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上一刻,被包围得水泄不通的柳霄还与他的一众拥趸言笑晏晏,期间不忘刻意与我亲近,以增加女徒们对我的嫉妒与厌恶。
下一刻,人鸟散尽,柳霄转眼间换上一副阴翳的表情,嫌恶地拍了拍方才被女徒碰过的衣袖,冷漠神态与之前判若两人。
随后,柳霄扫了一眼食盒里女徒精心蒸制的糕点,鄙弃了一句真丑,便抬眼对我笑道:「一群蠢货,有心思准备这些无聊之事,不如多费点时间精进剑法。你说是不是呢,我最勤奋的季尤师妹?」
我无意谴责柳霄糟蹋她人心意,更不会替女徒们向这个阴阳两面的男人打抱不平,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柳霄,受死吧!」
我一剑向柳霄刺去。
柳霄倒身疾退,两袖在风中飘卷,脚不沾地,却将地面疏散的落叶划出一道笔直的焦痕,而我的剑距离他鼻尖只有一指之遥,却始终伤不到他。
他纵身跃起,片刻间落在了我挥出去的剑上,他挑衅地看着我:「季尤师妹,看样子今天又是我赢了。」
我怒不可遏,剑锋一转又向他刺去,他已无心恋战,满面嘲讽地翩然而去。
我恨恨地望着他的背影,立誓终有一天要将柳霄打败,成为天合剑派最强的弟子,下一任的掌门。
一
掌门说,我是五十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段家六名子女,他一眼相中被挤在角落里最不起眼的我。说我根骨精奇,要收我入天合剑派。
天合剑派,武林中威名赫赫的三大剑派之一。
掌门牵着我的手走的时候,我偷偷回头望了一眼段家的人,各人脸上的表情都不相同,有攀龙托凤后的喜悦,有怏怏不服的嫉恨,也有不可置信的呆滞——天合掌门怎么看中了这个低贱庶女?
我紧紧握着掌门的手,仿佛抓住一根水中浮木,救命稻草。
我知道自己的机遇来了,我日夜于段家备受欺凌的命运,将在这一刻发生巨变。
我对掌门,对天合剑派心怀感恩。因此,我比一般人都更加勤奋刻苦。希望有一天能凭借自己的实力为天合剑派锦上添花。
每日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我已在竹林里练剑。除了一日三餐的片刻休憩,我要么跟着门派里的习教习武,要么和师兄弟们对练。夙兴夜寐,丝毫不懈。
有一回天降大雨,我还一个人在竹林里练剑,回屋后高烧不退,掌门吩咐我躺床上三日。三日后我再跟着习教习武,发现课业已经落下一节,愈发觉得天合剑法博大精深,暗恼自己错过了许多。
虽然后来我拼命追上,再次超越同龄人掌握了剑法,但是此后我便下定决心,务必要保重身体,以免耽误学剑。
我的天赋和努力,众人都看在眼里。
日益精进的剑法早已掩盖过低贱的出生,我不再是没爹疼没娘爱的弱女,而是学徒们都不敢轻视的新秀。
师伯师叔们也对我赞赏有加,说我是可造之材,未来可期。
就连掌门看向我的目光,也像是在委以重任。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骄矜,依然秉持初心,追寻大道。
直到,柳霄出现了。
二
柳霄,是柳家嫡子,也是柳氏心法的唯一传人。
柳氏心法闻名遐迩,威力深不可测,在江湖中也是不容小觑的存在。
据说柳霄幼时体弱,因此拜入天合剑派,学习兵刃之术强身健体。
全因柳氏父母不愿与儿子自小分离,又因其身子骨弱,掌门体谅,同意柳霄留在柳家教养,每月派一名习教上门督促剑法,柳霄还能同时学习柳氏心法。
长到十三岁时,柳霄才入住天合剑派。
那一年,我十二岁。
我远远地望着他,便心生警戒。
柳霄出生名门,又一表人才,想与他亲近之人不在少数。
我看见他还未换上学徒服,尚是锦衣华冠,端的是世家公子的贵气模样,从容周旋于人群之中,与谁都客客气气。但我总觉得他不似外表那般和善,只是他眼底的雾气掩饰了他的本性。
我的猜测很快就应验。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师兄中有一名叫鄂浩,武功平平,嫉妒心强,惯爱带着两三名学徒欺软怕硬。
曾经掌门多夸了我两句,他就看我不顺眼,没少给我使绊子。平日里恶语相向,比武捉弄,不在话下。
直至我剑法大有长进,比武之时砍断他一截青丝,他才吓得屁滚尿流,不敢再招惹于我。
如今十分惹眼的柳霄,成为鄂浩下一个洗礼的目标。
鄂浩将柳霄约至后山竹林,打着比武的名号讨教剑法,实则是想以强欺弱。
柳霄不仅年龄小了鄂浩几岁,还一直住在柳家,修剑进度自然比同龄人慢了许多,更别说是鄂浩的对手。
然而他们都错了。
鄂浩与柳霄面对而立,鄂浩先发制人,冲柳霄奔去,他刚一挥剑,只听哐当一声,一把长剑脱手而出。
柳霄打飞了鄂浩的剑。
柳霄漫不经心地收剑,面上的轻蔑嘲讽毫不收敛。
见此情形,鄂浩身后的三名跟班,也不顾人多欺少,将柳霄团团围住,一齐攻去。四人缠斗在一起。
「住手!」
惠忌师伯的断喝从远处传来,缠斗之人纷纷顿住,鄂浩暗叫不好,若被发现私下武斗,尤其他们还是师兄,定受重罚。
鄂浩一行人赶忙迎上惠忌师伯,笑容可掬:「师伯您怎么来了?我们正在切磋武艺呢。」
「混账!」惠忌怒发冲冠,「把师弟伤成这样,也叫切磋!」
鄂浩茫然,回头向身后的柳霄望去。
只见不知何时,其中一名师兄的剑刺入了柳霄的肩膀,血流不止。
柳霄在榻上修养了半个月,再出屋时学徒们纷纷围着他嘘寒问暖。当柳霄问起鄂浩,才知道鄂浩等人因故意伤害同门,已被逐出天合剑派。
学徒们只道鄂浩是咎由自取,柳霄倒是颇为惋惜,说那不过是一场切磋,刀剑无眼罢了,对鄂浩的惩罚未免过重。学徒们从此赞叹柳霄心善,高风亮节。
只有我知道事情的真相。
鄂浩与柳霄在竹林比武那日,偏巧我也在竹林练剑,目睹了整个过程。
柳霄虽是以一敌三,却丝毫不落下风,反而应付自如,像个耍猴的戏耍鄂浩等人。
他根本不可能中剑。
我分明瞧见,是柳霄自己故意不避来剑,生生让剑刺入肩膀,紧接着惠忌赶到,柳霄昏倒,鄂浩等人百口莫辩。
可我在意的不是柳霄心机深沉、睚眦必报,而是他的剑法灵动飘逸,精准迅猛,一招一式之间绝无拖泥带水。若我与他比剑,恐也不是对手。
我如往常于竹林练剑,脑海中却全是柳霄的身影。
他衣冠楚楚,见人遇事都落落大方,立马引得学徒们想与之交好。相比之下,我初来天合剑派时性格生怯,出生低贱又一袭旧衣,故而频频遭人冷落。直至我展露出高人一等的剑法,才有了和普通学徒们平等对话的权力。
可柳霄一来天合剑派,就轻松赢得了所有人的瞩目。我心底相形见绌,油然而生一种不甘。
忽而风起云涌,我如夜枭猛然睁开双目,凝视前方,恣意舞剑,仿佛天地间只我一人。
我使出浑身解数,依然觉得慢了许多,脑海中不断忆起那日柳霄的剑姿,越发心焦,逼迫自己要快,再快!
竹林窸窣,落叶回旋。
我怒吼一声,用力向前挥去,剑锋化气,横劈一排翠竹。
「师妹好剑法。」
我闻声回头,眼中戾气未消,怕是能看杀一人。
只见柳霄从竹子上平稳地飞跃下来,迎着烈日阳光,缓步踱出阴翳竹林。
发带束青丝,广袖长衫,风神疏朗,完全不见半点城府。
「初次见面,师妹为何凶神恶煞地盯着我?」
我已知此人的真面目,不欲多作纠缠,怕招惹祸端,于是收剑转身准备离去。
「师妹如此匆忙离去,莫不是要替鄂浩师兄说情,将那日之事禀报掌门?」
果然,此人今日主动找上来,是为了旁敲侧击那日之事。他一定也发现了我当时在场。
我回身讥讽:「怎么,怕了?」
「天合剑法短粗犷,我本就不喜。若非家父与天合掌门私交甚好,我根本不会拜入天合。」柳霄无所谓般望向我,「如今你要把事情说出去,最严重的惩罚不过是逐我出师门,我乐意还来不及。」
我勃然大怒:「黄口小儿,竟敢对我派不敬!」
柳霄好笑地看着我:「段季尤,你比我还小吧。」
我微一眯眼:「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有何难。」柳霄耸肩,「稍一打听,便知有一位资质奇佳的段姓师妹日夜于竹林练剑,勤奋得很。师妹,你可是咱们门派的小名人呢。」
我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那好,你记住这个名字。终有一天,你会输在这个名字主人的剑下!」
柳霄大笑三声,自信满满地对上我的眼睛,像是在接受我的挑战:「季尤师妹,我拭目以待。」
三
我本就不想多管闲事,自然没有把真相公之于众。
况且我有私心,我要留着柳霄,日后才能在同等条件下,打败他。
与柳霄对战的机会很快就来了,再过一个月,便是掌门择徒之日。
天合剑派的掌门每三年收徒一次,年龄相仿者互相对战,掌门从中只选择一名中意的学徒。
其他没有被选中的学徒要么拜师伯师叔为师,要么再等三年。
修剑时间当然是越早越好,我可不能再等三年。况且只有掌门的亲传弟子,才能够修炼天合剑派的核心剑法。之前学徒们修习的,不过是天合剑派的基础剑法。所以大家心知肚明,唯有成为掌门的亲传弟子,才有成为下一任掌门的资格。而我断然不能错过此次机会。
我比往常愈发勤勉,甚至废寝忘食,累到回屋后倒头就睡,若还有精力换衣服,便会发现换下的衣服湿得足以拧出一盆水来。
虽然我专注修剑,但还是察觉出了身边的异样。
无论是在段府还是刚来天合剑派的时候,卑贱的出生都让我尝遍人情冷暖。即便后来我剑法初成,有不少学徒开始向我示好,我也不会和他们过分亲近。我不怪罪任何人,但同时也不相信任何人。因此我总是孤身一人。
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每当我经过某处,女学徒们便会对着我指指点点,午膳打饭见了我也会纷纷避开,学徒对练遇上我,女学徒们都会更加卖力。
我本不知其中缘故,直到一日,三名女学徒拦住我的去路,为首的粉衣少女对我趾高气昂喋喋不休,大体意思是让我识相点,远离万人仰慕的柳霄。
我这才了然。因我曾对柳霄下过战书,柳霄便多留意我一些。平日碰面他都会主动打招呼,学徒对练也会第一个找我,甚至习教布置了新剑招,柳霄也会到竹林与我钻研。
这本是学徒之间正常的探讨,落到女学徒们的眼里却成了柳霄对我不一样。
我感到好笑,如此关键的时刻,竟然还要为无聊之事分心。我不想减损自己的口碑,只好安抚她们,说了些我与柳霄不过再寻常的师兄妹云云,她们才将信将疑地离去。
我刚松一口气,就听柳霄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本以为我连日叨扰,已经让我们的关系亲近许多,没想到季尤师妹还认为我们只是普通的师兄妹。」
我没工夫搭理柳霄的调侃,我只关心一件事:「三日后的掌门选徒,你会参加吧?」
「你希望我参加?」柳霄一脸玩味,「我不参加,你被选中的机会不是更大?」
我瞪着他,咬牙切齿:「你以为你赢得了我?」
柳霄扬起下巴:「至少,我不会输。」
电光石火间,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暗暗较劲。
参加收徒选拔的人很多,但是都不超过十五六岁。
毕竟年纪再大点,就已经错过最佳的练剑时机,即使在比武中胜出,考虑到将来的发展,掌门也不会选择。
想到这一层,我不禁握了握腰间的剑。
选拔的机制很简单,一对一比武。这对于我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很快,我连续打败了三名学徒。我率先望向看台上的掌门,他欣慰地朝我点了点头。我满心欢喜。
而后我又望向柳霄,随即脸色一沉,他已经打败了五名学徒。
柳霄冲我笑了笑,我不睬。
金锣腾空,群徒激昂。
经过一段时间的筛选,最终只剩下两名学徒。不出所料,一个是我,一个是柳霄。
「季尤师妹,果然最后能与你一战的,只有我了。」
我亮出银剑,目光犀利:「废话少说!看剑!」
我基础扎实,运用剑法得心应手,面对厌恶的柳霄,更是招招致命。
而柳霄临危不惧,次次都能恰好避开我所有的攻击,可我出手紧密,丝毫不给他反击的空隙,因此在比武一开始他落于下风。
但很快,他熟悉了我的剑招之后,下一次迎接我的攻击,就会更加熟练,争取到更多时间,渐渐地,柳霄开始反击,但我也能顽强抵挡。
一时之间,我们竟然打得不分上下。
看台上的掌门和师伯师叔们,以及围观的学徒们,纷纷看入迷了。
也不知比了多久,天色突变,乌云漫天,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我能察觉到柳霄出剑的速度比之前慢了一点儿。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一点儿就足够我钻空子。
我持之以恒日以继夜地练剑,体力早已远超他人,比持久力和耐力,我不会输。
而柳霄就不同了,他自小体弱,虽有练剑天赋,但也撑不住长久地对战。
我已等不急要赢过柳霄,于是打定主意破釜沉舟使出致命一击。
然而就在我旋身刺去时,柳霄突然抬头,对我一笑,我心下大骇,中计了!
柳霄是佯装体力不支,故意引我孤注一掷。可此刻收剑,我已经来不及。
柳霄的剑,搁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怒目抬头,只见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雨水顺着他光洁的下巴滑落,他的目光深不可测,隐隐有雾气。
「你输了。」他说。
比武之后,大雨滂沱。
所有人都回屋避雨,只有我,在竹林舞了一夜的剑,直至脱力昏迷。
再醒来时,柳霄已经是掌门的第二任亲传弟子。我听说,掌门当着所有人的面夸赞他——不愧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三大剑派学徒交流会,我主动向掌门提出了交换申请,掌门同意。
一来,天合剑法的基础招式我已经全部学完,我需要学习新的内容才能有所提升。
二来,我不想见到柳霄。
这是我入天合剑派之后,第一次下山。
我背着行囊,眼神坚定,头也不回地前往镜心剑派。
四
三年后。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连脉青山,巍峨高耸。
一处山脚下,天合剑派的弟子气势汹汹地围着一名玄衣少年。
双方唇枪舌战,似乎是在为某事争论不休。
少年们血气方刚,一言不合便出剑乱斗起来。
饶是以一敌十,玄衣少年仍显得游刃有余,这样下去,岂非显得天合剑派不堪一击?
刚至此地的红衣少女拍马飞身上前,接下了玄衣少年砍下的一剑。玄衣少年迅速反应过来对付起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然而他很快败下阵。
玄衣少年倒也不恼,沉吟片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段季尤。」
「我记住了。」玄衣少年说完,想起什么似的,又说,「我收回我的话。」
随后,玄衣少年没有道别就转身离去。
见红衣少女赢了,身后的弟子们蜂拥而上,围着欢呼雀跃。红衣少女平生头一回感受到了众人敬仰。
从他们口中得知,玄衣少年是三大剑派之一孤山剑派的弟子,姓顾名月,也是因剑派交流前来天合剑派住了三年。
然而顾月性格孤僻,从来只搭理剑术高超的弟子,对其他人视若无睹。此番他们奉掌门之命送顾月下山,谁知顾月竟说不愿与凡夫俗子一道,他们要求顾月收回不敬,顾月不肯,这才有了刚才那幕。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季尤师妹的剑法似乎比三年前比武时长进许多。」
三年了,我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放下执念。然而再次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依旧微微一颤。
来人眉目分明,瞳孔漆黑,黑得深不见底,仿佛隐藏着万丈深渊。
他面容光洁,肌肤胜雪。墨黑长发用丝带随意束起,余下青丝慵懒地披散在肩。
他从远处飞身而来,衣袂缥缈,宽大长衫罩在身上却一点儿不显得厚重,反而轻盈利落,翩翩若仙地降落至众人面前。
三年过去,少年长高许多,五官愈朗,轮廓更加深邃精致。
只是他眼底的雾气渐浓,想必学会了更好地掩饰自己的本性。
柳霄故意提及三年前的比武,是想用我的失败和出逃刺激我。
曾经我性格偏执,非要与人一争高低,输赢在心中的分量过重。天合剑法讲究动,势如破竹。其动念催生了我的执念,乃至一朝输了便无法开解。
而镜心剑法讲究静,心如止水。需先保持自身不受外界干扰,方能入境,挥剑自如。
因此我修炼镜心剑法一段时日之后,便觉平心静气许多,恍然间鸟语花香,万物有灵,天地开阔。
随之我心中的不甘也逐渐放下,不再像从前那般疾言厉色。如今也不会因为柳霄的三言两语而心绪起伏。
我朝他微微颔首:「柳师兄。」
听见我礼貌问好,柳霄似是感到不可思议,愣了一下,半垂眼帘:「不过三载,季尤师妹的性子变了不少。」
我面无表情地问道:「柳师兄怎么也下山了?」
「顾月的事传到了山上,师父让我下山处理此事。没想到季尤师妹一回来,就帮我摆平了。」
柳霄轻描淡写地叙事,而我捕捉到几个信息。
顾月乃属孤山剑派,如果协调纷争不当,会影响两派交好,因此能处理此事之人,必须行事稳妥,并且能代表天合剑派,方才掷地有声。
由此可见,掌门派出柳霄,是对他身份的认可,以及能力的信任。很可能在这短短三年里,柳霄已经力排众徒,成为了掌门最委以重托之人。
我心中警觉。
我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成为天合剑派的掌门,看样子柳霄依旧会是我最大的对手。
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先成为掌门的徒弟。
掌门择徒日到来,规则和从前一样。虽然门派里多了些新人,学徒的剑法也有所长进,但都不是我的对手。
三下五除二,我在比武中夺魁,成为了掌门第三任亲传弟子。
掌门唯有三名亲传弟子。大师姐陆凰,二师兄柳霄,以及三师妹我。
因为天合剑派的核心剑法不外传,所以我们师徒四人不和普通学徒在一块儿练剑,而是在独立的阁楼里,由师父亲自传授剑法。
核心剑法一共九式,学会一式再学二式。陆凰修剑六年,已经学到第六式。柳霄虽然只修剑三年,却早已学完了九式。进度之快,任何人望尘莫及。我回想起师父夸赞他的话语——不愧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曾几何时,我也为自己的天赋沾沾自喜,觉得老天亏待我许久,终于为我推开一扇窗。直到柳霄出现,他的一切条件完胜于我,就连天赋也远超过我,让我原本骄傲的优势荡然无存。不得不承认,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但我段季尤绝不认命。
总有一天我要打败柳霄,证明我的实力配得上我的努力,成为天合剑派的下一任掌门。
练剑时,陆凰和柳霄总是在一起对练,遥遥落后的我则独自练剑。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陆凰似乎对我抱有敌意。我扪心自问从未得罪过她,可她看向我的眼神总带着晦明晦暗的嫉恨。直到有一天她换了粉衣,我才隐约想起,曾经有一名粉衣少女将我半路拦截,叫我远离柳霄。我这才恍然大悟,想来她也是柳霄的爱慕者之一,过去的误会一直延续至今,所以她才时时刻刻防备着我。
陆凰成为师父亲传弟子的那年十二岁,而我九岁。那时我刚被领入天合剑派,对新的身份和环境迷茫又期待。我只听说陆凰之所以能成为师父的亲传弟子,并非她天赋有多高,选徒比武时她只是险胜当时的对手,论资质也不算最佳。但她有一个必胜的因素——她是定远侯的嫡女。
高门贵女,就算是天合剑派也不敢怠慢。
陆凰仅比柳霄大了两岁,成长期少年的个头总是蹿得比少女快,又皆是锦罗玉衣,体态优雅,举手投足间散发着贵胄之气,令人艳羡的般配。
相比之下,我与他们就是云泥之别。
若换作从前,我定然眼红、嫉妒与不服。凭什么他们一出生就是高高在上的嫡子嫡女,而我却是从小门小户里出来的低贱庶女?
可如今,我已将对身份不平等的不忿放下。怨天尤人最是无用,想要的就自己努力去争,争不到只能说明我还不够强。
帮助我抚平心绪的,也有慕容夏一部分功劳。
慕容夏是我在镜心剑派结识的人,也是我人生中第一位朋友。
五
镜心剑派不像天合剑派那样广收学徒,讲究有缘者入学。因此人员比天合剑派少了许多。和我同龄的人也少。
每日的安排和天合剑派却差不多,有专门的师父教习剑法,学徒之间对练,定时三餐,戌时就寝。
我在镜心剑派的时候,也找了片林子,闲暇时便去独自练剑。
春去秋来,湖面上的冰结了又化,日复一日。
那种波澜无痕的日子,却被一个意外打破。
某日我于林子里练剑,突然一人追着四只鸡朝我奔来,我本欲避开,却听那人心急火燎断断续续地喊着:「帮我、帮我抓鸡!」
我见那人穿着镜心剑派的长衫,必是镜心剑派的学徒。
而我去镜心剑派,其中之一的任务是修两派之好。因此我无法像从前那般事不关己,只能收剑入鞘,帮着他满地抓鸡。
那场面,鸡飞人跳,乱作一团。
待我们一人两手各抓一只鸡,面面相觑,互相发现对方头发凌乱,衣服沾着泥巴,狼狈不堪,那人立马笑出声来。我先是感到羞恼,而后却也跟着哈哈大笑。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镜心剑派掌门慕容云的嫡子慕容夏,也是慕容云的嫡传弟子,不出意外,将来也就是镜心剑派的掌门。
「幸亏有你,否则娘亲知道我放走了晚餐,定要宰了我不可!」
「你抓鸡做什么?」
「我最近练的招式叫『凤舞九天』。我听说鸡是凤凰的化身,所以我就去鸡圈,想看看鸡是怎么飞的,好跟着学习一下。没想到,不小心就放走了几只。」慕容夏一边拍着胸脯一边道:「好险!好险。」
我:「……」
那么仙风道骨的慕容掌门,生出的儿子怎么有点憨?
此后慕容夏时常来林子里找我,说是为了加深两派友谊,我没多想。
他来找我时,经常会带上好吃的好玩的,因我久居深山,入天合剑派之前也算是身无分文,对世间寻常的事物所见甚少,所以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不过我面上总是强装不屑,也不知道慕容夏看穿了没有。
他偶尔也会同我说些门派里的趣事,甚至家长里短,我嫌他絮絮叨叨,但看在他带来的玩意的份上,便也不阻止。
有一回,我在林中修炼镜心剑法,他在旁看了,竟然皱着眉头说不对。我心下不服,他便接过剑于林间行云流水地挥舞起来。
顷刻间,我感受到他的气息与平日大相径庭。
慕容夏凝视前方,不掺一丝杂念,仿佛与剑化为一体,挥洒自如,竟比教习的师父更加无拘无束,超凡脱俗。
不愧是慕容掌门的儿子,全然承袭了那股子仙劲。
慕容夏舞完剑,发现我已愣在一旁,赶紧跑来对我抱拳:「见笑,见笑!」说话间,恢复了那副憨憨的傻笑。
从此,我便时常向慕容夏讨教镜心剑法。久而久之,成为了至交。
我时常在心中感叹,幸好慕容夏不是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出现,而是在我学有所获时与我相识,毕竟要拥有同等的实力才有资格并肩。
我自镜心剑派回来,慕容夏便会隔三差五送信给我,不忘顺便寄一些有趣之物。在信中慕容夏也依旧啰里啰嗦,闲话自家的日常琐事和最近镜心剑派都发生了什么,然后向我问好,再问我喜欢什么,每日练剑多久,上一回的信收到了没有?洋洋洒洒写满一页纸。
我不一定每封都回,大概半个月才回信一封,长则一月。
慕容夏虽然唠叨,但他天性纯良忠厚,不似我这般心思深重,与他相处会很放松,就像午后片刻的歇息,眉头紧锁时因为一句突然的玩笑话而舒展开来。所以每每收到慕容夏的信,我到底还是开心的,他轻松活泼的话语能够化解我心中戾气。
比如,在我与陆凰比剑之后。
学剑的只有三人,我总不能与空气对练。柳霄已经学完九式,我才学到了第二式,差距太大无法对剑。故而无论陆凰多么不情愿,在师父的吩咐之下,她也只能与我对练。
陆凰对我抱有敌意,所以对练的时候我提高了警惕。果然,她狠厉地拿剑刺向我,每一击都对准要害,仿佛要在这一场对练中杀了我。
我只学到第二式,不是她的对手。几番下来,我节节败退,免不了身体负伤。然而陆凰没有要停手的意思,再这样下去,我恐怕明日一整天都得卧榻修养。
我只好使出杀手锏。
天合剑法和镜心剑法一刚一柔,正好互补。我在镜心剑派的时候,不止于修习镜心剑法,也曾尝试着将两种剑法融合、破解、突破。
如今已小有所成。
于是我放弃只用天合剑法,使出我结合天合剑法与镜心剑法以后的独创招式。
陆凰果然不敌我。
就在我使出最后一招准备彻底打败陆凰,磨灭她嚣张气焰,一洗我今日所受耻辱。然而,一道长剑将我拦下。
柳霄将陆凰护在身后,拿剑对着我。
眼见他们站在一块儿,佳偶天成,像极了金童玉女,活脱脱一对璧人。我顿时气血翻涌,不顾一切地既用天合剑法又用独创招式,总之使尽了浑身解数,要与柳霄一较高下。
乱剑中,柳霄脚步灵逸,身形敏捷,完美避开了我所有攻击。饶是我用力再猛,出剑角度再刁钻,都无损他的从容与淡漠。
恍惚间,我以为回到了三年前师父选徒比武的那一日。三年来,无论是柳霄,还是我,都今非昔比。因此今日比剑,我们比之前打得更久。唯一相同的是,我又输了。
陆凰赶忙取出丝帕,拭去柳霄额间的汗。柳霄大步跨出阁楼,从始至终,没有看过我一眼。
六
学徒时期,没有独立的屋院。十几名学徒住一间大院,四名学徒睡一屋。
直到拜了师,弟子分配住进各自师父名下的院子,每间屋子才从四人减少至两人。
而掌门收徒少,因此每名弟子就都会有单独的屋子和院落。
此刻,我意志消沉地坐卧屋顶,对月饮酒,偌大的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赏月观星非我所爱,可白日里比输了剑,我情绪低落,不得不借物忘愁。
我看向屋里桌上摞着的信件,段家的信久搁蒙灰,其中有一封崭新的信,但我打算和以前一样置之不理。拆封过的皆是慕容夏寄来的信,还附带了一坛相思酒。我便拎着酒跃上了瓦檐。
我心中烦闷,思绪良多。我一直深谙上天是不公平的,柳霄天生拥有一切我没有的东西,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他是世家嫡子,他从来没有经历过挨饿和欺凌,在学徒中也左右逢源……我视他为劲敌,很大原因源于嫉妒,所以发奋自强,渴望通过努力赢过他,哪怕只是一回。
可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输给了他。
我大口大口地灌酒,像是要将满腔愁苦压入胃海,完全不知酒是辛是甜,任由酒花从嘴角流下,也丝毫不察。
我用手背抹去唇上湿润的沫渍,单手支着脑袋,身形晃动,双眼已迷离,脸颊发烫。
还有什么能转移注意力的呢?我从怀中取出慕容夏的信,他照旧写满一面,真是个呆子。
倏忽风起,习习凉风将我捻于指尖的信纸吹飞。
一页信纸,缥缈如烟,蜷曲浮游,犹如鸿毛轻舞半空。
我伸手去抓它,眼见它直往庭院落下,我也跃下瓦檐,一步步向它逼近。
就在我快要触碰到它的时候,另一只手伸了出来,夺过信纸。
我抬眼望去,朦朦胧胧间看清面前的人。
他下巴微扬,露出光洁颈脖,诱惑十足。
他朱唇微张,肌白胜雪,眉目舒展,淡漠如云。
他半垂着眼眸,眼底雾气蒸腾,似乎隐藏着什么我看不懂的情绪。
他一把抓住我伸出去要夺信纸的手,不得已,我对上他的视线。
皓月之下,蓝衣少年一手夹纸,一手抓着红衣少女。
两人四目相对。
可恶的柳霄!
他怎么会出现在我的院子里?
他不该和陆凰腻在一块儿,亲亲我我吗?
他不是对我这个手下败将,不屑一顾吗?
我似有满腔怨怼,拼命想要挣脱他的手,可是他的力气好大,我越挣扎,他拽得越紧,我恼怒喊道:「放开我!」
他却轻飘飘地回了一句:「我就不放。」
说完,他将手收回,我被迫跟了过去,与他凑得更近,我的脸也更烫了,连他发丝拂过我面颊,都觉得凉丝丝的。
柳霄侧头去看手中的信,似乎很认真地在读上面的文字,而后念出落款:「慕容夏?」
我气急:「还我!」
柳霄正过头,垂眸看我:「早听闻你在镜心剑派交了朋友,一直有人送信给你。原来是慕容掌门的儿子慕容夏。」
「与你无关!把信还我!」
我急忙再次伸手夺信,柳霄却将拿信的手往后躲去,我与信的距离愈远,与柳霄的距离愈近。他低下头,俯在我耳边,吞吐温热话语:「段季尤,你就是被不相干的人打扰,剑法才会一直输给我。」
他最是知道如何能激怒我!
我一掌拍向他胸口,他反手抵挡,我抬腿想踩他的脚,他却反脚勾住了我,我竟被压制得毫无办法。
我此刻怕是连杀心都起了:「柳霄,你比剑赢了我不够,还要特意来我这儿羞辱我吗!」
「谁说是来羞辱你了。我可是来送药的。」
我确实因陆凰受了不少伤,但我可不想承柳霄的情:「我不用你的药!」
「不用也得用。」柳霄略显霸道地举起我的手示威,「否则,我就一直不放手。」
我憋气抿唇,不语。
柳霄拉我到石凳坐下,然后将两人的手放在石桌上,他掏出一口瓷瓶,伸手就要翻我袖口。
我立马扣住他的手:「你干吗!」
「不把袖子推上去,我怎么给你上药?」柳霄说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我撇过头去:「我、我自己可以!」
「怎么,害羞了?」柳霄歪着脑袋,不怀好意地看我。
我最容不得他激将,脱口而出:「武林儿女,怎会拘泥此等小节!」
柳霄奸计得逞,抽出被我抓住的手,继续去翻我的右衣袖口,然后是左衣袖口,伤口之处,全部都细细地上了药。
肌肤相触之时,柳霄一直从容自然,完全没有心怀不轨的模样,不像我这般局促不安。
柳霄专心给我上药,听我嘶了一声,他抬头看我一眼,眸中无限温柔,然后低下头去,对着伤口轻轻吹气。我浑身一阵酥麻,触电般抽回手:「够了,药已上完,请回!」
柳霄没有立马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夜深人寂,孤男寡女,无言相对。
半晌,他清冷的声音终于开口:「不够。」
说着,他俯身逼近,我刚想后退,却被他的大手一把箍住了我的脑袋,令我动弹不得。我还未来得及反应,双唇已被滚烫柔软覆上。
我先是怔在原地,而后才用力推他,他却坚若磐石,依旧强势吻我,似乎陷入了不可自拔地蜜浆,一步一步地试探。
我从最初的抵触,到逐渐放弃抗拒,最后闭上眼睛,情不自禁地回应起他狂暴的侵袭,唇齿交缠,氛围暧昧,我不由得抬手圈住他洁白无瑕的脖子,他用力缠住我的腰,拥我入怀,贴合他的身子,心驰神往。
是梦吧。
我从床上惊醒,身边还放置着一滴不剩的酒坛。
天色已亮,多年来,我从未起得这么晚。
我急匆匆跑到阁楼,却发现柳霄和陆凰早已到达,两人一日既往地对练。
柳霄神色淡漠,没有看过我一眼,似乎完全没把我放在心上。
我确信,昨夜只是醉酒后的南柯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