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宗青一双朝靴几乎没踏进过尚宫局,唯一一次还是多年前陪皇后来的。那时候,他也不过是站在院中等候,并无兴趣进去看。
这些事情喜公公也是清楚的,正因为如此,他更搞不清今天这位爷是被哪阵风吹得脑热了。
记得下午和诸位朝臣处理完政事,国舅爷没有马上离宫,反而是坐在元英殿里喝茶。喝了一杯又一杯,突然,孟宗青站起来便往外头走,却不是宫门的方向。
“王爷,您这是去哪呀?”喜公公赶紧放下木盘,捏着食指跟了上去,他头一次没摸清孟宗青的意思,也看不懂他的脸色。
直到孟宗青长长的影子立在宫道上,才道,“皇后娘娘最近身子不好,本王得亲自去尚宫局叮嘱几句。省得有心怀不轨之人,趁着皇后卧病捣乱。尤其是那帮子新进的宫女,本王看得出来,有人相当不安分。”
喜公公眨了眨眼,字面上的意思是都懂了,可到底还不理解孟宗青突然这般到底为何。更何况,自己不离身地侍候了一整天,也没瞅见什么不安分的新宫女,国舅爷又是什么时候见着的?
此时,孟宗青站在尚宫局里,颇为烦躁的压了一下眉毛,有些无可奈何。
他本想来这儿寻人,寻那张在宫道上瞧见的以下犯上的脸,那个他笃定绝对不是安分守己的小宫女。
可是现在,不算在门口巴望着凑热闹的,整个六局二十四司的宫女都齐齐地站在他面前,人挤人贴着,一水儿的雪青色宫装,又齐刷刷地垂着头。孟宗青那时候只是瞥到了宁月微微抬起来的半张脸,并未太看清她到底什么样子。可是那双清艳的眼,他可是颇为有印象。
这群宫人倒是一个个脸蛋神采飞扬,可惜,偏就没有人再敢像他见得那人那般抬起头来。
李总领和陈尚宫又惊慌又惊喜,一听闻孟宗青往这边来了,早早地在殿外跪迎着。现在立在一旁,恭恭敬敬道:“国舅爷,尚宫局两百七十名宫女都在这儿了。皇后娘娘凤体违和,奴才们无不牵肠挂肚。今日竟让国舅爷亲临尚宫局,真是修来的福分。”
孟宗青微微仰头,“哪些是新来的?”
喜公公立刻上前一步细着嗓子命令道:“今日新进宫女者,上前一步。”
人群中有约三十多个宫女向右迈出一步,皆低头眼看鼻子,鼻子看嘴。
“跪下。”
一声令下,宫女齐刷刷地俯下身子,心中虽不解,但见这位传说中气宇不凡的庆王在,每个人又都想着展示自己的柔顺之姿,以博得这位爷的青睐。
“抬起头来。”孟宗青毫无情绪地命令道。但见这些宫女各色眉目抬起来,或婉转或羞涩,皆唇角含笑,温婉可人。
孟宗青撩起来衣摆,大步旋身走到宫女面前看了一圈,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们的脸。
他本就生得高,眉眼自带威色,似刀如剑,这般严肃的审视,更显的他面如刀刻般俊朗非凡。每个宫女都被看得不好意思,没一会儿脸便羞得通红。
可惜,这样小女儿的模样,孟宗青却是无动于衷。看来看去,有些意兴阑珊,最后又仔细看了一遍,才发现今日早上见的那小宫女确实并不在其中。
真是奇了怪,明明上午喜常来告诉自己,新进的宫女都往尚宫局拨去了,可是这里并没有他想见的那个。难道,钻地底下了不成?
孟宗青心里古怪几分,却突然觉得自己这般行为很是可笑。下午和几位大臣商议建造堤坝一事的时候,脑中总是闪过那一双清眸直直地望着自己,搞得自己走了好几次神。漂亮的女子他见得多了,不差那小宫女一个。然而这般肆无忌惮地直视自己的,还是头一遭。
不过,寻到了又怎样?
想到此,孟宗青自嘲一笑。不过是区区一个宫女,犯不着他搞出这样的阵仗。若是以后再被他碰到,无非是寻个以下犯上理由,给些罚就罢了。
孟宗青想到这儿,才觉得自己真是被皇后失子一事搞得精神太过疲惫,一个宫女都能让他想寻点儿趣儿似的。罢了罢了,这一屋子的女人看得也心烦,不如随便寻个理由离去,这事也就过去了。
“皇上驾到———”
一屋子的人正等着国舅爷再说些什么,突然一阵龙脑香侵袭而来,只听外头一声通报,竟是皇上来了,呼啦啦地跪下一大片,直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晃晃的天子仪仗不急不缓地摆进尚宫局,皇上笑着抬脚迈进门槛,开口道:“想不到朕的后宫这么热闹,陈尚宫,今儿是个什么日子?”
宣永帝今年不到半百,看起来没那么威严,说话也像娓娓道来。但他可不是个绵软性子,不仅杀伐决断,更精于弄权。细长的眼睛微微一眯,那便是有人要倒霉了。若非没有些当权者的两把刷子,他如何能做到让这国舅爷老老实实交出兵权?
小心确认了一下皇上的眼睛没有眯起来,陈尚宫才上前一步道:“回皇上话,国舅爷今日移步尚宫局,实乃我等荣幸。如今皇上驾到,更添欢喜。”
“好!”皇上一听,似笑非笑道,“好一个更添欢喜!”,目光扫了一圈儿,这才把视线落到一直负手站在那里的孟宗青身上,似乎是吃了一惊,道,“嗯,宗青还在啊?”
孟宗青虽心里头不屑,但仍留几分薄面,只是眉头压了下来,冷声道:“臣以为皇上忙于政务才无暇陪伴皇后娘娘,不想竟还有空来尚宫局。”
“皇后在坤宁宫静养,朕不好去打扰。倒是国舅你,不在元英殿呆着怎么来这儿了?”皇上抿了抿嘴,神色复杂地盯着孟宗青。
孟宗青负手而立,眼中微微一层薄冰道:“本王得了一块上好的白狐皮,打算为皇后娘娘做一条新的抹额,故来这儿问问哪位宫女的手艺最好。”
呵,胡扯。皇上当然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是哦了一声,“国舅有心了。皇后有你这个弟弟,想来必定是有福的。”
皇后这个弟弟一直是他的掌头刺,拔不得又扎手,明明就在手掌心里,偏偏还不能握紧攥住,否则自损太多。他与这小舅子针锋相对多年,却又彼此拿对方毫无办法,就这样一内一外,反倒将王朝治理得还算不错。
皇上不止一次想,要怪只怪自己当初把他放得太远,让他立下赫赫战功又在地方治理有功,使得臣民无不称赞,一时间风头快要盖过他这明堂里的帝王。更别说,这宫里宫外不少女人都对孟宗青心怀倾慕,他身为一国之君,自然认为天下的女人都是他的,又怎么能容忍她们眼中尽是朝堂一侧的国舅爷?
可惜,做帝王就得装的大度,即便心里想弄死他,表面上还要云淡风轻。
“罢了,既然都来了,李尚宫,听闻尚功局来了新人?不如让朕和国舅爷看看她们的绣工如何?”皇上仍旧面色微笑,看了眼站出来的那几个宫女,倒是姿色不错。
“是,下官遵旨。”陈尚宫正起身去唤司服局的管事姑姑,却见一袭紫袖拂尘而去。
“本王还有要务在身,改日再来观赏。”
“哦?那国舅找出来手艺最好的没有?”皇上故意问道。
孟宗青来尚宫局的目的本就没有实现,他也没什么心思再呆下去,更懒得和皇上说话,索性转身欲走,不想却突然被叫住。
“宗青啊。”皇上依然笑着,双手抱臂闲步走来,停在孟宗青旁边,闲话似的低声道,“朕已经给了你太多权力和容忍,可你的手也别伸得太长了。”
孟宗青偏过下巴,“皇上放心,臣对这些毫无兴趣。”说完,那背影便从重重宫门离去,不带一丝拖沓。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皇上和国舅爷怎么都来了......”李总领拖着拂尘望着那远去的身形,心里暗自念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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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巷,浣衣局。
“今儿是你第一天入宫的日子,领了宫牌便是浣衣局的人。甭管以前是伺候哪位主子的,来了永巷就都老老实实的干活。听懂了没有?”
“回嬷嬷,听懂了。”
魏嬷嬷坐在木椅中打量着宁月,见她虽低眉顺眼,却自有一种清贵之姿。她最烦这种长相的人,好像看谁都低她一等似的。加上听说她是从如妃娘娘宫里被“打发”出来的,不过去了半天而已,哪里来的这副优越样子?
想到这儿,魏嬷嬷越看越气不打一出来,嘴角那颗黑痣随着嘴唇撇了一撇,“既然刚来,有的是规矩让你慢慢儿学。就先给你个轻省差事吧。”说完,魏嬷嬷朝院子外努了努嘴,“打水。”
宁月从井里打起来第十五桶水的时候,小臂已经酸痛不已。她这才明白,打水哪里是什么轻省活儿,明明就是那魏嬷嬷故意刁难。她需得一次次拉起井绳,把水打上来之后,再提到各个池子处。谁要是没水了,大嚷一声“宁月!”,她又要赶紧提着水桶送过去。
浣衣局有的是木桶,大大小小不一,可宁月没那么大力气,搬不动那最大的桶,只好用不大不小的那种。这桶盛水自然没有大桶来的多,宁月只能多打几次,多跑腿几次。一双白皙的手到了晚上,已经布满粗绳勒出的红印子,火辣辣地疼。
半夜,宁月侧卧在拥挤的长榻上,久久沉思,夜不能寐。如果起点是这浣衣局,究竟还要多久才可以查明真相,为宁家伸冤?如今赶上了这魏嬷嬷,怕是以后也会为难自己,如果不想个办法,早晚会吃大亏。想着想着,没一会儿左半边的身子就僵住了,可是宁月却不能随意辗转,因为宫女卧房也有卧房的规矩,不许相对而睡,也不可睡相不佳。
唯一的办法就是假装起夜,去院子里伸个懒腰了。宁月这般想着,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穿上鞋下了地,又打开房门悄悄走了出去。
晚风微凉,风中带香。闻着似是玉兰花的味道,宁月不禁想起自己家中的院落里也种着玉兰花,白霞胜雪,清贵非凡。莫非这附近也有玉兰花树?宁月疑惑着寻香而去,鬼使神差地在月色下走到了魏嬷嬷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