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样的疑惑没有持续很久,因为我被拖了出来,关进一个拷问的刑房。
那是一间小小的屋子,里面燃着熊熊火炉,火光从中间往四周蔓延,只一看,我就吓出一身汗。里面满当当的竟都是沾血的刑具!
「说,你受了何人指使?」坐在上头穿着官服的男人就像阎王,而我是被审问的冤鬼。
「当!」惊堂木狠狠地一拍,男人的声音更加严厉:「快说,是何人指使你下毒谋害惠太妃!」
我吓了一跳,终于知道了缘由,慌忙解释:「不是我!我没有下毒,我是被人冤枉的!」
男人脸色阴翳:「还在嘴硬!」,他其实根本就不打算审问,丢了个眼神过来,底下人会意。
「大人,我真的没有,我还指望太妃发财呢,没有理由害人啊,大人!」
没人听我说话。
他更相信酷刑之下必有实言!
我惊惶地被拖走,内心被绝望充斥。
如果重生是恩赐,那我情愿不要。
……
屋里的火炉烧得很旺,暖意让人有一种入夏的错觉。四周静谧,窗台开了一半,外头屋檐下挂着的金丝雀「叽叽喳喳」地叫着。
春风荡漾,新吐了嫩芽的柳枝摇摇晃晃,惹来几只好奇的黄鹂鸟。
蚕丝被盖在身上轻柔又保暖,身上穿着的也是极为柔软的料子,可是与皮肤稍一摩擦,也是钻心地疼。
我呆呆地盯着床顶。
噩梦一样的两天!
我一度以为会死在那里!
拶指、夹棍、苔杖……光是想想都止不住地发抖。
「望舒。」柳沅敏站着一旁手伸过来又缩回去,眼眶红了又红,「是我连累了你,本以为是好事,却不想被人钻了空子。」
柳家和贤王交好,势力如日中天,惹来不少人眼红,各种势力斗法,而我就是明争暗斗里无辜的牺牲品。
家、事业,都没了,我也落了一身伤,十根拿针的手,不知还能不能再拿起针。
这一系列的事都来得太突然。
幕后主使至今都没找出,我能出来,是因为柳行秋抓了个宫女顶包。
和我一样,无辜的人。
普通人的命对这个世界来说,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我看不见价值。
受伤以来我就不爱动弹了,天天窝在房里,痴痴地从窗户往外看。秦珂、林盛,以及铺子里的人都有来看望我,但都被我以别的借口挡在门外不见。我不想见人,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整理凌乱的心情。
沅敏每天都来看我,她知道我不开心,也并不走近打扰,每次都在门外站下,又叹着气离开!
我不曾见过什么太大的风浪,突遭横祸人被吓得不轻,夜里睡得也不安稳,总是迷迷糊糊的。这晚又被惊醒,一睁眼,隔着纱帘往外看,却看见窗户那似乎有个清瘦、高挑的人影一闪而过,仔细一看又什么也没有,我晃了晃脑袋,只当自己是精神恍惚看差了。
在柳府休养了近一个月,柳沅敏见我闷闷不乐,提议去踏春。
时隔一月,外面换了个万物复苏的天地。
马车去往郊外,一个遍野山花、绿意盎然的地方。
柳行秋跟着一起。
等到了地方我才知道,秦珂、姬珩、林盛都来了。
几个人看着我欲言又止。
目光依次从几人身上掠过,秦珂率先走过来,脚步略显急促,虽然有刻意的装扮,但一双凹陷的眼窝和瘦得更加分明的轮廓无声地道出这一个月里他的焦急。
情到深处难自禁。
骨子里的礼义廉耻又让他克制住脚步,保持一米距离,投过来的目光却炙热如火。
安静充斥着周围。
「扑哧!」身旁传来忍不住的笑声打破沉默。
柳行秋眉头微皱,抬手在他妹妹脑袋上敲了一记:「没规矩。」
柳沅敏吃痛,娇嗔地瞪了眼他,转而推着我往前,眼睛却是看着秦珂:「人带来了反倒又不说话了,也不知是谁三天两头地往我柳家跑。」
她把我一推,自己笑着往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小手一招,示意柳行秋过来喝茶吃瓜。
近墨者黑,我很惭愧。
秦珂邀着我往密林里谈话。
临走时我余光扫到姬珩,隐约地觉得他脸色有些不好,回头仔细一看又没有不同,大概是看错了,我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疑神疑鬼。
茂盛的树林表面没什么特别,没想到里面别有洞天,先进来时路很窄,突然眼前开阔起来,是一大片粉色花田,彩蝶环绕,蜜蜂飞舞。
细碎的阳光穿过树缝洒落,有那么几缕不经意地掉进秦珂眼眸,荡漾出一圈圈光彩,每一寸落在我身上的目光都像火一样发烫。
他泛白的嘴唇边上还有一些匆忙没刮干净的胡碴。
这种氛围让我很不自在,想半天才挤出一句:「我没事了。」
他不说话,眸光闪了闪。为了证明,我张开手道:「你看,胳膊、腿都在。」
却突然被他抱个满怀!
时间瞬间静止不动。
我浑身僵硬,大脑空白,耳边传来胸膛里强有力的心跳声,本能地用于抵挡的手悬在空中。
秦珂的身体在发抖,不敢用力,手臂轻轻地环着我,呼吸声十分杂乱。
他在害怕。
这让我要挣扎的动作停下。
「我当时被家里事拖住了,等到夜里才知道这事。望舒,是我没本事护不了你。」嘶哑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秦珂,不怪你的。」我轻轻地拍他的背,哄小孩一样,「没事,都过去了。」
他微微松开,低下头看我:「伤口还疼吗?」眼圈红红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我脸上,一股暧昧的气息缠绕在他眼中。
我动了动从他怀里出来,默默地拉开距离:「嘿,还好还好。」
他却走近,轻轻地执起我的右手,另一只手虚虚触碰,置气似的嘟囔:「哪好了,包成这样子。」微微低下头,凑近了仔细地检查,许久抬起一双心疼的眼睛看我,「肯定很疼。」
心里狠狠地一抽,鼻子酸酸的想哭。所有人都庆幸我活下来了,却没有人问我疼不疼。
「疼啊,当时都要疼死过去了。」我有些哽咽,强忍着想哭的冲动,收回手,「不过都过去了。」
秦珂不语,拧紧眉头沉思良久,鼓足勇气下定决心后开口:「望舒,你嫁与我吧,让我有个名义护你周全。」
他认真的模样昔如那天,可我的心意也如那天。
「我说过,我只嫁给全心爱我且我也全心爱着的人。秦珂,你总说自己心里有我,可我对你的感情和你对我的是不一样的。」
我长叹一声,有些无奈:「我们相识的时间太短了,我没有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爱上一个人。况且……」
这话说出来有些难听,但是确实是事实,我继续道,「你说要护我周全,嫁给你就可以吗?你家中太复杂了,我光是想想都觉得很可怕。」
听到这里秦珂神色一转,爬上落寞和不甘,他抿紧薄唇。
这样一个好男儿,原本可以有更远大的前程,却平白地被家事牵连,真是可惜。
「子非池中物,应当有更广阔的天地。秦珂,不要再继续往泥潭里陷了,家中的事你尽力就好,不要把它变成一生的羁绊。」
2
聊完后我们回去,他们正在烤肉,见我们回来,暧昧的目光在我们身上疯狂地打转。
我直接丢了个白眼。
然后就闻到一股肉烤焦的气味。
柳沅敏惊呼:「哥哥,你快拿起来啊。」说完便迅速地把自己的盘子往旁边一挪,急着用手盖住,柳行秋丢东西的动作一顿,额头落满黑线。
「为兄长分忧是美德。」
「呸!」气得柳沅敏粗话都要说出口,「你这叫骨肉相残!」,她气急败坏地指着柳行秋手里乌黑的肉串。
我走过去往兄妹俩中间挤。
「我也是服了,你俩烤个肉也能吵吵。」然后把柳行秋烤焦的肉串抢下,连带着柳沅敏盘里的一起交给袭香,「带回去,看看前院的大黄吃不吃。」
袭香憋得面目扭曲,却顾忌不敢笑出声。
柳行秋「咳」了一声表示不满。
这俩兄妹在外都人模人样,谁想回了家把房门一关和普通人家没两样!从前我还以为这两人有点儿可能,可自从我见过他们恨不得把彼此天灵盖儿掀开的干架模样,就再也没了想法。
没血缘关系的、比真金都真的亲兄妹!
林盛从我手里把肉串抢下:「还包扎着呢,和柳小姐去旁边歇歇吧。」
果然是姐妹,就是会疼人:「不碍事的,已经好多了。」
柳沅敏抬起手在我脑袋上一敲:「哪儿不碍事了?去去去」她把我往旁边推。
我默默地走到一棵桃树下坐着,侧头望向那边正热闹地烧烤的几个人。
一群身份地位都不等的年轻人,因为各种阴差阳错相识,最后成为了朋友。真希望能就这样一直开心下去,可是,所有欢喜的结局都离不开一个散。
这个是非之地,我早就待得筋疲力尽了。
正想着事,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抬头一看,是姬珩。
他在我身边坐下。
顺着我的目光望向远处碧蓝天空。
「伤好了吗?」
「好多了。」
彼此又陷入沉默。
「怨我吗?」冷不丁的一句飘来,我微微侧头,入眼是他紧致的下颌线、挺立的鼻子和勾魂摄魄的眼睛,与往常不同,那双眼睛多了许多情绪。
他转头看我,重重地又问了一句:「冷眼旁观,心底对我没有怨气?」
「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慢慢地吐出来,「我又不是多重要的人,不奢望有人能为我豁出去。而且,你也自身难保啊。」
「呵。」他轻笑,不依不饶,「你当时很害怕,而我无动于衷。」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纠结这个,确实心里也憋着气,冷下脸看他:「你说这些有意思吗?怨或不怨事情都发生了,难道我要把一切都推你身上耿耿于怀不放过,然后逮住你骂你白眼狼才开心?」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平白无故地倒大霉认栽了,这事儿到此为止吧,反正我也要走了。」说急了,连忙捂住嘴!
「你要走?」姬珩皱眉,「去哪儿?」
「哪儿都好,离开这儿!」反正也听见了,我把手放下,愤愤不平地踢着脚下石头,「反正离开这鬼地方就行!」
他在我身边长久不说话,久到我以为他走了,一转头,见他思绪万千,眼中有一闪而过没藏住的,哀伤?
大概是看错了!这人多少有点儿疯癫。
「你倒是洒脱。」
「孑然一身,为什么不洒脱?」我随手捡起一朵花,「人要向前看,好好地爱自己才是对的,不要没事儿找罪受!」
他突然抓我的手,微凉的指尖紧贴着温热的皮肤,我猛地一哆嗦,瞪大眼睛看他。
姬珩潋滟的眸子荡漾着笑意:「去个远远的地方,好好地活着!」然后便放开了我,他站起来,目光投向远方,自言自语道,「一定要去个远远的地方。」
这时,那边有人喊,入席了。
一张小桌,三两好友,就着春色,我们举杯同庆。
趁着碰杯的时候,我大声地说了句:「祝我一路平安!」
欢快戛然而止。
柳沅敏瞪着眼看我,突然笑起来:「又说顽话。」
愣了一会儿,众人也笑着附和她。
只有姬珩默默地喝酒。
「不是顽话,我想了很久才决定的。」
话还没说完,柳沅敏双手挡住脸哭着喊了句:「不行!」
两只白皙的手虚虚地挡着,透过指缝能看清她那双红通通、可怜又委屈的眼睛。
没人说话,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看向我,有震惊,有不解,我低下头借着喝酒避开。
3
他们都在等我一个回应。
一口灌下酒,我忍不住咳嗽,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站起来敬他们:「这些日子谢谢大家的照顾了,我也想了很久,这里虽然很好,可对我来说却是个是非之地,继续待下去还会有许多麻烦找上门。」
柳沅敏委屈地扯我衣摆,哭得说不出话,但眼神很直白,想我留下。
美人落泪最让人心疼。
「不要那么伤心啦,又不是生离死别的,有空我们还可以约的呀。」我忙放下酒杯拿出随身给她准备的手帕,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温声细语地安慰,「有句诗不是说嘛,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她微微侧头赌气地避开:「小骗子,原还说要做一生的姐妹,都是哄人!」
柳行秋皱了皱眉,语气略带严厉:「沅敏,莫要使小性子!」
她像被点燃的炮仗突然炸了:「便是使性子又怎样?家里没有姐姐妹妹,娘又早亡,我自小就没个说体己话的人,好容易有个贴心的却又要走了!」越说越委屈,她用帕子捂住脸,断断续续地呜咽从指缝里泄出。
「如今,我又剩一个人了。」
见她哭,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闷头喝酒。
空气带了几分沉重。
「果真要走?」秦珂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我想说的话在嘴边一转又被咽回去,他脸上浮现颓败,闷头灌着自己酒。
我原想悄悄地离开,就像来时那样。后来觉得不辞而别很不礼貌,离开还是要郑重地通知一下。
却不想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想好去哪儿了吗?」开口的是林盛。
我摇头:「你有什么好提议?」
「不如去惠州吧,那里民风淳朴,我家在那里也有生意,你可以去那里谋生,而且老宅也空着,你可以先住着。」林盛几句话,算是把我安排妥当。
惠州,听着不错。
「那就先谢过了。」我端起酒杯正要喝,他拿着折扇挡下。
「你身子未痊愈不宜多吃冷酒。」然后指了指我面前的茶杯,「还是以茶代酒吧。」
这次的踏青在不愉快中结束。
柳沅敏独自生闷气不理人。
而秦珂把自己灌醉了,借着酒意,紧紧地住我不撒手,任凭林盛怎么拖拽也不放。
柳沅敏也喝了不少,醉醺醺地被袭香扶着,见状跌跌撞撞过来抱着我另一条胳膊,气鼓鼓地扒拉秦珂。
「你这浪荡子,男女授受不亲!快放开!」
柳行秋一个头两个大,目光一转,袭香哆嗦着忙过来拉开。柳沅敏好拉开,可秦珂就像黏在我身上了怎么也扒不开。
无奈,我带着他上了姬珩的马车。
而林盛不放心骑马跟在旁边。
马车里,秦珂晕乎乎地靠着我险些把我这小身板压倒,多亏姬珩扶住。
我被他压得腰都要断了,使劲儿地甩了甩,甩不掉,反倒拉扯到伤口,疼死了。「祖宗你压我伤口了!」
和一个醉鬼讲道理是非常愚蠢的一件事!他闭着眼睛满足地笑着,往我脖子里拱了拱。
然后就被姬珩脸色不善地强行扯开。
「咚」的一声砸在另一边木板上。
「你想摔死他啊!」我连忙过去把人摆好,马车太颠簸,便把茶几移过去挡在边上防止他掉下来。
一回头,只见姬珩眼神阴森森,脸上却又勾起虚伪的笑:「你对他有意为何不如他愿留下?如今又心疼起人家?这是……欲擒故纵?」
「你又怎么了?说起话来夹枪带棒酸死人。」我喝了酒也有点上头,「他帮过我,现在喝醉了我关心几下就是对人家有意思了?你脑袋不要那么简单好吗?」
「你说我脑袋简单?」姬珩不可置信地拔高声音,像听了天大笑话,好气又好笑,语气不免有恼怒,「你若对他无意便该离他远些!」可这语气又莫名地有点酸。
我立马来气:「好意思说我!原来你也知道对人无意就该离人远些啊,那你自己呢,还不是吊着沅敏,好好一个姑娘叫你勾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窗帘突然被掀开,露出林盛一张疑惑的脸:「好好的,吵什么?」
我才冷静下来,干吗和他吵这个,仔细一想又不对,转头看着恢复如初、没事人一样的姬珩,挑事的明明是他!
林盛放下窗帘。
我「哼」一声背对他生闷气,越想越气又转过去:「我说错了,你脑子可不简单,是奇怪,又奇怪又拧巴!」
突然就记起来一件事,把手伸到他面前:「我被抓走时落下的银子呢?」
他淡淡地看着我,笑得很和善:「什么银子?」
「你没捡?」我惊声尖叫,又连忙压低声音,气急加上喝了酒忍不住凑近揪住他的衣领,「我拼了老命救出来的钱啊,就指望这些东山再起呢。你你你,你竟然,竟然不捡!」
我们靠得很近,几乎要贴上。
姬珩却突然收住笑,深沉的目光锁住我眼眸。
气氛变得怪异起来。
车轮的「咕噜」声在耳边回荡。
我见过这眼眸所有的情绪,可从没见过这样的,好像藏满了东西。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此刻眸光颤动,像突然失了语。
看着抓住他衣领的手,我不好意思又感到尴尬,默默地松开手往后退,却突然被他抓住手腕。
惊诧中对上他的眼睛。
「去个远远的地方,好好地活下去!」
这话他说了三遍。
而我一头雾水。
春游之后,柳府突然收到姬珩托人送来的包裹,竟是我拼死救出的小匣子,唯一不同的是,里面多了好多银子。
一切准备就绪,临了要走时,掌柜突然有事相求。
他说大周盛产丝绸,因而每年都会派人和商队一起去那儿采买,但是内行里识字人不多,所以年年都要从外面雇人,可终究是外人,不在行也罢还要从中捞油水。
我识字又是内行,他信得过,便想拜托我去一趟。
一来散散心,二来有银子赚,何乐而不为?
柳沅敏听了羡慕不已,未出口的话被她哥哥一个凌厉的眼神吓回去。
我总觉得衰神附体的我是因为离原著的中心人物太近,所以不可避免地被卷进他们的故事里,现在离开了这里,离开了故事的中心人物,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吧。
但日后,我才意识到答应去大周这可能是我做过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离开的时候有许多人来送我。
岸边,柳沅敏眼含热泪,从袭香那里接过一支柳叶簪插在我的发间:「君去无归期,折柳赠忧思。望舒,保重。」她以手掩面而泣,看得我见犹怜。
秦珂和林盛站在一起,林盛拱手道了句:「珍重。」
一边的秦珂努了努嘴,我等着他说话,可他却一声也发不出来,杏眼里浮起雾气,黏在我身上的目光带着不舍。
要出发了,我与众人道别上船,踩着台阶上去时秦珂突然疾步地走了过来:「望舒。」
我回头看他,见他停在不远的地方,大概是顾忌四周都是人,克制地不再往前:
「保重。」
我笑着点头,转身继续往船上走,可转身的一刹那却觉得在岸边不远的阁楼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细看时又什么都没有,没多想,我上了船。
4
采买之旅在我期盼中到来,然后剩下的都是失望。
因为走的是水路!
前两天还好,第三天船直接把我晃吐了,我半死不活地在床上躺了几天才靠岸,然后又开始马不停蹄地赶路。
电视剧里都是骗人的,坐马车儿都不舒服!我和几个初次出门的又被颠吐了!
看有些人实在撑不住,大家便商议在一个叫永都城的地方稍作休整,明天再出发。这地方虽不大,但位处两国交界要地,经济很繁荣,来往的人口十分杂乱。
进城时天已黑透。
我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直奔最豪华的乘风客栈!
屋里亮着灯,一推开门扑面而来一股香甜。跑堂的走后,桃琴「嗖」地跳到床上,像只猫一样舒展身体,闭上眼睛发出舒服的「哼唧」声。
片刻又突然「噌」地坐起来,神情古怪地说:「你觉不觉得这有些不对劲。」
她是跟着父亲出来采买茶叶的,一个十分机灵的女孩,圆圆脸,相貌不出众却很可爱,最爱穿一身艳丽的红裙。
我放下茶杯摇头:「我第一次来,不知道。」
她从床上跳下来,神秘兮兮地拉着我往窗边走,推开窗,指着底下灯光璀璨的闹市道:「你往下瞧,聚集了许多难民!」圆圆的脸上布满焦虑和疑惑,「这不是灾年,哪来的这么多难民?」想了想双手一拍惊叫,又忙压低声音凑到我耳边,「肯定别处出大事了。」
正说着,屋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闺女。」
她忙跑去开门,来人是她爹爹李真。
「行李收拾好,明早我们就走,这不太平。」
我与桃琴面面相觑:「出什么事了?」
她爹爹把门关严实,示意我们往里走,压低声音道:「我一个友人悄悄地告知,前边在打仗,队伍正往这边来,走晚了怕是出不去了。」
打仗?
桃琴惊得张大嘴:「好好的,怎么会?」脑子里猛然想起那些难民,桃琴脸色煞白,自言自语地嘟囔,我的天爷啊。」思及什么又忙追问,「那打到哪儿了?」
李真摇头:「众口不一,有的说还远着,有的说不远了,眼下这边还算太平,估摸着还有段日子。」临了又叮嘱,「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莫要外传,引起慌乱怕是更走不了。」
仔仔细细地又叮嘱一遍后,他才回去。
我和桃琴吓得一夜没睡。
第二天天不亮就急急地收拾行李出城,却不想封城了!
城门口堵的人不多,应该都是提前得到消息的人,众人面面相觑,了然于心。
「李兄。」一个穿着银色衣服、头戴方帽的人朝李真作揖。
李真上前与他寒暄。
桃琴和我坐回马车。
「望舒,怕是不好了。」黑暗里看不清她的脸,只从被抓住的手能感觉出桃琴的紧张,「我们,怕是出不去了。」
我没答。
挑开半边帘子往外看。
外面黑漆漆看不清路,热闹的城市还处于睡梦中,只有一两声狗吠从深巷里远远地传来。
有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们被迫回了客栈。
城门被封的事很快地传开引起一阵骚乱,但大部分人都保持着一种无所谓的看客心态。街上突然多了许多官兵,城门那里夜以继日地有大量士兵把守。
李真和几个年长者急得如热锅上蚂蚁,早出晚归寻找逃脱之法。
而城里百姓虽感到不解,却还是过着寻常日子。
直到封城第三天!县令落荒而逃!马蹄声震天响,一队人马呼啸着撞开城门!
百姓才惊觉,出大事了!
我和桃琴等年轻姑娘早早地藏身在客栈的地窖里,胆战心惊地从天亮挨到天黑。
外面骚动过后就慢慢地平静了许多,只有一些哭声。
我们不敢动,饥寒交迫地直等到传来李真的声音才慢慢地爬出来。
他们一个个蓬头散发,连身上的衣服都不见了,白色的中衣沾满了泥土。李真更惨,脚上一双羊皮靴都被脱走了,踩着袜子火急火燎地拉他女儿。
客栈被洗劫一空,家具什么带不走的都被打烂了,七零八碎地散在地上。
哭声从客栈的各个角落里钻出来。
客栈的掌柜还在,面如土色地从一个缝隙里挤出来,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还未从惊吓中缓过来。
天已经黑了,众旅客不敢生火,出来找完食物后又纷纷躲起来。
李真带着我们躲回地窖。
里面点着豆大的小烛火,昏暗的灯光照出十几张惊惶的脸。
我们同行的六个人分吃三张饼,吃完,李真低着嗓子说:「等夜深了,我们得逃去别的地方。今日虽只是洗劫财物,可等明日没有了怕就是要杀人。」
「这地方就这么大,能逃哪儿?我看还是这里安全些。」另一个姓王的茶商不认同。
于是夜里只有我们四个悄悄地摸出去。
我们算是命大,刚出去就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李真立即带着我们上楼爬到房梁上躲。
楼下很快地传来刀剑的声音,以及姑娘们尖叫哭号声,脚步声杂乱无章,和男子的淫笑声乱成一片。
黑暗里我和桃琴面面相觑,她捂着嘴,恐惧得眼里泛出泪光。
哭声从半夜响到天明。
慢慢地没动静了。
我们从房梁上下来,贴着墙往下走。
李真打头阵,桃琴跟在他后面,我跟在桃琴后面,最后的是姓郭的丝绸商。
「啊!」还未走下楼梯,桃琴捂着嘴尖叫地往后跌倒,瞪大眼睛颤抖着手指转角处一截露出来的雪白臂膀。
「死,死,死人了!」
她泣不成声。
我扑上去捂住她眼睛的同时也看清了,一个年轻的姑娘,浑身赤裸地躺在一堆碎布里。面色惨白,眼睛死死地瞪着天花板。
她身上布满青紫交错的伤痕,下身浸泡在血水里。
桃琴吓得腿发软走不动道,抓着李真衣袖呜呜咽咽地哭泣:「爹,我们会死吗?」李真无暇安慰,背起闺女就往外跑。
我也连忙跟上,走了一半不忍心又折回去,从地上捡起一块布盖住那惨死的姑娘。
来不及抹泪,又急忙追上去。
外面灰蒙蒙,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硝烟,房子东倒西歪,有些直接被推成了废墟。废墟里似乎埋了人,几个衣不蔽体的妇人正跪在地上徒手扒拉,实在扒拉不动,便哭着跪着求大家帮忙。
哭声此起彼伏。
大火从南边的房子一路往这儿烧。
街上尸骸遍地。
我呆呆地望着连逃命都忘了。
桃琴哭着大喊:「天爷啊,这是什么世道!」
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突然冲过来:「大爷、姑娘,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他,他不动了!」她地摇着怀里一个血肉模糊的肉团,脸上似笑非笑,瞪大的眼睛里流下血泪。
又突然紧张地压下声音,神经兮兮地笑道:「嘿嘿,嘘,乖宝睡了,不吵,不吵。」,她低下头亲亲肉团,眼神直愣愣的,痴痴傻傻地往一边走开。
桃琴抱住我大哭。
李真带着我们四处逃。
可能逃到哪里去?
任何一个犄角旮旯里都藏满了人。
最后,我们跑去了乱葬岗,但那里居然也都是人。真是可笑,大街上空荡荡,反而死人待的乱葬岗里全是人。可也才躲了两天就被发现了,一群人骑着马在后面赶着我们往前跑。
他们不杀人,只是享受捕杀猎物的快感。
不知道跑了多久,那些人累了,就开始杀人!
身边不断地有人倒下,我不敢回头,拼了命地往前跑,身后传来更加兴奋的追逐声。
一旁的桃琴突然被拦腰抱住,她尖叫着被人往后拖,大喊「爹爹!」,我抱住她的脚往后拉,李真回头,抡起拳头砸向那人,扑上去和他撕打,后面有人追过来。
他拼命地抱住那些人的腿,大叫着:「快走!」
随即几把刀捅下去。
李真大叫着不肯松手,怒睁的眼睛盯着我们大喊:「走啊!」
见他不撒手,立即又砍来几把刀。
李真从肺腑里挤出一句「桃琴!」,「哇」地大吐鲜血,任凭那些人怎么踢打都肯放手,临死也闭不上瞪大看着他女儿的眼。
桃琴哭号着要冲过去,我抱着她胳膊不让,拖着她继续逃。
可到处都是兵啊,我们没跑多久又被另一批堵住。
他们把我们围住。
我和桃琴抱紧,一堆人强硬地把我们扯开。
「望舒,望舒!」桃琴绝望地向我伸出手,她被几个人扯住头发往巷子里拖,我挣脱开束缚哭着爬过去想拉住她,却猛然被人扯住头发往后拖。
我伸手去抓头发上的手,立即又有人按住我,那手就在我脸旁,强忍着头皮被扯的疼,侧头张口咬住。
「啊!」那人受痛放开。
我趁机逃走。
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骂声和杂乱无章的追赶声。
就在我以为要命丧这里时,一个转角后看见他。如天神降临,独立于乱世向我伸出手。
「姬珩!」
他在我的叫声中回头。
我大叫着跑过去,却在看见一把没入男人胸膛的长剑时猛然停下,长剑往上,是姬珩的脸。
飞溅而出的血落在他脸上,那双向来平静的眼睛里此刻仿佛有火在跳跃!
他身后一路绵延过来的,是成堆的尸骸。
什么天神,明明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愕然看我,惊讶之余又有几分欣喜,但这欣喜在我的害怕里转瞬即逝。
「你怎么在这里?」
姬珩抽出长剑,挺直脊背居高临下地俯视我。
身后追赶我的人停下脚步不再上前,恭敬地喊他「将军」。
5
如晴空霹雳。
最后抓在手里的稻草仔细一看,竟是伪装的毒蛇!
我惊恐地后退。
看着我的神情,那张冷厉的脸有几分缓和,微微地勾起和善的笑容:「没事了。」他朝我伸出手,而我惊恐地往后退,脚下突然被绊住,低头一看,吓得大叫。
是一只断掉的手臂。
「啊!」
我拼了命地乱踢,疯狂地往后挪。
「望舒!」姬珩的声音响在头顶,混乱间感受到他走了过来,手落在我的胳膊上,「别怕。」语气轻缓带着安抚。
冰凉的手像毒蛇吐出的蛇信子缠上来,我浑身的寒毛一瞬间竖起,手忙脚乱地拍来,瑟缩着往后退:「啊,不要,不要过来!」
姬珩的笑脸陡然僵硬,眼神一点点地沉下,伸出的手慢慢地收回。
他不说话,沉默地站在原地。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只在文献上记载的屠杀会以这样血淋淋的方式呈现,而这一次,我深陷其中,不再是旁观者。原来「屠杀」这两个字说出口都是带血的,一撇一捺都是用无数人的尸骨拼成的。
眼前人不是书里的纸片人,他是活生生的,可我总忽略这点。
崩溃的神智一点点地被拉回,我大口地喘息平复情绪,小心又不安地看着姬珩。
这种屠杀,和南京大屠杀有什么区别?
我应该做点什么的,可是心理上的害怕占据了大脑。
缓了片刻,猛地想起生死未卜的桃琴!
最终担心战胜了害怕,我慌张地扑过去抓住姬珩的衣角:「你,你帮,帮我,帮我救个人吧,求你了!」
我拉着他跌跌撞撞地往回跑,由于逃命时只顾着跑也记不住方向,等我带着姬珩东拐西绕地找到地方时,一切都结束了。
远远地就看见巷子里走出几个正在绑腰带的男人,一个个满脸餍足,嘴里说着滋味不错。他们乍一眼瞧见了姬珩,也不慌,反而谄媚地喊了句「将军」。
我松开姬珩拼命地往那里跑,那些男人不明所以,伸手想抓住我,目光瞥见姬珩警示的眼神,又连忙缩回去。
我冲进狭窄的巷子里,里面弥漫着鲜血混合着情欲的糜烂气味,鲜血染红的地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她身上还交叠着一具不断起伏的身体。
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疯了一样地跑过去,高高地举起往那男人头上砸,登时他大叫起来,眦目欲裂地捂住后脑。
「哪里来的臭娘们,老子……」,男人笨拙地爬起来,抬脚就想踢过来,他站着巷子外的同伴们赶紧咳嗽制止,男人回头一见姬珩,怒火立即灭了一半,连忙穿好衣服灰溜溜地出去。
我把身上的外衣脱下裹住桃琴裸露的身体,吃力地把她抱进怀里:「对不起我来晚了,桃琴,对不起。」
桃琴脸色苍白,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瞳孔涣散,已死了大半。
「桃琴,我把坏人赶走了,我带你去看医生。」颤巍巍地把人扶起来,还没走一步,结果又双双倒下,桃琴像个破败的娃娃落在地上,什么声也不出。
我连忙爬过去,却怎么也拉不起来她,急得崩溃大哭。
或许是我的哭声太凄厉,她总算有了反应,脑袋微微地动了动看向我,被咬得千疮百孔的嘴唇哆嗦着吐了一句细如蚊音的「望……舒」。
「桃琴,我在,我在这儿!」我小心地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怀里。
桃琴看着我微微一笑,似乎牵扯到了伤口,眯起眼睛慢慢地皱紧眉头,嗓子里溢出压抑的痛楚:「望舒,我好疼啊。」
「我,我带你,带你去看医生,你,你撑一会儿,站起来好吗?」
她舒展眉头,露出一抹无奈的笑,脑袋动了动,目光落在地上被踩进污泥里的一根簪子,吃力地伸手指住:「那,那是我娘的,遗物。」
我扶她靠在墙上,连忙去捡簪子,仔细擦干净又急着递给她。
桃琴心疼地摩挲着簪子,抬头投来一抹无力的微笑:「望舒,谢谢你。」这笑容里饱含深意,可我没察觉,她的笑容又热烈几分,迅速地拿起簪子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插进心房,速度之快让人反应不过来。
鲜血猛然溅了我一脸。
只是一瞬间,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心突然往上提到嗓子眼,我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她。
桃琴靠在墙上,临死前的几秒把愤恨的目光定格在巷子外欺负过她的畜生们身上,撕心裂肺地大喊:「畜生,死了,做鬼也要找你们索命!爹,女儿来了!」
她瞪大眼睛吐出最后一口气后,彻底地没了动静。
那个一生爱红、热烈如火的姑娘,终是死在了一片鲜红的血泊里。
「桃琴。」我懵了神,半天反应过来,不敢相信地推了推她,没动静,手里只有不断流失的温度。
「桃琴,桃琴!」
回应我的只有穿过巷子的风声。
巨大惊吓和巨大悲伤的双重打击下,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支持不住,意识变成一片白,晕了过去。
有那么一刻,我希望就这样睡下去,不要醒来了。这个世界把我对生活的热情全部磨灭,真是生不如死,这样的想法充斥大脑,耳边却猛然响起一个声音。
「活下去,望舒,坚强一点,一定要活下去。」
我惊醒,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屋里亮着灯。
我睁着迷蒙的眼睛打量四周,突然,门被推开,一个陌生女子端着托盘走进来,见我醒了,勾起红唇笑道:「姑娘总算醒了,奴预备了粥,姑娘吃些吧。」
她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又不紧不慢地倒了杯水走过来,婀娜身姿如风中细柳,摇曳生姿。
这女人生得十分明艳,一举一动皆是风情,艳丽的眉眼化着浓妆,鲜红的朱唇衬得肌肤如雪,放在一侧的头发上绑着一条红绳,多添了几分妩媚。
「你是谁!」我抱着被子往床里面缩,「这是哪儿?」
她莞尔一笑。
「奴叫玉娘,是将军命奴来照顾姑娘的,至于这里嘛 ~」,她眼中浮出暧昧,轻轻地掩嘴一笑,「是将军的寢屋。」
「姑娘先喝些水吧。」她把杯子递给我。
我没动,警惕地看她:「姬珩呢?」
「将军这会儿应该在与其他大人议事,姑娘先吃些东西吧。」玉娘笑脸盈盈。
明明饿了这么久,可我却没有一点吃东西的欲望,整个人都处在一种紧绷的状态。
见我这样,玉娘也不勉强,放下水杯往后退了两步:「姑娘别害怕,奴没有恶意。」又继续和我搭话,「姑娘是哪里人?看起来和将军是旧相识,先前将军抱着姑娘回来,我们都吃了一惊。想必姑娘是将军要紧……」
「不是!」,我急着撇清关系,心里憋了千言万语,脑子乱得像浆糊,「请,请你让我安静一下。」
玉娘会意不再说话。
她刚住嘴,门外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姬珩正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