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喜爱的是内里诚实,你在…
1666年,神圣罗马帝国的法兰克尼亚地区爆发了一场瘟疫。
年轻的教廷神职者,年仅17岁的阿洛尔奥斯特拉西亚主教选择深入本教堂辖区播撒福音,祈祷教众战胜疫病早日痊愈。尽管辖区早已成疫区,神父们都因害怕感染而借故逃离,连几十公里外的修道院也决定闭门谢客,不再与外界沟通,以期躲过死亡之镰。但是阿洛尔奥斯特拉西亚主教,这位金发俊美的贵族子弟,出于对信仰的虔诚和一颗人道主义的关怀之心,不顾亲朋好友的劝阻,不惧疫病死亡的威胁,固执地每日拜访各个村庄农户。
就是在这种日日与死神共舞的行程中,他与一名同样心怀仁慈的医生相遇了。
这位医生自称阿克塞奥斯,并自谦姓氏平平出身低微,不足为道,只愿让人直唿其名。阿洛尔主教敲门久候不应,被迫推门而入时,正好看到他把一块白麻布盖在老人的脸上。
陌生的医生闻声侧身看了门口一眼,他戴着长而弯曲的鸟喙状的面具,看起来像黑色皮革制成的,阿洛尔奥斯特拉西亚主教无法透过这可怖的面具识别到藏匿在后的人脸,不过他也没时间去探究这事,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做。
房主死了。
主教紧紧抿住嘴,用视线在破旧简陋到只有一间的木屋里来回搜寻,试图找到另一位主人。老卡尔是位鳏夫,但并非孑然一身独自过活,他还有个六岁左右的孙女。阿洛尔主教强忍悲伤皱眉回想,昨日到访时老卡尔尚且健康,但是小孩子却在发热,那天他只得在祷告后留下了身上仅剩的圣水和草药。而今天刚调配好新的他就赶紧过来,没想到还是晚来一步。
现在老卡尔死了,小玛格呢?
“都死了。”鸟喙医生似乎知道这位俊秀生辉宛若神子的主教在找什么,对方在面具后沉闷地叹口气,伸手把面具取下递给对方。“这里已被死亡病菌占据,您不应该什么防备都不做就进来。”
阿洛尔没直接接过,而是顺着面具往上看,这个医生应该是南方人,个头高大,皮肤微褐,不是中东那些异教徒的纯褐,而是在地中海炙热的阳光下暴晒出的健康肤色他的手指关节略粗,指节却细长,包裹在黑色皮革制成的手套里手臂结实,肌肉线条在衬衣的褶皱里也微微鼓起。阿洛尔接过这沉重的面具,鸟喙里面塞满了不知名的草药。异香扑面而来,刺激得他连打几个喷嚏,把眼泪都咳了出来。
在朦胧泪眼中,他看到这位医生也很年轻,左右不过二十岁中旬,眼窝深陷,鼻若悬胆,眉毛紧贴眉骨,眉头毛流根根分明,下巴微微翘出一个男人味十足的窝。他整体五官浓郁,却嵌着双眼尾微微下坠的琥珀色眼睛,这让他在极浓重的倨傲中平白多出一股思绪重重的柔和。
对方扇形的睫毛和侧分的头发都是黑色的,连放在椅背上外套披风都是黑色的,只有衬衣是白色的细纹棉布。阿洛尔把面具举起贴在脸上,这个面具也是黝黑的。他戴上面具,就像把黑暗戴在脸上,并被勾着坠入冥府。他的鼻尖萦绕着冥河两岸盛开的金穗花香,浓郁,一如这医生的气质一般,又神秘。
阿洛尔奥斯特拉西亚主教还在流泪,或许是因为悲悯祖孙俱亡的惨剧,或许是因为对自己无能的愤懑,或许,或许是因为这面具过于令人不适。
他难以忍受,把面具取下来递回原主,医生却摇摇头拒绝接受。他俯身把一些床单被褥堆到死者身上,然后从窗台上取过一盏油灯。
“您要为他们做临终祷告吗,主教阁下?”对方把玻璃罩子拧开,将油撒在这些易燃物上,这才想起来身边有个宗教人士,出于信仰礼仪,便回头去问。
阿洛尔主教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磕磕巴巴地问,“等下,就在这里火化吗?这不合教义……不对,小玛格呢,一个小女孩,大概这么高……”
医生沉默地看着他,那双被浓重色彩围绕的琥珀色眼睛愈发深沉,阿洛尔被他看得越看心里没底,越看声音越小,但仍坚持说完,“……就算死了,我也要确认的——确认后才能上报。”
“您确定要看吗?”
阿洛尔点点头,这是他的职责。
黑发的医生收回目光,再次叹口气。他取过一根烧火棍,把层层迭迭的衣料掀开,刚刚去世的老卡尔侧身而卧,双臂环抱胸前呈拥抱状,浑身发绀,眼球充血,典型黑死病死态。阿洛尔微微别过脸,强忍恶心,然后看到对方拨开老卡尔的胳膊。
一张稚嫩的黑紫色小脸蛋从中漏了出来。
阿洛尔再也忍受不住,夺门而出。他跪在这片被死亡笼罩的可怜可怖黑土地之上,呕吐不止,泪水同胃液一起不受控制地往体外涌。
神啊,如果您真的存在,如果您真的全知全能,如果您真的博爱世人。
为何如此。
阿洛尔不知道自己跪地祷告了多久,直到黑发的医生弯腰把手掌轻轻抚上他不停战栗的肩头。阿洛尔浑身一激灵,惊恐中一把打掉这只手。
“抱歉,我太投入祷告了,有些反应过度。”阿洛尔站起身,有些慌乱地向来人道歉。
医生这次没戴鸟喙面具,他头戴一顶黑色的礼帽,外套也穿上了,扣子全部扣好,只露出领口的克拉巴特蕾丝缎带结,单臂臂弯里挂着披风。阿克塞奥斯医生衣冠楚楚文质彬彬,态度极其温柔,安慰道,“没事,毕竟,我们刚刚亲眼看到死亡。”
我们。
是啊,阿洛尔也重复了一遍,的确是我们。
他越过这个高大的男人肩膀往后看,看到火苗从木窗里往外跳,尸体和家具焚烧产生黑烟在屋顶下翻涌。阿洛尔愣愣地看着这座曾被称为卡尔的家的焚尸炉,它一直在燃烧,从内往外地烧,医生倒掉的灯油有这么多吗,阿洛尔不知道,他只知道短短几分钟内,火苗就突破了墙壁和屋顶的桎梏,唿得笼罩了整个房子。
医生也转过身去,把帽子摘下放在胸前,同他一起直视这幢熊熊燃烧的木屋,沉声哀悼,“我对此很抱歉。”
“不,请您不要这么说。”阿洛尔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这笑颜像朵干花置于锦缎之上,美而艰涩。“我还要感谢您,医生,感谢您的道德仁心,在本教区如此艰难之际,仍愿以身赴险施以援手。”
“我是本教区的主教,阿洛尔奥斯特拉西亚,代表本教区,再次感谢您的义举。”
黑发的医生无声地重复这个名字,尤其是后面的姓氏。他把这个长长的单词嚼碎了放在唇齿间来回品味,奥斯特拉西亚,奥斯特拉西亚,这位主教也是位奥斯特拉西亚。
他当然是,阿克塞奥斯俯身亲吻主教的手背,故意未按礼仪亲吻自己的拇指,也故意不去亲吻对方的主教戒指。白皙,红润,鲜血与生机从每个毛孔里滋滋往外冒,阿克塞奥斯闭上眼深深把它们嗅进鼻腔。
金发,丰盈圆润的脸颊,猫样的上挑眼,短鼻子,适合亲吻的嘴唇。混淆性别的美貌,相似的皮相,截然不同的味道。
看他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什么,一只更纯洁的羔羊,一位意外的伊娃。
“荣您赐福,我是阿克塞奥斯,是位刚取得执照的医生。”
他放开对方的手,直起腰,目光死死盯住这位美丽虔诚的主教,打量猎物似的的眼神下却挂着无比真诚的笑容,“这里的疫情让人痛心,我想为本教区的民众提供帮助,我将尽我毕生所学帮助他们逃离病痛。”
“并请求与您一道,主教大人。我同您一起,誓与邪恶斗争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