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闭眼也不知究竟昏过去多久,沈喻风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似乎是药劲还没过,四肢酸软的感觉仍未消失,丹田空荡荡的,一点力道也没有,他躺在干燥的石板上,意识渐渐复苏,回想起昏迷前听到的那句话。
与他对酒畅谈的云敛竟说自己不是真正的云敛。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真正的云敛在路上被人顶替了?
他只稍稍想了一想,便将这个疑问自脑海中排除出去。
这不可能,他与云敛相交多年,对彼此的一言一行都无比熟悉,若是假冒之人,绝不可能瞒过他的耳目。
而与他对饮之人,那语气,那神态,绝对不可能是其他人。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这个跟他一起长大的云敛可能不是真正的云家少主。
沈喻风深深一叹,回想起一桩已经被他深藏在记忆中的旧年记忆。多年前长安云家曾发生过一件大事,当时年仅六岁的云家少主云敛被人掳走,毫无音讯,到了九岁时候才被重新找回。回来之后的云敛眼神阴郁,沉默寡言,对被拐走的那三年始终避而不谈,后来在他陪伴下才渐渐走出阴霾。
至今回想起来,这一切确实疑点重重。如果眼前这位不是真正的云敛,那最大的可能就是——真正的云敛可能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被换掉了,这些年来与他称兄道弟的云敛都是假冒货。
那真正的云敛又去了哪里?
当年云敛失踪后,云家家主与主母思子成疾,在一年内先后逝世,云家近乎分崩离析,后来云敛被找回,也没人去求证这个孩子究竟是不是真的云敛。况且,当年这个九岁的云敛是在他父亲沈星洲的扶持下才坐稳云家少主的,若此人是假的云家少主,那他父亲便负有最大责任。
而他父亲也在两年前去世了,想查也无从查起。
这些事情不能深想,一想,脑袋便阵阵刺痛。
“有人吗?”他停下思绪,发出沙哑的声音,试图向外呼救。
这一声微弱叫喊化作一道道细微响声,在黑暗中渺渺地回荡着。
回音不绝,空气流动,不出所料,他现下应该是在类似地牢或者密室之类的地方。
“有人吗?这里有人吗?”他又喊了一遍。
可惜任他怎么喊,也没有任何声音回应。
他喊了几声,觉得精神疲乏,熬不住又昏昏沉沉躺了一阵,不知过了多久,忽而自远处传来一阵“哧——哧——”的脚步声。
接着,在他脚底的一个隔板被打开,一个不知什么东西被扔了进来,清脆的声音在地上晃悠悠转了个圈,而后稳稳停下,那道脚步声旋即又渐渐远去。
沈喻风躺在地上大声喊道:“喂,你是什么人?快放我出去!”
那人却恍若未闻,越走越远,过不多时,声音彻底消失不见。
沈喻风依旧全身软得无法站直,紧闭双眼,运气调息,开始运行自身功法。
沈家名门正派,家学渊源,不管是武学招式,还是内功心法,皆有独到之处。他的一身功法为父亲沈星洲亲身传授,功底扎实又兼勤修好练,在内功心法方面甚至已经远远超过父亲生前水准。
如此过了半天,感觉全身力气似乎恢复了一点,他这才得以坐直起来。
这一坐起来,便闻到脚边传来的饭菜香味,发现原来那人扔进来的是一碗饭。
沈喻风想道:“那人也不知究竟是谁,送的饭菜说不定下了什么药,我还是谨慎为妙。”
便理也不理,继续闭眼打坐修养。
过了约莫三四个时辰,只听黑暗中又传来“哧——哧——”的脚步声。
接着便如先前一般,脚边那块隔板被砰的打开,亮眼光芒刺入暗室的同时,就见得一个白瓷大碗被送了进来。
沈喻风想伸手去抓住那人,严刑逼问,却发现自己依旧无法站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离去。
他冷眼看着地上两碗饭菜,依旧不加理会。
他确实是有些饿了,但处于尚能忍耐的程度,眼下身处何处并不知道,虽有食物在前,但他一点都不敢大意。
如此打坐运息,时间悄然流逝,五个时辰之后,送饭的人第三次到来。
“你是谁?为什么要将我关在这里?”他哑声道。
那人如先前一般,只是放下饭碗就离开,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一句话。
暗室里日夜不分,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时候,外面的情形又是如何,沈喻风刚开始思索这些事情,肚里叫声开始咕咕叫个不停,打乱他的思索。他借着隔板上渗进来的一点光亮,看着那几碗米饭,蓦地想道:“没有吃饱饭,如何有力气运功恢复体力?云敛若是真有心害我,何必巴巴地还要找人送饭进来,直接在酒里下毒就可以了,不错,这饭确实是可以吃的。”
想通此处,再无所顾忌,信手将其中一碗饭拿过来。
竟然计算得极准,这碗饭刚好在他伸手够得到的地方。沈喻风接过大碗,一想到自己得意了二十六年,一朝竟沦为无力反抗的阶下囚,连吃饭都要受到控制,最最可悲的是,自己竟然连身处在何处都不知道。
云敛给自己下的迷药诡异异常,只是使他四肢酸软,并未对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并且几乎是算准了药量一般,既能保证他保持清醒意识,又能令他只是坐直起身,却不能完全站起。
他喟然叹道:“云敛啊云敛,你了解我到这种地步,而我却对你一无所知,这也实在不公平啊。”
他一向豁达稳重,在这种全然不知发生何事的情况下尚能保持绝对冷静,拿起筷子,随意拨动一下碗中的饭。
出乎意外的是,这碗里不仅饭量充足,竟然还有菜有肉,香味撩人,勾得他食欲大动。
他就着隔板与墙壁间的一线光亮,捧着饭碗大口大口吃起来。
等将一整碗饭吃完,感到饱腹,放下碗筷,倚靠墙壁,小小歇息一阵,等过了三刻,又开始打坐运功。
这次出乎他意料的是,丹田之处竟感觉一股暖流汩汩流动,仿佛被抽离的内力悉数回归,重回往日力气。
他睁开眼,窦疑的目光望向地上那碗空饭碗。
如果他没猜错,这碗里应有解药存在,早一点吃饭就能早一点恢复。
有人送解药给他?
可是到底是谁通过这种方法救他?
这几天发生的怪事太多,已经令沈喻风无暇思考真相,此时发生任何事情也不觉得奇怪了。
有了解药的协助,失去的功力疾速贯通四肢百骸,被迷药禁锢的力气也渐渐恢复,他休息一阵,尝试着慢慢站起来,慢吞吞往送饭之人离开的那面墙壁走去。
伸手一摸,发现是一面厚重的铁壁,渗出冰凉触感。铁壁外应有铁链一般的东西锁着。
如果说方才对所身处环境一无所知,那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自己的境况——他正身处如意山庄的地牢之中。
这地牢是他父亲当年创建如意山庄时所造,多年来几乎没有用过一次,沈喻风也只在孩提时候来过几次,对这个地方实在没有什么回忆,也不知云敛是如何瞒过山庄众人,将他拖来地牢,关在这里。
“是了,”他又想道,“云敛对我如意山庄几乎无一不知,区区一个地牢,又怎么难得倒他?倒是我引狼入室而不自知,实在是愚蠢得可以!”
他回到原地,睡了一觉,醒来后估算时间,应该又是到了送饭时间,这次他做好万全把握,蹲守在隔板旁边,屏气凝神。
耐心等待一刻钟后,黑暗中果然再度传来熟悉的“哧——哧——”声。
那人打开隔板,同样将一碗盛着饭菜的大白碗递进来,沈喻风便趁此时手疾眼快,趁着那人收回手的瞬间伸出手去,大力掐住他的手腕。
铁壁外瞬间传来一声惊呼。
沈喻风收拢手指,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是谁叫你来的?”
那人手腕被掐得生痛,急忙大声喊道:“我,我是山下的村民!是,是云公子叫我这么做的!一天送两顿饭过来就可以!其他的我都不清楚!”
沈喻风又问道:“还有呢?”
“他,他还说不能跟你说话,不,不能饿着你……”
“还有呢?”
“没有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求大人饶我一命,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沈喻风死死按住那人手腕,发觉他双手粗糙,经脉虚浮,确实是个做惯农活之人,他再度逼问道:“把钥匙交出来!”
那村民痛得呜呜惨叫起来:“大人明鉴,小的身上没有钥匙!云公子只交给我大门的钥匙,其他的没有给我!”
想来也是,云敛瞒过山庄众人将他困在这里,确实不会将钥匙随便交给一个山间村夫,正当思索之际,又听铁壁外那人道:“不,不过,小的身上有一把防身用的匕首,可,可以用来斩断铁链,公,公子,您要不要?”
沈喻风略略沉吟,命道:“去,帮我把铁链割开。”
那村民呜咽道:“可小的够不着。”
沈喻风不语。
眼下陷入两难境地。
要出去确实只能靠这个村夫帮忙,但他又实在不敢冒险放开此人,他蹲在门边,扫了一下黑沉沉的铁壁,忽而问道:“你能看见铁链所在?”
那村民急忙道:“在在在,在铁门左上侧,离我头部六尺左右。”
“把匕首扔进来。”
“是是是。”
那村民连应几声,只听铁壁外传来窸窣的声音,接着一把沾着泥泞的匕首被从隔板间扔了进来。
沈喻风便一手扣住那人手腕,一手在铁壁上摸索一阵,以两指确定大概方位与距离,根据那村民指示,很快确定目标所在,旋即贯通全身经脉,蓄力于掌心,奋力一击,打在那道固若金汤的铁壁上。
“哐——”随着他一掌拍下,铁壁发出一阵沉重的拍击声,他却没有收回手,而是将手掌紧紧抵在那一处。
不多久后,暗室升起腾腾热气,一股烧灼的味道慢慢充斥在黑暗中。
沈喻风汇聚阴阳经脉之力,以掌心灼烧铁壁最薄弱处,纵使铜墙铁壁,也很快被他的掌心烧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外间光亮透过小洞照进来,沈喻风捡起地上匕首,闭着眼从小洞往外观视,果然在不远处看见一串锁在门边铁链。
他深吸口气,而后将提着匕首的右手伸出小洞,将匕首往铁链之处重重一掷!
这一下力道重逾千斤,迅若疾雷,匕首插入铁链节扣,摩擦出一阵“嚓嚓”的火花声。
“喀嚓——”铁链应声而断。
沈喻风推开铁门,从黑暗中走出来,刺眼的光亮使他下意识闭上双眼。
这两日来的困守地牢经历,犹如一场地狱噩梦。
那被他放开的村民先是被他神乎其技一般的深厚内功所震撼,很快反应过来,在地上不住磕头道:“大人饶命!小的也是身不由己啊,那位公子只是叫小的来送饭,小的什么都不清楚啊!求大人放我一命啊!”
沈喻风出来前确实是怀着要将此人除掉的念头,但眼下见他哀嚎求饶,一时反而不忍下手了,右手一掌劈落,将他打晕。
他沿着熟悉的路线快步而奔,很快逃出地牢,重回山庄,路上想道:“也不知如意山庄的人现在如何了?是不是都被那个人控制了?”
山庄静谧无声,一切都比他想象中安定许多,仿佛没有因为他的失踪而方寸大乱。
走到前院墙角,耳边突然响起一道恚怒之声:“萧岚,你这是做什么?”
这道声音无比耳熟,正是云敛。或许说,正是假冒云敛多年的那人。
他听到这个声音,心头怒火顿起,刚想出去抓住这人,好好出口恶气,就听得一道陌生的男子声音在另一侧响起:“属下只是奉鬼主之命,来求问云公子何时出发而已。”
沈喻风听得这道声音,下意识眉头一皱。这声音流里流气,令他想起那些意图偷潜如意山庄的宵小之辈。他躲在墙后,静静听着。
云敛冷冷道:“我在山庄的事情还没处理好,什么时候动身,我自有主意,不必你来干涉!”
那萧岚呵呵一笑,道:“我看你是不想走吧?”
“萧岚,注意你的态度!鬼主将如意山庄之事全权交由我处置,现在这里我说了算。”
“是吗?那云公子为何前日亲自下山一趟,去请一个会做饭的村夫来?”
云敛一顿,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我什么都知道了,”萧岚嗤嗤笑道,“云公子,鬼主的意思是让你杀了沈喻风,可不是要你将人好饭好菜地供着。”
云敛道:“沈喻风已经死了。”
“是吗?那被囚禁在如意山庄地牢里的那个人是谁?我这两天可是亲眼见到那村夫一日两次往地牢送饭去。”
云敛却没有出声,从沈喻风这边只听他呼吸声变得沉重,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寒症又发作了。
萧岚继续道:“你违背鬼主之命,将人私下藏在了山庄地牢里,是想留下后患?还是舍不得你情郎的死?十一,你别以为自己攀上如意山庄这座大山,就能改变低贱的命运,别忘了,你不过就是天罗宫一条走狗。”
沈喻风心中了然,原来这个假云敛真名叫十一,是天罗宫之人。
天罗宫位于川黔一带,原是罗氏鬼主的后裔,百年前鬼国覆灭后,其后人沦为流民,穷困潦倒,十数年前不知为何忽然发迹,建立天罗宫,称霸川蜀一带,万万没想到云敛竟是与这种人牵扯到一起。
萧岚见云敛一直不吭声,又笑了一声,道:“我已经禀告鬼主,我们明日就出发,鬼主回信说他在来的路上了。”
云敛声音终于不复之前平稳:“你说什么?”
“没办法,既然你定不了主意,迟迟不肯动身,就只能由我帮你催一把了,谁叫我们——”话到这里,突然间一道剑光亮起,说话声戛然而止,而后“扑通”一声,一道身躯重重摔在地上。
从沈喻风角度望去,就见到那人刚好倒在他这一边,头歪在一旁,满脸血痕,死不瞑目的样子。
云敛收回剑,冷笑一声:“我与沈喻风之间的关系,还轮不到你来指点,凭你这种货色也想来威胁我?”
他低低唤了一声:“流虹。”
沈喻风眼前一花,见到从屋顶上跳下一个黑影。
“属下在。”
“将尸体拖下去处理了。”
“是。”那黑影应了一声,抱起地上萧岚尸体,重新跳上屋顶,消失不见。
沈喻风在暗处将这一切看得分明,心中暗暗咂舌。此人下手之快,手法之准,与他印象中那个伶俐明敏的云敛简直判若两人。其阴戾狠绝的杀人手法,倒有几分当年九岁的他刚回到云家时候的样子。
也就是说,这人多年来一直在装出端方君子的样子与他相交。
沈喻风不由心生恨意,暗自道:“好你个云敛,原来多年来一直苦心孤诣装模作样,把我当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
回想当天被此人摆了一道,自愿喝下被下过迷药的杏花酿的事情,更想到自己对这人多年来的情意,此时成了笑话一场,恨不得此刻冲出去,将此人处之而后快。
他心神激荡之下,五指虎爪深深嵌入门廊,指尖在梁木上向下一滑,发出一道尖厉的声音。
云敛立马察觉声音,厉声喝道:“谁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