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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他先谢霭玉一步进了厅堂。

厅堂中摆了一张长长的红木桌子,围坐了一圈子亲戚。而白发苍苍的祖父坐在主位上,瞧上去j神矍铄,只是模样威严,没有半分老人家的可亲。而谢忠庭在他一侧,也是那副威严的神情,如出一辙。

就连一向笑盈盈的林云晴都换了张脸。

其余的人更是如此。

唯有七岁的谢春祺是笑呵呵的模样,只是瞧见他时,眼中的那点不屑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

谢杳不入座,略显局促地站在门口。谢霭玉自他身后走出,越过他,径自走到了自己的位子,向桌上的长辈们一一问好,这才坐下。

他看向谢杳,有些嘲弄的意味,又不尽然。

**真想一走了之。谢杳想道。

然而他没能一走了之,只好学着谢霭玉,照葫芦画瓢的同长辈问好,却没人应答他,连声敷衍都没有。他攥紧了拳头,指甲都要掐进r里,他强忍着怒气,没转身离开。若他此刻甩脸子走人,怕是连谢府的大门都走不出去。

既然不愿让我回来,那为何还要来寻我呢?谢杳又想。他的眼神飘忽了起来,心中的委屈愈发大了。他乐得做个清贫的农户,可他原本的打算全被突如其来的“亲生父M_”打乱了。找回来一个并不讨喜的儿子,又不愿放他走,是怕他到外面大肆宣扬谢霭玉并非谢家真正的嫡长子吗?

可他又不贪图谢家什么。

再有权有势,谢家的一切也与他无关。

“爷爷,杳杳方才在唤你。”谢霭玉温声道,“该让他入座了吧。”

祖父谢嵘尤为喜爱谢霭玉,打从谢杳一进门便没正眼瞧过他,仿佛谢霭玉才是他的亲孙子,站着的这个,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外人。他挥了挥手,让谢杳自己寻个地方坐下,而谢杳默不作声,坐在了谢霭玉身旁。

他拿起筷子,正要胡乱扒几口饭快些应付过去,然而谢霭玉时不时地为他夹菜,让他很是烦躁,又不好明面上拒绝,便只好默默地吃掉。

但他还没扒几口饭,就有一小孩儿凑了过来,那小孩儿正是谢春祺。他瞧着像是想要去寻谢霭玉,可谢杳却觉得他不像是要去找兄长的样子,便留了个心眼儿,趁他从自己面前走过去时躲了一下。果不其然,谢春祺抬手便将他手边鱼汤打翻,好在他躲得快,不然那碗热腾腾的鱼汤便要撒在他身上了。

上好的瓷碗摔在了地上,碎成了一块又一块,变得一文不值。他垂下眼帘,手中的筷子也因受到惊吓而落在了汤水里,他没有弯yao去捡,那小孩儿却对他颐指气使地说道:“碗都碎了,你怎么还不去收拾?”

*白的鱼汤撒了一地,溅到了他的靴面上。谢杳低头盯着那一小点,忽然抬起头,看向了林云晴,漆黑的眼眸里带着一点探究。他语气轻柔,仿佛微风拂过,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在B问。

“M_亲,您不管,对吗?”

林云晴低着头,像是不敢去看他,不断地汤匙搅着碗里的汤。

他冷冷地笑了一声,随即又看向谢忠庭与谢嵘。

两人俱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谢嵘正在同谢忠庭说话,转而又问谢霭玉饭菜是否He他胃口,慈祥而亲切。

谢杳弯下yao,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筷子。

谢霭玉眸光shenshen地看着他。

没人替他说话。

谢春祺贴到了兄长,很是高兴,抱着谢霭玉的胳膊,小声问道:“珩哥,我做的好不好呀?”

谢霭玉皱眉道:“春祺,你差点儿就伤到哥哥了。”

谢春祺嘟起zhui巴,闷闷道:“他脏兮兮的,又丑又笨,才不是我哥哥。”转而又道,“我只有一个哥哥!”

“春祺!”谢霭玉道,“再这样说,我就要生气了。”

谢春祺见他不似平常那样笑着安抚自己,这才闭上了zhui,不再赖在他怀里。临走时,他还不忘踩一脚谢杳的靴子,只是谢杳并未理他。

谢杳捡着碎瓷片,不甚划破了一道口子,轻嘶一声,抬手吮了一口受伤的手指,随即捧着一手心的碎瓷片,离开了厅堂。

没人在意他的离开。

谢杳将那碎瓷片全都丢进了池塘。

不知是不是被锐利的碎瓷划到了,他的手心上也多出了不少小口子,但他并不在意,只是狠狠地踹了一脚池塘边的石护栏,权当是发泄了。

他回了偏院将大门闩上,打水洗了把手,又往脸上泼了一把水,呆坐在院中。

时不时地有飞鸟掠过头顶。

靴上多了一个小小的脚印,脏兮兮的。

他从前虽说穿得破旧,可却十分爱干净,几tao旧_yi裳洗得发白,鞋靴也常常洗刷,从不让自己脏。可他来了谢家,最干净的_yi裳在旁人眼里破烂不堪,甚至连他都脏得无法入眼,万分的格格不入,像是误入富贵人家的乞丐。

**不,他就是误入富贵人家的乞丐。

他neng下了那双已经脏了的靴子,足袋也一并neng了下去,将它们丢到了水池旁,*脚走进了屋中,换下了这身比他还要金贵的_yi裳。

要洗干净。他想,即便不还给他,也要洗干净收起来,不要再穿。

他一把烂泥,穿什么都是一把烂泥。

只是烂的地方不同了。

从前烂在乡野,如今烂在朱门红墙之中。

“**爹,”他将自己蜷*了起来,喃喃道,“我想回家**我不要在这里**”

李钊还在世时很疼爱他,给他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虽然那名字被陈如宝驳了回去,可李钊还是会在私底下叫他“鸣溪”。

李钊还教他识字,送他去学堂,说,鸣溪,爹不求你有大出息,但你要识字,不要做一个“睁眼瞎”。

而家里没有多余的银钱可为他买些小孩儿们爱玩的玩具时,李钊便自己用木头雕很多动物给他。

李钊会雕很多小玩意儿,鱼、鸟、猫、狗,很多很多,每个都栩栩如生。而只要谢杳想要,他便会拿起刻刀,雕出一个又一个的木雕。

木匠出身的李钊手巧,x子温吞,人也和善,是一位好父亲。

谢杳以为,像他这样的好人,会长命百岁。

可李钊却早早去世,没能长命百岁。

他终于委屈地哭了起来,眼泪砸在了手背上,很烫。

他从不会在受委屈时哭。不论陈如宝如何苛待他,或是他在陈如宝那里受了多大的委屈,他都不会落下一滴眼泪。哭是最无用的,而眼泪更是不值半分钱,因此他绝不会哭。

但他再也忍不住了。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怎样也擦不完。

*

谢霭玉被谢嵘留了下来,说了好一阵子话。他都一一应着,每句话都说得乖顺而稳重,谢嵘显然不大瞧得上起谢杳,与他说话时,显得十分不屑一顾。他心中不由得对谢杳怜悯了几分,然而也只是几分,兴许连一小撮都不到。

他是在谢嵘午睡时离开的。小童跟在他身后,低眉垂目,低声问道:“少爷,可是要回去吗?”

谢霭玉摇了摇头,道:“不必跟着我了,你回去吧。”

他不知怎么的,很想要去见一见谢杳。

受了这样的委屈,会不会哭呢?谢霭玉想。

他坏得很,想要看看那猫儿哭起来的样子——或许哭起来,要更惹人怜爱一些。

谢杳住的院子名叫沉香院,原本是打算充做藏书院来用,然而这院子最终并没有被当做藏书院,给了谢杳暂住。

因着他刚回家,又不能让他与下人混住,谢霭玉便“大方”地将自己的藏书从沉香院搬了出来,腾出这院子来给谢杳。谢嵘听后是不住地夸赞他知礼懂事,要谢忠庭再给他另建个院子,用以堆放藏书。

他停在门前,没能将大门推开,估计是谢杳回来后又将门闩ca上了,摆明了是谁也不想见,谁来了都不给开门。谢霭玉思虑一阵,决定将大门踹开,随即便一脚踹上了大门,在檀木的大门上留下了一个土色的鞋印。

门没被踹开,他平静地又踹上了一脚,力道之大,仿佛要把这扇门都给踹散架。

这样大的动静,谢杳就算不出来,也该听见了。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功夫,一阵脚步声传来,他如愿听见了谢杳略微带着点哭腔的声音。

谢杳怒不可遏,几近发狂地吼道:“你发什么病?!”

谢霭玉淡淡道:“开门。”

他不在意谢杳的愤怒,也无意安抚。他眼下只想让谢杳开门。

谢杳自然不会给他开门。

“手上划了口子,不大方便。”谢杳shenxi一口气,将一肚子怒火全都强行压了下去,“您请回吧,少爷。”

“我会踹开门的。”谢霭玉道,“或是你更愿意让我唤人来将门撞开**”

门闩落在了地上,谢杳抬起脸,鼻头哭得通红,眼角也微微洇着红。

这模样很是惹人怜爱。

谢霭玉这才发觉他右眼角下有一颗很小的痣,zhui角下也有一颗。两颗痣小小的,不易让人察觉,点在*的皮相上,洇着淡淡的红。

谢霭玉想,我要揉他的痣。

然而他抬起手,只差毫厘便能摸到谢杳的小痣时,便被谢杳无情地拂开。

“别碰我。”他道,“你看也看过了,若是无事便走吧。”谢杳揉了揉眼睛,又轻声道,“少爷,没人想要抢你的东西。”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谢霭玉愣了一瞬,略带探究地瞧了他好一会儿,随后目光越过他,在院中逡巡了一圈,瞧见了他丢在水盆里的_yi裳与靴子。

谢霭玉头一次这样粗心,竟没发现他已换回了那身粗布麻_yi,甚至是光着脚跑来给他开门的。

“你能从我手里抢走什么呢?”谢霭玉微笑道。

谢杳默默无言,想要将大门关上,却被钻了空子,让谢霭玉进了院子。他仿佛进了无主之地,随意地在院中漫步,等到了水井旁时,踢了踢脚边的木盆,看向了谢杳,明知故问。

“娘亲手为你做的_yi裳,怎么不穿?”

谢杳不同他废话,*脚走回了屋里,将其余的_yi裳抱了出来,一gu脑地把它们扔向了谢霭玉。

谢霭玉没接,那些_yi裳便掉在了地上,沾了尘灰。

谢杳道:“是亲手为你做的,与我无关。”他顿了顿,又说,“尽数奉还给谢少爷。”

谢霭玉没接话,只是垂眸看着脚下的_yi裳,眼睫轻颤,像是要哭出来一般,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清俊的少年立在日光下,握紧了拳头。

门外传来了一声惊呼,随即是一声低低的啜泣。

谢杳闻声望去。

林云晴站在门外,眼中泪光点点。

他心中无波无澜,只觉得无趣。

原来受了委屈的并非是他,而是谢霭玉与林云晴。

他将谢霭玉的好意视若无物,又将林云晴的疼爱践踏。

原来受了委屈的是他们。

他压抑住了想要上前一拳将谢霭玉打倒在地的冲动,看着他那副可怜的模样,忽然明了了。

谢霭玉是有恃无恐A。

蝉忽地叫了起来,叫得尖锐而刺耳,似乎是想将这沉默划破。谢杳看向朱红的高墙,墙上的麻雀抖了抖翅膀,飞走了。

他耳边只有聒噪的蝉鸣和林云晴的啜泣声。

受了委屈的人难道不是我吗?他不解,也难过。但没人在意他。

林云晴已走到了谢杳面前,哭得梨花带雨。

谢霭玉踢开散落在地上的_yi裳,林云晴似乎毫不在意那些布料昂贵的_yi裳,它们像是几团烂布,被人踢开踩过也无所谓。

她只是抓着谢杳的肩膀,哭道:“你怎能那样说?杳杳,你怎能那样说?”

“**A。”谢杳茫然道,“我只是说了实话,M_亲就要哭吗?”

林云晴的泪更加止不住了。

“M_亲,你扪心自问,自己没有骗我吗?”少年柔声细语,似是在哄她,话却如刀子般划开了浮在表面上的疼爱,“那些_yi裳原本就是他的。但我是谢家才寻回来的孩子,不能穿得那样寒酸,你才送了那几件闲置的_yi裳来给我。其实即便是他的,我也是无所谓的。可你却说,那是特地赶制出来给我的。”

“我被那孩子羞辱,你也不闻不问。”

“何必呢?”他叹息道,“浮于表面,倒不如没有。被我戳破了还要委屈,该委屈的难道不该是我吗?”

林云晴无言以对。

面容酷似她的少年冷冰冰的,漆黑如墨的眼如镜子般,倒映着她此刻的模样——瞧上去实在是太不得体了。

谢霭玉似乎是觉着M_亲被说得难堪,低声道:“娘,不要抓着杳杳的肩膀了,你弄疼他了。”

她如梦初醒,赶忙松开了谢杳的肩膀,轻轻咬着下唇,将眼泪擦净,道:“**珩儿说得对,娘不该这样。”她捧起谢杳的脸,拇指揉过他的眼角,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娘不好,娘不该这么软弱**可你爹他说一不二,我做不了主的。还有春祺,他年纪还小,他、他或许只是难以接受——”

谢杳出声打断了她,“M_亲,我没有生气。只是不解罢了。”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我也没资格生气。”

谢家人多金贵A,即便是羞辱了他,也没有他生气的余地。

他不想再听林云晴的辩解,浮于表面的就是浮于表面的。他不着痕迹地退开,握住了林云晴落空的手。他终究是心软,不想让她再难堪,但也不想再同她多费口*,于是便轻柔地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花,随后沉默地转身。

谢霭玉这时才说道:“我会管教春祺,也会同爹说的。杳杳,”他语气轻缓,像是在耐心地为炸了毛的猫儿顺毛,“不要生气了,好吗?”

真像个好兄长。谢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想道。

可惜他不吃这一tao。

于是他没有答话,将门关上,把一切令他烦闷的全都锁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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