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类型的人往往容易彼此憎恶，若非莫逆之交也只剩下老死不相往来一途可走，青峰和灰崎大概就属这类人，他们不是全然相同的人，但说到底身上有某种同样的气息，一旦某一方的生存方式违背了自己的人生哲学，势必会走到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结局，这就跟打篮球的道理一样，不能赢的话，那就没什么好玩了。
最后能够站在场上的也只有胜者。
青峰强大的光也把黑子衬托得超乎了他原本的价值。
然而，影子什么的灰崎一点兴趣都没有，那么只好换个能够让他感到兴奋的家伙，黄濑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灰崎和黄濑在某方面也属于同一种人，前者曾看过这个金发少年打球，理解力在瞬间起了最大作用，凡是被看到动作的人无一例外被完美模仿，而且他远比他们更好发挥了既有的招式。
黄濑凉太就是靠着这个一步步把别人当垫脚石踩到了一军的位置，说是实力也不可否认，他比那些待在二军数个月的男孩子提前获得了荣耀，不过要灰崎来看，他也只是和自己差不多水准的家伙，而且从各方面来看不会比自己更强。
真正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碍眼得让人想从他身边随便夺走一件东西，青峰和黄濑都是如此。
灰崎带着一包烟拖着缓慢的步子离开了教学楼，还是上课时间外头几乎没有人走动，校舍后面的操场传来加油和欢呼声，把这个微热的夏季弄得越发燥热起来。今天的阳光并不刺眼，清晨还是蔚蓝的天空不知何时飘来几片白云，光线正好止步于校舍侧方一块地，灰崎盘算着到那里抽根烟，最近天台的风
险大，躲到这种危险却又容易被忽略的地方才最安全。
随着脚步靠近，首先窜入灰崎耳朵里的是球拍到水泥墙上再落地这样规律的声音，有限的视野在转过弯之后把校舍侧方那块空地一点点揭露出来，尽收眼底。
穿着体育服的黄濑浑身是汗正试着把篮球投到墙上用粉笔画了个圈的中央，然后是基本运球动作，碍于场地大小他总是跑到墙壁前便止住了脚步，很可惜地看着那个白圈，做出一个想要灌篮的姿势，把球拿在手里抛了抛，又掉头重来，几次以后大概领悟到什么，突然做出了类似于后仰跳投的动作。
灰崎拍了拍手，在黄濑从讶异转为冷淡的表情中离开了yin影的庇护，走到那块空地。
黄濑顾不得额头上汗水如雨，停下手看着灰崎走来。
仅只是短暂的一会儿他就静下来了，好像先前的活力全都是梦境中光怪陆离的一部分，他那普通少年活力的一面只属于运动，面对篮球时他有极大热诚，即便这些东西偶尔是孤独的。
「练习？不错啊，这样大辉才会多看你两眼。」
黄濑还在喘着气，却已经冷静下来了。
「嗯哼……越是讨厌的虫子越会随着气味跟来呢。」
「气味？」灰崎歪头舒展了筋骨，把捏在手里的烟盒塞到口袋里去了，「好吃的东西会吸引苍蝇，垃圾也会，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哪种货色……」
「哦，垃圾也没关系，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倒是你和苍蝇确实很贴切啊。」
除了态度让人不爽之外，黄濑偶尔也会干些一头热的事，比如说现在，他在激怒厌恶的对象这点技巧上，从来都冲动得不会考虑下一刻自己会不会被揍得上不了镜头，他一直刻意摆出迎合多数人胃口的面貌换取喜欢的生活，却又偶尔忘记应当将格外成熟的一面贯彻始终。
灰崎的脸色可以说是灰得人如其名，难看至极，在黄濑悠然自得的态度里，有一剎那快要压制不住自己的拳头。
一阵大风吹来，夹带了从远处扫来的落叶，吹动他们头顶上方的云朵，光线斜斜地擦过他们的脸，把彼此针锋相对的表情摊露在蓝天之下，紧接在后方的另一朵云又迅速笼罩住他们的身影。
风过去之后，灰崎紧握的拳头放松了，他终究还是把烟掏出来，熟练地点上火，用力吸上一口，满是陶醉和迷离，隔着袅袅升起的烟雾欣赏着这个确实不怎么美味的家伙，想起青峰那天在部室里说的话，「你难道不想知道大辉是怎么看待你的吗？」
他觉得这个小模特肯定会有兴趣的，果不其然听到青峰的名字黄濑先是极短暂地震惊了，又意识到自己不想在无关紧要的人眼前表现出慌忙，而小心翼翼地掩埋了证据，那微微下垂的眼尾说明了一切。
不过大概是早就在职场上见多了别人的风浪，黄濑很快用头脑想一下便得出了没有必要理会这个家伙的结论，和一个疯子说话那还真是自己也会变成疯子。
「上次我暗示得可能不够清楚，我道歉。」他摇着头，马上捡回了原有的从容，面对镜头时，也一直是这样做的，「青峰大辉的事你最好少管，我不介意别人怎么说我，但硬要把我的事扯到他头上，是不是太恶心了点？」
灰崎一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喂，别说笑啦！不准别人插手那家伙的事，自己又在这里一个劲儿揽到身上不也挺恶心？那种没心没肺的家伙哪里值得了？」
「值不值得这种事，我可没有求回报，小青峰讨厌我也无所谓啊，倒是你，你还能失去什么？篮球也已经不怎么打了吧？败犬还是乖乖退到一边比较好哦。」
黄濑说着这些话时，隐约觉得似曾相识，这不就是每次拍摄写真的休息空档闲晃到隔壁摄影棚里必然会听到的对白吗？又俗套又可笑，虽然碍于自己的年纪经纪公
司一直强调他必须保持良好的青少年偶像形象，不过这种坏人角色偶尔尝试倒也不错。
当然，他是极其小心地在隐藏这些，他喜欢那个视篮球如生命的男孩子，很快地就远远超越了其他所有的喜欢，青峰是他在帝光里第一个朋友，所以他更清楚自己相对有义务保护好他。
从这点来看，黄濑觉得自己说不定远比想象中还更来得无情。
「我吗，我没什么不能失去的，我想要的东西乖乖让出来就是了，没人问你意见。」
灰崎揪住黄濑的衣领将他用力扯向自己，一明一灭的火光几乎快要烧到他漂亮的瞳孔里，可黄濑仍然不为所动地眼皮眨也不眨，用力扳开对方的手，灰崎嗤笑着吐出一口烟，些许带火的烟灰飘到那张毫无瑕疵的脸孔上，刺刺痒痒地留下了不怎么显眼的红色痕迹。
「喜欢篮球那这张脸就不需要了。嗯让我想想，你想在左边留下纪念还是右边？我让你选择。」灰崎凑近了他的脖子，少年带着汗水的身体将今天早晨喷洒在颈子后方的古龙水香气逼得诱人，他讶异地发现他身上带着一种奇怪的甜味。
然而这种味道很快就被苦涩取代，灰崎叼着的烟落下更多烟灰落在他的锁骨上，黄濑闷不吭声地朝着他的脸挥出一拳，灰色头发的少年侧身闪过了，他暗暗叫一声可惜。
这时他们听见后面的操场有女孩子在喊着黄濑的名字，不过并没有注意到这里，想来也是中途翘课的事被发现了，估计班长正顶着太阳四处寻找他的踪影。
黄濑镇定地抬手擦掉沾到脸上的灰，「不介意可不代表不会反击……垃圾也要有点骨气的嘛。」
「你很行啊。那好，篮球决胜负，我赢的话──」灰崎吐掉了嘴里的烟，「你就和我一起离开篮球部，怎么样？」
「赢了我也不会更喜欢你。」
「你会的。」
「不会。我没打算输掉。」
「……两点半体育馆，我会等你。」
「随便你了，就这样吧。」弯腰抱起地上的篮球，黄濑恨不得尽早离开这里。
今天之后他大概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了，帝光的校园很大，能够让黄濑凉太安安静静一个人待着的地方却少得可怜，不如说就连出了校园也找不到这样一个地方。
灰崎看着他离开，没有再追上去，黄濑xie气得想要把手上的篮球扔掉，可每当球快要离开指尖的时候他就想到青峰，于是又把篮球紧紧地抱着，谁也抢不走。
他没有回到班级里，而是去厕所扭开水龙头把脸洗干净，一些冷水溅到他的衣服上，他索xi_ng掬起一把水抹到颈子上，古龙水和烟味夹杂着汗味把这个身体弄得极为狼狈。
然后黄濑带着球上了天台，他决定午后的课也翘掉，只要和这颗球一起消磨掉剩下的时间，可惜就连天台也不是全然能够让他安心的地方，越是想着不要见到某些人，越是遂不了愿。
青峰大辉就在天台上睡得昏天黑地。
没想过会有其他人在的情况，黄濑很用力推开那扇咯吱作响的铁门，生锈的门轴发出了奇怪的声音，简直像是恐怖电影里的废墟一样。
抱着球走进去的黄濑被睡眼惺忪的黑皮肤少年瞪了一眼，两方视线尴尬地停留在谁都不知所措的情况下，僵持了足足五秒之久。
「哟，黄濑。」青峰先反应过来，安心地消除了戒备。
平时黏他黏得要命的小模特不自然地说了声「午安」，
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连那种油腔滑调的错误文法都忘得一乾二净，还说起了敬语。
睡得迷迷糊糊的青峰疑惑地望着他，「你是笨蛋黄濑吗？」
「什么笨蛋！原来小青峰眼里我就只是个笨蛋吗？」黄濑撇撇嘴不情不愿地硬着头皮走过去，刻意挑了个有点距离的地方坐了下来，偷偷地抬手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
「我怕你脑子坏了而已。」青峰展开长腿，想了会儿拍拍身边的空位，「喂，过来这边啊。」
「过……过去干嘛？」
「借个腿给我躺躺。」边说着青峰俨然准备要躺下，用眼神催促着黄濑，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害臊。
「哎……我的篮球借你枕？」
「脖子会断掉啊！」
「……模特儿的膝枕代价可是很高的哦。」
「嗯……无所谓。」
「可是小青峰付不出这个代价吧？」
等得不耐烦的青峰见黄濑黏在那里根本没有要移动的打算，干脆自己跳起来朝他走去，一把抓住想要逃掉的少年，死死摁住他的腿用强迫手段躺了下去。
黄濑的腿一点也不柔软，硬梆梆的，有点肌肉却不是很发达，比起那点肌肉来说骨头嗑在脑门上的感觉还更来得难受。
可青峰一点也没有要移开的打算。
黄濑一只手按在腿边的篮球上，感受着球面上粗糙的纹路，也唯有这么做才能够稍稍找回被打乱的心跳。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靠近青峰，以前没有哪个男孩子敢随便碰他。投了好球之后和队友们击掌，拳头相碰，也一直是年轻男孩子众多梦想里渺小而微不足道的其中一件，认识青峰之后他很快就圆了这个梦想。
「谁说我付不出代价了？」青峰闭上眼说着：「我允许你下次比赛站在我前面投三球。」
「呜哇还真有诚意……」
「嘿嘿，那是。」
「那要是三球都没进……」
青峰沉默了会儿，勾起嘴角，「那你就传一辈子球，一辈子站我后面看着吧。」
黄濑苦笑，「代价太大了，看来不进不行啊。」
稍早被灰崎弄得乌烟瘴气的心情很快就拨云见日了，尽管如此他没有打算把打赌的事告诉青峰，不光是青峰，拖累到篮球部的事他全都会默默解决掉，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交出入部申请那天黄濑看到赤司的双眼时早就了然于心，
做不到的话，是没办法留下来的。
他虽然不是很清楚每个同年龄孩子应该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他多少知道青峰的人生比起他要来得单纯多了。
青峰没有睡着，太不舒服了所以不停地动来动去，把黄濑的腿都压麻了，一会儿向左翻一会儿向右翻，就是怎么样也不肯放过这个折磨人的大好机会，似乎更没考虑过这样滚来滚去把衣服都蹭脏了回家肯定要挨骂。
也是直到最近黄濑才想起来自己一年级就看过青峰大辉这个人。每次还不到下课前就抱着一颗篮球站在教室外等着隔壁班的谁，钟声刚响起的同时几个男孩子们一起向外冲，穿着制服和室内拖鞋就拼命地跑，在狭窄的走廊上几乎撞上每一个迎面而来的女孩子。
反应慢的女孩们慌张地捂着嘴生怕被撞个正着，矫健的青峰总在瞬间又闪身而过，一阵风似地，然后单手一撑坐上扶手滑下楼梯，不顾路过的体育老师边吹哨子边追在后面臭骂他们，痛痛快快地打了十分钟的球，带着一身脏污和灰灰黑黑的制服又赶在钟声结束前回到教室。
黄濑低头视线犹疑在青峰总显得不是特别干净的衣领上，突然听见侧身向着自己躺着的青峰没头没脑地吸了吸鼻子问道：「什么奇怪的味道？」
「什、什么味道？」黄濑心虚地反问，不停搜肠刮肚回想着今天用的那个
牌子香水瓶上面歪歪扭扭的德文是什么来着。
「你没闻到？」青峰半抬起头往黄濑肚子边靠近，又一路向上，最后停在x_io_ng口，在他的颈窝闻到了那个味道，连他自己都没想过会说出这个答案来，「……烟味？黄濑你抽烟？」
本来还准备了其他说词的黄濑差点没倒抽一口气，青峰成天说他像黄金猎犬，可他更觉得青峰像条警犭，鼻子灵得可以去查缉毒品交易了！
怎么偏偏是灰崎那家伙弄上来的味道呢？
见黄濑没有反应，青峰当他是默认，想都没想便扳住他的肩，力道大得出奇，他不由得皱起好看的眉想要推开青峰。
「很痛……」
「黄濑你脑子进水吗？竟然抽烟！？」
青峰劈头就骂，这就像……一块在自己嘴里的肉，被人硬生生抢去一样──可惜这个说法他还没怎么意识到。
思想还很单纯的少年一点也没想过关于「自己为什么要生气」或是「这究竟有什么意义」，他不高兴就是不高兴，可以没有理由没有原因，其实比任何人都来得霸道蛮横，唯我独尊的暴君。
黄濑在心底叹了口气，看来今天这里也不能再待了，他这样归纳出结论之后勉强屈起麻掉的腿，把青峰赶走了，「是是是，我脑子进水，小青峰你说话真是超伤人耶！抽根烟什么的，在模特圈里多得是啊，比这更过分的还多着呢。」
一脸揶揄地嘲笑着，连可能会被灰崎揍都没怕过的黄濑，却对青峰发怒的脸害怕起来。
真正足使人惧怕的不是那些肉体上的疼痛，而是在乎的对象失望透顶的眼神。
早就被天台上的风吹干湿掉的运动服，可身体中的寒意直到此时才晚了好几拍渗入，黄濑拍掉裤子上的灰尘，弯腰想要去捡起摆在地上的篮球，停顿之后又收回手。他不想带着这颗篮球去和灰崎one on one。
也许灰崎说得没错，青峰大辉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有哪里好，但相反的，黄濑忽然庆幸起他的单细胞思考，万一被发现了和灰崎打的赌，就算挨他十拳也不够还吧？
青峰翻身站起来，伸出手在快要碰到黄濑手腕前停住了，说话向来快又直也不懂得害羞的少年，偏偏是紧要关头发现了自己和黄濑凉太的区别，发现自己对篮球外的世界一无所知。除了自己所活着的地方，脚下这块地，黄濑的生活圈之于他就只是一片未明的浑沌。
在女孩子面前笑得一脸轻浮，每次在走廊上大老远就喊着他的名字冲撞过来，部活时又被毒舌的绿间叮得满头包──这个黄濑是和他们谁都不一样的家伙。
所以说，长了头金发白皮肤又有张好看的脸孔的这个人，到底是该被摆在什么位置的人？
谁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在乎其他事，比如说楼梯间来来去去的脚步声，比如说宣告午休时间结束的终响。
青峰犹豫很久，半晌才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模特圈怎么样我不知道，在帝光篮球部就要有一军的榜样。」
他唯一也还能彰显自己权威的，也只剩下这个不象样的身分了。
没有遮蔽物的天台，两个人在光线中都把对方的表情解读得再清楚不过，而青峰则是没办法在那张完美的面具下找到一点蒙骗自己的借口。
「哎，真不知道谁才是笨蛋啊。」黄濑几乎是半自言自语地说，笑得异常灿烂，简直就像是从没有过这么好心情那样，嘴角往上提了个大弧度。
啊啊，要是摄影师看
到会很感动得痛哭流涕吧。他的脑子里迸出了奇怪的念头，然后今天第二次把自己的背影留给了别人，这次，是那个他在乎的不得了的青峰大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