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翎在生命的每个阶段都不停歇地回想起过自己的十九岁。
没到十九岁的时候他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是梁嘉荣,十九岁以后那个人却变成了他自己。
上中学以前棠翎从没有离开过那个潮汕县城,虽然至今他也不能在脑海里描摹出县城的全貌。
横街的铺面街口的学校,以及西街的家,生活居然可以被这样框进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
后来年纪大些棠翎就萌生出了神经质的尝试心,为自己新开辟了一条往返路:从棠茉卧室的窗口跳出来就是商街的屋顶,沿着锈迹斑驳不一的各家屋顶走到尽头就是学校对面的小卖部,而偏偏又是这个店面最老最旧,屋顶的铁板一踩就会垮垮作响,棠翎如果稍稍在那之上多做停留就会迎接老板娘被落灰点爆的愤怒。
那时候县城上新修了一个小区,不同于周遭这些低矮平_F_,那六栋十几层高的金楼平白拔地而起,就像是要捅进云层里去一样。
每次棠翎从窗口跃出的时候,只要向左一扭头就能从那些层层叠叠的铁板之间寻到那小区豪情的招牌,是英文的,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怎么读。
不过很快他就从他_Mzhui里知道了读法,因为几乎每天他都能听见:圣莫丽斯,圣莫丽斯,总有一天我住到那里去。
棠茉是个很虚荣的nv人,因为虚荣,所以也很拼。虽然不过几步路,但棠翎觉得棠茉在店里待的时间远比在家里的多。
原本店铺左上角架了台电视,但由于实在太耽搁做生意,棠茉在一个血红的黄昏把它抱回了家。否则她就会一直削去下午那趟进货,然后把时间用于看泡沫剧,一边看一边为烂俗桥段xing_fen或流泪,憧憬不现实的完美爱情,也会富有正义_gan地指摘第三者。
她还有个Lv的老花包,棠翎从认识那个标志开始就觉得那包是假的。
他不仅一次见过棠茉为了找铺面卷帘门的钥匙把整个包颠倒过来往桌上猛摇,于是好多东西一道砸了下来,胰岛素注j器去广州的汽车票信息错乱的证件口红和睫毛膏特别离奇的甚至还有只死掉的天牛。
在残墟中找到那把钥匙的瞬间她的细眉细眼会一道弯起来,然后就会轻扭着yao,在许多目光中穿过商街去拉起那扇卷门。
棠茉的_fu装店就开在烧r铺铺面和它的后厨之间,像颗打歪了的顽固短钉。棠翎对于那里的印象最shen刻的就是她总是和旁边长得和猪头一样的烧r铺老板因为铺面的不连续而吵架,而每当这种时刻,老板那长得像小猪头的儿子就会站在一旁拍拍他,说妹妹,我给你切烧r吃。
起先几次被搭话棠翎不作反应的原因是他在认真学习老猪头和他_M骂人的语句,所以_geng本没听清小猪头在他身边讲了些什么。可这一天他终于听清了,他有点茫然地皱了皱眉头,二话不说就从店里找来一把裁_yi的大剪,站在小猪头面前就把稍长的头发剪成了一颗不规则的毛胆。
他每剪一刀小猪头就哭号一声,棠翎不懂他在哭什么,最后只举着剪子愣在原地。直到老猪头闻声而来对他破口大骂,以为他是在用剪刀伤害自己的小孩,于是那些棠翎刚刚记下的尖锐词句就这么原封不动地朝他砸了回来。
阵势自然不能输,哪怕还摸不清情况棠茉也三两步冲回来站在了棠翎面前。
老猪头可能是再揪不出新条,莫名其妙地说起棠茉总爱做白日梦,用起下流的语气问她是直接生的还是已经在肚子上划了刀子,真想傍大款改命的话至少得把这累赘送走再说吧。
棠茉难得地没一点就着,第一反应却是转身把棠翎抱进怀里,用两只枯瘦的手掌紧紧地盖住了棠翎的耳朵。
埋进棠茉绸做的长裙里,棠翎在那天开始有些懵懂地_gan知到,棠茉在去到圣莫丽斯的路上可能被他绊了一跤。
“为什么剪头发?”
“他把我当nv生。”
“你是男生那你本来就是,别人怎么看你很重要吗?”
棠翎并未再答,只是望着棠茉修整他残缺刘海的手腕,突然也想把后半句话推回给她自己。如果她真的觉得不重要的话,住哪里不是住,为什么一定要去圣莫丽斯呢?又为什么要背和收入无法匹配的包呢?到底是不重要,还是我们其实_geng本无法改变那一切。
替棠翎修好头发之后棠茉就动身去进货了,让他留在这里看店,临行前还装模作样地在红灯闪烁的_M祖像前拜了几下。
小学的功课实在简单得够可以,棠翎嫌累,所以上下学从来不背书包,作业自然也都在教室里完成。可经历了这遭棠翎竟然开始有点后悔了,并且决定以后把书包背回家来,不然遇上事都拎不出回屋学习的借口。
_fu装店极狭小,又被绫罗塞得异常充实,几乎可以用毫无落脚之处来形容。
那些靓丽多色的_yi物被逐一挂熨整齐,列在两支长架之上。店里的木凳十分矮小,凳脚不过一掌高,太阳直晒的时候就可以将它搬到两支架子中间,人也便可以跟着它藏进_yi料后面。于是光就能被吞个七八,飞蛾扑火地被彩色的_yi物网住,而这份晕眩的彩色竟然会莫名地显出几分圣洁来。
用五维视角来讲的话,棠翎只喜欢这个店铺的这个时刻,坐在闷热的彩光里,他觉得自己好像抬头就能看见教堂的彩窗,看见雪山的经幡。
风过,吹皱层层叠叠的丝质裙摆,飘摇的空隙里棠翎望见高高架起的_M祖像,色彩浓厚,粗制滥造,却在红色小灯的拥趸下生出一种诡魅的美丽。
棠茉经常和他讲,说山有山神,河有河神,月上有月M_,所以对万事万物要有敬畏之心。他试图揣度棠茉在每天拜神时的nei心活动,左思右想也还是拿不定主意,所以最后只是直截了当地拙劣学起棠茉的样子,慢慢地将双手He十。
这样就能让她的愿望实现吗,棠翎半眯着眼想,看见烛火在眼隙前跳动。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棠翎都以为自己会在这个县城里过一辈子,住不进圣莫丽斯,但也不会去到其他县城的Goodwood。
说是会留在这里,其实不如说是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哪里都一样。
中学好像比小学还要无聊,县城这样小,所以他的小学同学也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初中同学。
棠翎抽个子比其他男生来得要早,同样的肥大校_fu往他身上一笼居然能多了份飘飘然。照棠茉的话,他如今成了一筐小土豆里的花椰菜。
花椰菜当然比土豆招花蝴蝶,他那时候几乎每天中午从家过来都能在课桌上看见一杯颜色Yan得夸张的*茶,不ca管都能闻到那gu人工糖j味,蓝绿紫粉白,周一至周五从不重样。
然而棠翎对于换位思考能力的缺失在青春期达到了一个巅值,所以在小猪头从后桌捞长壮臂伸向他的桌面说着“不喝给我呗”的时候,他总是没什么迟疑地就让开了body。
后来棠翎意识到送*茶的应该是他们语文课代表,因为每次她单独跑来收棠翎作业的时候一周的男生都会在旁边像是面部抽搐一样地挤眉弄眼。
阿秋,阿秋,所有人都管那个鲜少开口的nv孩叫阿秋,只有外地来的语文老师会叫她小吴。可究竟是叫吴秋,还是吴什么秋,棠翎至今都没个确切印象。
不过其实也并不是所有男生的情_gan触觉都像他一样迟钝,至少林聪不是。
林聪大棠翎两岁,父M_都在外面打工,只有一个负责煮饭的爷爷,课余生活自然比其他同学稍显丰富一些。
小学时候棠翎就给他_M说老师强制补课,不去不行,然后拿了学费就跟着这个整天不干正事的学长去街机厅,后来大一些查得严的时候就一起在学校后边打球,等老师转身离开就一转街角的网吧。林聪可稀罕这个小弟了,每次一走到网吧大门他就会一把勾住棠翎的肩,把吊着命的那口生气从丹田的shen处猛提至Xiong口,然后豪气满怀地迈tui踩过写着“欢迎光临”的防滑毯,在招财猫出声前抢先朝网管朗声道出一句,阿珊姐,十三十四号机给我和兄弟留着的吧?
这份喜爱自然不是凭空而来,因为在这个紧要的衔接阶段,一般来说有着他们这样恶劣品x的人已经不再读书,而正在读书的人却又总是摆出一派不必要的恐慌,那时候都被大人猛灌了希望邮票,每个人都热衷于做春秋大梦,以为真的可以靠双手改变阶级,也不知道是想借这份努力来_gan动上苍还是_gan动自己,所以林聪总说,他遇到棠翎就像是一个被哥伦布带回西班牙长大的印第安人重新回到美洲一样。
林聪经常说一些棠翎不知缘由的话,这让棠翎觉得他真的有一份与名字相符的得体智慧。
不过在林聪先升上初中以后,那些不知缘由的话很多就变成了抱怨的话,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是:小学和初中放学时间差一个半小时,要是我们能做同班同学就好了,我就不用再每天等你去上网了。
最终林聪凭成绩这份硬实力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原本该升上初三的那一年,他和棠翎做起了初一的同班同学。
有一个令人犯困的周一,那个大腹便便的数学老师正用着尺子在黑板上画三角形。棠翎盯着那歪曲的线条困惑不已,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用尺子都能画不直线,就像他也不明白语文老师教了一辈子书却还是能写得出对角板书。
正出神着,他突然觉得手臂一刺,刚低头就瞧见一张小纸条落在旁侧。
棠翎下意识向左一望,一下撞进林聪得意满满的眼里,好像他交递上来的是百分百成功率的占领美国计划书。
沉默地展开那张小纸,棠翎瞧见上边儿写着:月底跟哥去广州。
课间的时候林聪就此计划展开了答辩,棠翎这才得知林聪此行的主要目的是见网友。
“欸,怎么说是网友呢,是老婆,老婆你懂吗?”林聪显然对棠翎的措辞不太满意,他顿了顿,又解释道,“在飞车里我们已经结婚了,所以我这趟呢,除了带你见见世面,也可以说是在家人的见证下去迎个亲。麦麦无敌漂亮,在这种地方你肯定见不着那么洋气的nv孩儿,到时候给你开个眼界。我警告你A,你见了她绝对不准打其他主意,她是我老婆。”
这应该是棠翎第一次对互称老公老婆的关系产生潜在的反_gan,主要是他发现自己都打算用起“傻B”这个词形容林聪了,而追溯而上就能够发现林聪是从用键盘敲出老婆这两个字开始变得傻B的。
“是她追的我,之前每天都给我充币送礼物,最后送了个戒指,我拗不过。”林聪说,“你看,只要你不拒绝,nv生就会上赶着嫁给你。”
棠翎陷入了极长时间的沉默,甚至没有跟其他人一样体育课在第一时间就奔赴*场。
连收了两周的*茶,一杯一块五,最后棠翎把留着买头文字D三十七和三十八卷的二十块夹进了阿秋的课本里,钞面上还用左手歪瓜裂枣地写了五个铅笔字:谢谢,别送了!
过了好久棠翎才知道那天林聪也在体育课上迟了到,他向棠翎坦诚道发现此举之后他帮棠翎在那个“别”字后面的空隙再加了两个字,说这下才能真正彰显男人的冷傲本质。
棠翎问他加的什么。
林聪负手道:他_M。
广州之行最令棠翎困惑的倒不是攒路费,而是要怎么使用这有限的路费。
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小木桌前,棠翎咬着汽水的xi管就从兜里摸出了笔,在撕下来的包装上为林聪算了一笔实在的账。
假设他们这次过去只待一个周末,第一个晚上可以睡车站,第二晚就无论如何也得去开间屋子了,可一间标间就是他们的最宽限额了。
林聪不知为何地磕绊起来:如果麦麦要过来和我一起住呢?
这确实是一个发人shen省的问题。
棠翎眨了眨眼睛,心里只在想,如果他们仨不得不共处一个宾馆屋檐下,那两个人睡_On the bed_的话他要睡在哪里才可以避免长针眼?床底下或许是个好去处。实在不行他只好去找在广州开餐厅的舅舅,虽然不怎么熟,但如果只是收留yi_ye的话应该也是可以的。
林聪挖着西瓜的手顿了顿,他好像总是捉不出棠翎思绪的尾巴: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睡床底?
棠翎沉默地握住空掉的汽水瓶玻璃颈,手腕使力一记猛ca,捅进半开的西瓜瓤里。顷刻间红色的zhi水四溅,沾上棠翎白净的脸庞和林聪惊恐的zhui唇。
林聪喉头发颤:你哪儿知道的?
棠翎说你家DVD,那些没贴标签的碟。
那一年线路还没彻底打通,他们需要先坐汽车去到潮州,到了潮州才有直达广州的大巴。
一路舟车劳顿抵达客运站的时候林聪眼皮都掀不开了,只颓废地耷在凸球上,显得他比起人而言好像更像只树懒。
站在车站的通风口,棠翎低头望见自己被吹得鼓*的短袖,好一会儿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了句,“你们约在哪儿见?”
“就车站,不过约在晚上的。”林聪说着,指着停车场,“不是没买到时间He适的票吗,她还以为我今天傍晚才到。”
林聪看了看月台上高悬的时钟:“棠翎,我们先去城里逛一圈儿吧,估计晚上回来就差不多了。”
半晌没得来什么回应,林聪回头才看见棠翎站在高高的月台上,眼神发沉地盯住远处的检票口。
“全他_M是人,你小子看什么呢?”
棠翎也不知道自己在在意什么,事实上他从没见过这样多的人能被同时框进一个匣子里,好像链式反应里乱撞的中子。
原来城市和县城之间真的存在天壤之别。
只是那时候棠翎难以想象,被他突兀定义成重要枢纽的客运站也会有因为萧凉而关停的一天。
他和林聪好像两只被摘掉复眼的苍蝇在城市里乱窜,走哪儿便是哪儿。广州的夏天真的太热了,甚至热过了县城,弄得棠翎手上的Bang冰一直在向下淌水。林聪早早咬完完全没有这种烦恼,站在前面直笑棠翎是不是怕迷路,跟狗撒Niao似的用这糖水记录路线呢。
棠翎被热得头昏脑Zhang,没有理睬他,只单手在兜里摸起东西来。
“找MP3呢?”林聪凑近了些,“在我这儿。你在车上睡觉的时候我拿来听了。”
棠翎拧起眉头抬头看向林聪,倒是没等来那个黑色小方块回归,取而代之塞进他手里的是一张白色大方纸。
纸上烫金地烙着标题,一串英文后面跟了“弦乐演奏会”几个字。标题下面大概是参与演出人员的照片,乍一眼瞧过去所有人都差不太多,笑容的弧度差不多,_yi_fu的款式也差不多,棠翎总觉得他们西装是批发来的。
除了有一个人,那是一个小孩。
这个小孩瞧起来还是会在院子里玩弹珠的年纪却已经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粉面油头,抱着一架比他人还高大太多的提琴。在这一张复制人成堆的照片里,他的表情要比他的体型还来得打眼。
林聪搭在棠翎身上指着念出海报上“星海音乐厅”五个大字,又强迫他转了个方向,于是棠翎一下瞧见了这座被烈日烧到烁光的宏大建筑,流畅的建筑曲线像是海鸥的长翅。
“哪儿他_M有人花钱来听这个A,你看这些海报都没人要,一路上到处都是。”林聪笑道,“有钱我得去听徐良。”
棠翎没说话,看见林聪径直在一旁的花台边上坐下,神秘兮兮地朝他招了下手。等到棠翎顺从地凑近,他就像个兜售金银斧头的骗子,装神弄鬼地从ku兜里摸出烟盒和塑料打火机。
“我们那儿实在是太小了,就俩小卖部,老板还都跟我_M认识,_geng本没机会。”林聪眉飞色舞地,“这是刚才在车站买的。那小妹还问我成年没有,你猜我怎么着?我就哼了一声,她肯定被我这种气质震慑到了,直接就让我去结账了。”
林聪从烟盒里抽了一支夹在唇间,然后把火机塞进棠翎手心,咬着烟棍儿含糊吩咐道,“给哥点上。”
林聪那副拿腔作势的样子真的很滑稽,可能他以为自己是纵情四海的阿海,而实际上表演过度会让他显得更像给阿海擦车的马仔。
然而棠翎对提前装大人这事并不是很_gan兴趣,林聪让他点烟的时候他也照做了,只是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手里的海报。
也不往里xi,林聪就这么叼着烟还特别不熟练地抖起了tui,结果见棠翎真的不在意后他只好又不情不愿地重新凑过来,顺着棠翎的眼神望了下去。他用力一戳粉面小孩一旁的小字:“我*,这小孩儿才九岁A?”
“九岁就在这个地方演出了A。”林聪又抬头望了眼星海音乐厅,“棠翎,你九岁的时候在干嘛呢?”
棠翎还仔细回忆了一下:“拣路上的死蝉串项链。”
林聪大笑,笑得同时又被灰烟好生折腾了一番,被呛得眼泪直飞。
棠翎下意识玩着火机,压开又松手,听着廉价的脆声响了又响。渐渐地,一gu焦味窜了上来,回神过来时他才瞥见火苗都咬到海报边上了,并且还在以不可抗的速度上攀。没有太多惊乱,棠翎只是利落地抖了抖手臂,用鞋底踩灭了火,重新拾起时发现海报已经被啃掉了一个大窟窿,正好烧没小孩怀抱着的沉重提琴。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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