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日出,不仅仅晓风残月。
曙色尚熹微。极目天际,由浅淡鱼肚白向暗紫深蓝的夜交融过度处,正是那不浓,不淡,亦不散的雾涌云蒸,轻拢慢涌。日光惨淡,还称不上云蒸霞蔚,只在流涌团云间铺上一层耀烁的丝绉。可料想?不出几个锺头,这一片愁云惨雾,将化作连仙人也不舍眨眼的云消雾散的极盛之景。可料想?适时,缇橘,洋红,朱膘,泥金,绛紫,遍布这一方太白云天的色,极尽缭乱纷繁之所能。
有道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无论谁见了这初霞成绮日暖风恬,会否认一方水土亦养一方景致的说辞呢?
所谓深山竹簧,拂晓风起,残月将落际直叫人起一段青灯古佛度余生的情思。寂风凄雨的山间残夜轴卷,却压根不适合这一日的晨光。
影绰晕沈晨光中,本该静静由人睡的房内,却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可知,有人早起了。
吴邪往身上套著自己当日穿著的月白缎回纹镶边的弹墨直身道袍,整理好交斜大襟、过手大袖、触及脚面的纤长衣摆,腰上系好佛青绦带,串一挂倒垂莲题的乌银七事儿。素白锻料衬著纤长身段,直教人疑,这著的不似道衣,倒像那舞伎的华裙般摇曳生姿。
“唉………”
没来由的,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件当日被割破不少碎口的大袖袍衫,已被张起灵以法术修补齐全。
那人很厉害。做饭也相当好吃。虽然面皮冷了点xi_ng情闷了点脾气臭了点,却救了自己两次。可见是个大好人,只不过不大会表达罢了。
只是,自己仅仅是暂住。恐怕,也没有答谢犒酬的机会。
吴邪深知,一旦伤好,自己便绝无留在此地的理由。
自己失踪数日,杭州宅子的那几位老家夥恐怕要愁死了吧?嘿嘿,这次姑且吓吓那老狐狸三叔,看看没了小爷把他急成啥样!哼,这时候才知道小爷多重要吧。
勾勾嘴角,却怎麽也高兴不起来。
然而,拎起小小豆黄包袱,推门跨步而出的脚步却没有迟疑。
不能再留。
心中的一大团疑云,不能不解。这是什麽山,为何地图上没有此山?当日追逐的那只八尾狐妖,如今匿於何处?为什麽那天自己会突然法力全失,甚至至今也未能恢复其半?
吴
邪再怎麽迟钝,也不会看不出这山和那张起灵有古怪。单凭独居在这连山路也没有一条的山中,难道还不可疑?况且那闷油瓶还是个恐怕世间无人能出其左右的术士,道行高的让吴邪咂舌暗服。
吴邪早已发觉,张起灵总是入夜时出门,天明才归,所以便决定在这一天尚未天明时离开。
其实,他何尝不想道一声别。只是,除了一声显得生疏的‘谢谢’,便无话可说。没什麽可以留下,一声谢怕只会被这山风吹得不见影吧。
走吧,趁著天色还早。
然而伸手推门,站立在那沁寒空气中时,又不免是一声长长太息,其间,淡淡惜意难掩。
似乎是回应那声叹息,吴邪身边一个声音响起:
“去哪。”
淡漠如水,过耳如烟的嗓音。他奶奶的小爷再怎麽伤春悲秋强装文艺也不会不认得这声音啊!
“咦哎哎哎?!!小哥你怎──呜咳、咳咳──”
吴邪惊吓得向後一蹦三尺,话才出口一半就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这闷油瓶什麽时候回来的?怎麽也不出个声,想吓死人还是咋地!可怜我的小心肝啊……
张起灵打量著穿上了自家道袍的吴邪,声音不冷不热地重复一遍:
“去哪。”
“厄……”吴邪搔搔脸颊,感觉怪怪的?“这几天麻烦你了。我也好的差不多了,这就准备告辞了。”不知道怎麽搞的,一声谢谢总是出不了口。
难道真是如传言所说,大恩不言谢?
晨曦渐起。东方的天已被温柔的光辉笼覆,千障山峦悉为镶上一道压金刻丝滚边。
又是一日,入目满眼:锦绣风光。
“这是什麽?”吴邪纳闷地前後翻看手中看上去是封信的白色绢纸,忽然眼角瞥见封套角落一朵小小的任字云纹样……他奶奶的小爷再怎麽伤春悲秋强装文艺也不会不认得这图案啊!
“文锦姨?!”
大吃一惊的吴邪抬眼去看坐在对面的张起灵,不料那人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正闭目养神。
搞什麽?这只闷油瓶手里怎麽会有文锦姨留给自己的信?难道……难道他绑架了文锦姨?!
那时,终於说出“告辞”二字的吴邪,一句“就是这样小哥拜拜”还没出口,就被张起灵拖进了屋中。没等吴邪站定,一封信被塞进他手里。
於是,就有了上文那一段。
返回当下。吴邪正满脸不安地瞅著已然入定的张起灵,一副生怕他绑了自己某位血亲的表情。
一咬牙,吴邪嘶啦一声拆开信封,勾出一封由吴门密文写成的家书:
“贤侄邪如晤:
渐入严寒,伏福躬无恙。
…………
……愚伯母膝下无子,直将女(注1)视若己出,原合纳养於家中,然念及贤侄体弱弗堪迁,并山危无所路,遂与张生相议,且留女於山中。於之徒仆尚不忍,而况於女乎?然考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悉堆是谷。而色又佳美,景亦宜人,实调适养息之上处。侄且安歇,日後定遣人往返,适时迎回。
(又加一道秘术防窥)张生陌路,愚伯母不敢掷女於狼虎,遂究其根源,几无从悉,至近日得报,姓张名起灵,字号不详无论生卒。古书有载:‘起灵者,死灵术与之类也。’其余不能得知。相安则谨言慎行,落难则脱身以逃,径自伺机而动,亦毋庸赘述。
顺颂 近佳。
愚伯母文锦”(注2)
注1:女,同汝(实在是不想要这个脚注……)
注2:不想看文言文的筒子们注目!!
这封文锦写给天真的信,实在是因为无法接受明人用白话文写信而诞生的歪瓜裂枣……抱歉,我文言完全是一团浆糊,要不是这封信实在关乎甚重,绝对不会扯出这麽一蛋的……这封信cut掉问候称谓客套寒暄的大意是:
【翻译】“你文锦姨我多疼你啊,哪能舍得把你丢在这荒山野岭的?可惜你看你受了重伤这山又没路,不得已才把你留在这。这地方景色这麽好,你就在这住下好好养养,过几天我派人来接你。
“张起灵那小子是陌生人,我哪敢把你往虎口里撂?可我查了半天也查不出这丫什麽来头,只知道他姓张名起灵,字号不详,生卒年不知。古书里边说:‘起灵者,死灵术与之类也。’别的就不知道了。你呢,要是没事你就说话做事兜著点,出事了就赶紧溜,总之给我放机灵点,懂?不用我多说了吧。”
(马马虎虎应付了事…)
看完信,吴邪满脑只有一个想忘:杀回杭州活拆了送这老不死的送她归位。
你大爷的,搞不清人家什麽来头还把你侄子往火坑里推?!什麽视若己出,简直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你个死三叔,连文锦姨都被你教坏了!!
啧啧,殊不知其实你那温德恭良的文锦姨才是吴家最黑最黑的一只,你那精得跟鬼似的三叔在你文锦姨面前也得乖乖伏地听命。当然,任吴邪想破脑袋,也是不会想到文锦是带著怎样的一脸腹黑笑容写完这封信的。
气得炸毛跳脚的吴邪刚想把信纸揉烂撕碎,突然一个小型法阵跳出来,浮於空中旋转半圈,渐渐显形为一枚泛著荧光的八卦,把吴邪吓得一愣。
语音符?
语音符是道家弟子常用的联系符咒,可以单独传送,也可以附於某物之上递寄。
吴邪困惑地盯著浮在空中的小法阵。有什麽话写在密信里不就好了,还弄什麽语音符?
“就是这样……小邪啊,你就跟那小哥好好过日子吧,活活。”
法阵倏忽一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屋中仿佛还回响著文锦(居心叵测)的笑声。
吴邪只觉得头皮一炸,脸便作燎原之势烧了起来。
好、好、过、日、子?
文锦的声音不大,在吴邪耳中却被自动过滤成震天价响。
过你大爷的!啥叫好好过日子啊?!又不是老娘嫁女,胡说啥呢!
还故意做成语音符,分明是想让张起灵也听见!
文锦姨你完了,让小哥听见,人家不杀下山砍了你xie愤才怪!
这麽想著,吴邪抬起头朝张起灵望去。没想到张起灵不知什麽时候已经睁开眼,如今正面上有些笑笑地瞅著吴邪。
吴邪脸上又是一阵滚烫,只得慌忙错开目光,扯开话题:
“小哥你别听她乱说。这人就是这样,一点长辈的样子也没有,还学了满嘴油腔滑调,她这…这是在打趣呢……哎,对了,你怎麽会有我文锦姨的信的?”
凡见识过山色的人儿,便绝不会怪出身眉山的苏轼登道山平都时发“抬眸四顾乾坤阔,日月星辰任我攀”之叹的。丽丽眉崖,若有迹可循,倒实有些‘此身不觉到云间’的意味了。只可惜别说拾级而上曲径通幽,此处此山,便是连回肠线道也没有的。
三峰合抱一谷间,有藤萝引蔓垂檐绕柱小茅屋一间。如今正从中传出絮絮对语声。
称不上对语,因为由始至终,就只有一个清甜女声绕梁而出。
“这层峦耸翠,苍山叠障,倒真真是人间极景。只可惜,被你一道结界藏了去。”
陈文锦一只白葱手撑著下颏,满眼皆是笑意地打量著窗外,稀稀疏疏的绕篱竹。
只可惜坐在对面的人,面色暗沈,缄默无声。
还真是不喜欢说话。
陈文锦在心中暗叹一句,收回视线,落在对桌的俊俏男子脸上。
张起灵挑起眼皮冷冷看著她,目光中的冰冷意味不言而喻。
“我是那孩子的姨婶儿。”文锦的下巴冲挂著银红漆竹帘的卧房门一抬,“总之──你得对他负责。”
张起灵目光一凛,室内温度骤降。
嘶嘶,真冷!文锦不满地嘟囔。
“瞪什麽瞪,要不是你小子在这山上张了这麽个破魔的结界,我那侄儿至於落得个法力全空被妖怪所伤的下场?我大侄子,”略略一顿,纤指轻弹,呷一口茶,“是追一只狐妖,入了这山。他天生体xi_ngyin寒,法力近妖,怕是被你这结界错当成妖怪,抽空了法力。”
听了这话,再思及当日情景,张起灵心中的疑团便全部解开。
那夜,正灯下伏案的张起灵,忽然感到结界边缘地界灵力走向突然混乱,似有两股妖力浮动。
难道是两只妖怪相斗,妖力碰撞,破了结界,闯了进来?
揣度至此,张起灵便动身前往灵力变得不安稳的西南山脚。只是待他赶到,四下一片寂然,暗暗涌动交缠的两股巨大妖力已经再寻不见。
忽然一道烁光划过夜空,转眼望去,黑影绰绰的山後,一条巨大的银狐尾一闪而过。
狐妖?
刚y_u追去,却被眼角一点小小的雪白吸引了目光。
居然有人?
不由得想起,那夜自己抱起那昏迷的道家打扮的少年,怀中人轻得像只娃娃,捧在手里一点重量也没有。究竟是人是鬼还是妖?竟轻得如此。
收回思绪。
张起灵终於淡淡出了一声:
“我已遁隐。”
字句极简,意思却很明白:我是遁隐深居之人,你侄子受伤,纵然与我有关,我也没什麽要对他负责的,人你带走,我并不管。
闻得此言,文锦却仿佛没听到般甜甜微笑,不紧不慢道:
“道家有戒,私张结界,大小不可过方圆一里,时间不可过三十个时辰。”
“你这结界,隐去了整整一座山脉,又有几年几月了?”
软语温良,言辞却是尖锐。
“再者。你这屋後的地下埋了什麽东西?”
话音未落,一片冰凉便抵上文锦脖颈。望著瞬间逼近的戾气外露的黑眸,文锦满意地欣赏著自己这一句话在张起灵身上激起的巨大效果,仿佛全然不觉搭在自己肩上的冷兵器。
“别紧张,我无意害你。况且,”文锦伸出二指点了点脖上冰冷的刀刃,嫣然一笑,“我大侄子还在你手里。”
张起灵无声地注视了文锦的脸一会儿,眼眸浓黑,淡漠如水,良久,收刀入鞘。
厄,
刚刚那杀气,可是来真的啊。松了口气,文锦这才发现自己身後已是冷汗一片,倒并不是她害怕,而是感受到杀气之时,身体自动作出了反应。
“当然,不会让你白干。”文锦微耸双肩,凝眸端视,从始至终都在笑,这会儿却笑意更浓,“你知道吴家外坟吗?”
果然,又看见那双半耷的眼睛挑动一下。文锦自动把张起灵这反应理解为知道。
“齐云山下,吴家外坟。三百吴门弟子日夜不息把守墓道,墓中葬著吴家上一代外戚的一位得道仙师。”文锦说故事般念出一串儿来,又是一笑,“这是民间所传,但也不全然是假。只不过,那主墓室中躺著的,并非传言中的那位仙道。实不相瞒,吴家外坟中所葬的──”
时机极佳地略略一顿。
“是一种奇珍。”
张起灵便知道,自己猜得了七八分。
之前听说吴家外坟时,就曾怀疑过,明明是外坟,修得却比祖坟排场还大规格还高。况且三百弟子守备,戒备未免过严,若是害怕盗墓,何必如此昭告天下般声势浩大?所谓外坟,必然只是个幌子,其中所藏,恐怕是……
如今又听见,连见闻极广又财力雄厚的吴家人都称其作“奇珍”,心中便对自己的猜测愈发确信。
果不出其然,文锦接著便道:
“你若能根治我侄子这伤,我便诺给你那大墓中葬的宝贝──”又是吊人胃口的停顿,文锦轻轻吐出四字,“蛇眉铜鱼。”
张起灵惊异地抬起眼,文锦却漫不经心地抬起手,伸出两指在他面前晃晃:
“两枚。”
张起灵的眉头不由紧皱。
那小子是什麽人,居然值得吴家人用蛇眉铜鱼交换。况且,还是两枚。
既然吴家人愿修大墓葬之,肯定对铜鱼的价值也是心知肚明。既然如此,为何竟能如此轻易就许给他人?
难道,这女人在耍他。
抑或,被自己救起的那人在吴门地位极高。恐怕是被泽而生的灵童或道行高深的一派宗师。至少也该是个地域总管,或分家首领什麽的。
张起灵毕竟是遁隐避世之人,不愿与外世牵扯过深,何况还是那个富可敌国、又与朝廷有所勾结的吴家。
但是,文锦许诺的报酬的魅力又实在太大。
“他是什麽人。”
眉端紧蹙,张起灵冷声发问。
然而入耳的回答却不似他先前猜测的,并不是官名职位,也不是吴门某某派创派宗师,亦不是华东执掌,或者分家首领。
而是。
文锦杏眸噙笑道:
“他是吴邪。”
“这麽说,文锦姨来过这?”吴邪挠挠脑袋,努力理解回味了一番,“什麽时候?”
“你伤後翌日。”
张起灵不冷不热地说。
那时候吴邪还处於昏迷之中,自然是不知道这茬。
他更不知道,刚才张起灵难得多说了几个字的一番叙述中,略去了几个关键部分。蛇眉铜鱼一事当然包括在其中。
同时心地纯良天真无邪的吴邪小同学,愣是没发现这个故事中和这封信中的重大疑点,更没意识到自己文锦姨就这麽把自己给卖了。
吴邪毕竟也是从小弟子规二十四孝摇头晃脑读到大的良家子弟,长辈的吩咐──不管那位长辈是有多不靠谱──自然还是要听的。於是在吴邪从张起灵手中接过文锦留下的一箱衣物零食之後,便乖乖在山中小屋正式入住。
(小声)很大一部分原因恐怕是因为文锦留下的那一大包椰奶栗茸松糕和眉县特产点心。
总之,欢乐爆表的同居生活(雾)正式拉开序幕。
《眉山过往》chapter 03 end
瓶邪《眉山过往》chapter 04
发文时间: 64 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