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面皮不经扇,厚脸皮不怕挨巴掌,宁惊雨哆嗦着嘴,摸了把冰凉的脸,怎么摸都够厚,厚得赛过一尊金刚铁罗汉。他干脆衣服也懒得穿了,头脑清醒地蹲在地上,利落地收拾行李,没忘柜中苦攒的几摞银票。裴清远的虎口攥紧皮带,就站在一旁压着眼皮子冷眼看。

待到宁惊雨坐车回到新泰大戏院时,眉间聚的是怨妇般的肃杀气,他步履匆促,披头散发地一脚端开后台摇晃的老木门,把行李往地上骄狠一摔,失去理智般地挨个逢人揪着领子就问,绵绵嗓音哑得像旧弦拉扯在枯木上,还劈了音“是哪个烂嘴巴,把老子夜里给日本人唱戏的事儿往外传,滚出来!”

“有种唱,还害怕金主知道啊,卖国贼。”有小伙儿拿着快脏抹布边擦桌子,边猫在人群后头小声地嘟哝。

宁惊雨气得浑身发抖,向四周看,后台老少几十道视线都钉在他瘦弱的身上,他眼皮子扫过莲座上供奉的金刚佛像,只感到一张刀枪剑戟刺不穿的脸皮此时被沸水烧烫得面无完肤。

后来,他穿好戏袍,当无任何事发生,继续在新泰戏场里唱名曲儿,戴一张浓妆面具,盖住斑驳颜面,把旁人的悲欢反复地演在台上。

十月,津地的伪安宁露出马脚,华奢金殿也瞒不住墙外嚎啕和炮火,上流社会的人都在忙着往外出逃,此处风声紧凑,冷珠萧萧,谓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只是头顶的云好似永远也散不开。

十二月,转眼又是一场寒冬,雪飘漫天,把土地盖上喑哑的白布,不出十几米远就什么也瞧不见了。

戏班子里没剩几个人,有条件逃的都逃了,剩下的尽是些拖家带口的,拼拼凑凑地继续唱戏。

宁惊雨在屋中数着自己的银票,枯瘦烛火在蜡台明灭着晦暗的黄,他数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盘算自己能跑到多远,又哪天是个头。

直到有个伙计敲门叫他,说门外有位大帅找他。

宁惊雨数钱的手一顿,刚要踏脚出去,又坐回来拿红纸在唇上仓促地抿了个印儿,才披上黑色毛呢大衣冒雪向外去。戏院大门口停着一辆福特车,车里的军官摇下车窗,一只手在他白皙的脸蛋上来回地摸了又摸。宁惊雨眼盯着他,等他说话。

裴清远却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下巴,便有士兵立刻从车上下来,白手套里提着一个带锁的箱子,交到宁惊雨手里。

“拿着钱,跑吧。”

宁惊雨低头去看箱子,里边儿的钱大概够他花一辈子。

“你这幅好嗓子,到哪儿都能活。”裴清远收回手,觉得宁惊雨应该会高兴,毕竟这是个钻进钱眼儿里挪不动道儿的漂亮小畜生。

“你呢?”宁惊雨问他。

裴清远沉默了一会,说道“如果津门沦陷了,就是我死了。”

十几日后的新泰戏场门口,招牌上的跑马灯不转了,然而院里的毛笔字仍照往日那般写“今日名角:宁小雲。戏目:《铁冠图刺虎》”

若是忽略后台一些桌上的灰尘,此处日光充足,戏袍琳琅,来往仍有人在忙碌,倒似与寻常没什么区别。宁惊雨提笔上妆,一旁是还不到二八年龄的黄莺在他耳旁碎碎地念叨“小雲哥,今天会不会是我们戏班子唱的最后一出戏了?”

宁惊雨瞥也不瞥她一眼,只顾专注地对镜描妆,嘴边儿对付道“别瞎说。”

“听说洋人也爱听戏,…阿姊说唱给谁不是唱,我们总归要吃饭的。你说是吗?小雲哥。”

宁惊雨描眉的笔尖一顿,说道“是啊。”

黄莺说完话还不走,吞吞吐吐了半天,像是壶冒不出气儿的开水,宁惊雨就瞥她,她才踌躇地开口“哥…上次谢谢你,要不是你出面解围,我和阿姊就被日本人掳走了…说不定也回不来了,这份恩情我和阿姊以后一定会……”

“你们年纪小,照顾一下是应该的。”宁惊雨放下笔,对着铜黄镜将缀满翠羽明珠的盔头戴正,才抬起屁股向台前走去,一袭松垮娇红的戏袍勾勒出如女人般的曼妙背影。

津地不剩多少活人,来看戏的寥寥无几,过往盛大热闹的台下此时清冷无声,有几个戏伶想是不接着唱了,可老祖宗有规矩,戏子一旦开了腔,就要把它唱到底。

台上伊人慢挽长袖,遗世独立,一汪多情眸如春水,台侧京胡又响,赤伶伴乐声绵绵缓唱道。

“家费氏,小字贞娥,从幼选入宫闱,以充嫔御,蒙国母娘娘命我服侍公主。”

若往下细瞧,昔日名角儿开嗓,千人捧场,今日座下竟真不足十人,孤掌依稀地拍也拍不响,只是名伶嗓音一如往日娓娓动听,身段勾人心魂。

戏台上平安无事地唱,花旦也不往下看,夜风吹打戏袍,只当时日还似寻常。不料想,一声振聋发聩的枪响冲上房梁,硝烟弥漫,震断了戏子的袅袅余音。声势骇得琴师登时颤巍了手,宁惊雨却给他道清冷眼神示意继续,于是枪声后,长弦又凄怆地摇起,弹开琴音,呜咽悲鸣,抹挑节节高的刺虎奏乐,锣鼓随之而响。

“俺切着齿点绛唇,搵着泪施脂粉故意儿花簇簇巧梳着云鬓,锦层层穿着这衫裙。”

几十个东洋人穿着黄绿军装持枪冲进来,眼也不眨,接连射杀了五六个活生生的百姓,艳红的血出涌在新泰大戏院的地上,尖叫声四窜,好几个戏子都胆裂魂飞地逃下了台,唯有那旦角仍在台上兀自地唱他独角戏,好似浑然不觉。

有汉奸在台下代替日本军官朝戏院里的人喊话“津门已沦陷,投降的不杀!”

来不及逃的人都被迫地举起了双手,脸色惨白的跪在地上,奏乐也歇了,那本充耳不闻的红袍戏子正垂颖的玉指一颤,似是不动了。领头的军官一早进门就注意到他,现下唯他嗓音徘徊在戏场里,长官注视着他,藏在军帽下的双眼深沉不定,最后缓缓地举起了枪,瞄准台上唯一的戏子。

“宁小雲!”有人在台下焦急地喊他的名字。

“怀儿里冷飕飕匕首寒光喷,俺佯姣假媚妆痴蠢,巧语花言谄佞人。”戏子如葱的素手缓转,又继续兀自地唱道。

有手下的士兵眼尖,想要代替长官开枪,却又被横掌拦下,旁边的汉奸脑子里转得快,一眼就明白了什么意思,当即向台上喊道“这位唱戏的,太君看上了你,赶紧下台来道声谢,有你的好日子过。”

“要与那漆肤豫让争声誉,断臂要离逞智能。”

“你听见了吗?别唱啦!”

宁惊雨视线看向汉奸,又迟缓地对上那东洋军官,自信地牵扯起绝顶迷人的唇,轻轻唱道“拚得个身为齑粉,拚得个骨化飞尘。”

戏子的皓白石榴齿轻咬,两句唱词婉转盈耳,戏腔无情还有情,终是临至曲终落幕时。

新泰大戏场内一片寂静,无人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何事。突然又一声彻耳枪鸣,轻吐出硝烟,黄莺绝望地哭喊,所有人都愣在台下,台上已是腥红的血淋漓的淌,跌落的是把温热的勃朗宁手枪。赤伶倒在台上,再无声息,好似绽开在旧桥头底下最艳夸的鲜红大丽花,落了瓣,折损进乱世污泥里。

情字难落墨,须以血来和。

赤伶》小说在线阅读_第2章_作品来自网络或网友上传_爱巴士小说只为作者by争教销魂_的作品进行宣传。

搜索

赤伶第2章

书籍
返回细体
20
返回【点击阅读】模式下,点击屏幕底部会自动切换进度条!
  • 点击阅读
  • 滑动阅读