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色匆匆,回到公主府已近黄昏。
卫涟顾不得换下官袍,三步两步急奔福宁公主所居的庆禧堂,这里的晚膳已是热过一回了,单等着小侯爷回来。
数年前,卫尚书因病辞世,福宁公主一下子枯萎下来,驸马的离去仿佛把她的精气神都带走了。长子卫泠日日忙着户部的事情,又不住家中,幸亏还有乖巧早慧的小儿子,精心宽we_i,排解承欢,这才令母亲渐渐展眉。
他甫自西山回来,本就有数日未见,今日原说了要陪母亲用膳的,不想又耽搁了,心中歉疚,只得打叠起精神,陪着好生用了一顿饭,饭后又凑了好一会儿趣,挖空心思说了些朝野趣闻讨母亲开心。长公主到底年事已高,渐渐便显出疲态,卫涟这才嘱咐顾嬷嬷领着几个大丫鬟好生服侍,自己则拖着疲倦的身体,回自家院子去了。
大长公主府占地极广,又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精致。卫涟经过潋滟池边,只见夕阳下风荷款款,花苞初现,有几株已经开始玉瓣微绽,在软风里轻摇,那恍若含
情凝睇的楚楚风姿,竟是像极了那边侯府里的兄长。
安乐侯之容色,随年岁渐长,愈发如珠光晕彩,令人莫敢逼视。
卫涟发了一会儿呆,许久才黯然的别开眼:“走吧。”
身后服侍的下人们低眉顺眼的默默跟上,不着一声。
府里最好的院子,除去主院庆禧堂,便数潋滟池畔的芙蕖院,这是他兄长从小住到大的地方。如今安乐侯虽在外独立开府,这院子到底还是保留了下来,为着他偶尔回家小住。
卫涟很明白父母对兄长的感情,因此到了七八岁上要分院而居时,他替自己挑的院子,是略偏僻的棠棣阁。公主与驸马有些舍不得,膝下就剩这个老来子,也是疼的如珠似宝的,还是卫涟笑着安抚他们,说自己喜欢清净,念书写字也不会分心,这才罢了。
回到自己的地方,白天一直撑着的一股精神好似忽然散了,四肢百骸都泛出疲倦。卫涟强撑着沐浴洗漱,换上舒适的细棉布长衫,却走了困。望着窗外如水般月色,小侯爷沉吟一番,吩咐侍女取来古琴,焚香净手,窗户大开,对着一弯金钩,略一思量,缓缓下指。
残寒销尽,疏雨过,清明后。花径敛余红,风沼萦新皱。ru燕穿庭户,飞絮沾襟袖。正佳时,仍晚昼。著人滋味,真个浓如酒。
半支《谢池春》,到了此处,再也继续不下去了。想到后面那些“且将此恨,分付庭前柳”的句子,心中一颤,指下便乱了,金丝弦应声而断,卫涟收手不及,割破了指尖。
他微微皱眉,下意识的想收回指头含入口中,这时忽然从窗口猛的飞扑入一个高大的灰色身影,快他一步的抓住那只羊脂玉雕般的手,只看了一眼,有些心疼的啧啧两声,随即不由分说含住了他的手指,柔软的舌尖还轻轻的tian舐着指腹,带来一阵酥麻。
卫涟傻在那里,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沉下脸用力抽回手指,冷冷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烈战潼老脸一红,没说话。总不能告诉人家,他寻mo打听了一整天才mo到此地,又做贼似的潜藏寻觅许久才蹲上美人的屋顶,还听了半天琴。虽然……没听懂,可只要出自美人,就怎么都好听。他有些贪婪的望着他的脸,一双眼睛不受控制就往那露在外头的纤细的脖颈下面溜。卫涟怒气渐升,低喝道:“看什么呢!”活土匪没过脑,顺口就答:“啊,我没看见你洗澡,真的!”
卫涟一呆,旋即勃然大怒:“放肆!”
外间值夜的大丫鬟白鹭被惊动了,试探着想推门进来:“主子?”
卫涟脸色一变,厉声呵斥:“出去!”
白鹭被吓了一跳,刚推开一条缝隙的门立刻被合上:“是,奴婢僭越了,奴婢告退!”
烈战潼立在窗口,心中百味杂陈的看着他耍侯爷脾气,一时竟不知是该尽快溜走好,还是该留下来供他发xie怒气。两难之下,只好望着他不说话,眼一闭心一横,脸上渐渐显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表情。
卫小侯爷一见,愈发气的仰倒,当即冷笑着咬牙道:“看来,爷那天一时心软,倒救出麻烦来了。”
悍匪扯起嘴角,笑容英俊中带着邪气,月色下牙齿闪烁着白光,令他
看上去更像是某种大型野兽:“现在绑我去刑部,也还来得及。”
那双眼睛凶蛮而深邃,就这样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卫涟忽然心中酸楚,脑中浮现出两个时辰前,侯府门口那匹神骏的乌云踏雪。
他嘴角浮起一丝悲凉的笑意,毫无征兆的改了话题:“你会骑马吗?”
咦?这又是哪一出?烈战潼愣了一下:“当然!”
笑话,他是土匪头子出身——会不会骑马!
美人似乎陷入了自己的世界,视线迷茫,不知落在了何方,懒懒伏上琴架,仿佛对他说,又仿佛自言自语:“宗室勋贵里,谁都没他骑术好……”
他?他是谁?谁是他?
烈战潼倏的眯起眼,压抑不住心底汩汩往外冒的酸水,哼了一声:“你们这种达官贵人的花架子光好看罢了,有屁用!老子当年在长蹇岭时,一边纵马一边发连珠箭,还能在马上用匕首近身杀人——实打实派上用场的,那才叫骑术!”
这人受什么刺激了?卫涟诧异的抬头看他一眼,烈战潼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度,脸上渐渐辣了起来。
好在小美人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他伸个懒腰,也不看他,意兴阑珊道:“你是我见过,最胆大妄为的通缉犯。”
悍匪看着那伸展时柔软婉转的腰身曲线,双手死死握拳,好容易才忍住没伸手过去。听他这么说,咧嘴一笑,随口应道:“你也不差。就不怕传出去被人告你通匪?”
“通匪?”卫涟一愣,随即仿佛听到了笑话似的,嫣然一笑,“是挺吓人的,所以,我是不是该去皇帝那里哭一哭?”
美人提起皇帝来竟也是轻描淡写的。烈战潼眉头紧锁,有些玩味的看着他,却不再说话。
卫涟又发了一会儿呆,纤长细白的手指轻轻转动着白瓷杯,烛影摇红下,那手指几乎白的透明,又因着指尖的伤口,在杯身上带出一条细细的血痕,美的竟是带着几分妖气。
烈战潼深深望着他。这样尊贵的、优越的、美丽的少年,应该是无忧无虑享尽世间繁花盛景,却为何如此伤心?
烈战潼不懂音律,但是方才他的琴声里,那种寂寥和悲伤,分明已经怎么都掩不住了。
“你为什么伤心?”他放柔了声音,轻声问他。
“我?伤心?笑话!”美人回过神来,一挑眉,有些傲气的扬起下颌,拒不承认。
他不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他。
卫涟的表情又开始恍惚,仿佛在看他,又仿佛看向虚无,他喃喃的说:“我替你洗个干净的身份,好不好?”
烈战潼有些吃惊的看住他。
美人的神情已不知飘向哪里,话音也有些缥缈起来:“我喜欢你的眼睛……”
悍匪略一思索,忽然暴怒起来,一把将他抓到怀中,居高临下充满压迫感的逼视着怒道:“妈的,你把老子当成谁了?”
美人怔怔望着他,忽然伸手抚上他眼睫,叹息道:“生气的时候,更像……”
烈战潼忍无可忍,低头狠狠吻住他的唇。
好甜……悍匪只觉得,心跳都停止了。这人怎会如此甜美,不可思议……全身的血液都开始热烈沸腾起来,叫嚣着往一个地方疯狂挤去。
一不做二不休,他干脆手臂更加收紧,企图进一步加深这个吻。
美人艰难的抽出一条手臂,给了他一个清脆的巴掌。
不疼,但是也足够让他清醒了。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浑身僵硬的松开手臂,看着他不说话。
美人面若冰霜,明显强压着怒气,反手朝外一指,清晰的、不带一丝温度的吐出一个字:“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