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朦朦胧胧地落山了。
公府之中一切都很漂亮,崇垣高门,门垂壁箔,哪怕边边角角也都修饰得极其精心,孔捷观察着四周,感慨此府占地恐怕要比得过谷口半个村子,府中幕僚、下属、侍卫匆匆走过时衣着体面、神态淡定、举止从容,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透露出高门府第的不同。
孔捷住的地方距离厨房不算远,五间大正房,南北两溜厨房,从早到晚十二时辰都有厨娘当值,不论正席珍馐还是甜品小吃皆可叱咄可办,只是这是南院主人的特权,府中下属从僚吃饭是要另付饭钱的,今日主人不在,厨娘凑在锅台外说话喝茶,一派放松的样子。
孔捷看了看兜里的钱,他足够吃很多道菜,但是他不想自己吃,毕竟很久没用活人的方式进食了,人多一些他可以多尝不同的菜,还可以和同僚联络联络感情。
夕阳淋漓,正巧一串脚步声靠近。
人群还没进院,孔捷先听到一阵昂扬又兴奋的讨论声:“看到没有,刚刚那颗星星也太漂亮了!……刚刚南院的人还说呢,星星划过的时候公爷马棚里好几匹马跟着一起朝天上嘶鸣,这是吉兆啊!等公爷回来了听说肯定高兴!”
孔捷心中一喜,看来人很高兴啊,高兴的人总不太会拒绝别人,他在厨房门口多站了一会儿,打算招呼他们一起用饭。
谁知一行人刚刚转进院落,打头的谈笑风生之人一眼瞥见了他,突然惊疑不定地停住了脚步:“……孔捷?”
那是个高大健壮的年轻人,府上门客多穿文士服,独他一身黑色的武士服,显得与众不同,英俊魁梧,他在看见自己的一刹那,神色转为微妙的不自然:“是你。”
孔捷“哦”了一声:“是我。”
孔捷认出来他了,这个人住在他隔壁,叫王朴。
是今日午间嘲笑孔捷不中用的人。
第4章孔捷
王朴在孔捷安静的目光中脸色逐渐涨红,像是不知道怎么继续,只能有些讪讪地说:“难得见你出来吃晚饭啊,要一起嚒?”
孔捷径直走到他面前,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孔捷的眼睛很漂亮,睫毛长且浓密,眼尾微微下垂的时候看起来无辜又天真,偏偏此时,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王朴,黑色的瞳仁卷起一片无言的讥诮。
王朴的脸,顿时从涨红变作涨青,头皮一阵阵地发紧:“孔,孔捷……”
孔捷没说话,似乎想揍他一拳,最后却又作罢,微笑着,用食指擦了下自己的颧骨,后退一步,文质彬彬地朝着面前几人说了一句:“我不吃了,诸位自便。”
孔捷心里很不舒服。
有几条关键的信息,刚刚他逼问小孩时小孩并没有交代出来。
所以他在王朴眼中,看到了另一半的故事,两个故事合并梳理出孔捷自戕的真正的来龙去脉:
国公府家大业大,但是养客只有二十个名额。
每三个月一轮,有本事的可以留下,找到机会飞黄腾达,没本事的滚蛋,另有新人进来。
这是众所周知的残酷的竞争,但孔捷很特别,他占用了一个名额,却不必接受审核,他自己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在国公府一直安分守己,不声不响。
王朴是三个月前来到公府的,他脑筋很好,很快找到自己的路子:帮成国公驯马。
成国公府有很多名驹,既是名驹,马儿自然很有性格,王朴的技能很快让成国公注意到了,他也因公爷的一句夸赞顺利在国公府站稳脚跟。
王朴是个很活跃的人,在府上打成一片和谁的关系都很好,平日驯马之余,还不断与其他府邸接触拓展自己的财路和人路,可以说孔捷在成国公府三年,他是少见的主动与孔捷交好并且关怀照顾的人,时不时就要拉着孔捷去南院的马棚帮忙,尤其是公爷在的时候,他几次三番撺掇他过去为公爷执缰。
但孔捷真是胆怯,他很怕马,南院那些马各个身长体健,光是前胸就足够把他拢进去,他小声地表达过拒绝,却换来王朴私下严厉地训斥:“你一直不见公爷能又什么前途?难不成打算白吃白喝一辈子?”
王朴锲而不舍,不断找机会让他在成国公面前露脸,但是孔捷表现实在平平,起初国公爷还会看他几眼,之后便再不看他。
今日清晨那一幕送马鞍,也是王朴最早发现公爷的马鞍处有一划痕——围猎是一年一度的大事,天子与诸部使臣都在,鞍马怎可有瑕疵?
所以这才支使孔捷送一副新马鞍来,只是孔捷腿脚慢,又遭人打趣阻拦,待他从后院跑回南院,成国公与扈从已经走了,王朴心中憋闷,不分青红皂白对着孔捷一通撒气。
且这个“撒气”,新鬼上身时,孔捷巧妙地隐藏了前半句,王朴当时完整说的话是:
“你不是说你倾慕公爷嚒?
“……没有?没有你怎么一直赖在这里不走?
“一副马鞍都送不过来,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小孩性情柔弱,孤立无援,被人戳破了心事的难堪,加上被“朋友”的冷言相向,这才一时心窄,寻了短见。
孔捷眉头微蹙,一时间有点窒息:他竟不知道要怎么替他出气了。
成国公……这也不是良人啊。
他思绪转了一转,心中闪过不好的猜测,张开五指去摸夹道上红色的砖墙。
鬼的感官,一时间像丝线般地舒缓地延展了出去,掠过此时王朴与七八个人说话的声音,后厨翻炒说话声,马嘶声,花开叶落声,极力地汲取孔捷想要的信息:
这成国公府的后院没有女主人,偌大的地方连一房有地位的女子都没有,主人成国公并不管后院琐事,往日议事起居都在南院,甚至很少来到后院幕僚处,红墙夹道、亭台楼阁留下的气息都很微薄,最多影像是一位蓄着白须髭的老人,被府中人尊为周翁,应该是管家,而此时这老头正躲在南院吃糕饼喝茶……
死物能传达的十分有限,但至少破了他的疑惑:还好还好,成国公并没有强迫过这小孩发生过什么。
孔捷回到屋中,打算先休息一回儿,睡一觉。
很难得,他和孔捷的身体贴合得很好,没有出现他之前听闻的鬼附身后常有的五官乱飞、肢体不协、癫痫、失智等情况,但他飘习惯了,忽然走路,有些笨重,有些累。
并且现在他作为鬼的能力也变弱了。
肉身是一道屏障,他困在孔捷的身体里,现在除了可以抓取物品附着的、和眼睛中闪现过的影像,似乎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直接进入凡人的梦境,也没法再隔空操纵物品,顶多是能看破一个人他在想什么和想要做什么。
但这花团锦簇的成国公府里,每个人都不像谷口村的村民那般单纯了,一个个都套着至少一层面具,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他应该去找他的魂,别跟这群凡人纠缠,可他真的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只能盲目地相信现在发生的都是该发生的,老天在指引他,他正在靠近他的魂了,剩下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孔捷抱着被子在榻上左滚一会儿,右滚一会儿,明明想睡觉,却又睡不着,抬头听见响起一片沙沙之声。
他不解,打开窗子,发现外面竟下起了夜雨。
没有打雷的雨都是好雨,成国公府的夜灯隐隐绰绰,点缀在蒙蒙细雨之中,显得幽深舒爽,孔捷爬上窗台伸出手,沁凉的雨水便一滴一滴落在肌肤之上,滴滴答答,窸窸窣窣,好真实啊,凉的,轻的,会弹进手心里……
就在孔捷再次感慨“啊,活着真好”的时候,屋外门敲响了。
是王朴。
孔捷穿着寝衣,不解地看着门外人:“有事?”
王朴露出讪笑来,献宝一样递过来纸袋:“看你没吃晚饭,饿了吗?刚给你带的富春楼的酱牛肉。”
孔捷低头看着那份牛肉,想如果是牛肉包子,他会更喜欢。
王朴:“中午的事你别忘心里去,我也是这两日心情不太好,话说重了。”
孔捷点点头,知道身体这个小孩孤僻,也有他自己的问题,扯着嘴角接了一句,“没事,我没放心上。”
王朴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可能是看着孔捷的神色一直淡淡的,与往日截然不同,不禁握住他的手臂,勉强露出个笑来:“阿捷,你是还在生气呢吗?我真是是气昏了头,不该那么说你……”
“王朴。”
孔捷张嘴打断他,跳出那些有的没的,“我想出门,你有什么干活的门路介绍给我吗?”
王朴原地愣了一下。
这一下后,他登时真心实意的笑容,用力地点头:“有的有的……阿捷,你终于想开了!”
第5章王朴
又是夕阳,长长的红墙夹道上,王朴和他勾肩搭背,带他去干活。公爷不在,府内仆役也跟着懒散,昨夜夜雨未干,还积着一小泊一小泊的水。
王朴并肩和孔捷走着,闲聊:“听说你早上和苏金他们起了点口角。”
王朴的个子比他高,手臂整个拢过来的时候,压得孔捷背脊有点沉,孔捷“嗯”了一声,王朴觑他:“看来你是真的不想呆在这儿了,连他们都惹。”
“没惹。”
孔捷皱眉,心里寻思:说了说自己的想法也是惹嚒?想了想又道:“罢了,惹了就惹了,有什么大不了。”
王朴哈哈一笑,大手拍了拍他肩膀:“也是,你这样的长相,哪里去不得,来日前程远大着呢,不必把他们放在心上。”
孔捷迟疑地一霎,莫名地有点警觉,“我这样的……长相?”
他感觉得出王朴待他没有恶意,刚刚出门时询问他要给他介绍什么门路,王朴说“到了便知道了”,孔捷便也没急着问他,此时他抬头看了王朴一眼,漆黑的瞳仁一闪,闪过的不是干活的地方,而是此时国公府西门外停着的一副车驾,黑顶蓝绸,没有水牌,停靠在绿竹掩映之中,车夫还压着斗笠,不像是要带他去正经做事的,反而像是要来接他的……怎么回事?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孔捷眯了眯眼,很不确定地问:“你这是……要把我发卖了?”
一般富贵之家,顶多玩玩物,丧丧志,可是公府能接触的门第,人可以直接玩人。
“诶……阿捷你别害臊。”
王朴推着他往前走,“我之前就问过你,是你自己不愿意要留在这公府里,现在你这心思动了,去罗府岂不是两全其美?”
孔捷睁大了眼睛,“我动什么心思了?”
他只是说找个活儿来干,做点事,赚赚钱,认识认识人,但似乎王朴拍了拍胸脯直接把他卖了出去。
牵线搭桥并不容易,王朴看他着样子,似乎很害怕他临阵反悔:“赚钱嘛,不丢人!”
“不不不……”
孔捷谢绝好意:“我能力不行,我干不来这个。”
王朴一巴掌压住他的肩膀:“没要你干什么,会躺着就行。”
孔捷被他拍得一矮,苦着脸:“就没有正经的路子的了吗?干活的,算账的,迎来送往的,都可以啊。”
说着,他脚下一滑,往左急转。
王朴伸左臂,左路封死:“通天捷径摆着呢,你下那个苦功夫?”
“不,我不一样……”
左路不通,孔捷只能埋头右冲,“我不走捷径,我不识好歹。”
“阿捷!”王朴忽然板住脸,右路封死,“等下我还有正事,你不要让我作难!”
孔捷不动了,瞪着眼睛和王朴对视。
如是对视几个弹指,王朴的声音软和下来:“你听大哥一句劝,大哥真的没有害你,这是托我联系的最有诚意的一家了,人早早便过来门口接了……”
孔捷才不听这乱七八糟的,掉头就走,王朴伸手便拎住他后脖颈,苦口婆心:“阿捷,罗府门楣不低了!”
孔捷挣扎。
“如今他妹妹正得盛宠,朝中人争相投靠!”
孔捷挣扎。
“这种档次的软饭,朝食夕死可矣!你过去不会受冷落的,来日还长,苟富贵,勿相忘!”
孔捷胃里一阵阵抽紧。
天爷啊……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没想到东都上层的生存环境都险恶至此了。
“等会儿……”
孔捷动累了,他还没和这具身体磨合好,就要受这番折腾:“我……我肚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