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高中时候起,楚子航这个人就是刻在路明非脑子里的
。
这个被全校瞩目的男孩,褪下冷漠的一层外皮,坐在舞台中央,拉了一曲大提琴,曲名是《辛德勒的名单》。大提琴一直都不是最风靡的乐器,家长们喜欢的都是什么优雅高调的钢琴,或者是携带方便又高雅的小提琴,而不是低调深沉的大提琴。
放在仕兰中学这种贵族学校,学钢琴小提琴的那可都是一抓一大把,学大提琴的却抓不出几个,每每校艺术节来临,往返出入于高年级的人,有70%是邀请楚子航大提琴协奏的女孩,她们大多都拿了最高级别的演奏证书,却都不能邀请到她们梦寐以求的师兄。
那时候路明非还是个倒霉蛋,看着一群年轻貌美的女孩争相斗艳,就为了她们的男神,嫉妒和羡慕不可能完全没有,但比起这些有的没的,在保证每天文学部活动的情况下,他只想早点放学,回去玩他的《星际争霸》。
可坐在台下听楚子航演奏大提琴时,他突然明白了这位师兄拒绝女孩们的理由。
不是因为“该死的女人缘”,也不是因为心高气傲……
只是眼里的孤独,会随着每一个音调的转变一同涌出来。
当时路明非还不知道什么混血种,也不知道什么血之哀,就觉得:艾玛,长得好看真的是犯规,我一个男人都要感动了。
不过现在他明白了,音乐里不只有孤独,还有屈辱。
《辛德勒的名单》中,犹太这个民族遭受了纳粹漫长而无止境的屠杀,这段黑暗的历史屈辱而惨不忍睹,曾经的人类与龙也是这个关系,龙作为更高等的生物,屠杀人类是再渺小不过的一件事,它们可以Ji_an污女人,生下这全世界的混血种,也可以盘踞在世界树上,俯瞰这个这一弱小的民族。
人类与混血种都坚信着龙有一天会统治、或者毁灭这个世界。
路明非还记得老唐的模样,那也是个傻货,刚刚连虐了他六局还能高高兴兴地对他说“兄弟你虫族玩得不错”的臭傻逼,还有小龙女夏弥,用俏皮的嗓音调戏他们“防火防盗防师兄”。
他们都是龙,融入了人类的社会,死在混血种的刀下。
不是所有龙都像白王那样渴望着权力,正如这世界上蠢蛋很多,想蠢一辈子的蠢龙也大有龙在。
这都无所谓了。
……在不久的将来,黑暗大boss会被赶尽杀绝,人类与混血种不再需要屈服于神威之下,这个受尽屈辱的种族终于共同迎来他们的黎明,得到真正的自由。
他不觉得自己能够逃到天涯海角。
楚子航放下琴弓,平静地看过来。
琴弦拉出的最后一缕余音仿佛还缭绕在屋里,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情绪都融化在刚才那首曲子里了。
“完了?”
“完了。”
路明非挺直的身板总算可以松懈下来,他眼眶有点红,忍不住揉揉眼角。
他们正坐在算不上宽敞的琴房里(对于一个小破村庄而言,它的体积其实已经很给面子了),周围摆着许多凳子,小孩子才能坐的那种,路明非坐在地上,屁股冰凉。只要楚子航愿意,他的每一个表情都会被尽收眼底。
与之相对,他也能看清楚子航面瘫的表面下出现的动容。
楚子航问:“怎么了?”
这时候路明非只要摇摇头说“没事”就过去了,因为楚子航再怎么八婆也不会追问(尽管师兄的情商很感人),但他没有,而是郑重地坦白:
“触景生情,想起了点以前的事。”
“以前?”
“就……还在仕兰中学的时候,”路明非说,“那时候的我傻逼极了。”
他还想感伤一会,没想到楚子航只是在一阵沉默过后,冷静地点点头:“那时候如果你认识我,你就不会那么傻逼了。”
路明非气笑了:“师兄!给我点面子啊——”
谁知道楚子航随即转口道:“你不傻逼,路明非。”
路明非愣了好一会。
乱说大实话是很没情商的表现,但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那时候我挺羡慕你的,什么都会,成绩也好,随便写点什么都能被广播站的姑娘们用朗诵圣经的语调高声诵读……摊上你这样的校友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倒霉,陈雯雯她们都认为你是言情小说里男主的典型,那还们心中最完美的对象人选,人也长得好看……”
“你这是在夸我?”
“去去去,谁夸你了!”
路明非一口咬死否定,“就事论事而已,女孩们把你当男神,男孩们把你当榜样,要我高中三年都当你小弟,指不定就不会像当时那么怂了……”
“我不收小弟,”楚子航不太会安We_i人,如果要强迫他安We_i一个人,他可能更愿意拉着对方,拍拍对方的肩膀说哥们你看谁不爽我帮你去揍他一顿,真要他吐出什么象牙来太强人所难了,“怂是挺怂的,不然也不会暗恋一个女孩三年都不表白。”
“我也就说说,老大对我挺好的,”路明非想呸一声,但又觉得不太礼貌,只好呸在了心里:“师兄你不能还有些惋惜吧,我不怂就跟人跑了啊——虽然人家喜欢的是赵孟华又不是我……”
“事实上,在Aspasia餐馆,如果你留下了,她会接受的。”
楚子航的声音里听不出波澜,但路明非觉得这只是面瘫师兄的面瘫病又犯了,心里八成翻江倒海着呢。
路明非梗着脖子说:“扔下你去泡妞,那哪儿能啊!”
屁嘞,那时候的他哪里想得到这层啊,就是面对陈雯雯感到手足无措了而已……
好在楚子航似乎不太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要将说实话做实事的行为准则进行到底:“那次行动有没有你都是一样的。”
“人艰不拆啊,师兄你再考虑考虑,要不要给你现任男朋友一点面子。”
“我是说,”楚子航改了口,“你曾经有回到平凡生活的机会。”
他不搭理路明非急匆匆想要打断的意图,径直说:“你会回到高中时候的朋友圈,每天打打游戏,交一群狐朋狗友。你还证明了自己,你不再是个单恋被全校知道还自以为藏得很隐秘的蔫小孩,喜欢了三年的女神终于回了箭头,说出去够不少人瞠目结舌。再加上点狗屎运,你会顺利从学校毕业找到工作,就这样度过漫长又平凡的一生。”
琴房里充斥着凝固的空气,静得出奇。
混血种的身体素质太好了,甚至不需要爆血,路明非的心跳声也仿佛近在耳畔。
路明非嘟囔道:“都说了人艰不拆了……”
楚子航反思了一秒,他确实说得有点儿过,起码得把“狗屎运”三个字删掉,四年大学时间,足够改变一个人很多。在恋爱的滋润下,路明非或许会变成截然不同的陌生样子,以后见到他们这帮老校友,说不定还能用青春伤痛文学的腔调飚上几句情诗。
然后他就听路明非又开口了,起初只是一句短短的嘟囔,第二遍说得却格外大声。
像是在宣誓。
“可我不后悔啊。”
“我不后悔啊,面瘫师兄。”
楚子航想掐自己一把。
心里有一个亦或微不足道亦或重如泰山的角落闷得难受,它很重要,但他就是会忍不住
想将它从自己身上强扯下来,哪怕要扯得鲜血淋漓,肉沫飞溅。
就在这时,琴行的门却伴着铃铛的叮叮声,忽然开了。
就算正处郎情妾意之时,卡塞尔的疯子们也不可能对任何一处意外掉以轻心——无论冲进来的是不是发现自家琴行被不速之客拜访的行主,路明非第一时间就像嗅到了危险气息的猫,方才的慵懒仿佛仅是假象,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迅速地握紧了宽大裤头里藏着的那把手枪。
“妈妈妈妈!刚才那是什么乐器,我不要学钢琴了,我要学那个!”
冲进来的是一个顶多中班年纪的幼童,身后还跟着一名年轻女Xi_ng,二人都是缅甸的传统打扮,可在这异国他乡说的竟然是中文。
小孩睁着大眼远远地注视着房间中央双腿夹着大提琴的楚子航,“我没有见过你,你也是琴行的老师吗?”
女Xi_ng一把将小孩拉回怀中,捂住孩子的嘴,神色慌张,抬头用缅甸语说:“很抱歉,我们刚移民,孩子还不会说本地话。真的很抱歉,请不要介意……”
什么嘛,原来是一对普通的母子。
路明非听不懂,一脸懵逼,楚子航听了个大概,猜到了她是什么意思,直接用中文说:“我们会说中文。”
女Xi_ng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却要强装镇定,打哈哈的表情纠结无比:“打扰两位先生了,实在抱歉,我们这就走。”
她半弯着腰,像旧社会的奴隶一样卑微。
小孩还在嚷嚷:“那把琴的声音好听!妈妈我要学……”
拗不过女人强硬的态度,小孩最后还是被拉走了,走的时候眼睛里一片水汪,好像被幼儿园的医生强摁在板凳上给屁股来了一针,委屈得不行。
“世界真小,我大天朝人真是无处不在……”路明非眨眼说,“原来这年头还真有小孩会对大提琴感兴趣啊,有前途啊兄弟,据说大提琴参加艺考要求分会比较低哎。”
楚子航这才慢慢地收回目光。
比起路明非不入流的提前放松警惕,他的神经一直崩得很紧。
她的反应就同那些无意中看到自己黄金瞳的普通人一样,第一反应都先是被吓一跳,然后才觉得我操有点帅——可他出门时一定会戴上黑色美瞳,或是墨镜,避免太过招摇。
“不然呢?”楚子航说,“你面前就有一个。”
“不一样,”路明非摇摇头,“师兄你品味比较独特,年轻时候肯定还干过不少深沉又装逼的事情,比如出去聚餐,大家都点了汉堡,你却孤狼一样地点了吮指原味鸡!”
……这个比喻有点生动,但这种事似乎真的发生过,楚子航无法反驳。
楚子航直接无视路明非的烂话,直截了当地说:“他们是混血种。”
路明非一怔,“啊?”
“她对我有臣服Y_u,即便看不到黄金瞳。”
楚子航将大提琴放到一边,起身将路明非从地上拉起来:“但她大约和卡塞尔学院没关系,没人会将自己的孩子作为诱饵。我们该走了。”
路明非了然,他知道楚子航说的是黄金瞳等同于言灵·君王的效果。
而这个“该走了”除了回那绿皮工厂,还有另一个意思——缅甸不再是一个安全的落脚点了,他们要尽快作好整备,赶往下一个可供藏身的国家。
回去的路上又下起了雨,雨刮器勤快地工作着,可是雨却越下越
大,俨然有升级成为倾盆暴雨LV10的趋势。
这次路明非坐在了副驾驶座,在他将手覆到楚子航握着方向盘的手上的行为遭到白眼威胁之后,他突然想起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一公里三回头,最后还是忍不住飚烂话:“师兄啊,出车祸是不是副驾驶座上的人被撞死的概率最高?”
楚子航没什么反应:“是。你从哪知道的?”
路明非点头,“杂志啊,简直狗血文知识点科普小文章,牛逼坏了!”
楚子航:“……”
师兄没再接话,两个人的情绪都有些紧张,暴雨总会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尼伯龙根来,刚才好端端的Yin天迈巴赫追个没完,现在下了雨会不会又过来为非作歹一下?路明非琢磨了一会要不要爬回后座去,苦思冥想,Mo了一把师兄光滑的手背,最后还是放弃了。
车子平安地开到废弃工厂门口,楚子航说:“你先下车。”
路明非忍住皱眉的冲动:“你要去哪?”
“弄点路上需要的物资,你下车收行李,等我回来。”楚子航腾出另一只手给路明非打开了车门锁,见路明非厚着脸皮没有抽回手的意思,下意识地回握了一把。
路明非的手很冷,凉得像是刚刚在雨中狂奔过。
“噢,”路明非一个哆嗦,推门下车,“我等会热壶热水,师兄你快点回来,应该还赶得上冲个热水澡!”
“嗯。”楚子航挥挥手。
小破车重新驶上乡间小道。
楚子航打开了CD机,当然他不可能听见《Daily Growing》,CD机里自动播放的是一首缅甸民歌《海鸥》。
“晚霞笼罩着伊洛瓦底江,活泼的海鸥展翅飞翔”
“啊,它们飞来飞去尽情歌唱,啊,它们自由自在多么欢畅”
……
“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光。”
楚子航放开方向盘。
车子被撞击的瞬间,整个底盘都扭曲了,它发出震耳Y_u聋的尖锐金属摩擦声,连同轮胎爆破的声音一起。它一头栽倒在公路开外的泥泞里,很快便摔成一堆废铜烂铁。
打雷了。
雨中雷声鸣响,像一条远古的龙,因为积累了数千年的孤独发出咆哮。
楚子航从车里爬出来,剧烈的碰撞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少撞伤与擦伤,他浑身仿佛都被浸在了血里,已然归为一片黑的龙血灼热得随时随地在蒸发,就连周身也冒起了蒸汽,蒸腾的、浓郁的、血红色的雾气。
他死死咬着牙,美瞳从他眼中滑落,他睁大了浸在黑血里的黄金瞳。
那辆迈巴赫62就停在小道上,车头的凹陷被撞得更大了些,它破破烂烂,两辆破车在雨中追逐,最后还是贵的那辆赢了比赛。
冰冷的雨落下来,针扎一样抽在他脸上。
车门开了。
车上下来一个男人,他说不清究竟是陌生还是熟悉,但他有一瞬间想起了自己撕心裂肺的吼叫——“杀了你啊!”
“拒绝神恩会使你变成死侍,已经来不及了,接受神恩吧,子航……”
“你就是下一位‘奥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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