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仙寻身子挺直,醉态消失,尖锐地道:“人死了?”
香逸雪浑身一震,蓦然瞪眼,胸口作痛梅风怎麽了?为什麽会死?
那人也是一愣,结巴著道:“昨天半夜,梅,梅风大人突然醒来,吐血不止,我们……”
林仙寻脸色更紧,厉声道:“讲重点,人死了没有?有,还是没有?”
那人咽口吐沫,乖乖地道:“没!”
想了一想,那人又补充一句,道:“岁大夫说他快了,叫我来找你……”
香逸雪眼眶酸涩,胸口疼得厉害,冷静……冷静……
岁大夫是谁,神医岁无情吗,他也来了兰之都吗?难怪中原找不到他。梅风究竟得了什麽病,让神医之称的岁无情束手无策?
林仙寻呼出口气,凌厉眼色变得柔和,脸上肌肉松弛下来,转眼又懒洋洋的,慢条斯理地道:“走吧,叫一辆马车,跑得也不嫌累!”
马车来了,林仙寻上车,香逸雪也跟著上来!
年轻人畏惧地看著恐怖乞者,方才见他们二人说话,也不清楚是何关系。
见乞丐也跟著上来,年轻人有些迷惑,用眼神询问林仙寻。
林仙寻懒洋洋地道:“乞者,我现在没空跟你谈生意,等你存够钱再来找我!”
香逸雪淡淡地道:“亏本买卖,我没兴趣!”
林仙寻扬起眉毛,做出请下车的手势,无所谓地道:“随便了,那你请吧!”
香逸雪简洁地道:“别耽误时间,快带我去见梅风!”
马车奔驰,林仙寻眯眼瞅著香逸雪,笑道:“兄弟,方才之事,是我说笑了。既是大人的故知,怎会不先到龙城呢?”
香逸雪看著窗口飘过景色,悠悠地道:“江南变故,物是人非,本想来帝都投靠亲人,可惜亲人早已离开。我也想去龙城谋生,无奈盘缠用尽,只好乞讨为生,让兄台见笑了。”
林仙寻笑道:“江南是个好地方,只是见著大人的时候,千万不要提及江南,免得大人又要伤心落泪。岁大夫说了,任何情绪上的波动,都会加重他之病情!”
香逸雪迷惑地道:“为何?”
林仙寻扬起眉毛,道:“咦,兄弟你忘了吗,大人的第一位夫人就是江南女子,可惜天妒红颜,棒打鸳鸯。大人每每提起此事,涕泪沾禁,惹得我们做下属的,也陪著掉了不少眼泪。”
说著,林仙寻抹抹眼角,真似有些泪花儿。那是……狐狸的眼泪吗?
香逸雪看著他,悠悠地道:“是吗?我以为他爱的只是酒,除了酒别无他物!”
林仙寻一笑,道:“呵,也许你们交情不够,他才没有告诉你!”
香逸雪颔首道:“也许,那位江南女子,确实未曾听他提起。我是做兽皮买卖,每年都会到梅家堡收购兽皮,聊的内容都跟皮毛有关华南虎皮,长白鹿皮,苗疆蛇皮,还有闵州狐皮!”
林仙寻眨眨眼睛,饶有兴趣地重复:“闵州狐皮?”
香逸雪道:“嗯,闵州多产狐狸,狐性狡诈,古怪刁钻,懒散成性,臭屁连天!”
林仙寻愣了一下,笑容氲化唇边,道:“兄台真是幽默!”
穿过蜿蜒曲折的拥挤街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马车来到护城河边一处平民聚集地,停在一家小院门前。
香逸雪下了马车,对周围糟杂的环境,有一瞬间的迷惑,是到了贫民窟吗?
来到帝都有段时日,他每日在城西那块地方乞讨,看到不少富丽堂皇的别院高级赌场漂亮酒楼华美浴场,以至於他认为帝都是富庶之邦,人人安居乐业富有闲适。
除了外地来的乞丐和流浪汉,帝都没有穷人和苦力,看来这个想法异常错误。帝都不是没有穷人,只是把穷人聚集一块区域,这与中原的大杂烩又不一样。
前边就是护城河,肮脏街道飘散鱼腥臭,河面船只往来频繁,渡口苦力扛著货物上下,时不时传来雇主喝叱。
拥挤街道龙蛇混杂,有沿街叫骂的泼妇,有赤身裸体的打手,有带著珠宝的暴发商人,有推车叫卖的小贩们,有杂耍艺人和卖花姑娘,还有缺胳膊断腿的乞丐。
香逸雪残损样貌,在大环境的映衬下,少了几分骇然,多了几分寻常。看到他丑陋的容貌,路人投来冷漠一瞥,又自顾去了。
走进院门,林仙寻嘀嘀咕咕,抱怨梅风抠门,病成这样还不忘省钱,找这麽个吵闹之所,满大街的鱼腥臭熏死人,害得他每次回去都是满身鱼腥味。
院子虽是破旧一点,但对香逸雪来说,有个地方住已不错了,只是周围太过吵闹,不适合病人静养。
至於空气嘛,院里不少绿叶植物,把鱼腥味净化一些。若不对此十分敏感,还是可以居住。
小院看上去蛮可爱,石块围墙爬满绿萝,院子不大一眼到头,一棵参天大树伸展,将大半院子笼罩阴翳。
一栋破旧主楼,上下三层拱门石柱,斑驳陆离缠满青藤,二楼三楼狭小窗洞,廊下圆柱岁月侵蚀,粗糙表面坑坑洼洼。
香逸雪走进院子,就被人用杏核砸到额头,抬眼看去,树上小孩对他做鬼脸,口中念道:“丑鬼丑鬼,半夜见鬼!”
几个孩子穿著不适衣衫,不是大一号就是小一号,野性十足眼珠转动,凌乱黄毛缺著门牙,肮脏脸孔挂著鼻涕,一张张小脸带著营养不良的蜡色。
那,那不会是梅风的孩子吧,能生这麽多?
男孩女孩都有,身上野蛮气息,丝毫没有梅风的清贵气质,莫不是遗传他们凶悍娘亲?
香逸雪心惊地看著拱门,生怕一不留神,窜出一个拿著!面杖,出口成脏性格泼辣的女人。
廊下没有冲出女人,却窜出一只长毛狗,对著香逸雪又扑又叫。
年轻人赶紧上前把狗撵开,无可奈何地道:“我昨天才把洞口补上,今天又被这些小孩挖开!”
林仙寻扫眼孩子们,淡淡地道:“这些小东西,挖墙脚的功夫一等。那洞也不用再补了,补了也会被他们挖开。”
左右都是住家,只有一墙之隔,右墙有个狗洞,隔壁小孩和毛狗都钻进来,在不属於他们的院里嬉戏。
主楼不大,底下三间,楼上三间,外加一个堆放杂物的阁楼。窗口光线被树木遮挡,屋里阴森森,弥漫一股霉味,暗示主人行将就木的命运。
南边那间,靠窗摆放一床,梅风躺在上面,脸色蜡黄如纸。
香逸雪心头一紧,走到床边握住他的手这手曾将白云剑法舞得遒劲有力风生水起,而今瘦得骨节分明皮包骨头,握在手中轻飘飘毫无分量。
望著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毫无知觉的梅风,香逸雪心脏抽搐地疼。
梅风,你怎会把自己弄成这样?我答应过你,我会来兰之都找你,跟你大醉三天三夜,现在我来了,你快醒来呀!
林仙寻歪头审视乞者,看情形他跟梅风关系匪浅,乞者知晓闵州之事,应该是梅风的旧部。
身上伤痕,多半跟执行任务有关,虽然那人只字不提,却能感到那人坚忍,顽强地活下去。
林仙寻最佩服的,就是这样的硬汉,他对那人感觉不差,想著找个机会收罗门下,以後替自己做事。
一个瘦弱男孩趴在桌上瞌睡,枕著自己的手臂,睡的香甜,口水弄湿袖口,直到年轻人推动他的肩膀,叫道:“喂,喂,我让你照顾大人,你怎麽又睡著了。”
小男孩揉揉眼睛,清醒过後,慌忙辩解道:“我,我,刚刚才睡著!”
年轻人皱眉,道:“中午的药喂了吗?”
小男孩肩头一颤,瞬间脸色变白,不安地扭著手指头,嗫声道:“喂……过了……”
林仙寻叹气,道:“你们从哪里弄来撒谎小鬼?”
被人戳穿谎言,小男孩底下头,脸红到耳朵尖,小声地道:“我……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後微弱不可闻,瘦弱身子微微发颤,脚後跟蹭著地面。
林仙寻也不理睬他,对年轻人道:“遇到你们算我倒霉,把他退了,找个管用的老妈子,钱不够找我拿!”
小男孩浑身哆嗦,涨红了脸,噗通跪下,哀求道:“我错了,大人,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林仙寻悠悠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收起你的眼泪和包袱,到下一任主顾家家,可要努力干活,诚恳做人呀!”
小男孩眼泪滚落,恳求道:“大人,求求你,不要送我回去,我父亲会活活打死我的!”
林仙寻慢吞吞地道:“打不死,打不死,顶多会脱一层皮,咬咬牙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你长这麽大,也没少挨过打吧。回去告诉他,他若打死你,帝都王法让他偿命,他也别想再用你挣钱。”
“够了!”香逸雪打断林仙寻,对那小男孩和蔼地道:“你去煎药吧!对於病人来说,药物是挽回他性命关键,你若不希望你的东家死,你就要记得让他按时吃药。他活得长久你才能待在他的身旁,你明白了吗?”
小男孩脸上挂著泪珠,看看林仙寻,又看看年轻人,不知道该听谁的。那人虽说帮他讲情,但是面容异常恐怖,吓得他不敢靠近。
年轻人心软,对那男孩道:“去吧,下次撒谎,真把你送回!”
小男孩得到开释,忙不迭的跑下楼。厨房搭建院後,岁无情留下草药,就泡在水罐里。今早洗完东家吐血的床单,他就忘记煎熬,後来又累得睡著了。他也知犯了错,害怕被东家赶走,才撒谎隐瞒。
可惜,他为数不多的撒谎,总能被揪出破绽。好在那个样貌吓人,心肠不错的乞丐帮他求情,才让他逃过一劫。
梅风和乐天,是他遇到的最好东家,和蔼可亲夥食管饱,还给过他糖球吃,他不想离开他们。
林仙寻看著他们,拉长调子道:“爱做好人,最後总是自讨苦吃!”
不理会林仙寻的讽刺,香逸雪握著梅风的手,心痛地道:“他怎会如此?”
林仙寻对年轻人道:“乐天,这麽复杂的问题,你来解释吧!”
乐天是梅风的簿记,整日跟著梅风,对情况比较熟悉。
林仙寻自从来到兰之都,在龙城里待了个把月,便觉得索然无味,从此带著家佣厨子周游大陆。直到几个月前梅风病重,才将他从不夜城请回,让他接替自己在龙族的副领之位,辅助首领玉繁烟,领导族民,振兴龙族。
梅风并不快乐,从踏上兰之都大陆之後,闷闷不乐郁郁寡欢,没人知道所谓何事。
上官素死後,玉繁烟变成首领,他也成为副首领。族中事务繁忙,他连酒都戒掉了,只在喜庆日子,放开戒律饮个几杯。
也不跟人干杯,只是一人静静饮酒,沈寂表情,不忍睹视。
三年前,龙魂祠祭奠先烈,路经北溢寒潭,梅风为救落水孩童染上风寒,此後一病不起时好时坏。
大夫束手无策,最後林仙寻亲自跑去日丽国,将名义上被幽禁王宫,实际上乐不思蜀的岁无情,连哄带骗绑架回来,为此岁无情到现在还想用针扎死林仙寻。
岁无情说梅风脑中有怪涎,黄豆粒般大小,需借水晶圣石之光,才能将脑中此物炙去。林仙寻真跟皇後讨来人情,让岁无情就在圣殿替梅风医治。
怪涎除掉,梅风陷入昏迷,一直没有醒来,气息越来越弱,气得岁无情破口大骂,说梅风心魔作祟不愿醒来,林仙寻骗他来治疗一个死人!
岁无情扔下方子不闻不问,梅风犯了他的大忌,岁无情平生最痛恨的,就是糟蹋自己性命之人。
如果病者自己都不珍惜生命,大夫又何必浪费精力救治!
香逸雪吃惊地道:“心魔?难道是为梅家堡血冤吗?”
逝者已去,行凶者已死,梅风为何不肯放过自己?
乐天望著床上的人,叹息道:“大人什麽话都不肯跟我们讲,有什麽事都放在心里,我跟他七八年,从小书童变成簿记令,我只知道他不开心,他从来都没笑过!”
林仙寻呼哧一笑,道:“乐天呀乐天,有时开心不一定要笑,就象你看到别人在笑,不能说他就是开心,你明白了吗?”
乐天正经地道:“我懂,还有苦笑哭笑似笑非笑,最可怕的就是笑里藏刀的那种。梅风大人跟我说过,如果看到仙寻大人在笑,一定要躲得远远,他的笑容好似阎王催命,千万避开!”
香逸雪呼哧一笑,继而又心情沈重,看著梅风无声叹息。
林仙寻呃了一声,满头黑线地道:“你们大人……真会形容……”
乐天叹息道:“我要是知道大人心魔为何就好了,岁大夫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脑中怪涎因此而生,早上大夫走时还说他要被心魔害死了……”
香逸雪眼神一闪,忽然道:“簿记!”
乐天道:“嗯?你是大人朋友,叫我乐天就好!”
香逸雪淡淡地道:“抱歉,我不是说你。梅风有做笔札的习惯,不对外人之事,全记在他的笔札。他的随行之物,有没有一本册子?如果没有,就去居所书房寻找,他的东西不带锁,就算银票地契也不设防,唯独这样东西收得紧,所以你只需找到带锁柜子,笔札肯定就在里面!”
林仙寻狐疑地道:“有这样的事情?乐天,你怎麽不早讲?你跟了他七八年,不会不知道他有记笔札的习惯吧?”
乐天变色,惊道:“确有此事,私密之物,除非大人允许,其他人无权翻阅。你们……不会想偷看吧?”
林仙寻狡辩道:“什麽偷看,我们是光明正大地翻阅,快去把那东西找来!”
乐天摇头似拨朗鼓,忙不迭地道:“大人从不示人的东西,锁在书房铁柜里,并没有随身带来。偷窥笔札,大人肯定会杀了他!”
香逸雪点头道:“嗯,至少要等他痊愈!”
林仙寻撇嘴道:“少废话,你想让你们大人死吗?”
乐天想了又想,摇头道:“不行,大人宁可死,也不会让人动他的笔札!”
林仙寻望著梅风,坏笑道:“宁可死?有趣呀……”
看来笔扎之内,定有不少秘密,是梅风不愿示人!
乐天苦笑,道:“仙寻大人,大人他真可怜,你就给他一个安静吧!”
香逸雪对林仙寻道:“也对,仙寻大人,我还是先回去,让病人静养吧!”
大门口,香逸雪道:“安顿好家人,我会再来顾他,你知道该怎样做吗?”
林仙寻懒洋洋地道:“我知,我知!”
香逸雪一笑,道:“告辞!”
香逸雪转身离去,老少二人还在桥洞等候,他们一定饿了吧?
走了一段路,马车从後赶上来,林仙寻道:“上来,我回赌场,带你一程!”
上了车,香逸雪发现林仙寻盯著他看,好似他是十八岁的大姑娘,道:“怎了?”
林仙寻视线转开,淡淡地道:“没什麽,你对人说话的语气,让我迷惑了!”
香逸雪哈哈一笑,不动声色地道:“怎样讲?”
林仙寻伸个懒腰,伸直长腿,晃动著道:“也没什麽,不过有种被人命令的感觉!哈哈,懒散太久,竟有些怀恋那种感觉。”
香逸雪笑道:“你是那种会听别人命令的人吗?”
林仙寻淡淡地道:“是呀,我也觉得我不会,可惜我蠢如猪狗,总被人骗去送死!”
香逸雪满头黑线,世上有他这样聪明的猪狗?
中途,马车停顿一下,林仙寻下一趟车,再上来时抱著两个纸袋,一个是红饼,一个是肉脯。
林仙寻拿出一个红饼,正经地道:“亲兄弟,明算账,刚才我吃你一个饼子,现在还给你。”
香逸雪未及说谢,就见他把饼一分两半,放在手中掂量著,又抠去三分之一。
林仙寻道:“我的饼子比你大,而且是新鲜的,还你这麽多该够了!”
香逸雪想出汗,可惜毛孔堵塞,憋了半天,吐出两字:“多谢……”
林仙寻扒开他的口袋,小半块饼子放进去,郑重其事地道:“看好了,这是本钱!”
接著,他又把大半袋红饼连同肉脯哗啦啦倒进去,豪爽地道:“这是利息!”
下车之时,香逸雪淡淡地道:“直接表达善意,对你来说有困难吗?”
林仙寻哈哈一笑,催促马夫前行,他得飞鸽传书去龙城,让玉繁烟把梅风的笔札送过来,编个什麽理由呢?
嗯,就说梅风亡故,临终嘱托将此物陪葬。那个笨蛋向来好骗,搞不好还会把眼睛哭得跟兔子一样红。
香逸雪提著满当当的布袋回到桥洞,盲童叶儿听到他的脚步声,摸著桥壁跑到洞外迎接他,香逸雪用一只手抱起他,亲昵地搂在自己胸口。
叶儿,是他给盲童起的名字,就象那日放在唇中叶片,只要不嫌弃它卑微,也能吹出动人心弦的曲调。
红饼和肉铺,今天餐食异常丰富,叶儿第一次吃到没变味的食物,原来红饼是这样香甜,肉脯是这样的美味。
叶儿和老伯,在吃过两块红饼和肉脯之後,竟都舍不得再吃,想著把这些东西留著下一顿,下下一顿,下下下……下到把新鲜食物放馊的那顿!
跟他们说是好心人给的,让他们今天吃饱一点,香逸雪安慰二人不用担心明天,明天总有别的办法。
香逸雪笑道:“叶儿,今天我们过节,吃东西不计数,想吃多少吃多少!”
老伯笑道:“你们吃吧,老人家肠胃不好,吃多肉脯不消化,会闹肚子的!”
香逸雪把肉脯塞进他的手,开玩笑地道:“外边随处方便,若真吃坏肚子,我来扶您去!”
躺在干草铺上,跟叶儿讲个故事,听到身边人平稳的呼吸,温暖感觉心头升起,这是相依为命的感觉吗?
他有一个儿子,比叶儿大一岁,不知道叫什麽名字,只知道有此血脉的存在。
大腹便便的风月银霜,临产前也没忘记折磨他,亲手剜掉他一只眼睛。她给他留下另只眼睛,想让他看到自己,不人不鬼的摸样。
不管她怎麽对他,他都没有立场怨恨,毕竟是他亏欠了她,改变她的人生,毁掉她对人的信任。
本来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带著对兰之都的向往和往日爱情的记忆,一同腐烂在风月山庄地牢。
谁知道他的儿子突然出现,在侍卫惊诧的眼神中,放他独自离开。
一个六岁的孩子,跟他说话之时,成熟冷静得让人心疼。
侍卫毕恭毕敬叫他少主,大家虽然带著疑惑,却坚决执行少主命令。在这份威严的背後,这孩子忍受著多少,不堪忍受的重负。
过程中,小孩冷淡地看著他,静静听他说话,然後吐出只字片语。
风月吟霜想将儿子育为强者,但每个人对强者定义都不同,香逸雪认为强者就是让自己幸福快乐的人,对於一个以牺牲快乐为代价的人,强者只是悲哀的代名词。
叶儿睡熟了,夜晚有点凉度,小小身子往他怀中靠去。
香逸雪搂著他,仿佛搂著自己儿子,心中无限叹息对於那个孩子,今生注定亏欠!
第二日,香逸雪天不亮就起身,穿过大半街区,来到梅风小院。
那名叫小玦的男童,已经把药煎好。
香逸雪亲自喂药,虽然只有一只手,却是一点一滴非常仔细,事後又替梅风擦拭身子,活动关节揉按穴位。
边做这些事情,香逸雪边对昏迷的梅风说话,都是一些以前乐事。
乐天由此断定,此人与梅风大人关系很好,好到挚友的那种程度。
从香逸雪的述说中,乐天知道很多梅风大人年轻时候的事情喜欢打野味,喜欢泡温泉,喜欢捉弄人,喜欢斗野鸡……还偷窥村姑洗澡。
听上去似纨!子弟的作风,乐天没想到梅风大人,也有这麽不正经的一面。
晚些的时候,乐天知道香逸雪身边还有一老一少,乞讨为生,暂居桥洞。
乐天便让香逸雪把人接过来,反正小院租了一年,楼上三间是梅风他和小玦,楼下三房和阁楼两房一直空闲。
林仙寻厌恶此处肮脏,不肯居住於此,他在帝都另有豪华居所。
岁无情被王请到宫里,来看梅风时,总是乘坐皇家马车,好不气派。
偶尔,龙城有人办事,也只是临时落脚,三五天便会离开。
香逸雪想了一下,便答应了,路上来回折腾,也不是个事儿。
至於吃饭,乐天梅风虽不富裕,也不在乎多三张嘴,先暂时这样安顿,等以後回到龙城,再帮他们三人营生,养家糊口平安过日。
第二日,香逸雪把人安顿小楼,不用乞讨,空出时间,连煎药的事也自己来做,倒是让小玦轻松不少。
小玦原本惧怕香逸雪,总觉得那副相貌的人,凶起来会吃人。
起初不敢靠近,後来见叶儿粘他,二人有说有笑,小玦渐渐不怕起来。
小玦和他们很快熟络起来,叶儿多了一个玩伴,小玦处处保护著他,不让隔壁那些顽童欺负他。
几日後的傍晚,下了一场暴雨,伴随电闪雷鸣。香逸雪给梅风喂过汤汁,替他擦嘴之时,突见他动动嘴皮,用微弱地声音,叫了一声师兄。
香逸雪心中狂喜,对乐天道:“他说话了,我听到他说话了。”
乐天从桌边跳起来,跑到床头察看一番,却见梅风一动不动,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疑是香逸雪的错觉,道:“他说什麽?”
香逸雪激动地道:“他在叫师兄!”
几日唠叨没有白费,昏迷的梅风听到他在说话,并且认出他的身份。这表示病人,有醒来的希望。
听到师兄这个称呼,乐天脑海冒出一人,一拍脑袋道:“对呀,我怎麽给忘记了,大人师兄也在帝都。那人还是帝都鼎鼎有名的剑师,大人跟他许久没见,心中一定十分挂念。”
对病榻上毫无知觉的梅风,乐天自作聪明地道:“大人,我这就给您把他找来!”
他误会梅风口中师兄的意思,香逸雪一时也不好解释,就看乐天风风火火冲下楼梯,不一会又见他冲上楼,从墙壁上取下雨伞,一头冲进大雨中。
香逸雪想了一会,握著梅风的手,温和地道:“梅风,你这一声师兄是在唤谁?”
是我?还是他?
“咱俩个在华山,你从未叫过我师兄,总是叫我死小子,我总是骂你混蛋,你还记得吗?”
“新盟人头悬赏榜上,你一直名列榜首,我总是取笑你,说你是旧盟的当家花旦,年年拔得头筹。”
“我将你藏在馨雅阁,将三十三坛落英缤纷,偷喝干净一滴不剩!”
梅风静静躺著,脸上毫无表情,平静地好似死人。
香逸雪叹息道:“你这混蛋,偷酒也罢,你竟然灌上白水,又给我放回原处,真够龌龊!”
“还有洛阳酒庄的那些欠条,为何盖有我的私人印章,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
梅风当然无法解释,只是静静躺著,自喊过那声师兄,就再也没有动静。
一个时辰後,乐天湿漉漉地跑回来,满身污垢袖袍削断,手腕处还有淤青。
乐天气得脸色发白,回来就骂道:“伪君子,忘恩负义的小人,剑师有什麽了不起,凭什麽瞧不起人?”
香逸雪递他干巾擦脸,道:“你见到人了,不肯来吗?”
乐天怒道:“管家说龙族人一概不见,若不是大人的心愿,我才不会闯他的剑师府呢!就算金山银山,我也不稀罕!”
见到他的袖袍,香逸雪也猜到八分,道:“没受伤吧?”
乐天道:“没事,我曾是峨眉弟子,峨眉派擅长轻功,那些侍卫拦不住我。只不过我没想到,那人武功这麽好,我不是他的对手……”
说完,他低下头,脸上露出愧色。
小玦拿来干净衣物,乐天也不避嫌,脱光衣服之时,香逸雪看到他胸口淤青,皱眉道:“可曾伤到筋骨?有药酒吗?怎会下这麽重的手?”
乐天边穿衣边道:“这个疯子,若不是大人可怜他,将他从中原带出,他早死在他男人手中。”
香逸雪一怔,道:“他的男人?”
乐天换好衣服,抹些药酒伤处,痛得龇牙咧嘴,道:“梅风大人告诉我,他喜欢一个男人,他为那人付出一切,一无所有被人抛弃,还被那人卖到妓院,幸亏被大人的好友南封夕所救。”
香逸雪满头黑线,造谣诬陷,哪有卖到妓院呀?
他曾恐吓过银兰,说他若再纠缠他,就把他卖到妓院。谁知他话音刚落,银兰就对准石阶撞去,若不是他眼疾手快拉住,这位哥哥真能把自己给撞死。
事後想起,香逸雪心有余悸,此後不敢再提妓院二字。
梅风也真能胡诌,他只是把他卖给南封夕,通过南封夕把银兰交给梅风,那是他最後的托付。
当时跟梅风讲好,如果他还能活著到兰之都,他亲自跟兰讲出真相。
如果他死了,一切也就罢了,请梅风保守秘密。他不想让银兰伤心,就把他当成负心汉忘了吧。
若真有黄泉,他会在路口等待,把今生未讲的话讲完,把今生未尽的情缘续上。
可是,当他用半条命踏上兰之都,银兰已是今非昔比,他怎麽忍心连累他?
就算曾经的欺骗,有不得已的苦衷,但那些伤害真实存在,一次次将那人伤得体无完肤。
当初情有多深,伤害就有多深,深到香逸雪无法原谅自己的地步,又有何面目恳求那人原谅?
伤害自己最爱的人,丢弃自己唯一骨肉,他的人生真失败……
“大哥,大哥?好点了吗?”
耳边传来焦急呼唤,乐天帮他推血过宫,香逸雪缓过气起来,苦笑道:“老毛病,吓到你了!”
乐天迟疑地道:“无……事……”
香逸雪歇息一会,似漫不经心地道:“那个银兰……怎会成为剑师?”
乐天鼻子哼哼,道:“还不是因为运气好呗,这跟我们大人也点关系。”
“他初来时疯癫失神,大人急得不得了,带他四处寻访名医,路上碰到先王重臣星辰大人。星辰大人说帝都名医能治怪病,後来才知道那人就是岁无情。岁大夫不仅治愈银兰的疯病,还让他恢复武功。”
“……”
“後来,星辰大人收他为义子,先王面前荐为剑师,专门教授王子习剑。先王去年辞世,王子登基成为新王,银兰地位一直稳固,听说王很尊敬他,以师礼待之,授予荣誉将军的称号。”
香逸雪道:“他为何满头白发?”
乐天道:“嗯,我小时见他还是黑发,听是岁无情给他用药,叫什麽迦叶……鸟的心血,打通闭塞的经络,药性猛烈,炙白头发。”
香逸雪无语,那人服药时,一定很痛苦,可惜自己不在身边,不能握著他的手陪伴著他。
乐天无所谓地道:“不过他倒是因祸得福,你没听到别人怎麽夸赞他帝都的美人剑师,银色的头发和高超的剑术。”
乐天嘲弄地道:“白发让他的备受瞩目,成为帝都女子心中偶像,还有不少男子也爱慕他。最痴情的要数绯翼将军,仙寻大人叫他黑毛大猩猩。身世显赫的贵族将军追了六年,拒绝多次还不死心!”
为什麽喉咙里会有苦涩味道,比梅风的药还要苦上三分?
香逸雪喃喃地道:“绯翼将军?”
喜欢讲话的乐天道:“绯源族首领的二公子,骁勇善战,有勇有谋,先王曾派他带兵出援日丽国和封神国之战,他不辱使命,凯旋回朝,是年轻将领中的佼佼者。”
苦涩味道越发浓烈,让人不知该哭该笑,或许什麽都不是……
只怨命运不济,让曾属於自己的清雅之兰,成为别人眼底的一朵玫瑰。
那玫瑰还带著刺,没那麽容易被人采摘,不知是环境历练,还是旧情难忘……後一种想法,是他心底的安慰吗?
香逸雪淡淡地道:“英雄出少年呀!”
乐天叹息道:“我真不明白,银兰有什麽好,大家眼睛都看著他,就连见多识广的仙寻大人也被迷住,为了银兰处处找绯翼将军的麻烦。”
“玉大人担心他们斗下去会出事,挑起绯源族和龙族的矛盾,可他又管不住仙寻大人,梅风大人又昏迷不醒……”
香逸雪吃惊地道:“林仙寻喜欢银兰?”
乐天忧虑地道:“我刚刚去找银兰,还看他死皮赖脸地缠著他。他买通了剑师府邸的丫鬟,银兰一举一动他都知道,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香逸雪沈默,不知林仙寻真心喜欢,还是一时兴趣。也许该跟林仙寻谈谈,只是要用什麽身份和立场过问呢?
乐天叹息道:“其实外人不知道,银兰就是祸水,一头白发看著妖孽,脾气坏得要死,整天阴著脸儿,不知他有什麽好,居然那麽受欢迎。”
“当年在龙城养病,把全城人都惊动,好吃好喝拿来给他,可他根本就不领情,好心当成驴肝肺,不知被他糟蹋多少东西。”
“梅风大人舍不得用的东西,都让我拿过去送给他,他看都不看踩在脚底。就这样不知好歹的人,梅风大人还是护著他,说他刺激过度失了本性。”
香逸雪默然无语,眼神迷离。银兰,那些日子,你是怎麽熬过来,心里一定恨死我了吧?
乐天继续道:“三年前,血族将军和海巫族公子为他争风吃醋,带著人马大打出手,死了几人伤了数十,後被先王治罪。新王登基大赦天下,这两个家夥才被放出。”
“大人寄托厚望於仙寻大人,他希望仙寻大人能带族民过上更好日子,我可不想看到仙寻大人毁在银兰手上。”
祸水吗?谁才是祸水源头?谁将那人逼成这样?
香逸雪回过神来,拍拍乐天肩膀,安慰道:“放心吧,林仙寻不是无智之人,挑起两族争端,打死人要坐牢,打伤人要赔钱,更给银兰在外跟人相好机会,於人於己都是不利,这种亏本买卖,他又怎麽会做呢?!”
“是呀,这种亏本买卖,我怎会做呢?”林仙寻哈哈笑著,一脚踏进门来。
说曹操曹操到,乐天脸色窘困,背後说人被人逮著,今天运气衰到家了。
雨未停歇,林仙寻雪白长袍,脚穿一双高屐,一路走来泥水不染,搭配手中一色莲伞,更显得高雅非凡。
香逸雪默然看他,说到底,这人配得上银兰,也有能力给银兰幸福,只不知他肯不肯给。
林仙寻一根手指拨开乐天衣襟,看了看他的伤处,扔来一个盒子,道:“别去打扰剑师大人,人家高贵的身影,怎适合来这地方?”
这话说得连讥带讽,香逸雪淡淡道:“也对,把他留给你便是!”
林仙寻哈哈一笑,道:“我有点喜欢你了,你的幽默一针见血,让我无处可藏!”
盒中一颗化瘀红丹,乐天握著盒子,难为情地道:“方才剑师府,多谢你圆场”。
林仙寻一屁股坐下,不以为然地道:“说谢太没意思,总之你别去惹他,他不是你能应付的人!”
香逸雪皱眉道:“嗯?应付两字,表你非真心著迷,那又何故要接近剑师?”
林仙寻上下扫视对方,漫不经心地道:“我的肚子里,什麽时候多条蛔虫?”
香逸雪一笑,道:“呵,算我多言!”
骤雨初歇,晚风带著雨後独特清新,香逸雪来到剑师府邸,拜帖上是梅风的名字。
守门侍者狐疑半天,告诉他银兰大人出门赴会,让他改日再来拜访。
香逸雪道:“无妨,我在门口等候。”
守门侍者并未多言,任由他站在门口。
明知梅风叫的不是银兰,为何还要来剑师府邸?只为给自己找个光明正大见他的理由吗?
一直等到半夜时分,一辆马车驶来,车上下来两人,一人微醉,另一人搀扶著他,两人身子贴得很近,醉者几乎靠在扶者肩上。
马车驶开了,留在阴影里的两人开始亲吻,吻得火热缠绵难分难解,直吻到一方受不了,扭开头拼命呼吸。
好一个香豔旖旎的夜晚,两人搂搂抱抱走上台阶,一直看到香逸雪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