,林日焕选择落在六·3的位置,只要白方的下一手占到了九·3的要点,白在黑的这一片势力范围内就很容易整形,同时也将黑这一块独占的地盘加以破坏了。”

“除了落子的位置十分恰当之外,林日焕选手对时机的把握也相当准确。”他停顿了片刻,用手在屏幕上三·3的位置画了个圈,“如果白子此时犹豫不决,则黑势必在此处尖——一旦黑在这里守角成功之后,白再想打入就会十分困难了。”

桃井点头接道,“这样看来,林日焕选手也是一名擅长快节奏对弈的棋手呢。”

“嗯,遇上这样的一名对手,若章禹选手想要胜利,恐怕还得要多费一番功夫了。”

……

这样一个小时下来,绪方已经喝了好几口水,解说的速度也明显慢了下来。

毕竟三场对局都已接连进入了中盘厮杀的部分,要将这些人的落子意图全都看清看懂,难度相当之大。

何况,这还是穿插着进行播放的三场对局。

好在主办方及时地发现了这个问题,在征询了现场观众的意见之后,决定将转播的重点放在进藤光与高永夏的主将之战上,在另两方有妙手出现时再跳转播放。

于是绪方和桃井都松了一口气,专心地讲解起了不走寻常路的这一盘“第一手天元”对局。

一个小时的对局时间过去,盘面上的形势已经比较明朗。

高永夏的第一手天元没能在之前的交手中起到多大的作用,倒像是应了绪方的那一句“不被理会”的预言。

进藤的棋路走得四平八稳,但又不是那种定式书式的死套路,只是少有跳脱、无理之手,落下的每一子都能让人感觉到他的底气。

这样的路子他上辈子下了好多年,这些日子又捡了起来,稍稍练了下手,便拿到这个赛场上来殴打小朋友了。

没错,殴打。

高永夏毕竟年轻,虽然跟了个好老师,也跟高段棋手下了不少棋,这会儿也只能落得个被殴打的下场。

因为进藤的下法虽然不温不火,但却始终是压着缀着,没有给他透点儿气出来的意思。

好在高永夏也不是什么吃素的角色。

他被进藤逼得火气上来,腮帮子都绷得紧紧的,一双眼睛亮的惊人。

虽然没能用这第一手天元把进藤给引进中盘大战,但他却并不慌张,一步一步地调整着自己的策略,顾好边角的同时又死盯着肚皮,放在天元的一颗黑子虎视眈眈地守着自己的地盘,只等对方什么时候来与自己相爱相杀一记。

进藤知道他的意图。

所以他没上套。

但是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多,双方可以选择的落点越来越少。

高永夏期待已久的中盘大战一触即发。

黑子小飞一手,将白方位于腹地的三子悉数置于险地。

进藤捏着棋子沉吟了一会儿,开始了他本局中的第一轮长考。

视线转回到转播大厅里。

台上的绪方正在解说黑子这手小飞的妙处,一连说了三种变化,足见其实力之深厚。

尽管台下的观众兴致了了,但绪方全然不在乎。

此刻的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了解读对局的快感之中,思绪飞舞,有如神助。

一旁的桃井早已跟不上他的解说,只是站在一旁用惊讶和崇敬的眼神看着他,整一副春心萌动的姿态。

进藤一边走棋,一边在心中感慨。

——要不怎么说李九段真是教了个好徒弟呢。

不仅脾气、xi_ng格、心态一样没学他的,就连擅长的东西也完全不一样。

李昌镐最善官子,高永夏却是中盘实力卓绝。

这样的师门传承,才是最有意思的。

进藤心里看重高永夏的天赋,手下便越发地不留情面。

这一场中盘战,打得可真叫一个酣畅淋漓!

虽然谋篇布局尚且及不上当初进藤光与塔矢行洋的世纪之局,但那从每一子之间所散发出来的凌厉锐气,却昭示此人今后的成就必将不凡。

两人面无表情地接连落子,黑白混杂的盘面上逐渐划分出了一块块边界分明的区域。

中盘腹地上那零零落落被割裂开的数块地盘更是彰显了此番对局之凶险。

待地盘及死活大致确定,便到了收官阶段。

虽说高永夏不是特长于官子,但师傅李九段的实力摆在那里,算计上倒也没能差去太多。

待最后一子落下,整局棋宣告结束,进藤以三目半胜出。

两人相互行礼过后,进藤抬头看向对方,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高永夏抬起了手迅速一挥,打断了他的动作。

“(我不需要你的安we_i),”英俊的青年骄傲地抬起头,“(这一次我输了,但下一次交手的时候,我会比现在下得更好)。”

进藤不由得微笑了起来。

——虽然其他的地方都不太像,但这种坦然认输的脾xi_ng,师徒俩倒算得上是一脉相承了。

他们这一局是下得最久的,其他的两局棋早在十分钟和四十分钟之前就分出了胜负。

塔矢亮战胜了洪秀英,章禹败给了林日焕。

一胜、一败、加一胜,日本队战胜韩国队,夺取了团体赛的第一场胜利。

双方相互礼貌地道谢之后,便分成两队退了场。

然后紧跟在光亮两人身后的章禹便嘀咕了一句,“真倒霉。”

塔矢亮不知情况,没有作声,进藤倒是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一时半会地也不太好说话,只回过头来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一切便尽在不言中。

他们的对局之后,是用餐和休息时间。

章禹一边往嘴里塞着食物一边抱怨自己挑错了对手。

“那个林日焕居然这么擅长下快棋!”他不满地嘟嚷着,“看他说话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个慢xi_ng子的人,结果居然被他把节奏给带跑了…”

“所以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不要总想着下快棋吗。”进藤放下了碗筷,态度平和地说道,“不是所有人都像和谷那么好对付的。”

“唉…”章禹神色

黯淡地叹了口气,“知道了…”

进藤想了想,又提醒了一句,“别太把这场比赛放在心上,之后还有与中国队的对局——对你来说,乐平也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

“诶,是这样么?”章禹思考了片刻,而后兴致勃勃地说道,“那么,下午就好好看看他们的对局吧!”

进藤点点头,“你们都去看看吧。”

“你下午有大手合吧。”塔矢亮拿着纸巾擦了擦嘴,看着进藤问道,“对手是谁?”

“安元七段。”进藤不甚在意地说道,“可能会下得有点久,晚上我没到就不用等我一起了。”

“好。”

下午六点。

在看过林日焕与乐平的对局之后,章禹的神情变得有些yin郁。

塔矢和芦原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却都没有询问的意思。

只因他们两人都明白,章禹的变化究竟源自哪里。

让我们回到下午,中韩两队末将之间的那一盘对局。

对局一开始,乐平就沿用了章禹的套路,带着林日焕下起了快棋。

章禹原本还想着这个小号的和谷真是不懂得吸取教训,没想到看着看着,他就看出了不对来。

他是和林日焕对局过的,知道被他的节奏套住是个什么感受。

但眼前所见的这一局棋…带给他的感觉却与早晨所知的截然不同!

那个将他在赛场上正面击败的林日焕——居然完全陷入了乐平的节奏里,从始至终,都没能跳出对方的掌控。

进藤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章禹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坐在棋盘前。

他实在是紧张得有些过分了,就连捏着棋子的手指都在轻微地发抖。

“怎么回事?”进藤偏头问正在一旁吃薯片的芦原。

“看过乐平和林日焕之间的对局之后就成这个样子了。”芦原“喀嚓喀嚓”地啃着薯片,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

进藤又看了一眼坐在那边的塔矢和章禹,想了想,也脱了外套坐下来,跟芦原一起吃起了薯片。

两人“咔嚓咔嚓”地吃了一阵,将桌上的半袋薯片都收进了肚子里。

然后芦原喝了口水,慢条斯理地开口问他,“没吃晚饭?”

进藤笑了一下,“吃了拉面。”

“那就好。”芦原笑得露出了八颗牙齿,“晚上有什么安排?要不要跟我下一局?”

进藤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在他的记忆里,芦原可不是会主动求虐的类型。

卷毛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看了今天的几场对局,我突然有了些感悟。”

“哦…”进藤点了点头,“那么,要让你几颗子?”

见着他这样的形象,乐平立马就拉着赵石嘀咕了几句,然后吃吃地笑了一阵。

“他们在笑什么?”章禹有些好奇地问走在前面的进藤。

“哦,”进藤其实也没听清他们在说些啥,但他今天心情不错,于是便跟章禹瞎掰,“乐平说他觉得你脸上的黑眼圈挺好看的,也想弄一个试试——要知道,在中文里,黑眼圈又被称作熊猫眼,是流行文化的一部分…”

章禹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见他似乎还要往下掰,连忙打断了他的说词,用一种微妙的语气慢吞吞地说道,“…其实,我也是个中国人来的…”

“哦对…”进藤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话说刚才我是在骗你来着,我也没听清他们在笑什么。”

他说完这段话,想了一想,又有些认真地加了一句,“你可千万不要相信。”

章禹:……

——他一个字也没信好吗谢谢。

有了这么个插曲,原先还显得有些紧张过度的章禹一下子放松了不少。

等乐平笑嘻嘻地在他对面坐下,章禹甚至发现自己的状态居然还不错。

趁着比赛还没开始,章禹抓紧时间回忆了一下昨天与塔矢对局的感悟以及进藤事后的讲解,觉得心中底气充足了,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对上了乐平的视线。

结果对方立马就转过头去“吭哧吭哧”地笑了起来,一点给他留面子的意思都没有。

章禹:……

他的脸就长得这么好笑吗?!

好在就在章禹快要忍不住的前一刻,比赛开始的哨声响起,双方主将猜子结束,中国队的主将末将执黑、次将执白。

章禹伸手将棋桌上装着白子的棋盒拿下来放在了右手边,等着对方落下第一——

他这个关于“等待”的念头还没有走完,对方的手指便以夹着棋子落在了左手边的星位上。

——好快!

章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乐平的表情,只见后者一脸严肃地绷着张脸,就连那片刻前还笑得合不拢的那张嘴也被紧紧地抿着,甚至往下弯了个小小的弧度。

对方这样的表现,让章禹终于是松了口气——要是这棋下着下着对手就转过头去笑上一会儿,他还真没把握自己能好好下下去。

章禹深吸了一口气。

伸手在棋盘上落下了第二颗棋子。

章禹与乐平的这一局棋“很有意思”。

这个评价出自绪方之口,至于另外的两场对局,他的评语分别是“完美”与“令人惊艳”。

世人皆知进藤光和塔矢亮的水平,得到他这样的两句评价并不为过,但加上章禹所得到的这句“很有意思”…就使人咂mo了一点味道出来。

——很有意思?怎么个有意思法呢?

若是这个叫章禹的小子着实当得起这个评价,岂不是说…他比那两位还要更有意思一点?

事后还真有人因为听说了绪方的这个评价而刻意找了章禹与乐平对弈的棋谱来看,而在看过之后,皆是哂然一笑,觉得绪方的这个说法真是再贴切不过。

——这两人之间的对局何止是有意思,简直就是太有意思了。

这两个新入棋坛的小将,思绪跳脱尚且不论,那处处可见的因小失大的毛病、没能被对手揪住的无理手、被人掐住脖子了才打算亡羊补牢的慢半拍的反应速度…总能让看谱的人看出一身冷汗。

这样大起大落跟坐过山车似的对局,果然太有意思了!

就连在对局之后随意看了一眼这一局棋盘面的进藤也没能保持住他那没啥表情的模样,当下便眼角抽动了一下,整个人显得有些无语。

——就算节奏是快得过分了,也不能下成这个水平吧。

章禹不知道他的想法,只觉自己以一目半的差距赢了所看重的对手是件值得得意的事情,一时之间倒也没空思考自己下得有多丢脸,还轻轻地哼起了小曲。

坐在他对面的乐平跟他握了握手,突然小声地问他,“[我听杨海说,你也是中国人]?”

“[嗯]。”章禹心情很好地点了点头,还主动问他,“[怎么了]?”

“[那你为什么会叫章禹呢]?”乐平整张脸上都写满了“你好可怜”四个字,“[是因为你爸妈特别喜欢吃章鱼吗]?”

章禹:“……”

不管章禹心中是何想法,为时两天的第一届北斗杯青少年围棋大赛正式落下了帷幕。

日本队以对韩国2:1、对中国3:0的成绩获得了最终的胜利,夺得了颇为丰厚的冠军奖金。

章禹也因为这一段日子的相处和所展现出的实力而被绪方收入研讨会之中,平白从辈分上矮了进藤和塔矢一辈——这倒算是一件意外之喜了。

就连进藤也对他拜入绪方门下这件事表现出了极大的肯定态度——章禹所缺的沉稳和冷静正是绪方最是不缺的东西,只要在绪方的研讨会里呆上几年,章禹必将受益良多。

北斗杯结束之后没多久,加贺铁男以黑马之姿问鼎王将,成为了将棋界的耀眼新秀。

进藤等人通过电视上看到了他受封头衔的场景,在接连恭贺之余,也一致地表达了对他那穿着和服、一本正经的风格的不适应。

加贺嬉笑着接受了众人的恭喜,在将棋比赛的各大赛场上继续大杀四方。

同一时期,绪方精次成功地在山下九段的挑战下卫冕了十段头衔——从事后发布的棋谱来看,他的棋艺像是跨过了一个困扰许久的瓶颈似的,整体实力上体现出了一个质的飞越。

《围棋周刊》和《棋道》都专门用了一个版面来刊登这一局棋的棋谱,还或多或少地附了几段讲解在侧——这是只有站在巅峰的那一小撮棋手才能享受的待遇,他去年没这个资格,今年的这五番棋倒是为他开了个口,让他得以一窥那个以“顶尖”为名的圈子。

绪方的提升没能在职业棋坛激起多大的浪花,进藤再守六冠王的消息也没能拨动棋手们略显迟钝的神经。

但在塔矢行洋决定出征三星杯的消息传出来之后,棋界顿时一片哗然。

镜头前的塔矢行洋比从前清瘦了一些,但精神尚佳,面对镜头侃侃而谈的模样足显其当下之康健,令那些忧心其身体状况的棋士们都一一卸下了心头的担忧,由衷地表达了对他复出的欣喜。

而对于进藤光来说,这一年发生的事儿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能称得上是“挂心”的只有一喜一忧的两件事。

喜的是他进入青春期开始长个儿了,在那一天小蹦一厘米的身高变化面前,夜里骨头生长时啪啪作响的声音和那股子令人牙酸的抽痛都变得微不足道了起来。

至于忧的,则是他所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即使有了竹生一月一次的帮助,他对身体的控制力依然在逐渐丧失。

他只能依照上辈子的医嘱有意识地对自己的肢体控制力进行锻炼,好在这样的锻炼是有效的,在这之后,他便再没有出现过棋子中途落出指尖的情况。

身体的好转让他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力量。

毕竟,一个拿不住棋子的人,是不太可能站在那些顶级围棋赛事的舞台上的。

又是新的一年,又是每年如一的各项赛事。

在这一年当中,最为人们所关注的,便是由进藤光对阵绪方精次的十段挑战赛。

起初,这场挑战赛并没有吸引到多少关注者,考虑到这两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交手,尽管绪方有了提升,但从棋谱上来看,其水平毫无疑问仍在进藤光之下,比赛的结果并不存在多大的悬念。

——从理论上来说…应该是这样的才对。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了大部分人的意料。

五番棋决赛第一场,进藤光以一目半的差距败给了绪方精次。

日本围棋界再一次地沸腾了起来!

与进藤光当年的惊艳亮相不同,绪方精次如今所拥有的地位和实力是如大多数的普通棋士一般勤勤恳恳、稳扎稳打才得来的——他确实天分不错,但也只限于不错而已,这种接连爆发式的进

步不大应该发生在他的身上。

但它就这么发生了。

进藤光没有对他的实力突进表现出惊讶,他的棋依然下得很好,就如他一直以来所下的那样。

只是当对局进行到中期,他对于棋局的思考漏了一环。

——如果,他此刻的对手依然是曾经的那个绪方精次,这样的一点失误并不会影响到什么。

但这终究只是如果。

绪方很好地抓到了它,并巧妙地利用和放大了这一处失误,借机取得了丰硕的战果。

而进藤光在后续阶段的穷追猛打也只为他争回了四目左右的差距,最终还是败于绪方之手。

棋谱发出之后,绪方精次终于是被大多数人所认可,成为了世所公认的,能与塔矢行洋、桑原仁、进藤光等人摆在一起的又一名顶尖棋士。

于是一时间,十段头衔的归属成了惹人争议的大热门。

——是绪方顺利卫冕,三守头衔,以致进藤三战三败;还是进藤挑战成功,荣登七冠,一雪接连战败的颓然。

棋逢敌手的比赛引来了无数关注,数以万计的观众们屏息以待下一轮的对局。

一周后,双方在赛场上再度相遇,进藤没有再给绪方抓到马脚的机会,在这一场正面相抗的战斗中,双方都展示出了自己出色的布局和计算水平,最后仍是绪方棋差一着,以三目半败于进藤之手。

就在这样一胜一负的情况下,双方迎来了十段赛决赛的第三场。

在第三场的对局中,绪方因判断失误而下出了一着恶手,被进藤趁势追击,不得不中盘认输。

至于第四场的对局…

这一场对局,如果进藤胜利,那他便直接获胜,得封头衔,而如果绪方获胜,那么便会以22平局的状态进入最终的五番棋对决。

十段赛决赛五番棋对决第四场。

绪方精次黑棋起手,一副杀气极盛的模样,上来就对上边白棋进行强攻。第25手的迅速上手攻击。

进藤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快就攻了上来,陷入了第一回长考,而后第26手碰在右上角做好准备,接着右边跨断作战,以硬碰硬地正面迎上。

绪方不甘示弱,又是一记强手下出,在右上又夺回了些许优势,并将意图延伸至了中央。

一番交手过后,绪方虽然失去了右上的控制权,但却在上边得到了实地,于中央建立了外势,进藤的收获则相对较少。

这一开局,绪方占据了明显的优势地位——就连坐在转播室里的塔矢都不由得为进藤捏了一把冷汗。

在右边模样极具潜力的情况下,绪方第53手从右下大飞向中腹。

如果右边真如绪方所想一般成黑实地,则白子万事皆休。

进藤终于无法忍受,于此时此刻选择了最深的打入——这是一记险棋,却又是无可奈何之举。

在黑棋厚实而且征子有利的情况下,进藤落子相当强硬,第62手长出右侧,誓要与绪方交手。

在进藤的步步紧逼之下,绪方在此时落子疏忽,导致黑63方向有误,进藤趁机弃子整形,及时切断了右边三子,在相当程度上完成了破阵的任务,形势确有好转。

及至此时,绪方上方本为厚势的一块棋有了变薄的趋势。

中午封盘之前,进藤光再下强手,极力打入下边,双方又进行了一次实地和外势的转换。

进藤这时已经在为下午的

对局考虑,把眼光放在了扩张左边模样之上。

但直到封盘为止,形势上仍然是绪方占优。

午后续战,封棋开展。

由于上午决略得当,进藤压力大减,得以从一味的防守中抽出空来转向实地的争夺。

而后,双方和平交换了数手,算是各有所得。

紧接着,绪方于95手进入左边白阵,一场决定最终胜负的大战在中央打响。

棋局进行到这里,中央腹地已被割裂成好几个大块,黑棋白棋交错在一起,平白多添了几分难度。

在这场关乎胜负的争夺之中,绪方没有利用好黑棋在中央的厚味,而进藤却在战斗之中仍能兼顾着大官子,处变十分机敏。

于是形势逆转,之前一直倾向于绪方的胜利天平终于在这时开始悄悄地倒向了进藤这边。

至于晚上的官子阶段。

进藤发挥得比之前更好,还犹有余裕地分心在右下角给绪方制造了一个不小的麻烦。

绪方反手想要补救,却因无法两头兼顾而只能坐看右下棋形被进藤鲸吞破坏。

于是绪方损失惨重,形势再难逆转。

进藤乘势追击,毫不手软,将优势逐渐扩大到了贴目以上。

第214手,绪方投子,中盘认输。

进藤以31的成绩挑战成功,荣获十段头衔的同时,也成为了日本历史上第一个达成了“七冠王”荣誉的棋手。

与此同期,进藤光的棋谱默写,也正要画上最后的句点。

在这将近三年的时间里,他一共默写了九百四十四份棋谱,记载的是上一世的进藤光与塔矢亮之间的对局。

从两人相遇时由佐为执手的那一局开始,到本因坊决赛之后由塔矢所控子的那一局为止,删去了一些自己已经记不太清楚的对局之后,留下的共计九百四十四局棋。

他握着自己轻微颤抖的右手,休息了片刻之后,提笔在棋谱上写下了最后一个数字。

224。

——这就是塔矢亮所下的…最后一子了。

他静静地坐着看了一会儿棋谱,然后伸手拉开左手边的抽屉,将这最后一张棋谱放了进去。

了却了众多心事,进藤光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舒坦。

每天就下下棋看看书,加上偶尔出门散个步打酱油,他整个人心态愈发平和,围棋上的境界也愈发圆融,竟有些趋于圆满的意思。

这一年,是“进藤光时代”正式拉开序幕的一年。

这一年,也是日本围棋在国际上正式崛起的一年。

以进藤光为领袖,日本年轻一代棋士的足迹遍布北斗杯、应氏杯、lg杯、农心杯、三星杯、富士通杯、亚洲杯、东洋证券杯等大大小小数十个国际赛事的赛场,且都取回了不俗的成绩。

而进藤光本人更是在两年内将包括公认的六大围棋国际赛事在内的共计十二大赛事的冠军收入囊中,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达成了世界围棋大满贯,成为了继李昌镐之后达成世界级赛事大满贯成就的第二人。

之后又是两年多过去,进藤光已获得第三十世本因坊以及史上第二位名誉棋圣的称号,而塔矢亮与绪方精次则是公认的进藤光之下的最强者,再往下还有仓田、和谷、章禹、伊角等人,日本围棋整体呈现出了一排蓬勃的崭新气象。

进藤将满十九岁那年的六月,塔矢亮二度击败其他挑战者,成功闯入了本因坊头衔赛的决赛。

而就在七番棋决赛的第一场,进藤光在赛场上骤然昏倒,被救护车紧急送入医院,决赛不得不因此中止。

进藤美津子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险些也跟着昏了过去,好在平日里忙着全国跑的进藤正夫那时恰好在家,得以支撑脆弱的妻子,这才没让母子

二人双双入院。

成濑综合医院的病房内。

有着金色刘海的青年靠在病床上静静地看着窗外。

他的双手干燥整洁,指甲扁平干净,轻轻地搭在腹部。

“小光,”进藤美津子端着一盘洗好的水果走了进来,“看看谁来了。”

进藤闻声转过头去,只见穿着白衬衣的绿发青年站在门口,紧蹙在一起的双眉为其额间增添了几分深刻的皱痕。

“下午好,小亮。”进藤冲他偏了偏头,露出了一个他十分熟悉的笑容。

光线从窗外打进来,穿过他金色的发丝,给人一种他即将融化在光里的错觉。

“…下午好。”塔矢亮心中一惊,低垂着眼轻声回了一句,站在那里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傻站在这里干嘛,快去床边坐吧,”进藤美津子将水果放在了床头,然后又走回到塔矢身边轻轻推了他一把,“你们两个聊着,我去找医生问问明天的治疗安排。”随即为两人带上了房门、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屋内一时沉寂了下来。

进藤光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又转过头看向了窗外。

“…你看,这棵树好大。”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伸手指向了屋外的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应该已经活了上百年了吧。”

“……”塔矢亮沉默着没有说话。

“能够活上这么久,还真是一件让人羡慕的事情。”他微微一笑,转头又看向了塔矢所在的方向,“你说呢?”

他口中说着这样的话,脸上却没有一点羡慕的意思。

只是平平淡淡的,像极了平日里跟他聊天时的样子。

塔矢亮x_io_ng口一窒,一股子闷痛从x_io_ng口直逼到了指尖,疼得他一下子就红了眼眶。

进藤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从床头柜上抽了张纸巾递给他,“怎么了?怎么一下子就快哭了似的,我不是好好的在这吗?”

他这话问得着实有点没良心,塔矢顺手锤了他的腿一下,接过纸巾坐在床边上。

“吃苹果吗?”进藤又递过来一盘子削成兔子模样的苹果,倒是做足了一副主人的派头。

塔矢拿牙签戳了一块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一下子充满了整个口腔。

“还不错吧?”进藤将苹果放了回去,又指了指美津子刚送来的那盘子芒果和荔枝,“这些也吃点吧,大家送来的果篮实在是太多了,我和母亲两个人根本吃不了这么多——我记得你也挺喜欢吃芒果的来着。”

“粘糊糊的,还是算了。”塔矢亮咬着苹果摇了摇头。

“哦…”进藤想了想,将床头柜上的芒果和刀都拿了过来,看那架势是打算削好了再给他吃。

塔矢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连忙将刀和芒果都接到了自己手里,嗓门也跟着大了起来,“——你怎么能碰刀!”

进藤被他突如其来的大嗓门训得愣了一下,接着便有些无奈地解释道,“不过是水果刀而已,我还是拿得住的。”

“要是万一没拿稳呢?”塔矢压根不听他的解释,拿了一张干净的抹布垫在腿上,就开始低着头削芒果。

——没拿稳…那就没拿稳呗。

左右一把水果刀而已,就是掉到了被子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不过进藤很识相地没有把这段话说出来。

他只是静静地靠

在床上,看着这个尚且残留着一丝稚气的英俊青年表情认真地削着芒果,长长的睫毛微微扑扇着,令他兴起了一种想要扯上一扯的恶作剧心思。

就在他即将要把这种y_u望付诸实现的当口,塔矢完美地将芒果切成了划好方格的两大片,然后放了一片在他的手里,自己则起身洗了洗手和水果刀,擦干净后才拿起另一片吃了起来。

进藤笑了一下,咬了一口芒果然后问他,“和谷这几天什么反应?”

“精神还不错吧,昨天的大手合也赢了,”他一边吃着芒果一边跟进藤说话,声音含含糊糊的,倒显得多了几分可爱,“本来他今天也想过来的,但是又怕自己忍不住会哭,就让我先过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有人样。”

“他也太没常识了,”进藤装模作样地埋怨了一句,“总共也才几天没见,我就是脱皮也没那么快吧。”

塔矢动作稍稍顿了一顿,没接着他的话往下说,转而问起了他目前的病况。

他俩就这样坐着聊了一阵,直到有护士过来帮进藤换药并叮嘱他不要久坐,这段没什么营养的对话才告一段落。

等护士走后,塔矢与进藤对望了一会儿,便要开口让他躺下。

结果他第一个音节还没说出来,就让进藤给抢了先。

“——来下棋吧。”

他的神情十分自然,跟以前说这句话时的神态一般无二。

——仿佛这一局棋也只是与曾经那千百次对局一样,没有任何的改变。

“柜子里有棋盘和棋子,只能麻烦你拿一下了。”

塔矢被他这样的表现感染了,心中翻来覆去的各色情绪也跟着平复了许多,也忘掉了要让进藤休息的这回事,听话地从柜子里拿出了棋盘和棋子,架在了病床的简易桌架上。

待一切准备工作宣告结束,进藤往前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要坐起来一点。

塔矢下意识地拿了个枕头垫在了他的身后,并扶着他靠在了枕头上。

“谢谢。”进藤很是自然地笑着道了谢,一点没有陡然遭逢此等剧变的常人会有的尴尬和懊恼的情绪。

切实感受到他那衣衫覆盖下的单薄身躯,塔矢亮心里一沉,面上却不露分毫。

“来猜子吧。”他语气轻快地说道,从棋盒中抓了几颗棋子,悬空置于棋盘上。

塔矢亮也从另一个棋盒里拈出了两颗黑子。

进藤将手中棋子放在了棋盘上,恰好也是两颗。

进藤把装着白子的棋盒拉到了手边,将那两颗白子放回了棋盒里,接着又把装着黑子的棋盒推给了塔矢。

“开始吧。”

开始吧。

这一句话,进藤说了许多次。

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次一样过,明明是说着开始,却给人一种要结束的感觉。

进藤光和塔矢亮下过许多次棋,从认识的那一天的开始,一直一直,下了好几年。

塔矢亮甚至以为,他们会就这样一直下下去,下个好几十年。

然而进藤患病的事实却把他从这样的“以为”中唤醒了过来。

——他原以为还有好几十年的时光,就这样被活生生缩短到了少则数月多则数年。

塔矢亮一想到这茬,鼻子就不由得一酸,眼眶也跟着泛起了一圈红红的颜色,倒有点像只兔子。

但现在正处于对弈之中,不是哭的时候,于是塔矢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激动,努力深呼吸了几下,终于压下了这股子直冲脑门的酸意,又继续盯着棋盘一心两用地想事情。

他没有赢过进藤光。

自从十一岁那年遇到对方以来,他就没有真正地赢过进藤一局。

在同一辈的对手

里,这样的人,也就只有一个进藤光。

塔矢亮一边回忆一边落子,动作上不由得慢了一点。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最初的最初,也只是让他觉得“这个人很厉害”而已。

他不由得想起了这家伙突然出现在围棋会所里的那一天,睁着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问他“你也喜欢围棋么?”的样子。

这一晃眼,居然已经过去快七年了。

他骤然陷入回忆、难以自拔,一双墨绿色的眸子染上一层了薄薄的水雾。

“不要分心。”进藤适时地开口提醒了一句,“…虽然我病了,但也不是好对付的。”说完在右下挂了个角。

塔矢亮定了定神,占了左下的星位,将心思都挪回了面前的对局上来。

于是脑中一片清明。

见他恢复了专注,进藤也收回了投注在他身上的那分心思,全然沉浸在了对局之中。

他们交手多年,最是明白彼此不过,开局的一番套路下下来,倒也没翻出什么大的变化。

序盘刚过,双方便在右下角稍做交换,紧接着展开战斗,然后战斗盘面不断延伸,右上与上边都被牵连在了一起,整张棋盘的大半部分都被卷入了这一场混战里。

塔矢亮在这一段出现了一些问题,比如40手没有继续在上边压一手、44手没有直接吃掉右上黑四子、52手弃子不够果断,种种失误累加导致其盘面上为进藤所压制,面部表情也逐渐变得紧张起来。

而反观进藤,却只是不慌不忙地在棋盘上落着棋子,别说神情,就连坐姿也没有什么变化。

事实上,自从一年之前,他与王星相约一战,一举结束了那未尽的对局之后,他所在的境界,便已与所有棋士都不再相同。

…他能看见围棋的脉络、感觉围棋的呼吸,听到围棋的声音。

打那时起,他便成了这纵横十九路世界里、不败的王者。

棋子一颗一颗落下。

塔矢亮陷入了困境。

双方各落了一百多手,盘面上棋子数目亦是相当,然进藤所持之白子却死死地扼住了黑子的所有气数,无论黑子想要从何突围,所将面临的都是十死无生的局面。

他思索着,推算着,不知自己是否能从这天罗地网中找出一线生机。

他是如此地认真,就连进藤美津子带着护士来给进藤打点滴都没意识到。

透明的液体透过针头流进黛青色的血管里,那手上的针头印顺着血管一串儿地连下来,看起来十分的可怕。

然后进藤对皱着眉头的母亲和护士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们不要打扰小亮思考。

在他坚定的眼神下,进藤美津子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领着护士离开了房间。

整个过程中,塔矢亮都没有注意到他们。

他的注意力被完全集中在了这一局棋上,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自己和面前的这一张棋盘。

塔矢亮知道进藤光的厉害。

随着两人对局次数的不断增加,自身水平不断提升,他便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

——进藤光,是不一样的。

——进藤光所理解的围棋,与他所理解的,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围棋之于进藤,更加近似于一种本能。

…仿佛是如同呼吸一般自然的、完全不需要多加思考的存在。

所以…

要战胜这样的进藤,几乎就是不可能的。

多么令人气馁的结论!

但在得出这一结论之后,塔矢亮却丝毫没有气馁的意思。

相反的,他却被这个看似无法达成的目标给激起了斗志!

——他想要战胜进藤光!无论为之奋斗多少年!

他喜欢围棋,喜欢努力,喜欢为了追逐一个目标而一心一意地磨砺自己!

他喜欢——

与进藤在一起下棋的感觉!

塔矢亮嘴角一勾,眼中绽放的光芒璀璨又明亮。

——如果不存在什么活路,那他便从这重重死路中杀出一条活路!

反正围棋这个东西,从来就不存在什么绝对不是吗!

这是一手好棋。

或者应该说,这是在当前盘面下,白子所能下出的,最好的一手。

进藤光长舒了一口气。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累了,便懒洋洋地往后靠了些,将整个上半身都靠在了身后柔软的枕头上。

塔矢亮仍然低头看着棋盘,想必是在考虑黑子的下一手会落在哪里,白子又该如何应对。

——如果是这个人的话,就算我不在他身边了,他也一定能好好地走下去的。

只要这样想着,就连离去这件事,也似乎变得不是那么地难以接受了。

进藤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一些已经被他遗忘了许久的东西也跟着一一浮上了心头。

比如公园里那颗小石子的触感,比如刚加入围棋部时候的心情。

…以及已经许久不曾想起的佐为。

风从窗外吹来,冲散了夏日的炎热空气,带来丝丝沁人心脾的凉意。

进藤光靠坐在白色的病床上,整个人惨白得都有些透明了。

他看着认真思考的塔矢亮,只觉得突然有种情绪冲进了x_io_ng口,使得他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原来,是这样的心情啊。

——那可真是太好了呢…佐为。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最后两句话,请回忆一下第十七卷末尾,小光在梦中问佐为的那段话。

——你消失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

——是很悲伤?

——还是像现在一样微笑着?

——如果是微笑的话,那就太好了呢。

:)

进藤光长时间没有动静,塔矢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差点没把他的心脏吓得从喉咙里蹦出来!

金发的青年面带微笑地躺在那里,看上去竟有些像是——

他不敢再往下想,只连忙伸出手去探了探对方的鼻息,感受到那细微的气流之后,这才松了口气,继而浑身脱力地摊坐在地。

不过是短短一瞬间,塔矢亮全身上下都冒出了冷汗,就连手掌心里都变得湿滑湿滑的,使得他在惊惧未平的同时又多了几分不适。

他靠着床头柜静静地休息了一会儿,总算是恢复了一点力气,便扒拉着床沿站了起来。

——这样的情况,自然是不适合继续下棋了。

他心里余悸未消,用那双又变得跟兔子似的红眼睛看了几眼进藤的睡相,便轻手轻脚地收拾起了桌面上的棋盘和棋子。

他做惯了这样的事情,动作又轻又快,一点也没有打扰到进藤的休息,在最后离开之前,他还记得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条薄毯给对方盖上,这才离开了进藤的病房,小心地带上了房门。

进藤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了他的离开,咕哝了一句什么,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他的觉。

进藤光的突然病倒,使得棋院

里好一阵鸡飞狗跳的忙碌——七大头衔和各大国际赛事的参赛权都在这家伙手里,这突然一下就出事了,可比当初塔矢行洋病倒的后果还要严重。

就算进藤在倒下的第二天立马就给棋院发来了退役声明,但那也只是解决了其中的一个小问题而已,更多更麻烦的事还是山一样地堆在那里,令人一想到就眼前发黑。

不过麻烦归麻烦,事情还是要做。

进藤退役后不到一个月,棋院的各项事务又回到了正轨,一如既往地守护着整个日本围棋界。

九月十九。

进藤光十九岁生日前一天。

由于二十号他有治疗安排,塔矢便领了一群人提前一天带着礼物和蛋糕去给他过生日。

却不期然地在进藤的病房里撞上了另一个人。

——那是自带变装效果的竹生无间。

他冷着一张脸问这群人吵吵闹闹的是想干什么,在得到“庆祝”这个答案的时候微微挑了下眉。

进藤在他身后轻轻地咳了一声,这才没让这个没常识的家伙把接下来的那句“你们知道他明天就要死了么”给说出口。

这几个月以来,进藤的身体恶化得很快,虽然没有到涎水乱流无法控制的地步,但他现在的饮食起居已经完全无法离开他人了。

塔矢每隔几天就要来看他一次,对他的身体变化再熟悉不过。

看着熟悉的青年一点点地变得消瘦、变得迟钝,变得再也拿不住棋子,他心里的疼痛由浅到深,逐渐成为了一种习惯。

只要习惯了,也就不会觉得特别难过了。

为了让进藤打起精神,今天来的人很多。

除却塔矢、和谷、藤崎、黑泽、筒井、三谷、山崎、章禹这些好友之外,就连月野、饭岛、伊角、越智、本田、奈濑、相田这些只能称得上是熟悉的棋士也一一到场表达了对他的祝贺。

连正忙于龙王赛的加贺也抽空来了一会儿,说了几句不知是鼓励还是打击的话,然后就挥挥袖子走了。

由于身处医院之中,他们并没有选择那些需要高声喧哗和大声嬉闹的游戏,只是端了一份蛋糕或站或坐地聊天。

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微笑,举止之间也相当自然。

除却主人公躺在病床上的这一点,这再像是一个普通的生日聚会不过了。

进藤美津子微笑着陪他们坐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受不了眼前的这个场景,于是走到走廊另一头的厕所里关上门自个儿哭去了。

和谷看到了她离去的身影,拉了拉站在身边的藤崎,示意她跟上去。

没过多久,两人便手挽着手回到了病房里——虽然眼圈红红,脸上的笑容却一点也不似作假。

他们在这里呆了大半个下午,责任护士终于忍无可忍地表示他们要是再不走她就要拿扫把赶人了。

于是一群人动作飞快地开始收拾整理,没几分钟就把垃圾全都清到了一起,准备拿到外头再做垃圾分类。

进藤还精神很好地靠在床上冲他们挥了挥手。

“…再…见。”

他有些艰难地说道,清棕色的双眼温润如初。

大家都走了之后,塔矢被进藤留了下来。

他说他想下棋。

塔矢亮有些无措。

他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于是他下意识地朝留在房间里一直没走的竹生看了一眼,只见对

方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塔矢亮心中微震,轻声应“好”。

在进藤住院的这些日子,塔矢亮来的次数很多,与进藤对弈的次数也很多。

于是他很快就摆好了棋盘,用扔硬币的方式决定了执黑执白,再将两个棋盒都拉到手边,等着进藤报出第一手的位置。

“…十七…15…”

他缓慢地说道,声音虽轻,吐字却很清楚。

塔矢亮为他放好棋子,略一思索,将第二颗白子放在了五·17。

然后是黑3在十六·17、白4在四·4…

这一局棋,两人都下得十分积极。

甚至在布局阶段便在右下发生了一轮激战,双方的棋子在局部咬得很紧。

然后黑子抢先打入中央,白子不甘示弱地跟上。

相互拆了数手之后,进藤突然调转方向,65手压制住左上白子,顿时令塔矢亮进退维谷。

进藤光趁虚而入,又是几着强手落下,左上白子形势岌岌可危。

白子不得已只能加强防守,进藤却又乘机于中腹走厚,同时兼顾外势,两相施压。

塔矢亮竭力以应,总算是保住了大龙险而未崩,实地虽危犹在。

于是进藤又加了把火。

他使黑棋于103手点入左上,深入白棋腹地,意在以治孤之法直令白棋崩盘。

塔矢亮陷入了长考。

面对进藤这来势汹汹的攻击,他不得不先停下来歇口气,以期从这艰巨无比的局面中寻得一条生路。

他想得很入神,捏着棋子的手不由得搭在了棋盒边沿,压出了一条不深不浅的弧线。

进藤只是看着他思考,并没有出言催促。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十分钟…十五分钟…二十分钟…

塔矢亮微垂着眼睑,嘴唇被抿成直直的一条线。

他仍在思考。

进藤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思考着自己是不是该让他回去了。

就在他想以“时间太晚、在回去的路上有可能遇到危险”为由结束这盘棋的时候,塔矢亮动了。

他的右手终于离开了棋盒,捏住了一颗冰凉圆润的棋子。

轻轻地,放在了六·4的位置上。

进藤微微睁大了眼。

他立马就看出了这手棋的价值!

——多么漂亮的一手!

不仅本身的作用极大,还能彻底消除白棋地域之中的隐患。

在这几乎必输的局面之下,以这一手棋为基石,若是操作得当,便可将整局棋的胜负握在手中!

他认真地看着棋盘,在脑海中推演了一遍又一遍。

…没错。

以这一手棋为核心,足以掌定全局、扭转乾坤!

——这才是真正的…神之一手。

进藤光毫不惊讶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心头一松,如醍醐灌顶一般骤然明白了什么。

“啪”地一声轻响。

手环上镶着的那颗棋子骤然裂开。

他终于拨开了拢在眼前的那最后一层迷雾,登上了那最高的山顶。

待他极目望去,世间种种因果,便也如一盘又一盘精致诡谲、瑰丽无比的棋局一般,在他的注视之下,呈现出丝丝脉络。

——这便是那所谓的…以棋入圣…么。

进藤心中多了几分感慨,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任何改变。

他终于明白了。

他的存在、他的重生、乃至于他迄今为止所经历的所有…

就是为了——

让小亮下出这一局棋。

他看着那颗棋子,仿佛看

到了塔矢亮和整个围棋界的未来。

“…够了。”

他轻声说道,有些不适应地露出了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

“够…了。”

他这一笑,不是平日里那种公式化的笑法,而是眉眼微弯、嘴角高高勾起,金色的发丝轻轻地搭在面颊的两侧——却由于面部僵硬,形销骨立,毫无肉感,决计称不上“好看”。

但整个人却仍是因着这一笑而由内而外地透出了一股子生气。

看着他这发自内心的笑容,塔矢亮不由自主地也跟着他微笑了一下。

“就…下到…这里吧…”他这样说着,缓缓地合上了那双漂亮的眼睛,“…我…有点…累了。”

微风轻轻吹拂过他的面颊,带动金色的刘海轻轻飞舞。

整个空间再度归于寂静。

白色的病床、闭着眼的拥有金色刘海的青年、廉价的棋盘与棋子以及凝望着这一幅画面的绿发青年。

时间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

“小亮。”

他的声音轻柔,有如耳语。

“…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打下“全文完”这三个字,我感觉松了一口气。

这意味着这篇文章写了这么久,终于画下了最后的句号。

从小学开始,棋魂一直是我心中最喜爱的一部漫画。

但我一直不敢动笔去写它的同人。

这种恐惧应该很容易被理解。

但是后来的某一天,我发现我好像可以动笔去写它了。

于是便有了《惜时》。

在我看来,这部作品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

比如废话太多,句子的结构复杂,整个文章构架不够紧密,语言组织问题明显,以及各种诡异得不行的bug。

在这里就把某些硬伤到完全没法改动的bug们做个总结。

1、在本文中的进藤与塔矢比原著中的塔矢亮还要更早一年参加职业考试,那么他们理应在这一次的考试中遇见芦原和冴木,出线者也应该是两人中的一名,而不该是和田庄司。

2、和田与铃木的加赛不应和进藤与塔矢那场比赛同时举行。

3、本因坊和名人挑战赛都是2日8小时制,但是被我给弄成了1天…otl4、darry ring是求婚戒指,一般只有一枚给被求婚的那一方,但是我弄错了它的概念otl就变成了情侣对戒了……

这些bug已经影响到了文章阶段xi_ng的架构,一要改动就是伤筋动骨的大工程,甚至会影响全文流畅xi_ng,是以我只能将它们模糊处理(并没有),万幸的是它们的存在并没有特别影响文章整体上的可读xi_ng…

除此之外,还有在行文过程中不断出现的各种数字bug、称呼bug和设定bug以及错字漏字。

比如明明的死因、小光到底是多少世本因坊、各主要人物的段位(可怜的绪方)、高永夏到底入没入段、朕本身渣一样的英语水平所导致的语法错误…

好在这些小bug有各位细心的爱卿一直在提醒朕和帮助朕,使得朕能更轻松地完成定位和修改工作,不至于使得它们继续留下来贻笑大方。

同时还要感谢大家对我突发蛇精病的包容,在我锁文改文折腾了三四个月后还能一如既往地爱着这个故事,没有对它丧失兴趣和耐心

总的来说,《惜时》达成了我最初的预想。

这是一个重生之后弥补遗憾的故事。

这是一个继续连接着遥远的过去和遥远的未来的故事。

我很满意,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再次衷心地感谢一路陪着朕和《惜时》走来的诸位爱卿。

不出意外的话,本文会在正文+五篇番外全部贴出的一天后全文倒v,请陪我一路走来的诸位一定要把握好这最后的免费机会,争取在倒v前下载下来或者直接看完~:d至于定制印刷的征订,将在全文校对和封面制作完成后开启~有需要的小伙伴们可以适当地关注一下:)

心中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在此便不再一一赘述。

让我们有缘再见_(:3」∠)_

p个s:

想必大家都知道这篇文拖了多久。

但是在五月份的时候,我突然对正在渣的游戏产生了一种厌倦,并且紧接着就对这篇文文思泉涌(滚),五月三号开始努力写啊写一直写到…五月五号。

这篇文就算是写完了…

可怜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还是在五月六号的中午猛地发现了“昨天好像是五月五号啊”这件事…

所以我现在确信了。

——五月五号这绝逼是个诅咒啊!!!

以上。

亂花

2014年5月5日

“冷静、冷静——”

江口晴夫正在做着他第三次深呼吸。

今天是他实习期的最后一天,编辑部半鼓励半考验地派他一个人来做知名棋士的个人专访。

想起渚川主编满面笑容地把抄有地址和联系方式的便笺交给他的样子,江口就觉得自己的胃在隐隐作痛。

“唉…”他叹出了今天的第二十三口长气,“要不还是跟前辈打个电话好了…”

“虽然似乎会显得很怂的样子…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毕竟这可是要采访那个塔矢亮啊——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吧…”

他一个人嘟嘟嚷嚷地走来走去,像是终于下了决心似的掏出了手机。

“请问,你找我有事吗?”一个沉稳明澈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把江口晴夫吓了一大跳。

江口一回头,就看道了一张经常在杂志上看见的脸。

“塔、塔、塔、塔矢老师!”江口晴夫立马鞠了个九十度的躬,“你好!我是《围棋周刊》的江口晴夫,今天被派来采访您!”

“哦…我知道。”正值壮年的塔矢亮微微一笑,为这位紧张的采访者打开了大门,“别站在门口了,请进吧。”

塔矢亮将他领进客厅,然后为他泡了一壶茶、端来了两碟点心,这才在这个年轻人一连串的“不用麻烦了”的劝说中坐在了他对面的沙发上。

“那么,你想要问些什么呢?”他的一双手自然地置于两腿膝盖上,整个人显得温和又儒雅。

“呃…”紧张的江口晴夫连忙翻开了自己的采访本,“第一个问题,上个月,您终于从绪方十段手中夺得了棋圣的位置,成为了又一名完成了大满贯的棋士,请问你是什么心情?”

“很开心,很感激。”

“哦?”

塔矢微微一笑,并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

“呃…”紧张的江口连忙翻动起了自己的采访本,在十几页之后找到了另一个预设好的疑问,“那么您对这一局棋有什么看法呢?大家都很关注您的第一百四十二手,请问您是怎么会想到把白子下在那一处的?”

“…只是恰好看见了而已。”塔矢想了想,开口宽we_i道,“其实你不用

那么紧张。”

“啊?啊!谢谢您!”江口连忙又站了起来想要行礼,被塔矢的一个手势又给定在了当场,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见他如此紧张,塔矢亮想了想,反客为主地问起了江口的情况,在聊了十来分钟后,江口勉强算是能与塔矢自然对话了。

塔矢这才将主导权又交回给了江口,采访重新开始。

……

“大家都知道,十二岁入段的您至今已经下了二十多年的围棋了,”江口晴夫说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在这二十多年的围棋生涯中,有没有什么特别遗憾的事情呢?”

“有。”塔矢亮毫不犹豫地答道,“我还想要,跟他对弈一局。”

“哦?这个他是指谁呢?”

听到这个提问,塔矢亮在这场采访中、第一次有了明显的表情改变。

他的眼睑微垂,眉心内敛,嘴唇狠狠地抿了一下,看上去是极悲的模样,却因为一闪而过,而又显出了一点别的意思。

“…我曾经有一个朋友,下棋下得特别好。”

“嗯?”江口晴夫被他的语气给吸引住了,下意识地跟了一句。

“然后他死了。”

他平淡地说道,神情没有什么波动。

“…啊?”江口没料到是这么个展开,一句“是吗”就这样被憋回了肚子里。

“他死了,我就没这个跟他对弈的机会了。”塔矢亮似是解释似是自语地说着,视线一下子就飘得远了,“…就算还记得那局棋…又…”

“…什么?”江口没听清他的低语,倾身向前追问了一句。

塔矢被他的这一问句给拽回了心神,微笑着摇了摇头,道。

“…那都已经是过去的故事了。”

采访结束后,塔矢亮将江口送出了院子大门。

他看着江口晴夫离开的身影,穿着拖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多久便觉得有些脚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于是他慢慢地往回走,穿过院子,踏上檐廊,进了客厅,穿过走廊,最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塔矢亮小心地打开了壁橱,那里面塞着各种长久不用的杂物和器具,表面上都积满了灰尘。

他弯下腰,从最底部吃力地拖出了一个朴素的牛皮纸箱子。

那是一个积了最厚的灰尘的箱子。

塔矢亮吹了一口气,灰尘被吹飞了一部分,以至于呛得他咳嗽了起来。

等他好不容易咳完,他又看着这箱子发起了呆。

最后,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启了这个看上去已尘封许久的箱子。

日光透过窗格照在箱子里的物品上。

一种尘封许久的ch_ao气和阳光的煦意混杂在了一起,给人一种怀念的感觉。

塔矢亮一样一样地将箱子里的东西拿了出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身边。

一封信。

一叠厚厚的棋谱。

一个没有水的金鱼缸。

一对式样老旧的手机。

一张看上去相当有年头的榧木棋桌、配套的两盒棋子。

还有一对手制的手偶娃娃。

塔矢亮轻轻拿起了那对手偶套在了手上。

一股淡淡的灰尘混合着霉菌的味道冲进了鼻腔,他却只是静静地盯着那对笑得开心的手偶,久久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点笑意。

…明明已有二十多年过

去了。

那家伙拿着娃娃犯傻的模样,倒还是清晰如初。

塔矢亮下意识地动了动手,两个小家伙便十分欢快地动了起来,嘴巴一开一合地,像是在愉快地聊着些什么。

“嗨,小亮,好久不见啊。”

“嗨,小光,你还好吗?”

他生平第一次地做起了这种幼稚的举动,却没有一点尴尬的感觉。

有的只是满心的眷恋与温馨,满满当当的,像是要把他的心给撑出一个口来。

——小光,你还好吗?

他想到最后见到那个人的样子。

想起了他的微笑,和他的道别。

他突然就想问。

问那个早已被一把火烧成飞灰,躺在冰冷的土地里的家伙。

——你…还好吗?

我…想你了。

“如果问起围棋史上谁是最伟大的棋士……所有的人都会给你同一个答案。”

“平成之棋神——进藤光!”

『安倍君!』名为藤原佐为的灵魂靠在墙角神色惊恐,『这些都是什么啊!』

安倍秋叶看都没看他,从纸扎的式神手里接过了书包,背在背上打开了大门。

『等等我啊安倍君qaq!』佐为含泪奔跑着跟了上去。

藤原佐为,一名来自平安时代的棋士,在与进藤光相别,经历了长达两百年的沉寂后,第三度回到了尘世。

这一次,唤醒他的少年是一位天才yin阳师,安倍宗家下一代的希望之星。

…一看这样的头衔,就知道他对神之一手没多大追求…

佐为已经努力了很多天了,唯一的进展就是让安倍放弃了把他从身边驱逐开来。

“好吵。”

——这是自从佐为附身在安倍秋叶身上以来,安倍对佐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二二二二年的京都。

天空飘着小雪。

地上细雪微积,踩上去噼啪作响。

安倍秋叶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一团白雾立马就显现在了他的面前。

“真冷…”他嘀咕了一句,将脖子上的围巾围得更紧了一点。

『都是因为安倍君不好好穿衣服的关系啦…』佐为拖着步子跟在后面小声说道。

“……”安倍秋叶没有回头,继续一步步地往前走。

『诶!安倍君!你看你看!那里有围棋会所诶!』他兴奋地指着街边的一个会所招牌,眼里满溢着希望的光芒,『我们去下一局棋把!』

『…你能闭嘴吗。』安倍秋叶有些烦躁地斥了一句,左手结了个漂亮的式。

『对…对不起…』藤原立马就缩回了手,蔫搭搭地跟在他的身后。

又是没有围棋的一天过去。

藤原佐为慢吞吞地跟在安倍秋叶的身后,踏着融化的雪痕往回走。

『安倍君…』他突然开口,语气十分寥落,『…为什么唤醒我的…会是安倍君呢?』

在醒来之后的两个多月里,他无数次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但这还是第一次,将其宣之于口。

安倍秋叶头都没回,『不知道。』

这确实是安倍秋叶应有的回应。

于是黑冠白衣的魂灵轻轻地叹了口气,脚下的步伐愈发的沉重了。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安倍秋叶与藤原佐为依旧形同陌路。

就在佐为觉得自己是不是就要这样沉默至消失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是一个青年人的嗓音,带着正吞咽食物的囫囵感,模模糊糊地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

——“哼!

进藤光就是个骗子!”

“什么棋道天才、神乎其技、平成棋神…”

“那些能把他夸上天的人也不用脑子想想!他才多大岁数!怎么可能下得出那么好的棋!”

“要我说啊,那些棋,根本就不是他下的!”

“进藤光这个人,根本就是围棋史上最大的骗子!”

安倍秋叶的动作倏然停顿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望向了那个名为藤原佐为的烦人货。

只见对方的x_io_ng口起伏不断,右手捏着的那把折扇眼看着就要被折断。

——居然…这么愤怒么?

愤怒到…可以影响他的情绪的地步。

安倍秋叶放下了手中的竹筷,掏出丝帕擦了擦嘴。

如果有这种程度的执念,倒是可以听一听他想要的是什么了。

『你想教训他们?』这是第一次,安倍秋叶主动向他搭话。

『想。』佐为下意识答道。

然后安倍秋叶站了起来,径直走到了正说得欢快的那群人边上。

“闭嘴。”他这样说道,声音并不大,但却切切实实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你是谁?”那领头的男生皱着眉问了一句,“如果是吵到你了,那我们道歉,但你说话也太不客气了。”

“不用向我道歉,”他语气呆板地说着,怎么听怎么像是在找茬,“向进藤光道歉吧。”

“什么?”那人立马不乐意了,“你到底是谁?进藤光的孙子吗?我就觉得他是个骗子了你管得着吗?”

“管不着。”他停顿了片刻,见那群人脸上都露出了讥笑的表情,这才大喘气似的把下半句给说了出来,“但我想管。”

“围棋也好打架也好,尽管放马过来。”

“除非你们向进藤光道歉,不然不要想离开这栋楼。”

“我说到做到。”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极为恐怖的气息从他体内散发了出来,将那四个家伙罩了个严严实实。

藤原佐为有些愣神地站在另一边,不太明白这人的态度怎么突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就在他怔愣的当口,那不自量力的四人已经被安倍秋叶轻松制服,然后瑟瑟发抖地被他给扔回了座位上。

“你刚才不是说,”他看着其中的一人,漆黑的眸子里没透露出一点情绪,“——‘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不会输给那种家伙’…的吗?”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这四人莫名其妙被揍了一顿,心里的怒火已然累积到了最高点,“我们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你他妈到底哪根筋不对劲!?”

“我也只是随便打打而已。”他淡定地拍了拍手,像是不小心在哪里沾到了什么灰尘一样,“我父亲说,像这种对逝者不尊重的家伙,遇到一个就要打一个,打到他们知错了为止。”

四人:……

他走到四人所在的那张桌子边,拖了张凳子坐下,“那么现在,你们愿意道歉了吗?”

那四人鹌鹑似的对着安倍道了歉,然后灰溜溜地离开了。

黑发的少年安静地坐在那里,削瘦的背影在这早已变得空荡荡的餐厅里显得格外高大。

佐为有些迟疑地走了过去。

“你身上有一股生魂的味道。”安倍没有等他发问便淡淡开口道,“我的修为尚浅,不该沾这样的因果。”

“但你心中执念

纯粹坚实,方才的愤怒甚至影响到了我的情绪。”

“我突然有了听一听的兴趣。”

“现在,你可以选择告诉我一切,或是以后再说。”

等了四分之一的年头这才终于等到了这个面对面沟通的机会,佐为一点犹豫都没有地将自己的经历简要地述说了一遍。

安倍一边听,一边用右手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在两世附体的故事都被述说完毕之后,那“咚”、“咚”、“咚”的轻响依旧没有断绝。

佐为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判决。

“咚”、“咚”、“咚”…

“咚”…“咚”…

“咚——”。

那敲击的节奏逐渐变慢,最后以一个清脆的重击结尾。

“我不想下棋。”

安倍秋叶这样说着,声音清冷毫无波澜。

『……』佐为难过地垂下了头。

“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身体、让你自己去下棋。”

“——作为代价的是,你继续存在的时间,必将不能超过二十年。”

听着他的话,佐为的眸子渐渐亮了起来。

“…你愿意吗?”他平静地问道,语气呆板一如往常。

可是在佐为听来,这却像是从未闻见过的天籁。

『——我当然愿意!』

安倍话音刚落,他就毫不犹豫地大声说道。

他甚至感觉到了自己早已失去的那颗心脏——

再一次地——

在他的x_io_ng膛里——

跃动了起来——!

塔矢亮坐在没有对手的棋盘边。

一如父亲曾经的模样。

父亲是在等sai。

那么他,他是在等谁呢?

几乎是下一个瞬间,进藤光的名字就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塔矢亮沉默了一下。

进藤光吗?

可是进藤光已经死了。

死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他去参加了进藤的出殡礼,并且作为亲友代表之一还上去讲了话。

——哈哈,亲友代表。

他越想就越觉得人世间的事真是奇妙,两人一路这样剑拔弩张地相处过来,成天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一旦在棋赛上赢了对方就能得意个好几天——就这样的两个人,居然也能被别人看做是亲友吗?

塔矢亮有点想笑,但更多的却是不忿。

——他还没有和这个人分出个高下,还没真正达到神之一手,但对方却这么潇洒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想着想着,眉宇间便纠结了起来,挤出一个深深的川字,彰显着他发自内心的不满。

于是他烦躁地站起身来,踩着微凉的地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关了灯躺在床上,一双眼漫无目的地望进眼前的黑暗里,在心里跟自己说要早些休息,明早还有对局。

——他这几天总是睡不太好,翻来覆去地折腾好久不说,就算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儿,屋外一点风吹草动紧接着又会把他惊醒。

他知道这大概是自己心里不平静的关系。

于是他长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试着放空自己的思想。

……

塔矢亮做了个梦。

这么清晰地知道自己身在梦里,倒是令人不由得期待起会在梦里发生些什么了。

就在他这样想着的当口,一个稚嫩又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小亮?你在想什么呢?”

他下意识地朝一旁看去,就看见十二

三岁的进藤光正坐在棋桌的一边,笑嘻嘻的地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将军!”

——诶?

塔矢亮被这句话惊了一下,这才发现棋桌的另一侧坐着一个年幼的自己,而两人的面前摆的…居然是一副将棋棋盘。

“你又输了。”那小小年纪的进藤光开开心心地说道,喝了一口摆在手边上的橙汁。

塔矢亮还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听到年幼的自己有些懊恼地开了口,“我不会下这个。”

“那好吧。”小进藤光点了下头,开始动手收拾棋子,“那你要玩什么?”

“…不能下围棋吗?”小塔矢亮不解地皱起了眉头,“我不喜欢将棋。”

“…可你的作业不是学一个新游戏吗?”

“哦…对哦。”小塔矢亮有些不甘心地瘪了瘪嘴,想了想又问道,“那我们先下一局围棋,下完了再来下将棋吧。”

塔矢亮十分确定,他和进藤光之间从没有过这么一段回忆。

但两个小孩之间的互动太过自然,眼前所见一切太过生动,加之挚友新丧之痛横亘于前,竟令他生出了一点——“若真是这样就好了”…的感慨。

他心里有了这样的想法,便想上前看得更仔细一点。

可是他刚一迈步,眼前的画面便发生了变化。

时间从白天变到了晚上,场景从围棋会所变到了塔矢亮的卧室。

两个白白嫩嫩的小孩裹着被子背靠背地睡在同一张床上,软软的头发叠在一起,透出一股子说不出的亲昵。

塔矢立马觉得有些不自在地皱了皱眉——他想象了一下记忆中的进藤和自己亲亲密密地睡在一张床上的情形,顿时觉得浑身难受,可以说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然后他便见到那小号的塔矢也像是觉得不舒服似的动了动,然后磨磨蹭蹭地翻了个身,一只手无意识地到处mo了下,最后满意地搁在了进藤的腰上…嗯,不对,小孩子还没有腰呢…那就该叫做肚子上…

塔矢亮:……

他说不明白此刻的自己心中是个什么感受,一边憋屈、又一边欢喜,像是有两个小人在脑海里打架,却谁也打不过谁似的。

于是他干脆地不去搞明白了。

——左右不过是个梦罢了。

就算这俩小孩的关系亲密得让人添堵,但能再看一看故人鲜活的模样,他也应该知足。

他这个念头一起,眼前的场景又是一变,小进藤正脸蛋红红地半躺在床上,小塔矢则是坐在床边板着一张脸看着他。

这时候的两人倒是比之前长大了些,不只发型和头型产生了变化,身量也拔高了少许。

塔矢有些疑惑,不清楚这是怎么个情况。

然后便见小塔矢面无表情地伸出了…一只手指,戳了戳对方红红的脸颊。

塔矢亮:……

许是受到了凉意的刺激,小进藤皱着眉往边上躲了躲,把被子团得更紧了些。

小塔矢看着对方的表情皱了皱眉,手指轻轻攀上了他眉间的沟壑,一点一点地顺着眉宇的走向,为他抚平那难受的褶痕,末了还有些恶作剧地分开两指压住对方的两条眉毛,不让它们再凑到一起。

连皱眉的权利都被剥夺,被玩弄的对象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ア…”

—…ラ。

这声音是如此的无力,带着几分高烧时特有的沙哑。

分明与那人含

着笑意又断断续续的语调毫不相似。

却抵不过…是同一个人啊。

塔矢x_io_ng口一紧,又想起了那日在病房里发生的一切。

他心中升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愤懑——那是这么多天以来,一直压在他心头的诸多情绪的混合体,直至今日,终于酝酿成形,有了合适的爆发方式。

——谁要你的恭喜!谁要什么见鬼的本因坊!

围棋分明是两个人下的!

这种事情…你应该是最明白的才对啊…!

这股子愤怒来得凶猛,一下子便将他的所有思维全部占据。

眼前的场景便也像是明白了他的心思似的,陡然之间又发生了变化。

群星高悬的夜晚。

仲夏时光的庭院中。

两名少年正隔着棋盘相对而坐。

他们正在下棋,从盘面上来看,棋局似乎是刚进行没多久。

塔矢亮本不想继续看下去——他心头怒火未消,看着这十多岁的进藤光只想狠狠地给他几拳,打得他再也说不出那些混账兮兮的蠢话。

但院子里的蝉声、水声、击竹声、棋落声…种种能抽去烦忧的静音萦绕耳畔,逐渐抚we_i了他心中的那丝怒气,终于使得他能够静心看下去。

这一看,便令他看出了些许不对劲来。

——眼前的进藤光不过十五六岁,哪来的这么大能耐!

这种精妙的棋风和犀利的手段,分明比五十六岁的他还要强上一些!

他被进藤举重若轻的种种手段给吸引住了,便暂且将心中的那点愤怒抛到了一边,沉下心来看起了这局棋。

然后便越看越觉奇怪。

事实上,作为白子一方的小塔矢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只是算计上明显比他当时还要强上一点。

但是这小号进藤的表现…就着实是…令他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

他原本以为这是sai——也就是进藤口中那个名为“藤原佐为”的鬼魂在帮他下棋。

但越看却越觉得…

看这棋路风格…分明是像进藤光本人更多一点。

难不成…这个小号的进藤光是又被谁给附体了?

这个念头一出,塔矢亮像是陡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明白。

心里有个声音在轻轻告诉他:

——这是个梦。

在梦里,又有什么是不能实现的呢?

塔矢亮把这句话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叨了两遍。

接着松了口气。

他突然丧失了看下去的兴趣。

——这是属于他们两个小家伙的对局,他看不看…并不会影响什么。

他这样想着,便转过身往回走。

身边的所有景色渐渐褪去,化作了一片光怪陆离的空间。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人所在的位置——那里已然只剩下了几团模糊的色块,压根分辨不出两个少年的轮廓。

塔矢亮醒了过来。

阳光透过窗口洒在他的x_io_ng前。

看着眼前明媚的阳光,空气里浮动的尘埃,塔矢亮突然长长的、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他的对手已经不在了。

但若是梦中的那两个人的话,应该…还不需要担忧这样的问题。

他们还有大把大把的、足以令人艳羡的时光。

就是年少轻狂地拿来挥霍掉一部分…

也足够他们一同走下去。

走上很久。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番外结束。

剩下两篇为亮光和绪光的cp番外,并不

属于正文番外范畴。

不过泥们硬要拿它们当真结局治愈一下窝也不会阻拦的~嗯。

六月的某个下午。

进藤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

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了病房的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下午好。”进藤随意地偏过头、朝他微笑了一下。

“……”戴着银边眼镜的男人对着他点了点头,然后轻车熟路地走到了他的床边坐下。

窗外的微风吹了进来,轻拂过男人银色的短发和清俊的脸庞。

带走了体表的炎热,也带来了…一份长时间的沉寂。

屋外鸟鸣正欢。

屋内却寂静如雪。

这沉默的时光长得有些过分了,于是进藤想了想,语气轻快地开口问他。

“棋圣赛有把握吗?”

绪方不知在想些什么,愣了一会儿才有些恍然地说道,“…对手是桑原老师,我想应该没有问题。”

“是啊,”进藤点了点头,“…现在的你,确实应该没有问题了才对。”

他说得自然,绪方也没有多想,只当他是在拿现在的自己和之前的自己对比,然后思绪散开,又不知想到了什么。

进藤见他眼神飘忽,便明白他又想到了自己生病的事情,当下也没什么办法好想,干脆一伸手、将他的眼镜摘了下来。

失去了眼镜的修饰,他那帅气的脸庞便一下子变得凌厉了起来。

“怎么了?”他皱了皱眉,握住了进藤拿着眼镜的那只手,却并没有将眼镜拿回来的意思。

进藤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用另一只手将眼镜轻轻地放在了床头柜上。

“这是几?”然后他伸出两根手指,在绪方的眼前晃了晃,相当欠揍地问道。

绪方:……

他恨恨地抓着进藤的爪子啃了一口,一个带着涎水的牙印便出现在了青年的食指指节处,令人啼笑皆非。

“绪方先生,多大了?”他慢条斯理地问道,口齿清晰得让人想装作没听清都不行。

然而绪方的脸皮向来很厚。

他只是勾起唇角微笑了一下——配着他那摘下了眼镜的容貌,足以让那些青春期的小丫头激动得连心脏都要从x_io_ng口里跳出来——又是轻轻一吻,落在了进藤那针孔密布的手背上。

进藤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痒…”

于是绪方笑了。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手背之上,进藤被刺激得打了个哆嗦,右手轻轻颤抖了起来。

——这是发病了。

绪方连忙轻轻握住他的手,将之平放在了床边,然后站起身来用手指为他轻理额间的碎发。

“没关系的,不用这么小心。”进藤反而还开口安we_i他,“放一会儿就好了——平常犯病的时候我可是还打着针的呢,”

绪方用那双银灰色的眸子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真帅。”进藤用另一只手碰了碰他的眼睫毛,“人长得这么帅,还会下围棋,要不是我围棋恰巧下得比你好一点点,岂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绪方闭着眼睛让他mo自己的睫毛,听到这话倒是轻笑了一下。

“对啊——”

他话音刚落,那只mo着睫毛的手就掐住了他的右脸,手主人带着笑意的嗓音也响了起来,“

——你说什么?我刚才没有听清。”

“偶说泥也很帅,”他就这样任由对方将自己的脸捏出一个奇怪的形状,口齿不甚清晰地胡说八道,“泥介么帅,棋又下得好,真不知道偶是有什么运气,才能和泥在一起。”

进藤眯着眼笑了笑,松开了手。

“说得不错,那就放过你好了。”

绪方轻笑了一下,伸出手拨了拨他的额发,“…想下棋吗?”

“…好啊。”

于是他们便摆开了棋盘。

这样的对局,双方都没有往死里较劲的意思,更不用谈及什么胜负,只是一种普通的日常交流。

等到进藤下累了,两人便把棋子一收,又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地聊起了天。

他们聊的东西其实挺没营养,话题大多都是今天看到一只鸟特别肥、有个笑话特别好笑…之类的东西。

——就像是大多数恋人一样,明明聊的都是些傻逼兮兮的东西,但只要是和这个人聊的话,就觉得这些东西也变得有意思了起来,有了继续聊下去的y_u望。

他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医院开放探视的最后时刻,责任护士已经过来催了两回,告诉他们再不走就会有人拿着扫把过来赶了。

绪方依依不舍地起身打算离开。

进藤看着他戴好眼镜、整理好西装上的皱褶,突然轻声开口说道。

“…今天之后。你就不要再来了。”

绪方动作一顿,眉头深深地蹙成了一个“川”字。

“再过不久,我的身体会开始迅速的恶化,”他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得像是不在说自己的事情,“肌肉萎缩的症状会由局部蔓延到全身,后期会逐渐演变出构音不清、吞咽困难等问题…”

他顿了顿,终于说出了最后一句。

“——我不想,让你看到那样的我。”

他这话说得…太让人难过,男人不由得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右手。

先前的颤动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停止,现下被绪方握着,倒也没再出什么别的变化。

——只是毫无力气地耷着,像是一团只有骨头的死物。

绪方握在他的手,只觉心头微痛。

——这原本…是多么适合握棋子的手。

也是多么…想让他一直握下去的手。

然而现在——

“…没有办法了吗?”

绪方哑声问道,眼眶泛起了丝丝血色。

进藤没有回答。

而是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摘下了无名指上那个素雅的银色指环。

“谢谢你。”——那样爱过我。

指环内侧的iji”字样在灯光的照耀下折sh_e出温润的反光。

男人没有动作。

进藤便强硬地掰开了他的手掌,将指环放进了绪方的手心。

小巧的指环落在手里,仿佛还残留着进藤的一丝体温。

绪方轻轻合上了手掌。

他的动作是那样轻柔,力道却大得惊人。

——像是要将那枚戒指深深地、攥进自己的掌心里。

“…再见。”

他低下头、俯下身。

将自己的唇印在了少年光洁的额间。

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落,顺着鼻梁的纹路,最终落到了他的唇边。

沁成了舌尖的一点咸意。

my love

骤然遭逢这样的剧变,整个人的情绪都被压制住了,亟需一个发xie的途径。

要不然…

塔矢亮这个存在,就要从里到外地坏掉了啊。

在远处观

望的竹生下意识地mo了mo下巴,想起了进藤对他“好好照顾塔矢亮”的叮嘱。

于是他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手术室外面无人色的塔矢。

一道温暖的气息被他送进了对方的体内。

绿发的青年顿时眼皮一翻,侧着身子倒了下去。

……

“…小亮?小亮?”进藤光伸出手在他面前挥了挥,“想什么呢?”

——咦?

塔矢亮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答道,“…没什么。”

“你害怕了吗?”进藤有些疑惑地问他,“要是怕的话,还是别玩这个了。”

——什么?

塔矢亮这才将心思分了一点去观察周围的情况。

他这一分心,如山如海的吵嚷声、欢笑声、惊呼声便猛地涌进了他的耳中,连同着眼中那层出不穷、星罗棋布的游乐设施一起,瞬间将他带进了一个巨大的游乐园里。

而他们的面前,正立着一个“steel dragon 2000”的介绍标牌。

塔矢亮:……

近藤很快就正确地理解了他的沉默,转了个弯去了隔壁排队。

直到两人从同一辆碰碰车上下来,塔矢亮已经差不多接受了这个设定,跟着进藤相当开心地玩了起来。

——事实上,他很久以前就不喜欢在游乐园这样的地方玩了。

但抵不过现在在这里的人是进藤光啊。

对塔矢亮来说,只要能呆在进藤光的身边就很高兴了。

他们这一开始玩,便是一股不把整个游乐园逛遍不肯罢休的架势。

转转杯、青蛙跳、飞天毯、海盗船、太空船、激流葬…

他俩玩得越来越刺激,等最后从鬼屋出来的时候,相互对看一眼,便都指着对方惨白的脸色笑了起来。

少年人的笑声冲出了x_io_ng膛、冲破了人群、冲向了蔚蓝无垠的天空!

一切,都显得那么地愉快。

除了…

塔矢亮正拿着水枪的动作顿了一顿。

除了…什么呢?

旁边的进藤眼疾手快地sh_e掉了最后一个立起来的靶子,紧接着就有一个大大的“you”在进藤面前的操作板上跳了出来。

进藤做了个“yes”的手势,开心地笑了起来:“我赢啦!”

他脸上的笑容是如此灿烂,令塔矢忍不住地就想以微笑回应。

“想吃冰淇淋吗?”赢了的进藤心情很好,“我请客。”

“额…好。”

进藤一开口,塔矢亮的注意力立马就被吸引了过去,将方才察觉到的那一点点不对劲抛到了脑后。

两人买了冰淇淋出来,就看见了正前方伫立着的高大摩天轮。

“玩吗?”进藤光偏头示意了一下,“这种不怕吧?”

“不怕。”塔矢简短地答道,没有去辩解他不是因为害怕而不想玩过山车的。

于是两人便排进了摩天轮的队伍里。

这两个身形挺拔的成年人,一人举着一个垒了三个球的冰淇淋,站在队伍里别提有多显眼。

在队伍匀速前进的过程中,总有三两成群的小姑娘偷偷momo地看他们几眼然后叽叽喳喳地笑成一团。

塔矢亮和进藤光一样,骨子里都是不怎么在乎旁人看法的类型,这会儿也没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什么不对。

——但怎么吃这玩意…倒确实是有些难倒他了。

看塔矢亮拿着冰淇淋一幅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吃的纠结表情,进藤便嘻嘻哈哈地取笑了他两句,示意他从旁边动嘴。

绿发少年期期艾艾地吃了两口,险些把最上头的那个球给推得掉下去,看得进藤紧张地连叫“暂停”。

“吃的时候干嘛那么用力!随便tiantian就好了呀,”金发青年神情紧张地叮嘱他,“掉到地上也太浪费了。”

见他如此紧张冰淇淋的情况,塔矢亮心下有些怪异,但更多的还是看到了对方难得活泼的惊喜。

于是他从善如流地tian了tian最顶上的那个芒果球,就见对方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点了点头,不由得闷闷失笑。

他俩一边吃着冰一边聊着天,聊的东西十分驳杂,之间的跳跃很大。

但两人就是能将这对旁人来说或许难以理解的聊天继续下去。

只因他们本就了解对方,比了解自己更甚。

“说起来啊,小亮,”等他们聊到棋院屋顶上那只傻猫的时候,进藤突然开口问道,“你还记得上次跟我下的那局棋么?”

——上次?

塔矢亮愣了愣,一时间竟想不起来他们“上次”下棋是什么时候了。

“你怎么能不记得,”进藤看他没有反应,顿时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皱起了眉,“回去以后好好想想,一定要想起来才行。”

塔矢亮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见对方略显无奈地微笑了一下。

“…毕竟,那局棋…你下得那么好啊。”

他这一笑,整个人又变回了塔矢亮记忆中的那种样子。

…温暖、和煦得…令人不由得就会对他产生眷恋。

塔矢亮心中一动,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粉色。

心里悄然兴起了一股躁动。

…他想要——

“啊,摩天轮到了。”进藤突然拍了他一下,抢先钻进了摩天轮的座舱之中。

塔矢随之跟了进去。

摩天轮这种东西呢,最初的出现是为了和巴黎铁塔一较高下,结果因为其特有的娱乐xi_ng,成了一种被大家所喜爱的游乐项目。

只是后来有些蛋疼又矫情的人类开始为摩天轮附上了种种浪漫又唯美的爱情传说。

好在塔矢亮和进藤光都不知道那些扯淡玩意,所以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在摩天轮最顶上亲个嘴”之类的执念,只是看着窗外的景色变化,露出赞叹的神情。

就在他们上升到摩天轮中部的时候,就在他们前方约mo千米不到的地方,一辆载满了乘客的过山车正缓缓驶向一条巨大的钢铁怪兽的最顶端。

进藤的眼睛顿时变亮了起来。

悬空两秒钟之后,那一车人便惊声尖叫着往下俯冲,声音大得简直能传遍整个游乐园。

——事实上,在之前一路玩过来的时候,他们每隔几分钟就要听到一次这种毫不掩饰的惊叫,简直都快要形成习惯了。

“等会儿走的时候,我去玩一把,你在底下等我怎么样?”进藤光看得两眼发亮,终于忍不住地回头问他,语气里透露出的是不加掩饰的期待。

塔矢亮随口答应,末了又觉得有些不对。

——现在…是该玩这种东西的时候么?

他怎么觉得…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呢…?

塔矢亮兀自思考了片刻,却又没能想出来到底是什么。

他的思维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大团模模糊糊的云和雾,遮盖住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令他心

里无端生出一点惴惴。

“小亮!”

就在他不安烦乱的时候,进藤突然兴致勃勃地抓住了他的手,“快看下面。”

被他猛然抓住的塔矢亮先是一愣,然后顺着他的视线方向看去,就见底下来了一群穿着口袋妖怪的玩偶装游行的人。

那领头的是只胖丁,正拿着一支麦克风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往前走。

塔矢亮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金发青年。

熟悉的身材、熟悉的模样、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衣着…

但他就是觉得…

——不对劲。

疑问的种子一旦种下,他便怎么看都觉得不对。

心中的疑惑越发膨胀了起来。

他皱起眉,总觉得进藤光并不是这个样子。

——他应该清清冷冷、平平淡淡、沉静内敛…宛如一口看不到底的深井。

“…不是的。”塔矢亮突然嘀咕了一句,猛地挣开了对方的手。

正兴奋着的金发少年有些疑惑地看向了他,“小亮…你干嘛?”

“…你不是进藤光。”他轻声说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你在说什么胡话?”进藤皱了皱眉,便要用手去试他的额头,“发烧了吗?”

塔矢避开了他的手,有种难以言喻的感受似要冲破x_io_ng口。

“你不是进藤光。”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试图通过这句话找出x_io_ng中那股不适的由来。

进藤光一脸“你有病得治”的表情,末了又想伸手去拉他。

“…行行行,我不是进藤光。”

“反正今天也玩得差不多了,一会儿下去了…就回去怎么样?”

他不着痕迹地停顿了一下,语气中满是无奈。

塔矢亮躲过了他的手,不让对方拉住自己。

“你不是进藤光…”

“因为…”

“因为什么?”对方一副哄小孩的语气问他。

“因为——”

塔矢亮咬着牙说道,那气喘吁吁的模样像是他正在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搏斗似的,整张脸涨了个通红。

“因为他——”

“嗯?”

“因为进藤光——已经快要死了啊!”

他终于抑制不住地大喊出声,心中被压抑的种种情绪骤然爆发出来。

一时间,整个游乐场都陷入了停滞,除了仍在对峙的两人之外,其余种种皆固定在了他话音刚落的那个瞬间。

气氛登时变得诡异了起来。

塔矢亮喘着气看向进藤,却见对方嘴角微勾,脸上却透出一种十分熟悉的无奈之色。

“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啊。”

进藤光叹了口气,两侧的肩膀明显耷拉了下来。

“——而现在,你也知道了。”

他表情宠溺地说完这句话,整个人便逐渐变得透明了起来。

塔矢亮怔愣了一下。

“再见啦,小亮。”

“虽然没能玩成过山车…但我今天很开心。”

清澈的声音逐渐变小、变远、逐至轻如耳语。

“…剩下的路…”

“…就只能你一个人走了…”

这句话刚一说完,那已透明得快无轮廓的进藤便连同整个静止住的游乐场一起,从

塔矢亮的眼前消失了。

——!

塔矢亮猛地醒了过来,接着便开始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睡下时候的姿势不对,这会儿被自己的口水给呛着,一时间竟缓不过气来。

就在他正咳得不能自已的时候,手术室外的红灯悄然熄灭。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

等候许久的进藤一家齐齐围了上去。

塔矢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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