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凤鸣的好友死在一个huáng昏。她叫素知,是凤凰一族最小的公主,原本是要嫁给南海的鲛皇的。但她死在她九百岁生辰的huáng昏,死在遥远的西海寒冰之上。听说那时天边有大片白鹮和雪飞来,而西海千年不化的寒冰在生息之火中消融。
那一天鲛皇霖郁成亲,凤鸣前去观礼,看见穿着嫁衣的新娘在他耳边低语,随后拒绝拜堂。满堂哗然。凤鸣只觉得大快人心,自觉为素知狠出了一口气,却陡然听闻西海惊变。她赶到西海,只见霖郁火海中茫然的身影,而素知尸骨无存。
凤鸣彼时堪堪八百岁,在天界的神仙堆里,还只是一个小姑娘,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她问了素方许多遍,才终于相信,素知是真的魂飞魄散,再也不会回来。
三月之后霖郁突然拜访,眉目间多了憔悴与沉郁。他向凤鸣问起素知生前之事,而她恶劣地事无巨细悉数告知——没有霖郁的时候,素知是多么快乐,也是多么不快乐。他最后问,素知可曾提到过他。
可惜,没有,一次都没有。
凤鸣看见那个男人一瞬变得摇摇欲坠的身影,突然就非常可怜他。不过下一刻她便冷漠地送客,再不参与二人的纠缠过往。
她去到招摇山,一把抱住生生。她叹气,生生,你看,事后的后悔是多么不必要。而周生生把玩着一枚金红翎羽,目光迷离,连声音都像是飘在天上,道:“可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总是要失去了才会悔恨,因此前车之鉴才显得重要。若你想知道他们的过往,我可以告诉你。”
而凤鸣信誓旦旦,不,我不要听。我昆仑凤鸣,绝对不会为自己做的任何事后悔。
——那如果后悔了呢?
——就算后悔,也要装作不后悔的样子。谎话说得多了,也就成了真的。
招摇山chuī来温柔的山风,带着誓言回响在每一处山谷,草木窸窸窣窣,仿佛应和。
于是许多年后凤鸣死在生生怀里,她说,生生,你看,我这一辈子,不后悔,不回头。
一语成谶。
凤鸣出生在西海岸边的招摇山。周生生捡回去养了数百年,恰逢素方往西海寻人,便将她jiāo予昆仑。凤鸣在招摇养得野性难驯,那眼神不像是凤凰,更像是láng崽子。生生之前对她是全然的放养,几百年下来,招摇一般的shòu鸟已经没了敢欺负她的。
无他,唯拳头硬尔。
于凤鸣而言,昆仑是与招摇完全不同的,新奇的地方。她父母不详,多半是多年前在与魔界那一战时战死于西海,不知是怎样的造化,才得以在招摇定下来。此前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见到如此多的同类。
而同类有时并不意味着倾其所有的爱护,而是排挤。
素方收养了凤鸣,却也难以保证她不会受一点欺负。加之素知的病实在凶险,对凤鸣难免有些许疏忽之处。于是等到所有人回头来看,那个孤身一人来到昆仑的小凤凰已经不见踪影。
素方十足的头痛,一边安排下人手去找,一边去招摇知会生生。一进招摇地界,便看见凤鸣掐着只猴子bào打。她见了素方,撒了手懒洋洋道:“是你来了啊,找周生生吗?”末了还好心接了句:“用不用我带你去找她?”等见了生生,她也是一脸如出一辙的慵懒,招呼一句:“来了啊——”
等一切解释清楚,素方才得知,凤鸣压根儿没说她是偷跑回来的。他对此啧啧称奇,却招来凤鸣一个白眼。“这么容易的事,也值得你惊叹。”脸上带着与算来应是雏鸟的年纪不符的漂亮神情,仿佛从昆仑一路到招摇的艰辛与迢远路途并不值一提,骄傲得恍如天成。
素方最后将他的疑惑问出口,为何会不告而别,是否因为那些明的暗的排挤。她实在不像是会任人欺凌的性子,于是素方得到她的答案时,心里更多的,是果然如此。她顶着一脸稚嫩,言语间是与之不相称的成熟。
“我只是,懒得计较罢了。”她这样说。
可素方想,她哪里是宽和,分明是骄傲,却并未反驳。他只同她讲:“一味的宽容并不使人清闲。你注定偷不得懒的。”
他看见凤鸣懒散地一偏头:“我知道的——不过,昆仑的凤凰,都像你一样啰嗦吗?”
他气得笑了:“你说我,啰嗦?”
“对啊。”她毫不避讳地看他,眼眸澄澈,而素方在这样的目光下感觉无所遁形。“虽然你很努力地表现出冷漠,可我眼里你温暖得在发光。不是所有人都会感谢你啰嗦的关心的,你会bào露得很快的。”说完她又停顿了一下,接着道:“其实我有一点好奇,为什么你能做凤凰族的三皇子呢?你明明就是一只金乌。”
素方缓缓收了唇边的笑意,看起来锋锐得不可抵挡:“小凤凰,有些话可是不能随便说的啊。”
凤鸣非常冷静:“你也是。话说得太多,小心bào露得太快。”
她与素方对视,目光相接处都是同样的锋芒。
后来素方才知道,凤鸣的眼睛,又叫破妄。那时他们已经告别了生生回到昆仑很久,久到凤鸣一个一个把那些不老实的小崽子全都收拾了一遍。
拥有破妄的凤凰,上千年才会出一个。而凤鸣,是这一辈里最出色的那个。她天赋绝佳,同辈里已经没有她的对手。“你太弱啦,我不想跟你玩。”昆仑山上不知道有多少小凤凰被她嫌弃,可是打又打不过,只能回家掉眼泪。
于是凤鸣又成了昆仑一霸。她原先那点成熟稳重很快就遮不住少年人的跳脱天性,生生把昆仑过成了第二个招摇山。都是些雏鸟崽子,也没有深仇大恨,平日里上完学打完架,被凤鸣收拾得服服帖帖,俨然以凤鸣马首是瞻。
她每日跟着素方往素知身边凑,时间久了素日死气沉沉的素知听着她和素方拌嘴,也能有点笑模样。
她对素方说:“你既收养了我,我是不是还得管你叫爹?那素知就是我小姑姑,凰……王就是我大伯了!”她眼珠子咕噜噜转,像上好的黑琉璃。
于是素知重见光明的那天,她看见chuáng头蹲着一个小姑娘,脸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穿着凤凰一族最喜爱的红衣,愣了一下,张嘴就叫她:“小姑姑!”
她的眼睛里全是光啊——素知心酸地想,和自己一点也不一样。
转天凤鸣打完架回来,那个漂亮易碎的小姑姑却不见了。素方去了一趟西海无功而返,对凰觉发脾气。她躲在角落,才知道小姑姑跑出去不见了。
“……除了西海,她还能去哪儿?”
等到第二天学堂里的老师找上素方,他才发现第二个又不见了。小崽子们看凤鸣不见踪影,策划溜出昆仑找人。整个昆仑都乱了,差点bī得凰觉问天帝帮忙找人。好在素方被bī疯之前,可算是找到了。
认真说起来也不是他找到的,而是生生送上门来。那天她说有事找素方,从包袱里掏啊掏,掏出个凤凰崽子。你看,她说,我又捡到一只。思来想去,还是得你们养着。素方接过来一看,是虚弱得昏过去还现了原型的素知。
可是凤鸣依旧没有消息,就连招摇山也没她的踪影。生生看他着急上火的,反而不急了。凤鸣不会做无谓的事,也不会受无谓的伤。“我看着她长大,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素方苦笑:“但还是会担心。这三界,毕竟远比想象的要险恶。”
“总要走上一遭的;不是这一次,也会是下一次——”
他凝视她远去的背影:“你倒是比般若还要笃定。”
生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飘忽不定:“她预见的只是飘渺的未来,而我照见的,是无数血泪写就的过去。”末了她还夸赞了一句:“你的羽毛是金色的,很漂亮,我很喜欢。”
事实证明生生是正确的。三日后,贪láng星君揪着凤鸣上了昆仑。庄姜一来便毫不客气地喊山门:“凰觉!素方!出来看看,这是不是你们昆仑的凤凰崽子——”
她提溜着那只雏鸟,时不时戳一下她扑腾的翅膀,玩得兴起。“嘿,凤凰崽子,昆仑若是不要你,不如回我星君殿去,也好与我做个伴!”
“呸,谁要与你作伴!长留仙君不得杀了我!”
庄姜脸上的笑意淡下去:“喂喂,天界谁不知道我们是一对怨侣啊!揭人伤疤也不要太准啊!”
看凤鸣还有力气斗嘴,素方总算能松一口气。凤鸣瞧见生生,愣是挣脱出来,扑到她怀里去:“生生!”
庄姜也不恼,把凤鸣jiāo给昆仑只是顺带,原本是要找凰觉商议正事,跟生生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便叫素方带她去了正殿。
生生照旧是慵懒的样子,她看了凤鸣几眼,开口毫不客气地嘲笑:“你好笨,路都找不到。”
凤鸣振振有辞:“没飞过的路自然是找不到的,可不能算在我头上。”
生生敷衍地“嗯”了一声,带过了话头:“岐山好玩吗?我还没去过呢。”
还不错,凤鸣想着。最起码,有一头漂亮的小老虎。
像是突然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生生说话都带了笑意:“那头小白虎不错,若是能带到招摇去养……”
凤鸣脾气上来,不高兴地打断她:“你怎么看见什么都想养一养?有我一个还不够吗?”
养一只凤凰当然是很够的,可惜终归是昆仑的了。生生就笑笑,揉了一把凤鸣的头,不再提及。
小白虎到昆仑的时候,凤鸣还记恨着周生生说要养他的话,生了他几天闷气。小白虎把耳朵都变出来了,她才肯理人。
他说:“你到底生什么气嘛?你理我一下嘛——耳朵给你摸了,就要理我哦!”凤鸣板着脸,身体却很诚实,把人家耳朵揉了又揉。她在昆仑的雏鸟堆里素有凶名,逃都来不及,哪有像小白虎这么乖乖任她揉搓的。
小白虎是被青龙塞到昆仑学艺的。白虎太小了,平日都靠他和朱雀玄武处理一应事宜,实在分不出jīng力教导他。正巧小白虎误打误撞于凤凰一族有了点jiāo情,索性送他到昆仑。
耳朵都摸了,就是她的小弟了。老大勉勉qiángqiáng原谅了新收的的小弟,却还不忘敲打一番:“咳咳,做了我的小弟,就要一心一意!”
生生是她的,才不能养什么小白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